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老弟,你说如何?”
萧何一面微微点头,一面慢条斯理道:“张兄宏图大志,小弟佩服。不过,”他话锋一转,道:“小弟倒罢了,张兄乃是冒名而来,最重要的是能不引人察觉、平安出咸阳。联络志士反秦固然重要,可是张兄自己的安危乃是根本呐。”
更何况,万一张耳事发,势必要牵连到这几日与之过从甚密的自己。
这笔账,萧何算得过来。
张耳拍拍萧何肩膀,收敛了沸腾的情绪,露出了中老年特有的沉稳,“萧老弟放心,我知道该如何行事。”
萧何略放心了些。
其实张耳平时还是低调的,行事作风也都学得颇像草莽之人,而且本身肤色偏黑,不像文士,倒好似真是风吹日晒的山大王。
可是张耳恐怕做梦都没想到,从他踏上咸阳的第一天起,就已经暴露了。
这日萧何张耳等人又在殿内听刘萤授课。
萧何是早已背得纯熟,只是不愿引人注目,不曾显露而已,一面听课,一面漫无目的望向窗外,思绪万千。
忽然窗外露出一张陌生面孔。
虽然陌生,可是萧何从他的服饰穿戴、与旁边谒者对他的态度上判断,这人该是郎中令赵高。
窗外,那谒者手持竹简,正对赵高回复着什么。
赵高顺着他的指引,目光落到了第二排的张耳身上。
萧何一颗心狂跳起来,奈何听不清外面的谈话声。
他侧头去看张耳,却见张耳还一无所觉在听课。
原来窗外那谒者手持的竹简上,记录着真的“赵虎”的体貌特征。
“大人,这人刚来的时候,下官接引之时,就觉得不对,跟咱们这册子上的人压根不似一个人。您看,这上面记载的赵虎,是信都荒山人,是个白脸膛,身长有八尺之高,身材魁梧,年龄三十,颈后还有两颗痦子。”
“可是您再看里面第二排左首坐着那人,分明是个黑脸膛,身长不足七尺,模样文弱,更何况年纪一看,少说也得五十了。下官怕其中有误会,昨日特意趁沐浴之时观察了,这人颈后根本没有痦子。大人,这人不是名册上的赵虎,是个冒名顶替的!”
“此事干系重大,下官不敢隐瞒。大人,您看?”
赵高接过竹简来,眯眼扫了一眼,一摆手止住谒者的疑问,道:“你这桩差事办得细致!等着升官发财!”
这个假赵虎冒名顶替入咸阳,一定所图甚大。
可是被他赵高查出来了。
那么皇帝对他好感度的提升也一定会很大!
“把人看紧了,别声张!”
赵高绷着脸走出偏殿众人视线范围,再忍不住,笑成一朵花,脚步轻盈往章台宫邀功去了。
那边萧何悬着心,下课后找机会跟张耳说了。
张耳毕竟是冒名顶替的,一开始也心跳乱了一会儿,可是迅速镇定下来。
两人打算静观其变。
观了三天,发现一定动静都没有。
张耳笑道:“萧老弟,怕是你多心了。你是知道我身份的,难免会多想。可是旁人看来,我就是那个赵虎。”
萧何没再说话,可是心中始终怀着隐忧。
第四天,谒者来带着他们去一处大宫殿,虽然不是章台宫,却是也相差仿佛,这是要提前学习陛见的礼仪,怎么入场,怎么退出。
于是七八组共四十人都集合起来。
正是张耳久等的机会!
这四十人中大部分是草莽,仅有几个文士,一看身板模样便知。
张耳瞅准了其中一个,凑过去轻轻一撞。
“啊呀,真对不住!”张耳扶住那文士,笑道:“在下信都赵虎,不知兄台高姓大名?”
那文士单薄,被他一撞险些倒地,狼狈起身,不悦道:“在下范阳蒯彻,赵兄走路不看人的吗?”
