唐军打扫战场,收纳财物,马匹和尸首,李世民领麾下诸大将和文臣,负手缓缓在战场上信步。

阳光很刺眼,铺洒在绿色葱郁的草原上,远处的焦烟已散尽,不知何处遥遥传来悠长而悲伤的草原长调,如泣似诉,怆然伤怀。

李世民脚步一顿,眉头已然皱起:“大胜之喜,何人吟唱如此伤怀长调?”

身后的长孙无忌愣了一下,行礼道:“臣这便着人查缉…”

刚转身,忽听李世民道:“罢了,由他唱吧,我大唐之喜,却是薛延陀之悲,亡国之痛,悲哉恸也,朕即天可汗,若连让人唱歌都不许,怎配‘天可汗’三字?”

长孙无忌急忙躬身拱手:“陛下仁厚圣君也。”

李世民眯眼环视四周,低声道:“大获全胜,北方之患尽除,朕寝食可安矣!辅机,我军伤亡可有数目?”

长孙无忌忙道:“此战耗时一年半,贞观十二年二月出征,时至今年八月,我大唐四道八万府兵战死者共计一万三千二百人,重伤者八千余,轻伤未计,耗粮草军械生铁和马匹等…”

话没说完,李世民摆摆手:“这些你不必说,回头奏报于朕,给朕拟旨,战死者厚葬,恩荫其父母子女,伤者优待,赐关中良田耕牛,派人八百里快骑回长安报捷,可解宵禁,臣民同庆。”

长孙无忌一一记下,唯唯称是。

停顿片刻,李世民的目光转而望向西面,喃喃道:“也不知李素那小子如今怎样了,西州…该不会被西域跳梁小丑攻下了吧?”

长孙无忌想了想,道:“昨日臣的长子冲儿给臣寄来家书,家书中说起一些长安琐事,里面提到了一件事,三月以前,程知节的郊外庄子忽然出动了一千庄丁,由其长子程处默带领,浩浩荡荡往玉门关而去,冲儿打听了一下,原来这一千庄丁竟是程知节派去驰援西州的…”

李世民的眼皮猛地跳了几下,沉声道:“程知节不是不知轻重之人,他庄子里的庄丁皆是百战老兵,连他都派出庄丁驰援西州,而且还是长子领兵,看来西州情势已万分危急了,否则程知节那老货不会这么不懂规矩。”

长孙无忌道:“陛下之前不是已经下旨调动玉门关三千兵马驰援西州了吗?”

李世民叹道:“一来一去,数千里路,时间都耗在路上,朕如今最担心的是,当援兵到西州时,西州已城破易主矣!”

长孙无忌沉吟片刻,摇头道:“臣以为…西域诸国恐怕没这么大胆子,或许有小股军队袭扰攻城,但应该不会大举进犯,如今我大唐兵锋正盛,西域诸国闻我威名,必不敢轻举妄动。”

“不一样,西州不一样,这几年,怕是西域诸国特别是高昌和西突厥也渐渐寻摸出西州这座城的重要性了,否则不会时常扮作盗匪袭扰劫掠丝绸之路,朕敢断言,这座城西域诸国必取之,只要他们攻下西州,再遣使大张旗鼓入长安递国表,言称西州原属高昌,今日拿回正是合情合理,城已被占,大唐又师出无名,朕也拿他们没办法,所以,他们攻打西州可以说是毫无顾虑。”

长孙无忌沉默,叹道:“倒是苦了李素那孩子…”

李世民苦笑:“朕当初调任他去西州为官,原只想磨磨他的性子,然后为朕在西州做点名堂出来,兴兵也好,兴商也好,李素有大才,自当知朕的深意,程知节那老货冒着被朕责罪的风险,擅自出动庄丁驰援,显然西州情势已然不妙,李素此子看似油滑,实则心高气傲,从不肯低头,如今竟也向程知节求援,西州怕是摇摇欲坠矣,西州关乎大唐西面战略百年大局,如今薛延陀已灭国,朕终于腾出手了,辅机,传朕旨意…”

长孙无忌躬身听命。

李世民直起身子,神情忽然变得威严无比,沉声道:“高昌国主麴氏文泰,自贞观九年以后,勾连突厥,常行劫掠欺凌之事,居域中而自大,渐失臣礼,其心可诛,令侯君集为交河道行军大总管,薛万均,阿史那社尔为行军副总管,领军四万,征伐高昌。”

长孙无忌迟疑了一下,道:“陛下,为何不直接驰援西州?此番若向高昌国宣战,西域诸国还有大唐四面邻国的反应…”

李世民哈哈大笑,目光中露出天子霸气:“朕即天可汗,兴王师而伐不臣,天下谁敢指斥?高昌国,西突厥,大唐西面之患也,朕若不趁势而除之,待到何年何月?辅机莫忘了,平西域诸国事小,朕,要的是丝绸之路!这条路太重要了,朕必须将它牢牢的,完全掌握在手心里!谁都不许染指!”

