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余没理他,手扶着城墙的箭垛,眺望着远处如血残阳,无限幽怨地叹息:“难怪今年走背运,难怪稀里糊涂被人夺了权,原来我得罪了小人…”
第四百一十八章 受雇于人
无声无息站在别人身后是件很没有礼貌的事,不小心听到什么的话,还很容易反目成仇,如果听到不该听的东西太多的话,说不定还会演变成斗殴或凶杀。
所以,无声无息站在别人身后这种行为不仅仅是无礼,应该把它上升到道德与法律的高度,是一种非常严重的犯罪行为…
“所以,你不但背着我说我的坏话,此刻还站在道德和法律高度责怪我不该无声无息站在你身后?”曹余淡淡地问道。
李素陪着笑道:“都是大丈夫,无谓计较太多,这样吧,我不怪你站在我身后,你也别怪我说你坏话,这件事咱们两两抵消,从此两忘,曹刺史觉得如何?”
曹余定定看着李素半晌,忽然放声大笑,捋须摇头道:“李别驾少年便爵封县子,官居四品,长安皆言你仗着绝世才华获陛下溺宠,故居高位,可我观之,连不占理的事都能被你编出道理来,尤不忘反咬别人一口,可见李别驾自有一番不同于寻常少年的大本事,这本事与才华无关,但我佩服的倒是,你对世情人心看得透彻见底…”
说着曹余轻轻一叹,道:“刚才官场是非黑白的那番话,端是金玉良言,振聋发聩,未经朝堂官场数十年沉浮者,说不出这样的话,奇怪的是,你一个十多岁的少年郎,怎会对官场看得如此清楚,每一言皆可谓一针见血。”
李素强笑道:“下官胡言乱语,贻笑方家了,还望曹刺史莫与下官计较…”
曹余摇摇头,忽然展颜一笑,道:“听闻你在长安时,陛下多次夸赞你为百年难遇的少年英才,甚得陛下圣眷荣宠,而且行事既霸道,也有谋算,可谓正奇两道相辅成,连东宫太子都吃过你的苦头,细细思来,我栽在你手里,倒也不冤。”
这话不好接,李素品位半天,也不敢肯定这话到底是暗中骂自己,还是夸自己,所以还是闭嘴为上。
血红的落日仍有些刺眼,曹余眯了眯眼,盯着快沉入地平线的那轮红日,不知在想着什么。
良久,曹余头也没回,忽然道:“请巴特尔驰援西州,我以为你并没有做错,只是巴特尔那支族人不是易与之辈,说到底还是非我族类,当年他们拿着西州给的银钱,吃着西州送的粮草,可我看得出,巴特尔对咱们唐人的戒心仍然很重,而且甚为贪心,这三年来坐地起价多次,说话素无诚信,有时候走到半途,说要加价便必须加价,否则寸步不移,这几年,我其实已在慢慢淡化他们,若非西州需要人帮忙固守,我早调动兵马围剿他们了…”
李素笑道:“曹刺史的做法其实我一直是赞同的,把这件事掰开了说,其实也是一桩买卖而已,不同的是,你和巴特尔买卖的不是货物,而是武力,三年来,这支突厥骑兵的存在很重要,而且我也不认为巴特尔坐地起价做错了,帮咱们守城,意味着要参与战争,打仗交锋是要死人的,巴特尔等于是在拿族人的命跟你换钱换粮,以换得整个族群能够继续繁衍生存下去,为了族群生存,多要点买命钱总归不算过分的。”
曹余扭头盯着他:“你觉得我没做错?巴特尔也没错?”
“当然没错,你为了守城,巴特尔为了生存,谁敢说有错?我情愿将那支突厥骑兵换个说法,如果我把他们称为‘雇佣兵’,顾名而思义,你觉得心里还会不舒服吗?”
曹余眉梢一跳,喃喃道:“‘雇佣兵’?倒是个好说法…”
“受雇于人,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交给他的任务生死不易,完成后坦坦荡荡拿钱,这笔交易算是大功告成,下次又有了买卖,继续谈价钱,他们再继续为你消灾,你看,多么合情合理又合法的事啊。”
“所以你要派人去雇请巴特尔帮咱们守城?”
“对,危急关头,命悬一线,一切能用上的力量,都要用上,不惜一切代价守住这座城,也不惜一切代价活下去。”
曹余沉吟道:“若巴特尔帮了忙,最终也没守住这座城呢?你答应他所谓在陛下面前保荐,将他们划入安西都护府这些事,怎么向他交代?”
