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祚如今也不过五岁, 还是孩子心性, 才知了橐驼这等新奇的玩意儿, 忍不住要再跟拓曼探讨一二。
“皇爷爷说橐驼睫毛长, 有多长?”嬴祚比量着画纸上橐驼的眼睛大小,“能把它的眼睛都遮住吗?”
拓曼小声道:“也许能像一把扇子那么大。”
“一把扇子那么大?”
俩小孩讨论起来, 直到叔孙通来上课,都没能停下来, 仍在底下窃窃私语。
嬴祺与嬴祯就坐在他俩后面, 早都听见了, 又是什么“橐驼”,又是什么“皇爷爷的画”, 都好奇地不得了, 却又胆小谨慎, 打记事儿起就知道自己与皇太孙地位迥异,更不敢上前询问。
然而不敢上前询问, 却又忍不住这该死的好奇心, 更何况嬴祚与拓曼的讨论声时不时飘过来勾人。
无法,嬴祺与嬴祯转向坐在他俩后面的大哥嬴礼。
“大哥, 你知道什么是‘橐驼’吗?”
嬴礼虽然是大哥, 如今却也未满六岁。
就连最大的嬴嫣算上, 满屋子都还是孩子。
对于未知事物的好奇心, 是人的天性。
但是对于嬴礼来说,似乎皇爷爷的画,比之所谓的“橐驼”, 更叫他好奇。
“你们既然想知道,自去问便是。”嬴礼一开始不动摇,仍是低头练字。
嬴祺与嬴祯道:“万一给嬴嫣听到了…”
嬴祚脾气好,嬴嫣却是个火爆脾气,又护着她那皇太孙弟弟;再者嬴嫣身边的伴读,个个都是厉害角色。平时没事儿,嬴祺和嬴祯都不敢往嬴嫣跟前走动,倒更惹得嬴嫣瞧不上,每常与伴读道:“难道我还能吃了他们?”。
嬴礼道:“你放课之后去问句话,难道嬴嫣还能寻你们的错处吗?”
嬴祺与嬴祯显然不敢冒这个风险,想了想,道:“算了,也别问了。”
他俩硬压下好奇心不问了,嬴礼却想见一见皇爷爷的画,于是道:“罢了,放课后我来问。”
“果真?”嬴祺与嬴祯惊喜不已。
嬴礼仍是低头练字,道:“谁叫我是你们大哥呢。”
嬴祺嘴笨些,只是傻笑。
嬴祯却嘴甜,笑道:“还是大哥好。”
待叔孙通一堂课讲完,休息的间隙,嬴礼便上前,笑问嬴祚道:“你和拓曼在看什么呢?”
嬴祚一抬头,招手笑道:“皇爷爷画的橐驼,你也来看!”
“倒是从未见过…”嬴礼一面说着,一面招呼后面的俩弟弟,“你们看看,是不是也都没见过?”
于是嬴祺、嬴祯也就顺势拥上来,看皇帝给皇太孙的“橐驼”画。
原不过是寻常事,却偏偏落在了有心人眼中。
皇孙们在屋子里读书,伴读们都在窗外廊上候着。说是伴读,其实乃是选的亲近之家稍长的孩子。
如嬴嫣的伴读,便是临光侯吕嬃的小女儿樊媛,时年十三岁。
吕嬃是吕雉的小妹,嫁与了樊哙,在汉地乃是第一号的女霸王,飞扬跋扈,无人敢言。
这樊媛乃是吕嬃老来得女,娇惯异常。
吕嬃送樊媛来给嬴嫣做伴读,那是来镀镀金,接下来好为樊媛择一门佳婿,比如左右相这样的门第才堪匹配。
因有这层亲戚关系,太子妃鲁元只把樊媛当成妹妹照拂。
真论起来,嬴嫣脾气火爆,樊媛却比她脾气更火爆。
若只是脾气火爆也就罢了,哪个贵人还没点脾气呢?
