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真两眼放光:"你打算走路去吗?"方非点头。
"如果走路,从玄武会馆到仙禽大街,三天两夜也走不到。坐龙马车就方便多了,三刻钟就到!"
"那个……"方非面露羞惭,"我没钱!"
"我有哇!"大个儿变戏法儿似的,手里冒出一枚金管,"我上了黄榜,老妈给的奖励,呵,一点金,小意思。"
"叫你破费……"
"什么话?"大个儿笑眯眯地勾住方非的脖子,"好兄弟就别说两家话。我听说朱明城有一家顶有名的山珍馆,我早就想去尝尝鲜……"他说到这儿,又觉露骨,赶忙补上一句,"我一个人去,用神形甲就够了,嗐,花钱坐车,不都是为了你吗?"简真一边说,一边大吞口水,他怕人多粥少,千叮万嘱,不许惊动弟弟。
两个人轻手轻脚地出了会馆,几辆龙马车停在路边。两人刚一出门,一辆车猛冲过来,啪地打开车门。
车夫是个玄武人,除他以外,车里还有一人,戴着斗篷在那儿抽烟。大个儿一见,大声说:"我可不跟人拼车!"边说边向外走,车夫慌忙拦住他说:"这是换手的车夫,我身体不好,有时让他顶项班!"
"这样吗?"大个儿迟疑一下,大刺刺坐下,"上朱明城……那个什么地方?"
"朱明城仙禽大街五十四号!"
"没错!"简真跷起二郎腿,"就是那儿!"
"两粒金!"车夫说。
"行!"大个儿一口答应。
车夫呵呵一笑,赶起车来。才跑几步,简真又叫:"赶车的,你的观物镜怎么不亮?"方非一瞧,四面观物镜,除了向首的一面,其他的三面都是暗沉沉的。
"坏啦!"车夫笑说,"生意不好,没钱修!要不然,我给你打个对折,只收您半粒金行不行?"
"算了!"大个儿把手一挥,冲方非抛了个眼风,那意思分明是说:"我是谁?哼,这几个小钱算什么!"
车子摇来晃去,飞快向前。简真在那儿闭目养神,方非坐在一旁,不知怎的,心底隐隐不安,可是怎么不安,却又说不上来。也许燕眉有了下落,心里生出了希望,可是希望越大,越是害怕,害怕见了鹦鹉,仍是一无所获。
龙马车尽情奔跑,过了一个时辰,车夫叫声:"到了"。大个儿睁眼下车,一出车门就叫了起来:"赶车的,你走错路了!"
方非跟着下车,一眼望去,前方残垣断壁,一片荒凉,不承想,壮丽辉煌的玉京,居然还有这样的地方。
"没走错啊,就是这儿!"车夫也踱下车,脸上笑嘻嘻的,符笔轻轻提在手里。
"你骗鬼!"简真破口大骂,"仙禽大街我去过,哪儿是这个破样儿?你走错路了,哼,我一个子儿也不给你!"
"不给钱,也好办!"车夫笑了笑,牙缝里迸出字来,"留下你的小命也行啊--"
大个儿一愣,匆忙掉头,忽见三个蒙脸男子,从断墙后面走了出来。简真心子狂跳,捉笔在手,忽听车夫一声断喝:"放下笔,少耍滑头!"
简真一转眼,车夫符笔直指,笔锋乌光闪动,只要轻轻一挥,就能叫他脑袋搬家。穿斗篷的男子也下了车,一言不发,站到方非身后。
"你们……你们干吗?"几牙简真乖乖放下乌毫,说话结结巴巴。
"别害怕!"车夫笑嘻嘻地说,"我们主人想跟你们说说话!"
"他在哪儿?"大个儿抖索索望去,三个蒙面人站在远处,沉默不语,三个人装束一样,看不出地位高低。
"我在这儿!"断墙后面响起一个声音,"玄武简真、苍龙方非,对不对?"声音沉着冷峻,透着一股威严。
简真心子一跳,想要矢口否认,谁知方非先开了口:"没错,我们就是!"大个儿气得发昏,恨不得揪住方非,把刚才的话硬塞回去。
"幸会,幸会!"那人吃吃发笑。
"你找我们做什么?"方非努力保持镇定。
那人轻笑一声,说道:"想跟你们说两句话。"
"有惫思!"方非皱了皱眉,"躲在墙后面说话?"