长孙无忌凛然躬身,随即又犹豫道:“陛下,如今我王师新败薛延陀,正是人困马乏之时,此去西州数千里之遥,臣恐将士力疲而生怨…”

李世民点头:“辅机此言有理,不过…战机稍纵即逝,平西域的时机百年难遇,说不得,也只好劳师以远了,传朕旨意,四万征西府兵每人赐银钱一贯,战功所赐相比常例再多三成,另,因战功而晋升者,皆加一级。”

长孙无忌笑道:“如此,将士必用命以报天子皇恩。”

“离长安日久,也不知承乾那孩子监国如何,这次西征朕和辅机便不亲往了,侯君集他们去吧…”李世民一顿,忽然加重了语气:“叫侯君集记住,高昌国一定要给朕灭了!国主麴文泰给朕拿回长安,灭了高昌,也顺手敲打一下西突厥,让他们老实一点,莫惹得朕火起。”

“是。”

李世民点点头,再次望向遥远的西方,天尽头几朵白云下,一缕黑色的焦烟升腾。

那张年轻温文的脸庞从脑海里闪过,李世民嘴角勾起一抹笑容,喃喃道:“小子,但愿你能撑到朕的王师到来…”

李素在支撑着西州的战局。

蒋权的袭扰行动很有效果,一整晚袭扰了四次,李素站在城楼上,看着远处敌营一次比一次巨大的动静,心中清楚,敌人已快被蒋权逼疯了。

每一次都是鸡飞狗跳,每一次都伴随着轰隆的爆炸声,然后,每一次尽遣大军追赶皆徒劳而返,蒋权和麾下兵马像只兔子似的跑得飞快,根本不与敌人接触。

如此反复几次,是个正常人都会疯掉。

后来两次,敌人大约已心生懈怠,每次追还是追,戒备还是戒备,可力度一次比一次小,最后索性派出两支人马专门等在营盘周围等着追蒋权,其余的人全部睡觉,而且睡得雷打不动。

爆炸也好,袭扰也好,敌军主将好歹也读过几本中原的兵书,他算是看清楚了,这分明是疲敌之策,对付疲敌之策最好的办法是什么?就是雷打不动的睡觉,什么都不理会。

于是,从主将到军士,除了奉命等候追击蒋权的两支兵马外,其余的人全都心生惰性。

人一旦生出心理上的惰性,证明离他倒霉的日子就不远了。

就在敌军所有人以为蒋权只是虚张声势吓唬时,蒋权终于用实际行动给了他们意外中奖的惊喜。

寅时三刻,快天亮了,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间,也是人最疲惫最松懈的时间,蒋权按李素的吩咐,在这个时间再次发起了袭扰。

这次袭扰与前面几次不太一样。

前面几次,蒋权选择从敌营东面迂回环绕而驰,虚晃一枪拨马便跑,顺手扔几个震天雷闹点动静,而这一次,蒋权却忽然换了个方向,趁敌军两支兵马在东面严阵以待时,他却领着麾下兵马从南面突然发起冲锋。

这一次是真正的冲锋,直到隆隆的马蹄声离南面大营越来越近,营盘内的巡兵察觉不对劲大声示警时,蒋权的铁蹄已离大营南面一里之近了,于是,敌营将士不得不再次起床尿尿,顺便披甲上阵,把这支杀千刀的兵马剁碎了喂狗。

与此同时,东面严阵以待的两支兵马也紧急回援,分两面绕营,向蒋权包抄。

蒋权领着一千兵马直冲营盘,一直冲到大营的栅栏之外,随着一声令下,无数点燃的震天雷漫天飞舞,无情地朝敌军营帐倾泄而去。

这一次可不仅仅是袭扰了,而是要命。

蒋权对进犯的敌军自然没什么客气的,震天雷点燃了专朝营帐里扔,一边跑一边扔,跑一路扔一路,直炸得营盘内的将士哭爹喊娘,而后面的追兵气急败坏却又追不上。

乱套了,营盘里炸了营,真正的字面意义上的“炸营”。

从主将到军士,全都气得暴跳如雷,蒋权的高堂祖辈女性先人不知被他们的嘴问候过多少次,一时间突厥脏话,高昌脏话,龟兹脏话,各国脏话同一时间粉墨登场,各领风骚,特么的你这混蛋不讲究啊,不是说好的只是袭扰吗?不是说好做彼此的天使吗?你突然炸营算怎么回事?人与人最基本的诚信在哪里?

