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景琰召了女孩子进宫玩耍的缘由,徐清自然清楚,又知道玉娘与景宁哪个也没瞧中。这时看着景琰将帕子递了来,又说是景宁捡着的,倒是福至心灵,以为两个有缘也未可知。只是景宁到底是皇后养子,徐清不敢自作主张,待得景宁景琰回宫之后,使侍女请了景淳来,把自家主意与景淳说了。

景淳倒是与谢显荣差不多的想头,以为玉娘也不想景宁得着有力的岳家,是以方才将从前那些勋贵家的女孩子全蠲落了。可眼前这个顾鹊倒是不同。

中书舍人掌起草诏令、侍从、宣旨、劳问、接纳上奏文表,兼管中书省事务,虽说品秩虽只五品,可权位却重。但顾鹊若是当真做得赵王妃,顾文端自然是再做不成中书舍人,倒也没妨碍。且顾鹊论起人才来,却也不算委屈了景宁。若是能为着皇后解决赵王婚事,皇后也必喜欢的。更有一桩,顾文端即能做得中书舍人,自然也得着乾元帝喜欢,提起他的女儿,乾元帝这关也好过。

景淳想在这里,也就点头答应,又与徐清道:“你先问过母妃,若是母妃首肯,你再与母后说。”徐清自是答应。

又过了两日,徐清先进了回宫,将她与景淳的盘算与高贵妃和盘托出。高贵妃倒是知道玉娘说头的,沉吟了回,只叫徐清将顾鹊带来一见。

徐清得着高贵妃的主意,又过了几日,方寻个借口将顾鹊叫来了晋王府,而后亲自带了她往宫中走了回,使高贵妃与顾鹊一见。

顾鹊比景宁大着两岁已然十四,有了少女的模样儿,眉秀目清,唇红齿白,是个秀丽的佳人,尤其动人的是举止间一派温柔大方,似娇花映月一般,哪里像是五品官儿家的女孩子,便是从前景琰召进宫那些勋贵家的千金们也比不上,倒是看得高贵妃不住地点头,又与徐清笑道:“殿下看见,怕也喜欢。”说了,亲自引顾鹊去见玉娘。

顾文端虽得着乾元帝信赖,可到底身只五品,他的妻子辛氏才能勉强进宫朝贺,顾鹊自然更进不了宫。说来这回还是顾鹊头一回进宫,难得她虽是拘束紧张,举止依旧稳重,在高贵妃的昭阳殿是这样,来在椒房殿还是一样,不免叫高贵妃更高看她一眼,亲自在玉娘耳边解说了回。

玉娘将顾鹊仔细看了回,看顾鹊眉目端正,虽是局促不安,行礼时依旧稳重,不像是个轻浮的,暗自点头。到底景宁在她身边长大,又是个纯孝的,不免也分了两分心肠给他,不肯胡乱作配。是以又故意问了顾鹊冬月要办的粥场是如何计划的,听得顾鹊虽是紧张,答话却是不疾不徐,条理分明,也不夸张,又喜欢了些,脸上就带了些笑,道是:“你倒是知道得清楚。”

顾鹊说了这会子话,又觉皇后甚是和气,也慢慢地松了口气,露出了些许活泼来,笑吟吟地道:“回殿下,臣女的母亲不大识字,总要臣女念与她听,是以臣女知道的清楚些。”玉娘听说,又看向徐清,徐清点头作答。

第347章 恩情

玉娘得着徐清答复,又来瞧顾鹊,因看顾鹊脸上虽带着羞怯,目光依旧端正,又中意几分,又闲闲问了顾鹊念过甚书等话,还笑道:“是个好孩子。”又说了赏,赏的是一对红玉镯,色艳如血,便是不识货的看着也知道不是凡品。顾鹊见着厚赐,多少有些惊惶,只是瞧着倒还镇定,当时拜倒在地,叩了头,双手接过。

自景晟立得太子后,高贵妃奉承玉娘格外仔细,看着玉娘赏了顾鹊,便知玉娘已问完了,是以对徐清瞧了眼。徐清会意,假托着不放心华姐儿与阿匡在家,景淳又是个溺爱的,起身告辞,又说:“母后,顾姑娘是儿媳带来的,不如就跟着儿媳一块儿出去,您看呢。”玉娘点头答应,徐清便领着顾鹊拜退。

看着徐清带了顾鹊出去,高贵妃堆了一脸的笑问玉娘道:“殿下,您看这孩子怎么样?”玉娘道:“年纪虽大了两岁,倒还温柔稳重。”高贵妃听在这里,自然知道玉娘是取中了顾鹊,自然奉承,笑道:“殿下说得是,那对镯子妾瞧着都晃眼,更别说那孩子了。可她倒还记着规矩,却不佯羞诈愧的推脱,可不是稳重。”玉娘笑道:“待我问过圣上再说。”