张耳听得这名字便是一愣。
那蒯彻说话间已是抬起头来,看见张耳,也是一呆。
两人竟是认识的。
你道这蒯彻是谁?便是后世所说的辩士蒯通。
后人为避讳汉朝皇帝刘彻的名字,改称“蒯彻”为“蒯通”了。
这蒯通在历史上,也颇是个人物,与韩信、刘邦都有故事流传下来。
50.第 50 章
蒯通, 就是那位劝说韩信自立齐王、三分天下的著名辩士。
当时刘邦与项羽两军对峙, 正是韩信自立的好机会。
可惜韩信当时感念刘邦共衣之恩,犹豫了两天之后, 拒绝了蒯通的提议。
蒯通见韩信不采纳自己的建议, 于是装疯做了巫师。
等到吕后杀了韩信, 刘邦把蒯通捉来, 问道:“当初是你劝说韩信反叛的?”
蒯通答得痛快,“是我。韩信不听我的建议,所以死了。”
刘邦于是就叫把他给煮了。
结果蒯通喊冤。
刘邦奇道:“你自己也承认唆使韩信反叛之事,如今还有什么冤好喊呢?”
蒯通不愧是名辩士,说了一个叫人只能骂他鸡贼的比喻。
蒯通是这么说的:
“做狗的呢, 冲着主人之外的人吠叫,是它的职责。”
“我从前只知道齐王韩信,不知道还有您呐!”
“您怎么能因为我尽忠职守,而烹杀我呢?”
“况且暴秦无道, 天下有能力的人都在逐鹿, 不过因为失了时机或是能力不够,未能问鼎。可是您能够把他们全都杀光吗?”
蒯通这个把自己比做狗的行径,非常形象,又很投刘邦无耻的品味。
于是刘邦就把他给放了。
后来, 曹参做了相国,还请蒯通做了宾客。
这蒯通, 也算是个奇人了。
至于张耳为什么会和蒯通认识, 还要从武臣说起。
大家还记得可怜的武臣?
他原本是陈胜旧时好友, 领兵攻掠从前赵国的地方,结果被张耳、陈余一顿骚操作,莫名其妙就自立为赵王了。又命途多舛,派出去的大将李良遇到了夏坑坑。在夏坑坑一顿忽悠下,李良心思浮动起来。阴错阳差又没有防备,武臣就给李良给杀了。
看到这里,你要问了,武臣这么点背,当初怎么拿下燕赵几十座城池的呢?
因为武臣也不是一直点背,至少一开始遇到蒯通的时候,气运还行。
当初武臣领军北上,兵过蒯通老家范阳。
蒯通就劝说县令徐公,说是让他去见武臣,能保全城人无忧。
死马当成活马医,徐公就送蒯通出了城。
蒯通见了武臣,调动他那三寸不烂之舌,极力陈述不杀降者的好处与象征意义。
武臣虽然不懂,可是他身边的张耳、陈余懂啊。
于是采纳了蒯通的建议,让徐公率领范阳归降,而一人不杀。
周围人听说了这件事,燕赵旧地有三十几座城池就都投降了武臣。
由是,张耳与蒯通二人相识。
可是两人万万没想到,会在这咸阳宫中重逢。
武臣被杀后,蒯通混乱中捡了一条命,流落到一支小杂牌军中,凭借口才,取得了首领信任。
因近旁没有合适的大军能投靠,而首领又不是能成事之人。蒯通瞅准朝廷招安的时机,唆使首领归顺,又趁着首领临阵退缩,自己作为老二来了咸阳。
与张耳冒名顶替不同,蒯通是真实姓名来的。
——虽然他也不是真心归顺。
因为此刻蒯通还叫蒯彻,名册报上去,也没有引起胡亥注意。
毕竟胡亥看名册时,注意力大半都放在萧何上面了。
蒯彻何等机变,一看便知道张耳是冒名顶替,当下也不声张,两人一个眼神交换,便都心知肚明了。
既然相认了,私底下勾手谋事便是顺理成章的,更不必着急。
是夜,张耳把与蒯彻相认之事,告诉了萧何。
“这下子可不止你我兄弟二人了!”