一千人从敌营南面绕营而驰,从南面一直绕到西面,每名将士满载着震天雷,跑起来简直就是个移动的火药库,一千人同时扔一颗震天雷便是一阵地动山摇,更何况还是一路跑一路炸,敌军彻底被炸懵了,蒋权炸得过瘾,漆黑的夜色下也不知自己炸死了多少人,收获了多少战果,反正听着那些惨叫声,倒霉的人应该不少。

从南面炸到西面,在追兵将其堵截合围之前,蒋权和麾下兵马轻松从洞开的城门跑了进去,今晚袭营任务圆满完成。

而敌营数万将士…

很显然,他们又失眠了。

主将阿木尔敦气得跳脚,既然睡不着,索性不睡了,大半夜擂鼓聚将点兵,黑乎乎的夜色下,数万将士于城前列阵。

可是,攻城的号令却一直没有发出来。

阿木尔敦虽然气得不行,可终究还是三军主将,最基本的理智还是有的,夜晚攻城,而且并且偷袭,在守军有所防备的情况下,无异于找死。

于是,漆黑的夜色里,守军将士一脸茫然懵懂,敌军在城外一脸悲愤难抑,敌我双方就这样眼瞪眼的僵持着,一直僵持到天边鱼肚白,攻城的号角终于吹响。

第四百二十三章 福兮祸伏

第三次攻城,敌军无论士气还是战力,较前两次明显低迷了许多。

没睡醒啊,熬通宵啊。

众所周知,无论工作,学习还是打仗,都必须保持充沛的体力和睡眠时间,睡眠不够会导致效率严重下降,而且还会使得脸上皮肤过早衰老,长出黑眼圈和眼袋。

皮肤衰老就不说了,大家不在乎,可是当数万敌军将士整齐划一顶着两只大大的黑眼圈,一个个化着后现代派烟熏妆,活脱一群乡村杀马特非主流在围攻主流世界,强打起精神攻城时,画面效果是颇具喜感的。

主将阿木尔敦立于中军阵前,冷眼看着麾下将士有气无力地奔跑,架云梯,抄刀攀墙而上,再被大唐守军用钩镰一顶,云梯和梯子上的人笔直地从半空划了个半圆,重重倒地,眼看着好不容易攀上城墙的将士刚露头,迎面便被无数钢刀长戟戳出无数个血洞,还有半空中时不时飞过几个几十个冒着白烟的黑色小陶罐,落到城墙下轰然炸响,无数攻城将士惨叫着倒地…

阿木尔敦眼皮抽了抽,这个该死的黑陶罐!

攻城艰难,守军异常顽固,昨夜大营被闹得鸡飞狗跳,一切皆因这个该死的小罐子!

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当初西域联军出征时,预估的攻城时间是三个时辰!

也就是说,他们原打算三个时辰内拿下西州的,可是现在,他们打了三天,而西州仍然纹丝不动。

西域诸国联军的君主使节们聚在一起,商议攻打西州时,所有人都是乐观的,这几年西域诸国对西州无比垂涎,其中尤以西突厥和高昌国为甚,高昌国是因为怨恨,因为西州原本是高昌的,大唐皇帝二话不说把它占了,顺手接管了西州的军政大权,高昌国稀里糊涂丢掉了一座城池,而且是一座战略位置非常重要的城池,高昌国君主怎能不恨?而西突厥对西州的垂涎,则是众所周知的原因了,因为在西域三十六个小国中,西突厥是最强大的,它强大到可以跟大唐分庭抗礼,西州这座城池的战略位置,对西突厥无比重要,它是未来与大唐争雄的一处关键所在。

垂涎西州,自然首先要对它有充分的了解,这几年西域诸国的细作和探子络绎不绝进出西州,将西州城内任何一个细节都牢牢记下,然后传回国内,而西州那低矮脆弱的城墙,仅仅两个折冲府的守城兵力等等,也在探子的记载之内。

一座如此破旧的城墙,它竟能抵挡数万大军围攻整整三日,到现在也没有丝毫崩溃失陷的迹象,敌我双方反而陷入了艰难的僵持拉锯战,你来我往各有胜负。

这是阿木尔敦绝对无法接受的事实!