高贵妃笑着奉承道:“殿下的眼光,圣上自然是信得过的。”因看玉娘脸上略露疲色,她如今奉承玉娘比奉承乾元帝更小心些,忙起身告退,到得殿外才长长地出了口气。景淳还以为着玉娘忌惮景宁,故而不肯与他有力的岳家,可高贵妃瞧了玉娘十二年,倒是知道玉娘不是这等样人,她若当真容不下景宁,废人景和就是前身,哪里会叫景琰出头。她即可替景宁挑拣,自然是有些儿情分的。自家若是能在此事上用心,便是最后不成,也能叫玉娘记得自家的忠心,日后多少有些好处。

到得次日早晨,景宁惯例来与玉娘请安时,玉娘将景宁招到面前,轻言细语地与他道:“上回阿琰召来的女孩子,我叫你在帘后瞧一瞧中意哪个,你只躲羞不肯,只得都罢了,你父皇还笑你像个女孩子。如今你大嫂荐了个,她父亲你许知道,是你父皇跟前的中书舍人顾文端。女孩子我也见过了,是个懂事的。我想着再召她进来回,也好叫你亲眼瞧一瞧,这回可不许再躲了。”

景宁叫玉娘说得脸上红涨,低了头道:“并不是儿子躲羞,儿子又懂什么呢?娘瞧着好就行。”玉娘就笑道:“又胡说,你的王妃是与你过一世的,我瞧着好有甚用。”景宁抬了头看着玉娘道:“娘忘了吗,儿子还记得呢。若不是当年娘将儿子带了回来,儿子如今还不知道在哪里。您待儿子,比之阿琰也差不了多少,儿子还能信不着娘吗?”

玉娘不意景宁竟是记得他极小时候的事,又说出这样的话来,便是她心性坚强,也不由得眼圈儿微微一红,勉强笑道:“你这孩子。”景宁双眼也是带着泪光:“娘,您就替儿子做主罢,您喜欢的,儿子就喜欢。”话已说成这样,玉娘只得答应,景宁这才起身拜退。

景宁这里即答应了由她做主,玉娘便将顾鹊的来历身份与乾元帝说了,又道是:“我瞧着孩子倒是懂事,只不知顾文端为人如何。若是您看着好,我再将辛氏召进来瞧瞧。”

乾元帝才吃了药,正靠在玉娘怀中闭目养神,听玉娘提起顾文端来,眼也不张地笑道:“顾文端年轻时可是一副好相貌,便是老了也一样端正。不知他女儿像谁,若像了他,怕也是个美人。”玉娘听说啐道:“一个外臣,我从哪里知道他长甚样!从哪里知道像不像。”又道是,“倒是顾氏,美貌尚在其次,胜在性子稳重,又肯陪着她母亲开粥场。您也知道阿宁幼时吃着过苦,总要个心善些的王妃才好。”

乾元帝听说张开眼瞧了瞧玉娘,见她脸上多少带些郁郁,抬手在她脸上轻轻一抚:“你即瞧着好,就召她们母女进来说说话,当真取中了,告诉我,我下旨就是。”玉娘含笑答应,又问乾元帝道:“您这味药也吃了这些日子了,可要换个方子么?这些御医也是,就爱保平安,一点也不肯用心。”乾元帝笑道:“很不用,如今我疼得好些了,都是你照料得好。”玉娘却道:“即是好些了,更要换个方子才好,哪有一方到底的。”乾元帝拗不过玉娘,只得答应,当时就召了御医署医正与两位医丞来。

说来御医们每日与乾元帝请着平安脉的时候,也觉着乾元帝脉息渐强,却不是宁神丸起效,倒像是病症缓和的模样。又看着如今都是皇后照顾着乾元帝用药歇息,想及“心是思之官”,许乾元帝是与皇后恩爱和睦,是以心情愉悦,少有烦恼,更兼有了个天纵聪明的太子,这才使病症减轻。

只是从来御医难做,尤其是为皇帝皇后们诊脉的,不求有功前先求无过,是以也没敢换过方子来,这回听着皇后有责怪的意思,自然跪地请罪,又背着许多医书说了从前不能换方子,如今又为甚能换的缘由。

玉娘哼了声道:“你们也不用把这些话来哄我!你们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不知道吗?只爱开个平安方,好保你们阖家大小平安!在旁人身上也就罢了,如何在圣上这里,也这样胆大!还不快快将药方子换过!若是再有以后,我可顾不得你们哪个是老臣,哪个是数代单传了!”