偏樊媛在家中时,听吕嬃念叨了一肚子从前太子泩后宫那点恩怨情仇的故事,如当初张氏之妖媚惑乱,嬴礼抢着出生占了个“长”字,偏她那太子妃表姐是个第一等的温厚人,若不是后来陛下识破了张家的阴谋,又约束太子殿下闭门读书,恐怕嬴祚这皇太孙的位子早已换了人来坐。
所以在樊媛看来,她这入宫,哪里是来做伴读的,分明是要入龙潭虎穴。她是早已拿定了心思,太子妃表姐温厚她管不到,但嬴嫣和嬴祚这对表外甥,可决不能在她眼皮子底下受人欺负。
这樊媛日常第一留意的,就是她母亲吕嬃口中的那位“张氏孽子”嬴礼。
嬴嫣爱干净,一下课便出来,拿湿帕子擦面上热出来的细汗,抱怨道:“这夏天真是烦人,放了冰盆还是出汗。”
俩小宫女服侍着嬴嫣重新梳发整衣。
樊媛就歪靠在窗边,盯着上前与皇太孙说话的嬴礼,低声对嬴嫣道:“殿下,你瞧——嬴礼勾着咱们殿下不好好读书,在那儿看什么画呢!”
嬴嫣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可不是几个弟弟聚在一起低头看画。
嬴嫣眉头一皱,快步走进去,“啪”的一拍嬴祚的案几,也不理旁人,只问她亲弟,道:“嬴祚,你玩什么呢?字都练好了?”
嬴祚不知又哪里惹了姐姐不高兴,道:“姐姐你看么?沙漠上的牛——橐驼!”
嬴祺与嬴祯见势不妙早溜了。
外面候着的侍从听声气儿不对,忙去寻了叔孙通来。
下一堂课便提前了。
老师入室,孩子们便各归其位。
嬴祚与拓曼还在小声讨论橐驼的事情。
嬴嫣回过头来,低声怒道:“嬴祚,你还不认真听课!小心我告诉母亲!”
嬴祚作个鬼脸,笑嘻嘻道:“母亲只会叫你收敛性子。我还要告诉母亲,你今日又发火吓人了!不像‘公主的样子’…”最后五个字,他故意学着宫中姑姑的腔调。
嬴嫣气得小脸涨红。
姐弟俩一个脾气火爆,一个淘气,你来我往几句话的功夫,嬴嫣已是怒火上头,再忍不得——她明明是为了弟弟好,他倒来气她!
“我叫你贪玩!”嬴嫣夺过那薄薄一页画纸来,双手一错又一错,一洒落了满地纸屑,“我替母亲管教你!”
拓曼在旁边被吓呆了。
嬴祚也呆了一呆,猛地哭了出来,“皇爷爷的画!”
“什么皇爷爷的画?”嬴嫣明白过来后,也吓白了脸,先是道:“你怎得不早说是皇爷爷的画?”又逞强道:“皇爷爷最疼我,一幅画又怎么了?”然而已经声音哽咽,到底不过是个六岁的小孩,已是惶惑无主,下意识望向窗外的樊媛。
嬴祚一哭,嬴嫣也气势弱了,跟着嬴祺与嬴祯也大哭起来。
只嬴礼比弟弟们大些,拓曼兴许是没反应过来,两人看起来倒还镇定。
叔孙通的课便讲不下去了。
樊媛隔着窗户喊道:“怕什么?陛下赏赐的画,想来原也不是给皇太孙殿下课上看的。都是旁边的人心思不正,引逗出来的错处!”
她本是指嬴礼,谁知旁人听了,都当她是在说坐在嬴祚旁边的拓曼。
拓曼的伴读是刘萤胡地心腹的儿子忽巴,年方十四。
听了樊媛的话,忽巴立时不干了,瞪起眼睛,用上了才学的成语,怒道:“你含沙射影,说谁呢!”
里面正主们哭声未歇,外面伴读们又打作一团。
守在外间的姑姑侍从们忙都进来,好容易把各人都劝开了。
一天的课也结束了,便各自归去。
当值的姑姑劝道:“各位送着殿下们回去了,劝好了便好,没得报上去叫太子妃娘娘担心——也不是什么大事儿?真要追究下来,谁都逃不了罪责去,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樊媛心疼得抚着撕裂了的新衣裳袖口,怒道:“我必得告诉太子妃表姐!”