"呵!"那人吃吃一笑,"谁说我躲在墙后面?"这最后一句,竟是从方非的身后响起来,少年吓了一跳,慌忙掉头,身后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影。
"我在你面前呐?"声音又转到身前,方非仓皇转身,还是不见人影,不由心想:"见了鬼吗?"
"他是个隐身者!"简真的嗓音一阵颤抖,"隐身术,可是很高明的法术!"
"高明?不敢当!"那人的笑声忽东忽西,忽南忽北,完全叫人捉摸不透。
方非心头一动,轻声说:"简真,你会不会隐身?"
"我?"大个儿苦了脸,"我会一点儿,只能,只能……"
"只能怎样?"
"唉,只能隐几根头发!"
隐身人哈哈大笑,其他人也发出呵呵的笑声。
"放心,我不想伤害你们!"隐身人又说,"我用隐身术,只是不想叫人看见!"
"你想怎么样?"方非忍不住问。
"对你们,我只有一个小小的要求。"
"什么要求?"
那人沉默一下,慢吞吞地说:"今年,你们不要参加拜斗!"
"这还是小要求?"简真跳了起来。车夫大喝,"别动!"大个儿脸色涨紫,张大鼻孔,直喘粗气。
"我知道!"隐身人语气柔和,"简真,你明年就过十六岁了,再也考不成八非天试了……"
"知道你还说!"简真扯起嗓子大吼一声。
"别着急,等我把话说完!"那人不慌不忙,"你们如果放弃拜斗,我会大大地补偿你们。"
"怎么补偿?"
"我给你们每人五千点金。"那人呵呵一笑,"这笔钱,可够你们过下半辈子了!"
"五千点金?"大个儿的嘴巴张得又大又圆。
"怎么样?只要你们放弃拜斗,这笔钱马上到手!"
简真一阵心动,可又觉得有些不妥,他呆在那儿,一时拿不定主意。
"怎么?嫌少?"那人说,"好吧,我再加一倍,每人一万点金!"
"一万点金?"简真大叫一声,胖脸涨红发光。
"有了这一万点金,你们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你们可以买最好的法器,就算进不了八非学宫,也跟进去的人一样厉害。"
"这个……"大个儿瞪着小眼,心里覆雨翻云,不知说什么才好。
"隐身者!"方非冷不丁说,"你也有孩子参加拜斗吧?"
"没错。"那人答得爽快,"拜斗三中选一,少两个对手,他就多一个机会!"
"为什么是我们?"
"因为你最笨,不肯老老实实呆在家里!"
简真不无幽怨地瞅了方非一眼,像是在说:"看吧,都怪你!"方非回瞪他一眼,心想:"你自己要去吃山珍,关我什么事?"
"本来我不必给你们钱!"那人淡淡说道,"我只要将你们扣留一夜,过了今晚子时,你们去不了绚素宫,照样算是弃权!"
"对呀!"简真大大发愁。
"不过,我也有孩子,知道你们多年苦学,并不容易。一万点金!呵,青榜的名额,值得了这个价钱!"
方非心头一动:"隐身者,你这么有钱,又怕人看见,应该是玉京里的名人吧?"
"嘿!"那人不置可否。
"你那么多钱,干吗不给你的孩子买最好的法器?这么一来,他进不进八非学宫,还不是一样的吗?"
"好小子,你挺嘴硬!"隐身人冷笑一声,"没错,我的孩子不进八非学宫,那也照样了得。对于你们这些穷小子,进入八非学宫,只不过是晋身之阶;可对于我们来说,这是自古相传的荣耀!"
"荣耀?"方非心里热血一涌,"为了你们的荣耀,就不惜毁掉他人的前途?"
"小子!别来气。"那人不急不恼,"一万点金,多少道者一辈子也挣不来啊。不管怎么说,我都讲究公平。我用足够的代价,来买你们的前途!"
"方非……"简真小声说,"一万点金啊!"大个儿居然动了心。
"来吧!一句话,我的条件,你们答不答应?"隐身人自信十足,这么软硬兼施,两个穷困小子,断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方非……"简真又在一边耳语,"你可欠了高利贷啊,拿到了钱,你马上就能还债!"
"没错。"方非看了他一眼,"也够你胡吃海塞,吃一辈子!"
"嗐!别说得这么难听呀!"