李素奇怪地看着他:“曹刺史您没事吧?守不住城,你我那时都已经死了啊,死人的承诺自然不必兑现的,一推二五六才是正确的画风,人都死了还认什么帐?他若不高兴,可以到下面来找我理论啊。”
曹余:“…”
看清楚了,这种人没法跟他交朋友,说话都累,此战过后如果大家都活着,还是相忘于江湖吧!
…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城外敌军大营便开始擂鼓。
李素一整夜没下城楼,合衣背靠着城墙眯盹了半晚,听到城外擂鼓声,李素睁开眼的同时便跳了起来,透过箭垛的缝隙往外看去,只见敌军大营人影幢幢,刀剑如林,很快,一队队披甲将士鱼贯而出,快速列好阵式,然后整齐踏步朝城门压来。
李素心中一沉,今日仅只远远模糊看到敌军将士的精气神,便觉与昨日截然不同,沉静肃杀中带着几分决然的味道。今日攻守之战,实不知何等惨烈。
“备战!”李素扭过头,厉声喝道。
数百弓手冲到箭垛前,列成一排严阵以待,后面一只只大筐被抬出来,筐里满载守城的最大希望,——震天雷。
今日守城的士气明显比昨日高了许多,每个将士站在队列里,都情不自禁回过头,不时看一眼那一只只满载震天雷的大筐,眼里露出热烈的期待,显然昨日一百颗震天雷扔出去后吓得敌军马上撤退的事实,给了守城将士们无比的信心。
唯独李素却越来越悲观。
震天雷是好东西,可他早已知道,决定一场战争胜负的关键不是犀利的武器,而是人,从将军到士兵,战争的胜负从来只掌握在人的手里,单只依靠武器,终逃不过败局。
第四百一十九章 攻守鏖战(上)
战争是人与人之间的厮杀,再先进的武器,再超凡的战术,最终要达到的目的也是最大限度地消灭敌人,所以,一场战争里,士兵无条件相信并服从军官,军官无条件服从将军,从上至下一条心,这场战争才有胜利的几率。
西州城守军将士们还是很相信李素的。
自从李素兵围刺史府,与曹余长谈之后很不客气地夺了他的权,李素紧接着便是大刀阔斧的修城墙,召府兵,练乡勇,整军备战。
敌军大部攻城以前,西州城两个折冲府,一个骑营,一个乡勇营,共计五千余人,日夜不停地操练,操练的这些日子里,折冲府,骑营和乡勇渐渐磨合,李素每日督练,也渐渐在将士们心中树立了威信,可以说,如今李素对西州的所有兵马有着绝对的控制权。
守住一座城,绝不容许军中有任何派系,再退一步说,绝不容许在战时有任何派系,这是守住城池最基本的条件,天幸李素赶在敌军攻城前把隐藏在西州城里所有的内忧问题全解决了,这才有如今的众志成城,齐心抗敌,或者说,若西州城在外敌进犯前没有达到这个条件,李素前日踏出西州一步后,绝不会再掉头回城。
亲手整肃过后,西州渐渐焕发出多少年不曾有过的生机和希望,城里老人孩子脸上的笑容多了,小商小贩叫卖吆喝的嗓门大了,商队进出城门愈发频繁了,连巡城的军士遇到百姓也会温和笑着点头招呼了…
这是李素的成就,他在西州最酷寒的季节亲手种下了一批种子,随着时光渐移,种子生根发芽,从土里钻出,用嫩绿的生机趋走了严寒,如此充满希望的一座城,怎舍得离开?
…
中军阵内,大鼓发出轰隆如雷霆般的巨响,每一记节奏伴随着军士每一步推进。
城墙上,守城军士握紧了手中的长矛长戟,紧张地注视着前方一步一步推进的西域联军。
二百步。
蒋权抽出手中长剑厉喝:“弓箭,上前!”