一泡尿都能冲垮的城墙,数万大军攻打三日都没能攻下来,反而闹得死伤惨重,传回到突厥可汗那里,只能证明阿木尔敦这位主将无能,哪怕攻下西州,回去后也是有过而无功,饶是阿木尔敦沉稳冷静,今日此刻也禁不住开始焦躁起来。

攻城攻成这幅光景,回去会要命的啊。

战鼓隆隆,震得地面的沙粒都随着节奏轻轻颤动,只可惜今日攻城的敌军士气太低,从天亮到上午,整整两个时辰过去,城池仍然牢牢握在守军手里,丝毫没有失陷的迹象。

阿木尔敦眼神阴沉,恨恨盯着城池,骑在马上狠狠一甩披风,怒道:“鸣金,收兵!”

收兵是迫不得已,作为主将,再愤怒也必须适时清醒冷静下来,然后纵观全局,衡量得失利弊,战争的成败,数万将士的性命,都在他的一念之间,而他的性命,也在可汗的一念之间。

撤军,回营,城头照例又是一阵地动山摇般的欢呼声。

一次又一次的守住城池,如今守军的士气已气贯长虹,军中再无当初那种低迷绝望的颓然之气,这一次敌人强攻无果,又一次如潮水般退去,所有人欢呼过后,感激钦佩的目光已不自觉地望向城头箭楼下默然伫立的那位少年郎,骑营自不必说,折冲府将士对他的最后一丝怨念,随着守城胜利的喜悦,也彻底消逝无踪了。

相比城头一片欢呼和笑语,如同陷入欢乐海洋的喜悦气氛,李素的心头反而愈发沉重。

他是守城的主将,同时也是最清醒最冷静的人。

福兮祸所伏,暂时的成功并不代表什么,总的来说,敌我力量对比仍是非常悬殊的,如此劣势下还得意忘形,说明离倒霉的日子不远了。

一次又一次的成功,大家渐渐把他和震天雷神化了,他们觉得有了李素和震天雷,或者说,连李素都可以没有,只要有震天雷在,城池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被攻破。

这种被极度神化夸大的想法,无疑是最危险的,可李素偏偏无法说服他们,就连蒋权和曹余如今看着筐里的震天雷,都忍不住露出喜爱和依赖之色,教李素如何劝服?

接连三日攻城,而城池仍不克,敌军的主将显然也不是吃素的,他的耐性与容忍想必已到了极限,下一次攻城,必将是一场无比惨烈艰难的恶战,这场恶战里,震天雷还能帮助守军将士迎来下一次的胜利吗?眼前这一张张欢呼雀跃的年轻脸庞,不知将有多少人在下一场攻守战中含恨逝去。

或许,也包括李素自己。

“李别驾,今日干得爽利,末将请命,今晚再领一千将士袭扰敌营!”蒋权兴冲冲走到李素身前笑道。

李素笑了笑:“蒋将军辛苦了,一夜未眠,领将士们快去歇息吧。”

“末将不累,李别驾,今夜咱们再出城…”

李素忽然板起了脸,冷冷道:“今夜不准出城。”

蒋权一呆:“为何?”

李素叹了口气,道:“莫小瞧了天下英雄,昨夜我们打了敌军一个措手不及,实有取巧之嫌,可一而不可再,敌军主将也不是无能之辈,今夜敌营必有防备,你若再袭扰,必会陷入重重包围,人家设好了套,就等着你往里面钻呢…”

蒋权不服气地道:“末将今夜换个方向,换个战法袭扰,敌军必不能防也,他们难道在敌营的四面八方布下埋伏不成?”

李素摇头:“无论你换多少战法也没用,袭扰一策,只可偶尔为之,出其不意方可言胜,敌人都有了防备,如何出其不意?蒋将军,项田项将军是怎么死的,你忘了吗?”