乾元帝只以为玉娘性子太绵软,是以这番话看着是训斥,言辞中依旧多少带些娇嗔,不禁忍俊不禁,又把一个姓单的御医丞看了看。

也是巧,单御医的单姓读做“善”音,可写下来却正是单传的单字,也恰是他家中数代单传,便是单御医是家传的杏林妙手,也是无可奈何,束手无策,倒成了御医署的一叹了。

乾元帝看着单御医他如土色,更是失笑道:“单御医是几代单传来着?”单御医身子微微颤抖地伏在地上,回道:“回圣上,臣家中已是六代单传了。”乾元帝听说,倒也点头:“怨不得连着皇后也知道了。”单御医抹了把额头的汗,小心翼翼地道:“臣也无奈得很。”乾元帝笑道:“诊脉吧。”

医正与医丞们轮着请了脉,下去商议了个方子来,大略是将从前的宁神丹中那些药的配伍加以增减。又推了医正把脉息与药方子为乾元帝细细讲了回,碍着皇后方才发怒,格外说得仔细,又将忌讳说了回,无非是勿使大悲大喜,大惊大怒,照着如今的情形保养就很好云云。

乾元帝也是略通医理的,自然知道自家的病情能有裨益,玉娘在其中功不可没。他原先就心爱玉娘,看玉娘待他真情,自然更把玉娘看重,待得御医们都退下后,乾元帝握了玉娘的手道:“天使我得汝,如获至宝。”玉娘红了粉面道:“您太夸了,我愧不敢当。”乾元帝揽住玉娘香肩道:“你愧甚?这是你该受的。你待我细心体贴,处处以我为先,我的儿女们,你也一概视如己出,贤且慈,这是其一;你又为我生了元哥儿,这孩子聪明智慧,如今许多大人就比他不过,待得长成,必是我大殷继往开来的一代明君英主。有了这两样好处,你还不是我的至宝吗?”

玉娘把罗袖颜面,只做个羞不可抑的模样道:“您说得我无地自容了。”乾元帝笑着点了点玉娘鼻子:“这你就受不住了?好事在后头呢,你只管受着就是,我给得起。”玉娘听说,心上忽然一动,把罗袖移开了些,把一双剪水秋波看着乾元帝,目光中又是疑惑又是期盼,直瞧得乾元帝心上也化了一摊春水,低头在玉娘额头轻轻一吻,又将她抱进了怀中。

过得两日,玉娘特旨召了顾文端之妻辛氏与顾鹊入宫。见着辛氏,玉娘倒是吃了一惊,却是辛氏看着颇有几分老态,两鬓更有了银丝,怎么瞧也是年近半百的人了。辛氏倒是个明白人,知道自家形貌苍老,人初见着时都有疑问,是以也不避讳,把实情与玉娘说了。

却是辛氏之父辛楣与顾文端之父顾义两个可说得上通家之好。在辛氏之母怀孕时,顾义也娶了妻子王氏,听得嫂夫人有孕,顾义拔下发髻上的玉簪为信,辛楣则解下玉佩为凭,互相约为婚姻。

不想辛楣得着辛氏之后不久,夫妇先后染病去世,抛得嗷嗷待哺的辛氏一个,因此家产被亲族们掠夺一空,只留了一间破屋叫辛氏与她乳母容身。还是顾义听说了,勃然大怒,持玉佩为凭,将辛氏接回家来抚养。

不想顾义与王氏虽是夫妇和睦,举案齐眉,无如王氏始终不能有孕,直至辛氏十一岁那年方产下一子,是为顾文端。

说来顾义不愧义名,虽辛氏大着顾文端许多又父母双亡,连着当日许婚的玉簪都叫人夺了去,依旧坚守婚约。在顾文端十七岁上叫顾文端与辛氏完了婚。

说来固然顾义信守承诺是个信人,难得的是王氏与顾文端,一般仁义守信。顾文端与辛氏完婚后,一般地互敬互重,虽辛氏年长许多,样貌也平常且婚后迟迟不孕,顾文端依旧不纳妾蓄婢,便是辛氏几回提起,顾文端也坚持不允。

辛氏即感且愧,在菩萨面前许下宏愿来,若能得着一儿半女,必年年行善,这才才三十五岁上得着顾鹊。辛氏将前情与玉娘说了,又红了脸道:“妾施粥是有着私心的,并不全心行善,并不敢当殿下夸奖。”

第348章 破脸

玉娘听着这段前情往事,倒也感叹,若辛氏所说是实,顾氏一门可说是信诺温厚,这等人家出来的女孩子自也是个好的。只是玉娘秉性多疑,见辛氏无端将自家故事说得这样明白,不免觉着辛氏是故意为之,且顾义好说个信守承诺,顾文端也能说个至孝,倒是王氏,若当真如辛氏所言,倒也能得个义妇之名了,是以不大肯信。

说来玉娘当时将景宁带在身边抚养,一是看着景宁实在可怜;二是为着哄乾元帝的;三则也是做个预防;是以教养时也花了些心思。景宁当时不过两三岁,哪里经得住玉娘手段,自然是玉娘要他养成个什么性情就是个什么性情,待人一片质朴,全不像宫里长大的孩子。,倒也叫人欣慰。可到了择婚时,就要费些心思,且不说景宁到底是个孝顺懂事的好孩子,玉娘也非真的心如铁石,就是只为自身设想,玉娘也不肯把景宁放在个会得耍刁的人手上,没的给元哥儿惹事。是以见过辛氏之后,玉娘也不经过乾元帝,使了自家的人出京去将顾文端身世摸了个透。