一百五十步。
敌人中军阵中的战鼓节奏徒然加快,随之攻城军士的脚步也加快。
一百步。
轰!敌军前阵亮出盾牌,步步逼近。
五十步。
蒋权手中长剑猛地往下一指:“放箭——”
…
漫天箭雨倾洒而下,敌军盾牌纷纷上举,一阵叮叮当当的脆响,大部分的箭矢被盾牌挡住,唯独一些零星箭矢幸运地透过盾牌的缝隙,射进后排敌军的身体内。
三十步时,敌军中军鼓声忽止,悠长呜咽的号角声在半空中回荡不息,然后,敌军阵列中抬出数十架攻城云梯,在盾牌的掩护下全速奔跑前进,密密麻麻的队伍同时发出震天的喊杀声,千人万人汇聚成一道黑色的巨浪,狠狠朝城墙拍击而去。
攻城,守城,豁命以赴。
李素站在城墙中央的箭楼下,冷冷注视着那道黑色的潮水狠狠冲击着城墙,他并无战争经验,也不敢胡乱指挥,守城的指挥权全部交给了蒋权,但他仍然站在城头一动不动。
他是主将,是目前西州城最高的官员,他站在这里,就是军心。
郑小楼和王桩站在他身侧,郑小楼握着一柄长剑,神情凝重地注视着城外的动静,王桩却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面方形木盾紧紧与他并肩,但凡城外有冷箭射来,往往是郑小楼出手一剑将冷箭磕飞,或者王桩用木盾一挡,二人此时忠心履行着主将亲卫的职责,不敢让李素伤到一分一毫。
攻守之战很快进入白热化,当数十架云梯上面如同蚂蚁噬树般爬满了敌军时,蒋权终于狠狠一咬牙,厉声道:“上震天雷,每人相隔三丈,点火!”
一百军士仍如昨日那般将震天雷同时点燃,震天雷冒着白烟被扔到城墙下,轰隆隆的巨响中,敌军再次留下无数尸首和惨叫哀嚎,然而,这一次,他们却没有逃走。
李素眼中瞳孔剧烈收缩了一下,心徒然下沉得厉害。
面对如此犀利,杀伤力如此巨大的火器,敌军士气竟然没有崩溃,尽管他们的眼中充满了恐惧,可没有一人后退,仍旧嘴里咬着弯刀不屈不挠朝城头攀爬,刀砍戟戮,毫不退缩,每个攀上城头的敌军眼里都充满了疯狂而决绝的目光,像一只只困兽,发了疯似的向守军发起攻击。
不仅是守军,连指挥守城的蒋权都大吃一惊,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
“震天雷,再扔!”蒋权咆哮着下令。
一个个冒着白烟的小陶罐再次扔下城墙,仍旧是熟悉的轰隆爆炸声,仍旧收获了无数条人命,可是,意料之中的崩溃逃窜并未发生,敌军仍旧不要命的往上攀爬,对城墙下袍泽的惨叫哭号充耳不闻。
攻守双方的士气顿时出现了逆转,守军将士变得惶然起来,而攻城的敌军则趁着守军抵抗时心神不宁的当口,飞快攀上了城墙,西面的城头十余处垛口失去掌控,被敌军趁势攀上城墙,跳下城头马道,手中挥舞着弯刀开始厮杀,西州城瞬间陷入失守的边缘!
李素脸色阴沉地注视着这一切,有些事情,必须自己亲身经历过他们才肯相信,以为依靠震天雷便能守住城池,这种想法实在太天真了,攻与守,胜负的关键是人,是敌我双方的将士,而不是一个个冰冷无情的小罐子。
扭头望去,城头另一边,蒋权已被三名敌军缠上,三人合击颇具章法,进退攻守配合得很有默契,饶是蒋权武力过人,却在三人的进退配合下显得力不从心,左右支绌。
李素眼皮跳了一下,自顾尚且不及,显然更无法指挥全局,这个时候不得不接管指挥权了。
“王桩,赶紧从南面守军那里调一千人来增援西面,分出一百人专司扔震天雷,城头上打成什么样都不要管,只需不停往城下扔震天雷,给我把那些还未爬上城墙的敌军截住!”