蒋权浑身一震,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可李素的话确实有道理,敌军有了防备,袭扰已不可能奏效了,项田当初就是冒冒失失领了一千将士突袭,结果反中了敌人的埋伏,前车之鉴不可忘,蒋权也不敢拿着将士们的性命冒险了。

李素叹道:“说句不中听的话,蒋将军,你领一千将士出城袭扰,中不中埋伏都好说,沙场战阵之上,牺牲性命在所难免,可蒋将军莫忘了,你们出城的每个人身上都带着震天雷,这东西是我大唐的绝密,若落在敌军手里,被他们研出端倪,陛下绝不会轻饶我们,哪怕最终守住了这座城,终究也是有死无生的下场,所以,我绝不能让你和将士们冒险,一是为了你们的性命,二是为了震天雷,我这么说,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蒋权神情愈发颓然,无力地点点头,抱拳道:“是末将孟浪了,既如此,我们安分守城便是,有了震天雷,想必敌军也不会轻易破城,西州有我们,有震天雷,必然固若金汤,虽万夫而不可破也。”

李素苦笑了一下,这话说得太满了,世上永无固若金汤的城池,有了犀利的武器也一样,作为城池内最清醒的主将,李素现在只希望能多坚持一段日子,坚持到李世民从北方腾出手来,若北方战事不利,迟迟未能灭掉薛延陀汗国,那么,李素和整个西州城的守军将士必凶多吉少。

敌军休息了整整一天,退军之后一直到第二天清晨,敌营内都非常平静,特别是夜晚,敌营辕门前的几堆篝火甚至都熄灭了,安静得如同鬼域。

李素和蒋权并肩站在城头,看着远处一片漆黑无光的敌营,蒋权脸上抽搐了几下,神情变得有些后怕。

安静不代表平静,渐渐地,蒋权也看出来了,那片漆黑的敌营里不知蕴藏了多少看不见的杀机。若非白天李素拦着,今夜麾下将士不知多少人横尸饮恨。

侧过头感激地朝李素看了一眼,却发现李素脸上一片凝重,蒋权很想不通,如今守城有了震天雷,敌军几次攻城都被击退,看得出敌人拿震天雷无可奈何,可以说形势正是一片大好之时,为何李素脸上从不见高兴的模样,反而越来越沉重?

第四百二十四章 艰难恶战

李素高兴不起来是有原因的,这个原因很快得到了证实。

第二天清晨,天刚亮,太阳还没从地平线升起来,敌军大营便倾巢而出,在城外空地上整齐列出阵式。

这一次的阵式跟以往没什么不同,事实上攻城时只需要队列,并不需要什么阵式,攻城的手段无非架梯,挖地道,撞城门等等,这些手段老套但有效,世上没有永攻不克的城池,只要攻城一方有着绝对的兵力优势,充足的粮草后勤,以及一个智商正常脑子基本不犯抽的主将,城池必然有被攻破的一天,自古无例外。

今日攻城跟以往几次都一样,可是进攻号角吹响之前,城头上的守军将士看着城外静静列队的敌军,心头忽然闪过几分不安。

敌人仍旧是同样的敌人,阵式仍是以往的阵式,可是今日敌军列阵静立时,却多了几分不一样的东西,只是静静站在那里,无形中却散发出一股浓浓的杀意,沙漠里的炎风卷集着沙粒在城外空地上肆虐,敌阵顿时隐没在漫天的黄沙中,一股肃杀之气伴随着沙尘,弥漫在西州城外上空,远远望去,仿佛一支索仇的鬼魅从幽冥黄泉里爬出来一般,令人不寒而栗。

李素站在城头,眼皮猛跳几下。

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今日,恐怕是西州最艰难的一场守城恶战,胜与负,生与死,便只在今日见分晓了。

守军将士们的脸色也变了。

说不出哪里不一样,但他们知道确实不一样了,敌军刚列好阵,他们便感觉一股浓浓的杀意充斥四周,明明是同样一支军队,可今日却仿佛完全换了人似的,一股难以言喻的惧意不知不觉间侵袭众将士心头。

很快,敌人中军阵内擂响了大鼓,紧接着,悠长的牛角号低沉呜咽,回荡于茫茫黄沙之中。

随着敌军前列一名将领厉声暴喝,整支队伍向前跨了一步,动作整齐划一的一步踏出去,发出轰的一声巨响,连大地都仿佛抖颤了一下。

仅仅这股气势,已令城头的守军变色了。

李素见势不妙,这样下去很危险,恐怕敌人还没冲到城墙下,己方的士气已被敌人的这股威势消磨殆尽。

于是李素锵地拔出腰侧长剑,斜举遥指向天,厉声喝道:“记住!我们的脚下,是大唐的国土,是大唐的城池!大唐万胜,任何胆敢进犯的宵小,必将被我大唐雄兵撕碎!众将士,备战!”

