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鲁元微笑道:“只放在屋子里摆着——我喜欢鲜花的香气。”她看似自然得问道:“学堂里的功课,还跟得上吗?”
她这一问,嬴礼便立时知道,昨日书房的那一场大闹,母亲都已经知晓了。
嬴嫣和樊媛定是要把罪过往旁人身上推的,不只忽巴、拓曼,他们在书房里的一个都逃不过。
“儿子驽钝,跟得有些吃力,这几日只是习字。”嬴礼一面回答着,一面准备等太子妃问起昨日学堂大闹之事时,把昨夜准备好的腹稿以最佳的方式讲出来,既不得罪嬴嫣、樊媛,又不得罪忽巴、拓曼,还能把他自己给摘出去。
太子妃鲁元点头,道:“勤学苦练,总有回报。”顿了顿,似乎是闲聊道:“祚儿淘气,嫣儿脾气火爆管束不住他,你是几个孩子里最懂事的,平日在学堂替我多看着祚儿点——别叫他闯祸。”
嬴礼微微一笑,才要夸赞嬴祚,就听太子妃鲁元又道:“可别反过来引着他玩闹。上课的时候,祚儿只许看书,你也只许看书——都不许看什么画。”她温和而又公正道:“母亲对你们,一视同仁。”
嬴礼心思细腻,呆了一呆,已是明白过来。母亲这是怪他引着嬴祚看画——不,母亲是怪他故意引着嬴祚看画。
他张了张嘴,想要辩白,想要说他从未有过这等心思,想要说他去寻嬴祚是在放课时分——可是母亲分明已经定了他的罪,却又不曾分明说出来,叫他连辩白的余地都没有。
嬴礼脸上腾地红起来,像是烧了一团火。
他忍辱仰头望向太子妃,却见她正遥指着园中一簇茉莉,笑道:“咱们就摘一盘茉莉花——这南越来的花儿,可真香。”就像她方才并没有把他当成鞋底的泥巴。
章台殿中,胡亥才见过了负责韩信起居的长史,派了太医前去医治。
韩信处的折子是日日上报的。
只是每次里面都是韩信的诉冤与辱骂吕雉、蒯彻等人的言语。
在韩信看来,他是在骂吕雉、蒯彻。
可是在胡亥看来,吕雉、蒯彻都是他摆在案上的明牌,折子上的字字句句都是在骂他。
折子上没有什么重要的内容,此后的胡亥也就不翻开看来给自己添堵了。
谁知韩信忽然就病了。
见太医离开,赵乾上前,低声道:“陛下,昨日御书房里的事情查清楚了…”
宫里的大小事务,只要胡亥想查,很难不水落石出。
更不用提众皇子大闹御书房,公主伴读侮辱拓曼这等事情,早有皇帝的耳目迅速上报了。
胡亥听完,压着脾气笑道:“孩子们嘛,就是吵吵闹闹感情才好。”话虽如此,他的面色却沉下来了。
御书房的事儿还没着手处理,就见韩信长史出而复返。
那长史一脸菜色,上殿来气儿都没喘匀,就开口颤声道:“陛下,太医叫小臣来传话,说是、说是…楚王殿下恐怕是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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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36 章
“什么叫楚王不好了?”胡亥悚然起身, 连问道:“怎么个不好法?怎么就不好了?”
那长史战战兢兢, 颤声道:“小臣不通医理,只是那太医一见楚王,便脸色大变叫小臣速来报于陛下, 说是稍有耽搁便晚了。”
太医看病, 向来是有病无病先往重里说三分,如此一来, 将来若治好了,是他们太医的功劳;万一治不好,他们也好脱身。
这一点胡亥是深知的。
当下,胡亥只能期盼太医是故意往重里说韩信的病情。
他沉默了一瞬, 做出了决定, “朕亲自去看看——传旨夏临渊, 叫他也速去。”夏临渊虽然是太医出身,然而医术平平。
但是到了这样危机紧迫的时刻,医术固然重要,忠诚度则更为重要。
韩信这半年来暂居的王府之中,假山流水, 孤本名花,让人目不暇接。
然而胡亥无心四顾,只盯着正前方, 快步如飞。
正是清晨时分,薄雾托着的华贵屋檐下,宫人侍从匆匆来去, 一语不发,廊下煎煮药草的烟气袅袅而起,沉默得叫人不安。
惊见陛下前来,殿外的宫人跪了一地。
胡亥迈入了殿门,顺着宫人的目光所向,转入了韩信所居的东侧殿。
却见太医们已跪在韩信榻前,都垂着脑袋,仿佛在认罪。
“陛下,”太医院院正不得不出来汇报,他低着头小心翼翼道:“楚王殿下本就阳胜血亏,臣等赶来之时,殿下齿干腹满,已是死证。臣等回天乏术…”
韩信…死了?