“郑小楼,蒋权那里有危险,去帮他把…”
话没说完,郑小楼白眼一翻,淡淡地道:“我不走。”
“你!”李素大怒,扭过头瞪着他。
“瞪我我也不走,你身边没有我,最多只能活一炷香时辰,就会被敌军的冷箭射死。”郑小楼懒洋洋地道,城头杀得尸山血海惨叫连天他都懒得理会,神情如同闲庭信步般惫懒惬意。
李素语滞,虽然是实话,可这实话听得很刺耳,感觉自己在他眼里就是个废物…
“这一战结束后再跟你算账!”李素重重地指了指他。
“嘁!”郑小楼白眼一翻,一脸无所谓,像被教导主任逮住的抽烟的学生老油子。
城头马道上,东面调集而来的一千名守军执戈抄戟快步跑来,迅速加入了战团,与攀上城墙的敌军厮杀起来,马道另一侧,一百名守军点燃了震天雷的引线,不停往城墙下扔,一阵又一阵的爆炸声此起彼伏,城墙一阵又一阵惨叫哀嚎,在攀上城头的敌军和正在朝城墙冲锋的敌军之间形成了一道火力封锁线。
攀上城头的敌军不过寥寥数十人,按原本攻城的战术,一旦有人攀上,便与城头守军展开厮杀,用生命和毕生力气为后面正在攀墙的袍泽争取时间,直到攀上城头的人越来越多,守军已无法组织有力的抵抗,只能自顾与敌军杀作一团,到了这个地步,这座城池基本算是失陷了。
可今日震天雷终究还是发挥了大作用,不要钱的小陶罐不停往下扔,形成一道火力封锁线,已攀上城墙的敌军军士后继无人,增援断绝,数十人没有新的力量补充,很快便被淹没在守军将士的枪林刀海之中,西面城头的控制权终于再次被夺回。
城外敌人中军阵内,震动人心的进军鼓声再次擂响,又一道黑色的潮水无情地向城头扑来,喊杀声震九天。
李素叹了口气,敌军今日士气不同于昨日,显然主将对西州城志在必得,而且决心今日一举攻破西州。
今日,必将是一场苦战,恶战,不知接下来的第二轮厮杀,将会多么惨烈。
蒋权已带了伤,刚才城头情势惊险万分,与敌厮杀时后背被敌军一个士兵狠狠劈了一刀,伤口长达一尺,从上至下斜划而过,此刻鲜血直流。
蒋权却顾不上这些,连伤口都未处理,见敌军第二轮攻城开始,不由狠狠吐了口唾沫,放声笑道:“好个杂碎,老子喘口气都不让,全军,备战!先搬檑石滚木和火油,震天雷给老子省着点,外面还有几万头畜生等着咱们杀呢!”
李素转过头道:“王桩,再从东面城墙调一百名乡勇,城内正中临时搭个简陋工坊,让这一百名乡勇给我继续造震天雷,能造多少算多少,快去安排!”
第四百二十章 攻守鏖战(中)
战争胜负不能靠武器,武器再犀利,用它的人不对,仍改变不了败局。
但它该用的时候还得用,眼下能做的,便是尽一切可能,调用一切能调用的力量,死死守住这座城,给自己和袍泽们挣命。
城内工坊再次开工,幸好上次王桩亲自从沙州弄来了一大批硝石硫磺和木炭,这家伙做事一根筋,守城需要什么东西便玩命似的弄来,越多越好,王桩当初从沙州整整牵了一支商队,上百匹骆驼,装载的全部都是制造震天雷的原料,所以城里造了一万多个震天雷后,原料仍绰绰有余。
原本工坊请了百多个百姓制造火器,后来李素将所有百姓尽皆驱离出城,工坊便从此停顿下来,意料中以为一万多个震天雷足够守城之用,可李素见今日敌军不要命的攻城架势,不由担上了心事,若每日守城都如今日这般艰难,震天雷这东西还是越多越好,否则城池难守。
李素不由庆幸王桩做事一根筋,幸好有了他,城里造震天雷才有了充足的材料,否则守城之战会更加艰难。
军令传达下去了,一百名乡勇放下了兵器进入工坊,按李素的流水线生产法开始造震天雷,西面城头上,敌军的第二轮攻城也进入了白热化,这一轮进攻比上次更加猛烈,敌军主将似乎已察觉到攻破西州城比他想象中困难,于是激发了他的凶性,索性放开手脚,以添油填命的蛮横战术,向城头守军发起猛攻。
不仅如此,城外中军阵内,竟缓缓推出了一辆攻城车。