随着李素的吼声,众将士终于恢复了些许精神,李素话音落地,众人手中长矛长戟一齐朝地上狠狠一顿,发出轰然巨响。

“大唐,万胜,万胜!”

蒋权举剑瞠目大喝:“弓箭,上前!”

“火油烧起来!檑石,滚木,全搬上马道!”

“下面的城门堵死!”

“…”

一连串军令发出去,城头将士们的士气渐渐恢复的同时,众人也开始忙碌起来,城头马道上只见人影来往不休,而数百名弓手则站在箭垛后拉弓搭箭,遥指城外敌军。

城外,进攻的号角已发出,敌军列阵走了几步后,战鼓的节奏徒然加快,而敌军的脚步也变得越来越快,与战鼓的节奏保持着高度的一致,离城墙还有一里时,鼓声顿时如雨点般急促起来,敌军的阵式已渐渐散乱,各自朝城墙奔跑起来,人群忽然一齐爆发出一声厉吼,吼声未落音,数丈长的云梯已重重架在城墙上,无数敌军如蚂蚁般朝城头攀爬。

“震天雷,上!”蒋权毫不犹豫地下令。

“钩镰上,把梯子给我顶下去!”李素也急声下令,年轻的脸庞变得有些苍白。

内城阶梯下,曹余满头大汗,指挥着军士搬运檑石和滚木,最后索性咬着牙,独自扛着一根大圆木桩走上城头。

各自奔忙,各自为自己挣命。

轰隆几声巨响,震天雷照例发挥了它的逆天效果,数十颗小陶罐扔下城墙,墙下顿时多出无数尸首,两丈方圆内非死即残,清理出一片诡异的空旷之地,死去的敌军以各种姿势躺倒在地,伤者抱着头满地打滚,痛苦地呻吟,哭嚎着求救,而后面,又一批前赴后继的敌军将刚才震天雷清理出来的空地再次填满,仍旧是云梯架上城头,仍旧是不要命攀爬冲刺。

攻与守都竭尽全力,都为了给自己争取一线生机。

李素喊得嗓子都嘶哑了,神情更是从来未曾有过的凝重,甚至焦急。

今日,是西州最艰难的一天,也是他人生中最艰难的一天,今日将决定西州和他的生死,生,不一定如夏花般绚烂,死,却一定会死得很惨。

加快了脚步,李素在城楼上两头奔跑,不停发出命令,郑小楼和王桩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顺便将暗中射向李素的冷箭磕飞,用沉默的方式保护着李素的周全。

攻城开始不到半个时辰,所有守军都感到了吃力,哪怕有震天雷这种犀利的武器,守军将士仍感到这一仗打得很艰苦,敌人似乎已完全豁出去了,将西域人蛮横拼命的劲头发挥得淋漓尽致,哪怕是中了刀眼看不活了,临死前也非要拽住一名守军,拉着他一同掉落城墙下。

半个时辰,伤亡惨重!攻守之战双方几乎都在用人命填充,不幸的是,守军的人数显然比攻城的一方少多了,不知伤了多少,死了多少,可城头和城下,守军将士的尸首分明已堆积得越来越多,死状十分惨烈。

“震天雷!往城外远处扔!”李素怒吼道。

快支撑不住了,城头好几次出现了险情,差点被疯拥而上的敌军占领,用无数人命的代价才堪堪夺回来,这一次,将士们越打心越寒,他们终于察觉,原来震天雷也不是万能的,真正的守城,靠的是人,靠的是他们这些活生生的人用刀剑去拼,用命去填。

一个时辰过去,城头愈发险象环生,敌军完全没有停下的意思,一批接一批往城头攀爬,前赴后继,蝗虫掠地般疯狂,惨烈。

李素身躯已有些摇摆,他太累了,累得连说话都没了力气,汗水顺着额头流下,迷糊了眼睛,视力变得模糊起来,耳畔嗡嗡直响,能听得到各种刀剑相击和惨叫哀嚎声,可那声音仿佛隔了一层迷雾,好像是从遥远的另一个世界传过来的一样。

脚下微微一个踉跄,李素差点栽倒时,郑小楼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巧妙的微微借力一带,李素才站直了身子。

朝郑小楼努力挤了个笑脸,李素正想说点什么,忽然听到四周一片惊奇和惊喜交织的声音。

“咦?有援兵!”

“快看城外!有一支骑兵!”

“不像是咱们中原汉人,是以前帮咱们城池解过围的突厥大胡子!”