若是乾元帝使的人,必是堂皇往当地府衙走一趟,叫来里正邻居等人查问一番。要知中书舍人总是皇帝身边的近臣,便是京中的官员,也不敢轻视,何况京外的,若是加以回护,又能问出甚来。而玉娘使出的平常都是市井中人,自然手段不同,竟是不去问顾文端友邻,反问与顾家有隙的人家。因此倒也听着了些许辛氏当面不曾说的事。

却是顾文端之母王氏早年也曾顾虑着辛氏大了顾文端许多,怕她生育上艰难,也曾想图赖婚姻,宁愿陪送厚厚的妆奁与辛氏,替她另寻姻缘,却叫顾义以休妻相挟,不得不忍耐下来,因着这个缘由,王氏瞧辛氏颇不喜欢,偏辛氏却也不是个逆来顺受的,婆媳两个虽不至于乌眼鸡一般,却也不大和睦,还是顾文端中了进士之后留在了翰林院,将辛氏接进京来,将她们婆媳远远分割了,这才安静。

因打听着这段往事,玉娘倒是肯高看顾文端与辛氏夫妇一眼。尤其辛氏,称善而隐恶,是个有心胸的,怨不得顾文端也肯看重她。有这样的母亲,女孩子还能差了吗?因此方在乾元帝面前透了瞧中顾鹊的话来。乾元帝若是信不过顾文端,也不能叫他做了中书舍人,见玉娘选中他的女儿给景宁,自也肯答应。

待得赐婚旨意下后,直叫京中诸王公勋贵惊了眼目,却是顾文端虽是天子近臣,到底品秩低了些,在王公贵胄,勋贵高官如云的京城,算不得什么。十来岁的小女孩子们到底不太懂事,口中虽然不说,可举动间难免有些区别,偏顾鹊也是个懒怠的,情愿在家中帮着辛氏看账簿子,也不喜欢与女孩子说笑玩耍,是以在闺秀圈中倒好说个籍籍无名,忽然乾元帝叫点为郡王妃,女孩子们哪有不羡慕嫉妒的。

只是赐婚旨意下后,顾鹊便算是皇家人,依着规矩,由宗正寺使人在顾宅划了个小院子来,请顾鹊迁入,从那以后顾鹊身边服侍的人,都是宫中遣出的宫人内侍,竟就与家人隔绝了。从那以后,莫说是顾文端见不着自家女儿,便是辛氏要见顾鹊,也要按品装扮,依礼求见,得着顾鹊应允,方能进入,更别说是那些勋贵大臣家的女孩子,便是顾鹊肯见她们,宫中派出来的掌事内侍与宫人也不能答应。因此上那些女孩子进不来,顾鹊也出不去,两边碰不到面,便是有一腔的酸妒,也只能强忍。

顾鹊这里酸不着,好在还有一个宁姐儿。却是在这些闺秀眼中,宁姐儿是皇后殿下的侄女儿,可皇后殿下若是真疼她,还能不叫她做个赵王妃?赵王殿下可是皇后亲自养大的,还能逆了皇后意思不成?皇后自家侄女不抬举,却去抬举个挨不着边的,分明厌弃了宁姐儿。

可要这些闺秀们当面讥刺宁姐儿,便是与她们一个胆子也不敢,且从小的教养也不能答应,可看着宁姐儿镇定模样,却又不肯服气,在背后悄悄道:“殿下都不喜欢她了,难为她还要做个镇定样儿给人看。”更刻薄些的还道:“那顾鹊长甚样也没人知道呢,倒是赢过她,若我是她,也要不服气的。”

更有人特地把这些话学了与宁姐儿听,直将宁姐儿气得哑口无言,又不好当面发作,只得强忍回家,哭诉与冯氏知道。冯氏听说,一面是心疼宁姐儿,一面也埋怨起玉娘反面无情起来,暗道:你在家时我待你也可谓厚道,如今你得意了,全不念旧日情分。哪有这样为人的!只是这番埋怨冯氏连着宁姐儿也不敢告诉,更别说谢显荣了,又忍气来劝谢显荣好好当差办事,千万不要再惹玉娘做恼等话。

因顾鹊做得了赵王妃,谢显荣自觉丢了颜面,叫冯氏说了几回,竟做起恼来,反怪顾氏不会教导女儿,这才惹得玉娘不喜欢。说来宁姐儿除着面庞算不得美丽之外,余下的德工言,样样都拿得出手,是以冯氏哪里肯受这个罪名,当时犯唇相讥,只说是谢显荣自作聪明,自家上赶着要把宁姐儿与赵王作配,这才惹得玉娘不喜欢,方便宜了顾鹊。