攻城车的主体是一根四五合抱粗细的大木桩,木桩的前端呈锥状,锥尖直指城门,下面则由四个大木轮子托举着,从中军阵到城门,大约五里之遥,攻城车慢慢朝前推进,快到城门时才徒然开始加速。
城楼上,蒋权见状大急,赶紧调集千人用尽城中一切堵住城门,而李素则下令将十个震天雷固定住,再将它们的引线捆绑捏合在一起,用火把点燃了朝城墙下一扔。
轰的一声巨响,城墙明显一阵轻微的摇晃,再往下看时,攻城车已被炸得没了形状,推车的数百名敌军,只剩下数十人抱头仓惶逃窜,还未跑到中军阵前,便被敌军的将领迎面赶来,将那些逃兵一个个砍了脑袋。
触目所及,皆是尸首与残肢断臂,皆是鲜血与白森森的断骨,还有无数伤兵倒在血泊里无助地哀嚎,呻吟,城头上,攻守双方仍在豁命厮杀,攀上城头的敌军被数名守军一阵刀砍戟戮杀掉,又或者数名敌军选一个最薄弱的地方趁虚而上,几人合击,弯刀舞得虎虎生风,然后再被守军一拥而上砍倒。
蒋权满脸是血,已分不出是敌人的还是他自己的,在城头马道上来回奔跑,嘶哑着嗓子大声下令,东奔西顾,手忙脚乱,李素忙着从东南北三面调兵,郑小楼紧紧跟在他身后,不时挥剑磕飞一两支射向李素的冷箭。
厮杀惨烈,赤血十里,城池在落日的余晖里呜咽,晚霞晕染的火红天空下,似乎有双冰冷无情,视万物为刍狗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人间生灵的互戕,杀戮,看着无数付出了生命却不曾被载入青史的生命消失在世间,再入轮回。
地角寒初敛,天歌云乍飞。大旗危欲折,孤将定何依?
直到日头完全隐没地平线下,城外中军才突然传来一阵鸣金声,攻城的敌军如潮水般退去,扔下城墙内外上千具尸首。
敌军完全退去后,李素才无力地朝地上一坐,背倚着城墙箭垛,长长叹了一口气。
这座孤城,又守住了一天。
艰难,惨烈,残酷,却又无可奈何,所有的牺牲,只为了活着。
…
将士们都累了,不管不顾地瘫倒在城头各处,有的呼呼大睡,有的捂着伤处低声吸气喘息,还有的扔了兵器,跪在要好的袍泽尸首前哀哀恸哭不已,战后的人间百态,城头上一眼分明。
李素累得不行了,神情愈见颓靡,心情也越来越沉重。
固守西州,他一直是悲观态度,这座城能守住三五天,运气好或许能守十来天,但若敌军不放弃,每日这般疯狂攻打,十天,最多半个月以后,他也没把握能守下去。
太艰难了,城墙脆弱,四周孤立无援,守军里面还有一半是可以被称为乌合之众的乡勇,战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种种不利的因素加起来,这座城已注定了必破的结局。
守不住的那一天,该怎么办呢?
李素疲惫地睁开眼,怔怔望着东边悄然挂上的一弯新月,嘴角露出一抹复杂的笑容。
守不住的那天,自己可能真会选择与城皆亡吧,既然那天从逃跑的半路上义无反顾走回来了,那么,与城皆亡便是自己必然的结局,不为社稷,无关善恶,纯粹只为自己的余生能够活得体面一点,不那么愧疚。
夜幕刚刚笼罩这片焦烟与赤血混杂的土地,城头已是此起彼伏的鼾声,有的嘴里还咬着半块菜饼,人却已经睡着了,还有的重伤者已没了声息,似乎已在沉睡中逝去,醒着的将士探探鼻息,然后叹口气,沉默着将逝者抬下城头。
蒋权一屁股坐在李素身旁,后背的伤口已处理过了,脸上还有两道长长的刀伤,随便在上面涂抹了一些黑乎乎的伤药。
他的眼眶充血通红,不知是因为疲惫还是伤痛,坐在李素的旁边重重叹了口气,垂头沉默不语。
李素仰望着头顶皎洁的新月,淡淡地道:“我军伤亡如何?”
蒋权嘴唇嗫嚅几下,道:“死了八百多个,重伤二百余,重伤的人里面有六十多人怕是…熬不过今晚了。”
“也就是说,今日一战,咱们五千守军死了八百多人,再加上不能动弹的重伤者,差不多折损了一千人,对吗?”
蒋权眼眶一红,点点头。
李素脸上泛起几分苦涩:“这才守了两天,竟折了一千,咱们还能经得住敌人几次攻城?”