忽巴“呸”得一声,道:“我必得告诉长公主殿下!”
俩人互瞪一眼,用力“哼”了一声,这便要分道扬镳,各自去告状。
偏樊媛嘴上不饶人,冷笑道:“北地跑来的臭狄人,也来充什么殿下!笑死人了!”
北狄南蛮东夷西戎,乃是华夏对四境的蔑称。
拓曼一直静静站在一旁,至此忽然问道:“狄人是什么意思?我是狄人?”
忽巴气得脸色通红,攥紧了拓曼的手,忍泪道:“小殿下,咱们走!到陛下跟前告她们去!”
作者有话要说:三更奉上!
非常非常感谢畸形的理性大佬的深水鱼雷!(这是什么神仙读者!)放学别走!等我再来一章!
第 235 章
忽巴拉着拓曼就要去见皇帝。
好在姑姑们眼疾手快, 一把将忽巴拽住, 道:“小公子快别意气用事。”
原不过是孩子口角小事, 因为樊媛的一句讥讽, 忽然上升到国事的高度去了,若再闹到皇帝跟前, 这里里外外的人都逃不了干系。
几名姑姑都劝樊媛,道:“郡主这话传到外面去还了得?您且收了威仪。”
樊媛一句话出口, 自己转头一想, 已知不妥。
忽巴说要去见陛下告状, 然而他更明白拓曼身份特殊,若真闹起来, 说不得他们秦人欺负人, 倒害了拓曼。
有了众姑姑解劝, 樊媛也怕真闹到陛下跟前,忽巴又担心拓曼处境, 这桩公案便要这么小事化无了。
大孩子们各怀心思, 忍住不说,小孩子们却装不出来。
嬴祺和嬴祯是一回去, 就往生母怀中哭去了。
这倒也罢了, 他们的生母也是谨小慎微之人, 不会多事。
然而嬴嫣回到太子妃宫中, 与母亲一同用羹饭,食不下咽,最终小声泣道:“我撕了皇爷爷的画…”
太子妃鲁元大惊, 忙问原由。
嬴嫣抽抽噎噎把御书房里的闹剧说了,难免要怪嬴祚淘气,嬴礼坏心。
“你怎知是嬴礼引着嬴祚玩乐?”
“我亲眼所见——樊媛也看到了的!”
太子妃鲁元于是召见樊媛细问。
樊媛立时什么都招了,当然又难免着重描画了几笔嬴礼的用心险恶,与拓曼那个伴读欺负人。至于对她不利的话,则是一句不提。
太子妃鲁元又传召书房伺候的姑姑们。
姑姑们虽然最想要的是此事消弭于无形,无人上报;可既然太子妃已经知道了,她们也无意遮掩,只说都守在外面,听见里面乱起来,原是殿下们拌了几句嘴,偏樊媛与忽巴都是要强的主儿,小事儿都闹成了大事儿。
但是她们尽忠职守,一听到动静就忙抢进去解劝了。
太子妃鲁元了解自己的女儿和表妹。
嬴嫣和樊媛都是直脾气,虽然素日娇惯了些,但品行不坏,若说是蓄意撒谎诬陷旁人,那断然不会。
既然她俩都说是嬴礼引逗嬴祚学堂上玩乐,那么看来便是确有此事。
“嬴祚怎得还没回来?”太子妃鲁元等不得,才要亲自去寻,就见她那淘气儿子垂头丧气走进来。
嬴祚料想姐姐是要跟母亲告状的。
每次姐姐跟母亲告状,他都是要受一顿□□,所以这次放课后,嬴祚故意要慢吞吞用走的回来,在宫廷花园中绕了半响,直到侍奉他的人都快哭了,这才不得不回到太子妃宫中来。
一看母亲的面色,嬴祚便知道姐姐准是已经告完状了。
他耷拉着脑袋走上前去。
太子妃鲁元腹中五味陈杂,压着情绪,温和道:“饿了吗?先吃饭。”
嬴祚不敢多话,疑惑得瞅一眼姐姐——难道她没有告状?怎得她又哭了?