萧何纵然担心,也感振奋,微笑点头,不忘提醒,“一切小心行事。”
“我理会的。萧老弟放心。”
张耳行事低调,与蒯彻相认后,也没有出格的举动。
如此又过了七天,四十人都通过了《新政语书》的核定。
虽然有些人背得磕磕绊绊,但到底能讲通了。
萧何等人不欲引人注目,于是算着日子,刚好在中间时段通过的。
《新政语书》核定结束,众人都喜气洋洋等着领封赏了。
谁知道,上面忽然传话,要众人都往章台宫去,要殿上加试。
那些草莽,有的苦了脸,道:“他奶奶的,背书也就算了。老子连怎么拿笔,都是这两天才学的,这一烤只怕要烤糊了。”
旁人哈哈笑,有的心胸开阔些,道:“管他糊不糊呢!没有只选那些能写会算的去,这是陛下给咱们机会呐!只当去开开眼,又如何?”
先头那人一想也是,又没什么损失,于是也笑起来。
虽然这些草莽底下说话放肆,可是真的到了章台宫,被那宏大到近乎神圣的建筑一震,都讷讷说不出话来。
皇权天授的观念深入人心。
哪怕是这些原本的造反头子,真到了要见皇帝的时候,也不自觉恭敬畏惧起来。
殿内,案几竹简早已陈设完备。
四十名考生居中,李斯、冯去疾等重臣分列左右两侧,而九层高台之上端坐的,便是大秦帝王胡亥。
众考生按照此前演练的礼仪,鱼贯而入,入席,行礼,无人敢抬头窥视帝王面容。
胡亥俯视着他们走进来,心道,难怪唐太宗会感慨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
他早已留心萧何的位置,此刻看去,却见与名册上所写相仿,是个白面膛、眉目清明的中年文士。
看着萧何垂眸走进来,胡亥微笑起来。
这种感觉…大概就像是在宠物小精灵里收了一只皮卡丘。
胡亥一点头,赵高宣道:“考试开始。”
四十人中,十余人看不懂题目,坐在位置上,或发呆,或研究竹简,还有的在竹简上画画。也无人去管他们。
又有十余人半通不通,急得满头大汗。
剩下十余人,都是文士或小吏,通晓题目,静心做题。
萧何、张耳、蒯彻三人,算是这四十人中的翘楚。
张耳、蒯彻倒也罢了。
萧何却原本是一县主簿,简单的算术题目,是每天工作时要用到的。
李斯知道皇帝要从中选少府之后,虽然觉得荒唐,可是也不妨一试。
少府是肯定选不出来的,不过朝廷缺吏,选几个小吏也是好的。
于是择人出题,多为简单题目。
萧何解得很快,一面做题,一面分神思索皇帝的意图。
此前张耳说会有殿试,萧何怎么也没先到会是考算术。
皇帝这是要选拔吏员吗?
想着想着,题目已做了大半。
萧何一惊——他想要回丰邑,便不可太招眼。
万一被皇帝选出来做了典型,不管是好典型,还是坏典型,对此刻的他来说,都是一桩麻烦事儿。
于是后面的题目,萧何便放慢了速度,直到交卷,还空了两道题目没填。
他自忖当在张耳、蒯彻之下,倒不必很担心。
阅卷之人即席核定。
胡亥走下来,与前排考生闲聊。
“你是首阳山人?”胡亥走到左手第一位考生身边,低头看着他在废弃的竹简上雕的一朵草,“这是什么?”
那考生脸涨得通红,也不知是激动还是羞愧,他便是那不通写字算术的十余人之一。
“回陛下,这是薇菜。”
胡亥笑道:“首阳山上的薇菜,有点意思。看来你这是颂扬伯夷叔齐,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至于饿死的气节呐。”
那考生无聊瞎画,画的乃是老家常见的薇菜,哪里知道皇帝能讲出这样一通典故来。
他虽然不懂什么叫不食周粟,可是忽然间,涌动起一股想读书认字的冲动。
胡亥跟前排数人都闲聊了几句,了解各地乡土民情。
他倒没刻意往萧何跟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