蒋权叹道:“尽力而为吧,终归把这条命留在西州,以报陛下皇恩便是。”
李素摇摇头:“不能这么傻乎乎的死守下去,太被动了,咱们要改变战术…”
第四百二十一章 攻守鏖战(下)
“固守”二字害死人,说到“守”,便是龟缩在城里,傻乎乎等着别人来攻,傻乎乎在城头跟敌人玩命,最后傻乎乎被敌人杀掉,死前还觉得自己死得特别高大伟岸,从来也不想一想,如果守城的将军能够想出一个避免或者减少伤亡的法子,是不是就可以不用死了?
幸好李素没那么傻。
“守”的意思,不仅仅是被动防御,“守”是目的,不是过程,城池不失便达到了“守”的目的,至于过程,大可推陈出新,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让敌人被自己牵着鼻子走,才是战争的王道。
蒋权是个不错的将领,不但个人武力高,操练兵马也是行家,更重要的是,曾经在右武卫禁军里接受的洗脑教育很彻底,所以有一颗又红又专的心,为了陛下,干什么都愿意,哪怕付出生命,也是无上光荣的。
老实说,要不是李素身边缺人的话,还真想忽悠他浑身绑满震天雷,头上再系一根红布条,对敌营发起自杀式冲击,运气好炸死敌军主将的话,这场战争说不定就结束了。
“改变战术?咋改变?”蒋权挠头。
李素收回仰望星空的文艺目光,咳了两声,道:“你看啊,咱们如今城里守军只剩四千来人了,对吧?敌我双方白天打累了,大晚上都在睡觉,对吧?”
李素说一句,蒋权点一下头,画面充满了孺子可教的和谐感。
李素接着道:“要掌握攻守之战的主动权,那么,就不能被敌人牵着鼻子走,凭什么他们吃饱喝足睡够了,想什么时候攻城就什么时候攻城?凭什么他们不跟我们商量一下时间,说开打就开打?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反正我有一种不被人尊重的屈辱感…”
蒋权:“…”
“所以,咱们现在要做的,是把主动权抢回来,由我们来掌握!以后我们说什么时候打就什么时候打,什么时候该休息就什么时候休息,他们要打或是要休息,得先看看咱们的脸色。”漆黑的夜色里,李素眼中一团火花一闪即逝。
“李别驾,您还是直说吧,到底怎么做。”
李素沉吟片刻,缓缓道:“今晚子时,你领一千将士悄悄由东门出城,绕城半圈后,向敌营发起奇袭,记住,多带一些震天雷,什么都别管,点燃了往他们大营方向使劲扔…”
蒋权大吃一惊:“袭营?这…李别驾,末将仔细看过,敌军营盘扎得很稳当,主将显然治军有方,非无能之辈,夜晚大营明暗哨少说放出三里之外,咱们一千人袭营,怕是近不了敌营的边啊…”
李素叹了口气,道:“谁叫你冲进敌营去了?那不是送死么?我只是让你绕营而袭,把他们都叫起床,教教他们何谓‘闻鸡起舞’而已,震天雷会用吧?点燃了朝敌营方向一扔,能扔多远扔多远,轰隆一炸,呵呵,大家都失眠了…”
蒋权到底不笨,立马明白了李素的意思,兴奋地一拍大腿,道:“原来是疲敌之策!好主意!”
李素摇头:“是疲敌之策,也是疑敌之策。”
“何谓‘疑敌’?”
“你领一千人,每隔半个时辰或一个时辰,便朝敌营扔几颗震天雷,一晚重复三四次,只听到动静,却无实际行动,我问你,你若是敌军主将和他麾下的将士,你会怎么想?”