吃过饭,如常洗漱后,太子妃鲁元微笑着喊住了嬴祚,道:“今晚就在这殿中歇了。”
“真的吗?”嬴祚的眼睛亮了,自他满四岁,搬去太孙殿,总觉得不如母亲这里舒服安心。
太子妃鲁元点头。
嬴嫣则是难得乖巧得悄悄退下了。
夜里,太子妃鲁元正要趁着无人,私下教子,谁知一转头,便见嬴祚已是睡得香甜。
她望着小儿子熟睡的面容,不忍叫醒,竟是望着他的睡容,不觉长夜将逝,直到天光微亮,才察觉自己竟是一夜未睡。
硬下心来,太子妃鲁元晃醒了嬴祚。
嬴祚睡得正香,朦胧醒来,揉着眼睛,不辨真幻,就听母亲冷声问道:“你昨日在学堂玩闹了?”
昨天书房里的一幕幕缓慢地涌入嬴祚脑海,他望着母亲那张含怒隐愁的脸孔,小声道:“我…我只是看了两眼皇爷爷给的画…”
太子妃鲁元严厉道:“老师的学堂上,只许你看书,旁的什么都不许看。旁的皇孙们怎么玩,怎么闹都行,只有你不行。你是大秦的皇太孙,将来这天下万民都指望着你呐,你怎么可以不争气?你皇爷爷对你寄予了多大的期望啊!你、你可千万莫要学了你的父亲…”
太子妃鲁元流下泪来。
她一行流泪,一行教导嬴祚,泣道:“你是皇太孙,为人做事要心定。只要你心定,任谁来引着你玩,你便都不理会了。”
嬴祚被母亲滂沱的泪震撼住了,跪坐起来,小手为母亲揩泪,也哭道:“母亲,您别哭了,祚儿再也不敢了…”童音哽咽道,“祚儿以后一定好好读书,长大了争气…”
太子妃鲁元搂住年幼的儿子,泣道:“好祚儿。”
太子妃鲁元虽然是太子妃,但她成长于民间,秉性温厚,并不是什么大谋略家,她的想法朴素踏实,想着只要教导嬴祚向学、定心、争气,至少他就不会走了歪路。
做父母的,寻常逃不出“护短”这一条去。
虽然知道最好是约束自己的孩子,但是内心深处,恐怕没有人会认为是自己的孩子天性顽皮甚至恶劣,只会觉得是环境造就,或是旁人家的坏孩子蛊惑,也即“学坏”一词的由来。
然而若人性本善,那么最初的恶又从何而来呢?
当然太子妃鲁元并不相信人性本善。
在她早年颠沛流离的民间生活中,如果说生活教会了她什么,那就是小孩子坏起来,是叫大人都要汗毛倒立的。
从前她带着弟弟刘盈,那些与刘盈玩耍的乡间孩子,转头就能教唆刘盈去跳井玩。
所以如果嬴礼有意或无意得教唆嬴祚耽于玩乐、疏于学业,那么鲁元并不吃惊。
虽然当初接嬴礼来养育时,鲁元对自己许诺,要对得起陛下的信任,要好好教养这个孩子。
然而十根手指还有短长之分,更何况是亲生的孩子与丈夫小妾的孩子之间。
太子妃鲁元晨起洗漱过后,送走嬴祚与嬴嫣姐弟俩,留了来例行问安的嬴礼,微笑道:“礼儿,你的眼光好,陪母亲去花园里挑枝花再去御书房。”
嬴礼笑道:“孩儿求之不得。”
太子妃鲁元在前,嬴礼跟随在后。
入了花园后,太子妃鲁元让从人都远远跟随。
嬴礼本能得感到不安,笑问道:“不知道母亲要用这花来做什么?是簪在鬓边,还是插在帐上熏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