胡亥僵在侧殿门前,一步之遥,竟然不敢再上前瞧一瞧躺着的韩信。
恰在此时,夏临渊赶到。
太医院院正把方才上报皇帝的话,又转述给了夏临渊一遍。
夏临渊搁下医箱,小声询问道:“陛下?”
“你去看看。”胡亥仍是站在门口,拢在广袖之下的双拳攥紧,指甲刺破了手心,却将双拳越攥越紧。
赵乾与夏临渊都小心得觑着皇帝的面色,却不管哪个,都无法从皇帝的神色中窥知他的心意。
夏临渊上前几步,走到榻边,俯身查看,良久起身,回到门边,低声道:“陛下节哀。”
胡亥浑身的力气都卸了,双手摊开,觉出掌心刺痛来。
以韩信的年纪和他在人前的状态来说,韩信这样的死,可以称得上是暴毙。
半年前,因行刺一案软禁了韩信,楚地跟随韩信的几名老将便有些跃跃欲试,被他恩威并施,弹压下去。况且彼时韩信在咸阳,楚地老将心存顾忌,不敢冒然行事。如今韩信一死,他们也便没了顾忌。
楚王暴毙于咸阳软禁中——只这么短短一行话,就会引来一场大风暴。
所以韩信绝不能是暴毙。
胡亥默然,半响再开口,慢吞吞道:“唉,他这阳胜血亏的老毛病,朕早已知晓。只是他自己从来不上心…”
夏临渊忙道:“楚王殿下的确是阳胜血亏…”
胡亥又重复了一遍,道:“韩信确有阳胜之状,近些年是越发不好了。”当初他与韩信章台殿中坐论养生,还曾说韩信喘息急促、俯仰摆动、汗出不畅等都是阳胜之症,叫韩信善自珍重。然而当时谁都没有想到,正值盛年、英武过人的韩信竟然会一病去了。
夏临渊又道:“人之生病,也与长居之处的水土有关。楚王殿下乃是淮阴人,久居东方。东方之域,天地之所始生也,鱼盐之地。海滨傍水,厨王殿下素日食鱼而嗜咸。这鱼者使人热中,盐者胜血。经年累月,勾动殿下身上沉疴,竟成不治之症,虽有妙手仁医,终究难救。”
胡亥低声道:“原来是这样么?”
夏临渊道:“其实东方黔首多有此疾,只是楚王殿下从前征战时伤了根本,全凭年轻撑着,看起来身体康健,实则内里血已耗尽。”
胡亥像是累了,潦草得一点头,上前一步,要俯身去看已故的韩信。
赵乾吓了一跳,忙张开双臂拦着,道:“陛下,死人腌臜,您千万看不得!”
“滚。”胡亥的声音疲惫而轻,是累极了的人才会有的那种声音。
皇帝从来没有用这种语气对近侍说过话。
他也从来没有对近侍认真说过“滚”字。
若说的时候,都是带着笑意的调侃,比如“赵乾,你这半日死哪里去了?给朕滚过来好好当差!”
赵乾惊住了。
胡亥用那种深切的疲惫声音又道:“都滚。”
于是满屋子的人都滚出去了。
胡亥走上两步,闭了闭眼睛,做好心理准备,探头去看死去的韩信。
却见一床素被把韩信从头盖到脚。
胡亥舒了口气,试探着伸手,把那素被从韩信脑袋处一点点掀开,直到露出了韩信的整张面容。
在此之前,胡亥从未如此长久得凝视过一个死人。
韩信年轻时,是个阴郁俊秀的小子。这么多年来,身材魁梧了,脸却没怎么变过样子。
刚死的人,样貌大约没怎么变。
胡亥如是想着,将那素被掀开了一角。
却见床上的那个死人,脸色蜡黄,奇丑无比。
不知怎得,他脸上的肉都瘪进去了,两颊凹陷,像是有谁从他腔子里面掐住了他的脸颊。
然而那眉眼、那骨相,确乎是楚王韩信了。
——韩信死了。
胡亥手一颤,那素被又落回去,盖住了那张蜡黄的脸。
阳光透过泛黄的窗纸洒了半室,房间里有种被金粉埋没的静谧。
有那么一瞬间,胡亥竟然就想一直这么坐下去。
坐在死去的韩信榻边。
他像是站在悲痛湖的水底,仰望着自湖面透下来的几缕光线。
他是这湖水的一部分,就像婴儿之于羊水,他感到诡异的安全,竟叫他不愿意离去。
为什么这情绪会叫他觉得安全?
——因为再不可能比这更坏了。
也许世人不相信,然而胡亥一直感受到的,乃是痛苦比快乐更叫人上|瘾。
胡亥以为自己坐了很久,可是直到他离开韩信病逝的这间屋子,赵乾为他烧的热汤还未放凉。
“韩信死前没留下什么话?”胡亥一步跨出偏殿,又成为了不动声色的帝王。
长史忙上前道:“话没有,不过殿下总在西偏殿写字,兴许有留下来的东西。”
胡亥举步往西偏殿走去,边走边想,韩信之死,要怎么善了——楚地恐怕要有一场动乱。韩信有三个儿子,此时行推恩令,条件成熟了吗?