"呵呵呵!"隐身人听得有趣,发出一阵得意的大笑。
"可我就是不答应!"方非抬起头来,声音十分响亮。
"什么?"简真的眼珠子凸了出来,打手堆里起了一阵细微的骚动。
"方非!"隐身人不胜意外,"你可要三思而后行啊!"
"我一定要考进八非学宫。"方非举头望天,长长呼出一口气,"我有非进不可的理由!"
"什么理由?"
"你不必知道!"
"哼!"隐身人恼羞成怒,"简真,你呢?"
"我?"简真看了看方非,踌躇一下,哀哀大叫,"算了,方非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什么?"隐身人失声咆哮。
"我爱吃爱喝没错!"简真撇一撇嘴,"可是绝不出卖朋友!"
方非瞪着简真,只觉难以置信,大个儿却是垂头丧气,为了刚才一番话,心里懊悔得要命,可是话已出口,也只好随它去了。
"两个蠢货!"隐身人沉默一下,冷冷说,"这可是你们自找的!"
咻,乌光一闪,简真笔没拣起来,人已飞了出去。一道青光也击中了方非,少年向前一蹿,可是没有摔倒。
"咦!"斗篷人轻叫一声,忽见方非一转身,举起符笔,斗篷人不知底细,慌忙闪开。
方非举着符笔,却不知写什么才好,一愣神,三个蒙面人扬起笔来,三道白光同时击在他的身上。方非跌了出去,狠狠摔在地上,他的身子隐隐作痛,尺木也摔在一边,静静地飘浮起来。
"不行,我得逃出去!"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方非双手一撑,尺木到了身前。他的脑海里一片空白,下意识搂住了那根青木,刹那间,一股力量自下涌来,方非身不由己,忽地向前冲去。
狂风拍面吹来,方非口鼻窒息,眼前迷迷糊糊,下面传来几声惊叫。他的心里只觉诧异,瞬眼向下一望,没错,他飞起来了,他在天上!这一切突如其来,可又顺理成章,在他的心里、梦里,这情形不知出现过多少次,飞行的念头就像流淌的河水,不断汇聚高涨,直到此时此刻,终于漫过了河堤、突破了心防。
元气透过身子,源源流入尺木,两者血乳交融,活似婴儿的脐带连上了母亲的子宫。尺木呼啸生风,顷刻来到云层,白云势如马群,不住奔走起伏,四面云峰飘渺,恍若浅海边游弋的水母。一转眼,方非冲破云层,万里长空无遮无拦,自由的感觉分外强烈。
他想要放声长啸,可又感觉中气不足,越往上飞,越觉吃力,起飞的快感很快消失,一股疲倦涌了上来。尺木好似一个强力的水泵,不住抽取体内的元气,元气供给不上,尺木渐渐迟缓。
飞行的感觉和梦中完全不同,飞行的姿势更是无比可笑,他的双手紧攥尺木,两腿缠住木身,全身心趴在木棒上面,就像嫩树枝上的一条毛虫。
"啸响声从后传来,方非回头看去,四道遁光神速逼近,三道团团发白,另一道细细长长,透着一股子凌厉的青气。
蒙面人驭轮,斗篷人使剑,四人藏身遁光,本来无从得见。可是不知怎的,方非偏偏看得清楚,不是通过双眼,而是透过尺木。
这时人木合一,他的一切感官都与尺木相通,不但能看,而且能听,一阵话语远远飘来,透过尺木,方非听得一清二楚--
"谁说他不能飞?"一个蒙面人大声抱怨。
"可是……"另一个蒙面人嘀嘀咕咕,"他的羽化得了零分!"
"见你的鬼!"第三个蒙面人骂骂咧咧,"什么破消息?"
"少废话!"斗篷人冷冷说,"抓住他就行!"