谢显荣本就窝着火,叫冯氏喊破,恼羞成怒之下砸了一套杯子,冯氏当时就痛哭起来,这是谢显荣与冯氏两个婚后头一回破脸,却是吵得十分激烈。侍女们见着世子与世子夫人吵得面红耳赤,都上来劝解,一时间又哪里劝得开。这一对夫妻,在境遇平常时举案齐眉,乍然富贵时还能恩爱不移;可等到再到逆境,因彼此都失了本心,是以渐渐离心。

谢显荣与冯氏的这一场争吵,到底还是惊动了马氏。马氏从前不喜冯氏,可这些年婆媳下来多少也有几分情分,看着冯氏来请安时双眼红肿,倒还劝她,只说是:“他在外头也艰难,脾性不免大些,你做妻子的,忍耐一二也就过去了,何苦与他争吵哩!倒是坏了夫妻情分。”冯氏听说,手脚也有些发抖,涨红了脸,双眼含泪,到底不敢辩驳。马氏又徐徐劝解了冯氏几句,这才与冯氏道:“赵王即定了王妃,宁姐儿也要快些定准人家了。也免得叫人说嘴。”冯氏忍气吞声地答应。

谢显荣与冯氏的这一场争吵,到底还是叫谢怀德与梁氏知道了。梁氏只与谢怀德叹息道:“殿下从没想着叫我们家的女孩子再与皇家牵扯呢,世子与嫂子怎么就瞧不明白呢。他们竟还能自荐,平白地惹了殿下做恼。殿下哪里是个肯忍气的,世子逆了她的意思,挨些教训也是应该的,只可怜了宁姐儿。”

若谢显荣与冯氏不曾惹着玉娘不喜欢,便是赵王妃定着了顾鹊,玉娘也可召宁姐儿入宫说话,只要有这么一回两回的,大伙儿也就明白皇后依旧喜欢自家侄女儿。可自赐婚圣旨下后,玉娘倒是赏过顾鹊东西,对宁姐儿却是一字不提,明白些的还能不知道实情吗?

谢怀德按了按额角,冷笑道:“想殿下初进宫时,前有李庶人,旁有高贵妃,侧有陈庶人,更别说那些贵人采女们,一个个虎视眈眈,哪个是好相与的?饶是如此,殿下也只凭着自家熬了出来!他那个榜眼怎么来的?我那大哥哥还当着殿下离不得家里人扶持!可是糊涂透顶!”说了又与梁氏叹道,“你明儿递个帖子与殿下,先恭贺殿下喜得佳妇。而后替宁姐儿求个情。便是她父母昏聩,她总是个无辜的。只消殿下肯见一见宁姐儿,甚流言都没了。”

梁氏笑道:“倒是巧了,我正有个计算还待与您商议呢。”说着将写得的请见帖递了与谢怀德看。原是从来外命妇的请见贴上都写着丈夫的官爵名姓,与自家诰命姓氏,若是要带人,所带人的名姓,出身是甚,年岁几何,也要写明,待得宫中准了,才许进宫。是以梁氏写贴时,将宁姐儿也添了上去。

却是梁氏一来看着宁姐儿无辜,二则,梁氏也知道谢怀德,是个看重家人的,总会替宁姐儿开脱一二。是以盘算着自家进宫时带了她去,只消宁姐儿能进宫,外人又怎么知道是自家求见的还是皇后宣召的呢?

谢怀德看着梁氏这帖子,脸上果然显出笑来,拉了梁氏的手道:“好娘子,好夫人,你想得周到。”梁氏抿了唇笑道:“我也只能做在这里了,殿下见与不见的,只看宁姐儿自家的福气了。”谢怀德道:“这是自然。”

梁氏的帖子递进宫去,往常都是次日就能得着答复,这回却是迟迟没有消息,直过了四五日,连着梁氏只以为玉娘恼着谢显荣夫妇,因而迁怒,自家也失了信心,宫中却来了人,来人是椒房殿总管金盛。

第349章 天宝

却是玉娘接着梁氏求见的帖子,自家倒也感叹一回,因景琰恰在她身边,便与景琰道:“梁氏倒是有心。”

便景琰是公主,身份上强过她去的,普天之下也不过两三个。有公主身份在,景琰又是个烈性的,倒是没人敢欺她的。可若是太过顺遂,叫人哄了去,也不是不能惹下祸来。到底玉娘与景琰也是母女,自然有情分在,因此在人情教养上不肯松懈。常把世情来教导她,故而景琰如今也比从前沉稳些儿,瞧着梁氏的帖子,倒也感叹了句:“二舅母有善心。”玉娘趁机引了这事与景琰道是:“人即有善心,若能成全且与你无害,不妨成全一二,也是你的功德。”景琰肃容称是。