蒋权眯着眼,笑得很不善良:“我若是敌军将士,一晚反复经历三四次大动静却毫无动作后,心中必然懈怠,以为对方只不过区区疲敌伎俩…”
李素点点头,道:“不错,所以闹出三四次动静,敌军渐渐放松警惕疏于防范后,你不妨领将士们来一次真的,敌军营盘扎在西面沙漠里,你领将士们绕个远路,从旁边绕到敌营后方,我这里在城头以锣鼓吸引敌营注意,你在后方猛地发起袭击,袭击也不必要杀进营里,只消朝他们的营帐远远扔几百个震天雷,扔完便跑,赶紧回城…”
蒋权听完大喜,连连点头不已。
李素笑道:“领兵打仗,其实我是外行,蒋将军才是真正的将才,这些化外蛮夷虽然治军有方,但对咱们中原传下几千年的兵法却不一定了解,兵法虚虚实实之道,他们不一定懂,但你懂。”
蒋权心悦诚服地抱拳,由衷叹道:“难怪李别驾少年之龄能够名满长安,别驾委实才华盖世,文武双全,盛名之下果然无虚士,末将佩服。”
李素很久没听到夸奖了,闻言不由高兴得眉开眼笑,只可惜蒋权这家伙夸人的篇幅太短,令他颇有意犹未尽之憾,沉默许久,见蒋权夸完这几句后果然没下文了,李素失望地叹了口气,忍不住帮他补充完善道:“…而且长得也很英俊,这个,你刚才忘记说了。”
蒋权:“…”
“盛名皆是浮名,虚名,不提也罢,但长得英俊却是实实在在的,看得见也摸得着,只见一眼便忍不住心生喜悦…”
“别驾,李别驾…”蒋权不得不打断李素没皮没脸的自我吹嘘,满头大汗道:“别驾,离子时不远了,末将这便去调动兵马,准备出城。”
“啊,哦…好,你去吧,小心保重,记住,万不可擅闯敌营内,绕营袭扰便可。”
“是。”
…
这一天注定不平静。
白天不平静,晚上也不平静。
李素受够了被动挨打的固守,所以他要改变。用兵一道,以正合,以奇胜,应于西州防守,所谓“正”者,便是白天的正面攻守之战,“奇”者,便是夜晚的袭扰敌营,疲敌疑敌之策。
子时,夜色愈浓,伸手不见五指。
蒋权集结了千人骑队,马裹蹄,人衔枚,东面的城门悄然打开了一线。
值得庆幸的是,敌军主将似乎也懂那么一点兵法,居然知道“围三阙一”的攻城手段,三万大军将南北西三面围住,唯独放开了东面,只遣了一些常散军士和斥候在东面严密监视,显然敌军主将要的只是西州这座城池,而不是最大限度的歼灭唐军。
所谓“围三阙一”,就是围住城池的三面,独独放开一面,任敌人撤逃出城,若敌将存了全歼的心思,那么那一面“阙”的地方则必然埋伏下重兵,只待守军撤逃出城后,找个风水好的地方把他们全灭了,若敌将心有顾忌,或是只想达到占领城池的战略目的,那么放开的那一面便是货真价实童叟无欺的逃生之路,任由守军逃离。万法妙用,存乎一心。
这个做法其实也符合情理,西突厥与西域诸小国虽悍然出兵攻打西州,但对大唐的威名多少还是有几分顾忌的,围三阙一的做法一方面留条退路,削弱守军誓死守城的意志,二来也算是就坡下驴,希望唐军识趣东撤,唐军伤亡得越少,将来等李世民缓过劲后,他们也有转圜的余地。
战争,从来都是政治的延续。
千人骑队出东城门,无声无息地在夜色下潜行,茫茫沙漠,广袤无垠,避开巡行的敌军斥候和散军并不难,蒋权领着骑队从东面绕出十里开外,然后再折转方向向敌营行进,一路放马疾驰。
夜风呼啸而过,冰冷如水,蒋权身着铁甲,迎着夜风,骑在马上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回头再看看越来越远的西州城池,城池的箭楼最上方,借着新月微弱的白光,依稀可见一杆象征大唐的龙旗稳稳地插在箭楼顶上,倔强不屈地迎风招展。
蒋权心头一热,扭过头再望向敌营时,已是满脸杀机凶色。
第四百二十二章 王师征西
西州城头一片漆黑。
所有照明的火把被李素下令灭掉了,城头笼罩在一片深深黑暗之中。
放眼眺望远处的敌营,依稀可见零星的灯火,在黑夜里如同萤火虫般闪烁摇曳。
李素站在城头,人也笼罩在黑暗中,静静注视着远处的灯火,看不清他的表情,夜空的皎洁月光倒映在他的眼中,像繁星般深邃,闪闪发亮。
王桩睡足了一觉,打着长长的呵欠,边伸懒腰边走到李素身后。
“子时已过了大半,蒋权那家伙该有动静了吧?”王桩揉着惺忪的睡眼道。
李素摇头:“不一定,夜袭敌营,变数太多了,任何一件不在我们算计之中的偶发事件,都有可能令这次夜袭功败垂成。”
王桩眨眨眼:“你是说,蒋权袭营有可能失败?”
李素失笑:“无论任何夜袭,都要冒天大的风险,成败五五之数,全凭天意,失败也在情理之中啊。”
王桩神情黯然道:“若是失败,今晚出城的这一千弟兄…”
李素叹道:“正如你昨日所说,既然选择了守城,终归要走上这条路的,早晚而已,就算蒋权他们今晚失败了,他们,也只比我们早走几天。”
“这座城…果真守不住么?你向来最有本事,你也没办法守住?”