李素呆了一下,赶紧三步并作两步跑到箭垛边,眯着眼朝城外望去,却见一支穿着破烂,手扬弯刀的骑队从漫天黄沙中杀出,由西往东分成两队,如两柄尖刀般狠狠朝城外敌人中军阵插去。

为首的斜披着一件皮袍,另外半边膀子精赤,长着一脸乱糟糟的落腮大胡子,扬着刀忽啦啦地一边怪叫,一边冲向敌阵。

李素嘴角一勾,一抹淡淡的笑容浮现脸上。

嗯,巴特尔,长得那么丑的一个人,为何今日见他时,却比上次英俊了百倍呢?怎么看怎么顺眼啊…

第四百二十五章 烈火焚城

危急时刻,突厥骑兵横空而出,像两柄尖刀直插敌人中军阵。

算算日子,他们也该到了,李素怀疑巴特尔是不是故意跟自己玩了心眼,躲在暗处默默等待,守城顺风顺水时不掺和,一旦城池到了危急时刻便冲出来,像超级英雄片里面的英雄一样,以神勇的救世主的形象,适时出现在人们面前,扮演力挽狂澜的英雄角色,赢得全城人的感激,原本只有三分的人情,时机把握对了,三分变成了十分。

虽然这种想法实在有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嫌疑,可李素对外族人向来甚为提防,哪怕是盟友也无法全然卸下防备,所以巴特尔麾下这支突厥骑兵恰好选在这个最危急的时候出现,李素实在没法不怀疑,太赶巧了。

见突厥骑兵从侧翼插向敌人中军,城头上的守军将士们愣了片刻,接着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声。

战机难得!

李素眯眼打量了城外战场的形势后,忽然厉喝道:“蒋权!”

“末将在。”

指着城外鏖战一团的战场,李素道:“快,领一千人出城,带足震天雷,配合巴特尔的左右两翼进攻,你们从敌军正面直接插过去…”

蒋权眼皮一跳,顿时露出迟疑之色。

虽然大唐立国以来,对外用兵皆是以少胜多,可今日这敌我力量相差未免太悬殊了,更何况李素的命令还是从敌人正面直接撞上去,以一千敌数万,这…简直跟送死没有区别啊。

见蒋权迟疑,李素明白他的意思,不由瞪了他一眼:“我让你与敌直接交战了吗?从正面插过去…你们带的震天雷是用来当尿罐子的?离敌十丈便点燃使劲扔出去,先给中军造成混乱,然后马上分兵两路,接应巴特尔的左右侧翼,记住,不必与敌人直接交战,一触即走,在敌军阵外游击,只管朝敌阵中间扔震天雷便是,扔完便马上回城!”

蒋权顿时明白了李素的意思,用通俗的话来说,这叫“趁火打劫”。

“末将明白!”

李素大手一挥:“速速点兵出城!”

战场情势瞬息万变。

前一刻还是敌我殊死的城池攻守战,下一刻便成了两军平原遭遇战,巴特尔的出现令战场情势发生了变化。

很快城门开了一条缝,蒋权领着一千将士从城门内鱼贯而出,趁着敌军与巴特尔所部鏖战一团时,猛然向敌军中部发起正面冲锋。

如此大的动静,敌军不可能没发现,就在蒋权领军刚出城门,敌军中部很快便分出数千人的骑队,朝蒋权迎面飞驰而来。

蒋权领着的这一千人的装备很奇怪,手里根本没拿武器,只是胸前绑着一个简陋的铁皮盒子,盒子里装着一块烧得通红的木炭,马鞍旁的皮囊里装满了一个个黑色的震天雷,奔跑时随手一探,从皮囊里摸出一个震天雷,引线凑到通红的木炭上点燃了,振臂使劲朝远处一扔,轰的一声巨响,迎面而来的敌军顿时人仰马翻。

离爆炸半径较远的敌军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们座下的战马显然没受过爆炸训练,听到晴空霹雳般的炸响声,人纵然没事,可战马却吓到了,畜生毕竟是畜生,炸响过后,战马吓得一阵嘶鸣,硬生生止住了去势,然后不顾背上骑士如何气急败坏的鞭抽,战马仍飞快掉转头朝中军阵中跑去,原本应该是两军厮杀的惨烈景象,却莫名其妙变成了兵败溃逃之势。

蒋权领军跟着败逃的敌军,一路追击而去,待到敌人第二批骑队赶上来狙击时,蒋权拨转方向,忽然朝左面侧翼跑去,身后一千将士则每人掏出一个震天雷,哧啦冒着白烟朝敌军扔去。