因梁氏心存一念之仁,玉娘便不肯叫她灰了心。且玉娘为着日后计算,固然要打压谢显荣,可宁姐儿到底无辜,倒也不忍使她太受牵连,也不好叫谢显荣全然灰心。是以接着梁氏的帖子没几日后,便叫金盛亲自接宁姐儿进宫。

椒房殿内侍总管亲自来接,何等的体面风光。果然,宁姐儿这一回进宫之后,京中传说她失了皇后欢心的流言果然少了许多,那些勋贵大臣家的女孩子如从前一般同她往来,宁姐儿到底松了口气。只是。谢显荣与冯氏经此一事后再不如从前。

谢显荣是甚样人?一个读书人,明晓得以庶充嫡一旦揭发是有罪名的,为着利禄,竟在谢逢春要将孟姨娘所出的玉娘记在马氏名下,好去参选时,不独不拦,反以父母之命为由亲自填了履历。这样的人,若是不曾得意,那也好说;得了意再忽然失意,哪有不恨的。他自不敢怨恨乾元帝与玉娘,也不好怪谢怀德,就将一口气都出在了冯氏身上,自夫妇争吵之后,谢显荣竟是绝足不曾回房。

冯氏比之谢显荣更可怜上许多,谢显荣还有个她好怨恨,她又怪得谁来?郁郁之下,竟就病倒在床,她身子素来强健,少有病痛,只是身子强壮的人一旦病倒,反比平常柔弱些儿的更难痊愈,竟就缠绵病榻。

承恩公府如今倒是请得动御医,连换了两三个御医,都说冯氏这是心思郁结,只要开放心胸便好。可冯氏虽有儿女孝顺,可婆母不是个和善的,又叫谢显荣冷淡着,一时之间哪里放得开心胸来。

不想冯氏病了几日之后,谢显荣倒是回了房,又亲自劝她,叫她好生养息,又将伺候的侍女们叱喝一顿,只说她们服侍不尽心云云,不免叫冯氏以为谢显荣这是回心转意,却不知这是谢怀德寻了谢显荣说话。

谢怀德虽心上一点良知未灭,可也是个灵醒人儿,看着自家兄长对嫂子这样反面,也觉齿冷,这是其一;若是在这个当口叫宫中知道冯氏因心思郁结,是以久病不愈,会得怎样看待自家?依着皇后与太子的势头,肯依附上去鞠躬尽瘁的多了,真以为皇后离不得承恩公府吗?是以谢怀德亲自来劝谢显荣,好容易才把谢显荣劝得转了脸皮来待冯氏,至于关上门后如何,却已是谢怀德问不着的了。

又说景宁与顾鹊即定未婚夫妇名分之后,果然又比从前稳重许多,在朝中见着顾文端时,也肯执子婿礼,若是狭路相逢,说不得便要口称声顾大人,又肯让顾文端先行,直好说得上恭敬了。

便是顾文端为人沉稳,也免不了欢喜,瞧在朝中旁的大臣眼中,更是不免羡慕,直不明白他哪里对了帝后两个的心思。不光是羡慕顾鹊得做王妃,还是赵王这个女婿谦和有礼,寻常人家的女婿也不过这样了。

若是从前,因着玉娘是妃子立后,其间折了一后数妃两子,虽乾元帝总觉玉娘清白无辜可人怜,朝野中人对她还是多有猜疑,说玉娘狐媚已算得上是客气的了。便是如今有了景晟这个聪明太子,人也只当是乾元帝教养得好,与玉娘并无关系。直至如今,景宁这番模样倒叫人对玉娘另眼相看起来。

哪个不知道赵王是在这位谢皇后身边长大的,若谢皇后当真藏奸,养废个皇子可比将个皇子养成熙熙君子容易许多。且乾元帝对谢皇后的爱护人所共知,也不见谢皇后为家人要官要爵,连着赵王择妃,她都肯舍了自家嫡亲的侄女儿不选。

善良些儿的,自此以后都以为谢皇后是个宽厚慈善之人;更有些读老了圣贤书的读书人,竟还肯称玉娘一声贤后。

只还有些人,或是生了一双利眼,或是有着七窍玲珑心,暗中冷笑道:“甚贤人?哄鬼哩!是个厉害人才真!赵王是她自家生的也就罢了,偏是收养的,若是养成个不贤的,吃亏的还不是她!一个不慈的名声背着了也就罢了,若是赵王与她做对起来,可不是自家弄自家了!再看看如今!莫说赵王孝顺,便是赵王不孝顺,人都说她贤明慈悲哩,赵王与她做对,错的自然都是赵王!这等心机手段,怨不得圣上眼里只有她一个!”提起玉娘不为谢家求官要爵,更说道,“太子是她嫡亲儿子,是谢家嫡亲的外孙子,等太子即了位,甚好处不能给!她又不是个蠢的,非要看在眼前。”只是这样的话,也不过几个至交好友私下议论罢了,哪个敢说出口来,对皇后不敬的,有前车之鉴哩。这是旁话,表过不提。