李素苦笑道:“战争靠的不是个人本事,正道诡道,以力降,以谋算,你来我往都是实实在在的拼两支军队的实力,个人本事再高,拿到战场上终究也是渺小的,如今敌军数万之众,而咱们只有区区数千,对他们来说,这叫‘碾压’,‘碾压’你懂吗?就是毫不费劲吹口气能把咱们灭了。”
王桩不说话了,和李素一样将目光投向遥远的灯火。
没等多久,忽见远处敌营的东面一道强光一闪即逝,紧接着传来一阵阵轰隆隆的爆炸声,整个敌营的火把次第点亮,将营盘照得亮如白昼,大营内人影幢幢,狼奔豕突。一派热闹非凡。
李素和王桩脸上露出喜色,王桩狠狠拍了一下城墙箭垛,疼得龇牙咧嘴,却大笑道:“蒋权干成了!好一条汉子!”
李素也笑,不过并没有王桩那般失态,他很清楚行动的计划,这一次只是袭扰,袭扰的意思是,只需闹出动静,不必接敌,一触即走,所以蒋权这次冒着风险,最终的成果只不过是把敌人叫起床热闹一下而已。
看着远处敌营乱成一团,李素不由心塞,如果自己手里能够多出一万兵马的话,此时趁乱由西面掩杀而去,来一出真正的“声东击西”,则敌军必然会吃个大亏,可惜自己只有数千兵马,人数太少,杀进敌营无异滴流如海,起不了多大的作用。
将寡兵少,便只能闹点动静了。
轰隆的爆炸声大概维持了一炷香时辰,敌营里鸡飞狗跳,人吼马嘶,最后渐渐趋于平静,显然蒋权闹出动静后拍马便走了,敌营仍然灯火通明。
蒋权走了倒轻松,敌人却睡不着了,包括主将在内,除了暴跳如雷加强戒备,派兵追赶蒋权之外,剩下的全都失眠了,大家躺倒在地,仰望夜空,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
…
北方,薛延陀草原,唐军正在打扫战场,焦土黄烟,残垣断壁,可战场上却洋溢着一片喜悦。
时至贞观十三年八月,经过一年多的僵持拉锯,李世民领四道八万精锐府兵,终于彻底平灭薛延陀,整个北方草原被横扫,大唐的版图如同白纸浸墨一般迅速扩张,北方一片沃土和肥美的草原尽入大唐囊中。
最后一战,唐军与薛延陀决战于鄂尔浑河南郁督军山,薛延陀真珠可汗的牙帐便设于此,此战平原相决,说不上多么惨烈,李素所造震天雷在城池攻守方面相对弱一些,但用于平原骑兵决战,却发挥大作用,再加上李世民布局多年的推恩,用间,刺杀,潜伏破坏,收买离间等等见不得光的手段,薛延陀内外交患,终于不敌。
此战,唐军歼薛延陀大军十三万,真珠可汗夷男阵前亲自杀敌,却终挽不回败局,战败后,真珠可汗领数千残兵仓惶往西逃窜,却不料败军中忽然发生内讧,早被大唐细作收买拉拢的真珠可汗二子突利失暴起发难,于逃亡路上射杀其父真珠可汗及其兄长大度设,趁势收编了残军,率部南下,向大唐天可汗陛下李世民投降。
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战,就这样结束了,北方薛延陀广袤草原被收纳归唐,御帐之中的李世民连下数旨,其一,建安北都护府,都护府建于原真珠可汗的牙帐所在,鄂尔浑河南面,其二,历数真珠可汗多年不臣之举,故天可汗兴王师伐无道,并广发告示,不罪协从,余者不究,以安薛延陀各部族首领和牧民之心,其三,封真珠可汗二子突利失为多弥可汗,并赐金帛若干,牙帐设于安北都护府旁,与安北都护府大都督代大唐天子统领薛延陀各部族诸事…
这几道旨意颇具深意,上下连贯起来一看,薛延陀汗国基本已是名存实亡,安北都护府的建立,意味着原薛延陀领土版图彻底划归大唐,而新立的多弥可汗突利失,虽居可汗之位,实际上却被架空成了傀儡,连牙帐都被安置于都护府旁边,突利失还能如何蹦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