一千人,一千颗震天雷,效果很壮观。

震天雷落在不及反应的敌军将士人群里,然后处处惊雷,四面开花,到处皆是敌人的哭嚎叫骂声,蒋权骑在马上哈哈一笑,待到敌人第三批骑队追上来,便加快速度撤离中军前部,渐渐快追上了巴特尔的突厥骑兵。

突厥骑兵已在敌军左右侧翼穿插冲刺了两个来回,敌军未曾防备,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巴特尔领着族人勇士正杀得兴起,回头见蒋权领兵赶到,巴特尔哈哈大笑,扬起血淋淋的刀遥指蒋权,用生硬的关中话大叫道:“你们那位少年郎君说的话,可算数否?”

蒋权愣了一下,马上反应过来他在问李素给巴特尔的承诺,诸如划归未来的安西都护府,给予治地和草原,准予放牧养息等等,蒋权急忙大声道:“自是算数的,大唐何时诳骗过你和族人?”

巴特尔大笑:“好,今且为那位少年郎君卖命一回!族人弟兄们,杀!”

说完巴特尔一马当先,继续朝侧翼发起第三次冲刺,麾下的族人勇士紧紧跟随其后,骑在马上左劈右砍,生生杀出一条血路,蒋权和麾下将士跟在他后面,手里的震天雷不停地点燃了扔出去,爆炸声此起彼伏,乱军中只见残肢飞溅,哀嚎连连,蒋权跟在巴特尔所部后面轻松穿插而过,麾下虽未动刀戟,可杀伤力却明显比巴特尔所部强上许多。

声声巨响令前方开路的巴特尔都忍不住回头张望,看见蒋权和麾下所部不停扔出一个个黑乎乎的小陶罐,落地炸开便制造出一大片的伤亡,巴特尔和突厥骑兵们纷纷惊诧互视,眼中充满了敬畏。

一通冲刺杀戮,敌军左右两翼竟被巴特尔和蒋权所部生生撕开一道大口子,打得溃不成军,纷纷往后撤逃。

阿木尔敦阴沉着脸,怨毒地盯着仍在己方军阵中左突右冲的巴特尔和蒋权,恨不得将其生吞活剥的目光紧紧盯在二人身上,良久,左右侧翼已出现败退迹象时,阿木尔敦终于从嘴里迸出一句冰冷的命令。

“左右侧翼收缩,向中军靠拢,中军后队调拨三千人,从左右侧翼后方包抄,合围…”阿木尔敦说着说着,忽然疯了似的厉吼起来:“…给我把这两支骑队留在西州城外,把他们碎尸万段!”

当敌人中军帅旗下的战鼓节奏徒然加快时,蒋权心中一沉,急忙下令回城,他没忘记李素的命令,不可与敌接战,一触即撤。

招呼完自己麾下所部,蒋权又大声朝前方不远处的巴特尔招呼了一声,巴特尔及所部族人勇士正杀得起劲,而且从侧翼顺风顺水的战势来看,这支敌军似乎并不难对付,听到后面蒋权大喊回城的声音,巴特尔满不在乎地回头咧嘴一笑,然后领着突厥骑兵继续在敌军侧翼阵中冲刺肆虐。

蒋权大急,李别驾说的没错,果然是一群化外猢狲,一朝得意便忘形,浑不知他们要面对的是数万敌人,刚才占的便宜只不过是暴起突袭,打了敌军一个措手不及,现在听战鼓声便知此刻敌人已反应过来,并且做好了充分的部署,待到敌军调集大部包抄合围,今日绝逃不出生天了。

见巴特尔没有听从军令的意思,而不远处黄沙滚滚,显然敌军包抄合围的骑队已冲杀而来,蒋权纵然着急,却已无法顾及巴特尔,咬了咬牙后,蒋权在敌军合围之势尚未形成前,领着麾下所部飞快脱离了战圈,朝城门疾驰而去。

至于巴特尔…

骑在马上的蒋权苦涩地摇摇头。

巴特尔不听忠告,怕是凶多吉少,纵然逃得命去,其麾下族人勇士怕也是损失惨重,几近覆没。

城门开了一线,蒋权和麾下将士策马进城,城门一直开着,片刻后,发现巴特尔仍未脱离战圈,城门终于重重地闭上。

李素站在城头,城外战场上发生的一切皆看在眼里。

蒋权依令而撤,颇值得赞赏,这家伙是个有脑子的将才,而巴特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