又说光阴匆匆,转眼一年过去,到开笔时,乾元帝忽然下旨将年号从乾元改成了天宝。旨意上道是,新年中终南山现白鹿驮一白须老道,口称真言,为太上道祖现身,此乃大祥瑞,故而更改年号,是为天宝元年。因大殷朝佛与道并尊,为着现身的太上道祖更改年号,朝野倒也无甚议论。

只是玉娘常年在乾元帝身边,虽有些军国大事乾元帝以为玉娘不懂,不叫她知道,可这样事关祥瑞,乾元帝没有不告诉玉娘知道的道理。可玉娘也要到乾元帝下旨之后才晓得,她是心上有病的,哪有不猜疑的道理。

到得乾元帝回宫,玉娘看乾元帝满脸喜色,心上才略定,正计算着如何开口时,就叫乾元帝拉进了内殿,先将服侍的诸人都挥退了,方道:“我说过,好事在后头呢,你看如何?”玉娘听着这句,心上忽然跳得利害,粉面上不由得失了颜色:年前他曾道是:“天使我得汝,如获至宝。”天宝,天宝,莫不是这意思?怪道她不知有祥瑞报上来,根子却是在这里!为着个皇后改年号,可不是要叫史官们骂一句昏庸!是以他才把祥瑞比出来哄人。

乾元帝他原是满心欢喜,看着玉娘不独没有喜欢的模样,还把颜色更改,一时自然失望,正要说甚,玉娘已回过神来,故意叹息道:“圣上,您这等的深情厚谊,我粉身难报。”乾元帝顺着玉娘口气笑道:“百年后,我可不要身边人是个粉身碎骨的。”玉娘勉强一笑道:“那我就好好的。”

却是玉娘叫乾元帝这神来一笔,搅得心神大乱。若她当真是玉娘,遇着这么一个将她爱若至宝的帝王丈夫,然是此生再无他求。偏她是阿嫮,是沈如兰的女儿、是严勖的外孙女儿,严沈两家数百条性命横亘在其中,叫她一步也退不得。便是她这十三年来心意坚决,可到了这个时候,也难以自持。连着双手也微微颤抖了起来。

而乾元帝手上正握着玉娘素手,这一抖自然察觉,他也是机敏过人的,看着玉娘口中虽是甜言蜜语,眼中却一丝欢欣也无,也不似惊惶过甚的模样,心上哪有不疑惑的,只他再聪明,一时间又哪里猜得着玉娘这是为着甚。

乾元帝这时来是为着叫玉娘惊喜的,不想玉娘虽惊却不喜,乾元帝多少有些失望,又与玉娘说了几句话,依旧出来回温室殿理政。

从来皇帝身边都有史官跟随,只在私密之时,或是皇帝不许跟随时,史官才不得跟在皇帝身边。这一段却在《殷书.明帝本纪》中曾提及,道是:“帝与后密语,片刻,帝出,尝回顾,终无言。”

到得晚间,乾元帝再回椒房殿时,玉娘已是从前模样,还与乾元帝抱怨道:“您将元哥儿带得这样老成。他方才还与我道:‘您乖些儿,好生用膳,瘦得这样,能看么!’您瞧瞧,这是当儿子的么!”乾元帝就笑道:“我叫你好生用饭,你听了么?该你叫儿子训哩!这会子他去哪里了?莫不是叫你骂跑了?”玉娘就啐道:“您问问孩子们,我骂过哪个!是阿宁,阿宁那里得了柄好刀请他去,他呆不住哩。”说了又笑,“阿宁这孩子也是,知道叫了元哥儿去,那刀多半儿就归元哥儿了,一回回的,也不知道改。”

乾元帝只道:“元哥儿给阿宁的就少了吗?他们弟兄间的事儿,你一女人家家的哪里懂得,不用管了。”玉娘才要答应,就听着殿门外有叩叩之声,却是珊瑚在外轻声道:“殿下,酒已温得了。”

却是乾元帝患有头疾一事,叫玉娘得知后,宁神丸都叫玉娘收刮了来,每日亲自照拂乾元帝用药。

宁神丸需在用膳前一刻钟以温热的黄酒送服,是以椒房殿服侍的诸人已养成习惯,看着乾元帝过来,椒房殿的小厨房便将黄酒温得了送来,由玉娘服侍乾元帝用药。

玉娘听着珊瑚这句,亲自走到殿门前,珊瑚正站在门前,手上一个的黑漆填螺钿描金漆盘,盘上一只白瓷描双龙夺珠酒盅,内里盛了半盏黄酒,色若琥珀,酒香扑鼻。

珊瑚看着玉娘现身,依礼退后一步,弯下腰来,将漆盘托过头顶:“殿下。”玉娘看着这盅酒,双瞳不由自主地一缩,顿了顿才探出手来将漆盘接过,回身面对乾元帝时,依旧是眼中带些笑意地与乾元帝道:“圣上,您该用药了。”