方非越听越惊,因为人木合一,人心一乱,木心也乱,尺木失去控制,突然向下一沉。他还来不及稳住势头,头顶狂风大作,斗篷人乘着飞剑,从上方掠了过去。一扑落空,那人深感意外,他本来势在必得,万不料紧要关头,这个小东西居然下降。他掉过头来,只见方非颠三倒四地掉入云层,三个蒙面人散成半圆,正在那儿守株待兔。
到嘴的鸭子飞了,斗篷人心有不甘,扬起符笔,疾喝一声"冰凝雪箭"。
空气中凝结出千冰万箭,一近方非身子,龙蛛羽衣鼓荡起来,恍若烟云一片,将冰箭纷纷弹开。蒙面人没有这样的羽衣,眼看冰箭射来,纷纷叫骂躲开。
"哎呀抱歉!"斗篷人假惺惺地高叫,"这道符使过头了!"他一边叫喊,一边挟着剑光猛冲,一眨眼就到了方非的头顶。
方非一路下坠,眼看对手迫近,偏偏毫无办法。斗篷人成心显露本领,逼近方非,轻舒长臂,想要来个生擒活捉。
眼看对方爪子伸来,方非脑子一片空白,下意识只想躲闪,这念头一起,身下的尺木又生出力量,向前狠狠一扯,哧溜一声,又把他拉了上去。
斗篷人一不留神,居然再次捞空。他接连失手,直觉受了戏弄,发出一声号叫,气咻咻追赶上去,他自负飞行神速,就算迟了一步,也能赶上尺木。
人与木再次合体,方非还没来得及高兴,呼呼呼,三个火球劈头砸来。他吓了一跳,正愁怎么对付,火球却似长了眼睛,纷纷将他绕过,轰然向下滚去。斗篷人逆天而上,正与火球拍面撞上。
斗篷人怪叫一声,翻身躲避火球,忽听三个蒙面人齐声高叫:"哎呀抱歉,这道符使过头了!"
蒙面人来自白虎,斗篷人出身苍龙,勉强同事一主,其实矛盾很深。斗篷人听见叫声,气得七窍生烟,可他作弊在先,这时也怪不了别人。
蒙面人使奸挡下同伙,一齐催动宝轮,兵分三路,扑向方非。
吃了火球一吓,方非心慌意乱,尺木忽又不听使唤,百丈高处一脚踏空,连人带木向下坠落。东边来的蒙面人料想不及,一扑落空,几乎撞上了西边来的同伙。两个人忙着错车,各自吓出了一身冷汗。南边来的蒙面人旋风转身,一招老鹰扑兔,恶狠狠地扑向方非。
方非心急如焚,脑子一片空白,不防尺木向上一抬,忽又升了起来,这时蒙面人已经扑到,他来不及躲闪,一咬牙,索性迎面冲去。蒙面人吃了一惊,下意识向左一闪,一阵眼花缭乱,两人擦肩而过。
狭路相逢,蒙面人本事占优,勇气却大落下风,他又羞又怒,正想转身追赶,横空飘来了一片怪雾,又浓又稠,白茫茫一片。他慌手慌脚,忙写一道"驱雾符",白光闪过,雾气洞开,透过浓雾间隙,忽见斗篷人兴冲冲赶到方非身边,扬起爪子就要抓人。
一股邪火直冲脑门,蒙面人一扬笔,一道"闪电符"落下。斗篷人直觉不妙,往后一缩,电光擦肩掠过,半个身子失去知觉,斗篷人又惊又怒,尖声怪叫:"白虎佬,这下子还有什么好说的?"
蒙面人闷声不吭,扬起笔来,两道符光同时亮起,两人撕破脸皮,当空大打出手。
敌人互相火并,方非得到了喘息机会,眼看对手都在高处,他搂住尺木,反向下面冲去。
一转眼冲破云层,方非低头望去,大吃一惊。云层下面的情形,放在红尘里也很少见,这是一幅末日的图景,凄惶破败的样子,满是刻骨的绝望--
房屋缺顶少墙、八面来风;高大的石像齐腰而断,一半面目全非;另一半躺在地上,砸出了一个可怕的深坑;石块垒成的围墙,活似巨怪踢过,石条散落一地;叠成奇形怪状。那怪物肆虐成性,踢倒了墙壁不说,还将墙内的屋顶踩了一个窟窿,从上望去,活是一张黑乎乎的大嘴,冲天发出无声的哀号。
一切道路房屋,都是一片苍凉的褐色,像是干透的鲜血,又如斑斑的铁锈。几个窝棚藏在废墟中间,偶尔走出一个道者,也是愁眉苦脸,身形佝偻。他们埋头走路,瞧也不瞧天上一眼。
这一片废墟绵延极广,横在朱明、蓐收两城之间,比起明丽照人的都市,活似美人身上的疤痕。它是玉京的影子,古老、灰暗、藏垢纳污、破破烂烂,它是震旦的耻辱,更是罪恶的渊薮,它堂而皇之地躺在那儿,大多数的道者,却宁可将它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