短短三十步路,当胡亥走到西偏殿门前时,他已经不得不承认——在他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是为韩信“恰到好处”的逝去而松了一口气的。
意识到这一点,胡亥忽然感到一阵眩晕。
他伸手撑在门柱上,歇了一歇。
“陛下!”赵乾大惊。
夏临渊与众太医呼啦啦涌上来。
胡亥手腕用力,撑直了身躯,咬牙冷笑道:“慌什么?朕且死不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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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37 章
西偏殿里, 案几上的纸张一字未着,而案旁火盆里装满了余烬。
胡亥伸手,从余烬中捡出仅剩的一角纸, 只见上面写着“陛下你好”四个字,不知道底下的话会是什么——是“陛下, 你好些了吗”, 还是“陛下,你好狠毒”。
长史战战兢兢解释道:“小臣有罪,早知道陛下要看这些东西, 昨晚一定拦着楚王殿下——殿下昨夜说冷, 特意叫宫人烧了火盆来,小臣真不知殿下是用来烧字儿的…如今夏天尾巴都没过,哪里是用火盆的时候呢?只是陛下您特意吩咐过,万万不可怠慢了殿下, 哪怕是殿下想要天上的月亮,都要给他摘下来。小臣私心想着,兴许是楚王殿下病了, 就格外觉得冷些, 所以才叫了火盆…”他实在是害怕到了极点,本是口齿伶俐、办事稳妥才得以做了这“保护”韩信的长史,如今垂头在胡亥面前辩解,却怕得颠三倒四,险些咬了自己舌头。
胡亥捏着那一角纸轻轻一摆手,止住了那长史喋喋不休的自辩。
“楚王之死, 秘不发丧。”胡亥迅速做出了判断,“园子里的事情,一个字儿都不许往外透露。赵乾,你去通知尉阿撩,叫他带兵把守内外,不许一个人出入。”
尉阿撩如今乃是咸阳卫尉,同时身兼郎中令之职,相当于执掌咸阳城与咸阳宫的兵马。
“传旨蒙盐和李甲,叫他们到章台殿等候。”
没有时间给胡亥去感怀。
他迅速部属了兵力,前往扼守楚地的关隘、郡县,以备万全。
韩信之死一旦爆出来,楚地一定会出现骚乱。
在那之前,他要朝廷做好充足的准备——这来之不易的一统帝国,任谁都不能破坏。
韩信之死,虽然秘不发丧,然而远在楚地的小朝廷众臣,也并非无能之辈。
他们虽然无法探知咸阳楚王府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却能打听出府外围住了兵马。
消息隐秘而零星得传入楚地,楚地臣子心知大事不妙。
而有一个人的处境,比楚地臣子们还要更加“大事不妙”。
那就是曾跳起来攻讦韩信以石代金一事,后被朝廷委任为“太师”,前来楚地的蒯彻。
一旦楚地臣子造|反,再没有比蒯彻更适合捉来祭旗的人物了。
而蒯彻果然被绑来祭旗了。
绑他的人是钟离昧。
这位曾经西楚霸王项羽麾下的猛将,因项羽中了离间计而离开了西楚霸王,转投了昔日好友韩信麾下,一度还曾怂恿韩信反秦——直到胡亥赦免了他,并给了他官职。
但是钟离昧内心深处,始终记得自己是“楚人”。
有军队开往楚地来的消息传开,钟离昧煽动楚地臣子,“楚王一定已经被他们杀了!如今朝廷的军马就在东来的路上,等他们到了城下,我们就只能束手就擒了。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拼死一搏!我们封锁楚境,便如春秋之时,自立一国!”
众楚臣也有他们自己的小算盘。
他们是跟着韩信喝汤的人,现在楚王多半是凶多吉少了——这么好的机会,朝廷必然要插手楚地的小朝廷。朝廷插手了,安排的当然是朝廷的人,还有他们这些旧人的份儿吗?
就这么着,蒯彻在逃离楚地的路上被捉住了。
纵然这蒯彻有三寸不烂之舌,却也只能说动理智判断的人。
像钟离昧这等快意恩仇的性子,不管蒯彻第一句话多么骇人,他都不可能动容。
因为钟离昧根本就不会等蒯彻说完完整的一句话。
事实上,当蒯彻见到钟离昧时,只来得及说一个“你…”字,便觉颈间一凉,已被钟离昧重剑捅穿了喉咙。
钟离昧率领的,楚地旧臣的叛乱正式开始。
然而这已经不是春秋战国时期了。
朝廷的安抚旨意恰到好处得传来,承认了楚王病逝一事,除了首犯钟离昧之外,余者都不追究。
而蒙盐与李甲率领的大军也已经赶到了。
这场不成样子的叛乱,在胡亥软硬兼施的手段下,只坚持了不到两个月便彻底崩溃了。
钟离昧自刎,楚臣归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