第350章 有变

乾元帝在玉娘手上吃了药,又笑玉娘:“真是拿人当个孩子管。”玉娘这厢将酒盅叫珊瑚收回去,一面洗手一面道:“您自家不肯用心,一时吃一时不吃的,叫人怎么放心呢?”乾元帝看着玉娘洗了手,就将她召到身边,揽了她坐在身边,又叹道:“我还没叫人这样管过哩。”

说来乾元帝也有些儿可怜,幼年时亡了生母,便是有乳母保姆照拂,到底尊卑上下有别,哪里敢很管他。永兴帝一大半儿心思用在前朝,剩下的又叫万贵妃母子占去大半,余下些许给乾元帝,又能有多少?及至纳了李氏为太子妃,李氏为人自恃身份,并不肯拿柔顺面目来对乾元帝,余下的良娣等因着身份关系,见着乾元帝敬畏有之,亲近不足,都便是后来高贵妃得幸,也是自居妾妃身份,不曾这样理直气壮地伸手来管乾元帝起居饮食,乾元帝口中不说,心上隐有不足。是以当玉娘把一副关切面目来对他,拿着他当丈夫看待,怎么叫乾元帝不意动,愈发地把玉娘看重。

玉娘便真的是一副玉石俱焚的性子,这些年来叫乾元帝用爱惜疼惜细细磨着,多少有些意动,这时听着乾元帝似叹非叹地说起没人管他,想着乾元帝才喝下去的那半盅酒,眼中就有些酸涩,强笑道:“这话说得怪可怜的。”

乾元帝笑着将玉娘抱进怀里,下颌搁在玉娘肩头,在她耳边道:“那你以后都管着我。”他口中的热气喷在玉娘耳边,刺得玉娘身上微微一颤。乾元帝自吃了药后,本就觉着四肢舒爽,精神健旺,叫玉娘这一抖,丹田处那股隐隐约约的热气忽然炙热起来,再忍不住,手臂用力,将玉娘紧紧地压在了怀里,喷出的气息愈发地热烈起来。玉娘待要推开他,无如乾元帝性发,玉娘又是个孱弱无力的,只得由他强抱进了内殿。

说来乾元帝今日格外有兴,任凭玉娘如何哀求,总不肯放过她,待得云收雨住,玉娘已是半昏半迷,乾元帝虽是意有未足,却也不忍在折腾玉娘,亲自抱了她去沐浴,再将她抱回。又知道玉娘畏冷,乾元帝扯过锦被来将她严严实实包了,看着玉娘似已沉沉睡去,俯下身在她雪腮上轻轻一吻,这才自家穿了大衣裳走出去用膳。乾元帝前脚刚踏出内殿,后头玉娘就张开了眼,对着他背影瞧了眼,眼中滚落两滴泪来。

从此以后,玉娘待着乾元帝愈发地温柔体贴,直将乾元帝的饮食起居都握在了手上。许是玉娘照拂得好,群臣们看着乾元帝的精神一日比一日,在朝政上也更精明厉害,些许小纰漏都躲不开他的眼。到了这个时候,朝野倒是无人不说谢皇后一个贤字,更何况,那位周岁即立储位的景晟太子,也愈发地显出风范来。

寻常人家八玖岁的孩童,字也不知有没有识满一本,可景晟,许是三岁就叫乾元帝带在身边听政的缘故,竟将个东宫打理得仅仅有条,些许简单的政务也能独自处理妥帖了再回与乾元帝知道。

东宫尝两个官员看着景晟储位稳固,就有意奉承,却又欺他年幼,言语中十分夸张,直将景晟比做未来尧舜,就叫景晟板了小脸训斥一场,转头又上了表章与乾元帝,直言朝有佞臣,其心叵测,请这几个从东宫属官中逐出去。

说来景晟再聪敏过人,到底年幼,乾元帝不能放心,在东宫布有眼目,这两个大臣的言行,他哪有不知道的。听着景晟训斥已是一喜,再看景晟本章更是一喜,便将景晟本章携了来与玉娘看,又与玉娘道:“我们的孩子,可是个好孩子哩。”玉娘笑道:“我不过生了他,是您教导得好。”乾元帝笑道:“你太谦了,元哥儿也常往你这里来的,你教导他的那些,虽是寻常故事,也是道理。”

玉娘微笑道:“我还怕教坏了呢,您即这样说,我也放心了。”说话时宫人正奉上温热的黄酒来与乾元帝用药,也不知怎地,这宫人脚下一软,就跌在乾元帝脚前,将那盅黄酒都打翻在地,酒撒了也就罢了,那只酒盅竟也碎成数片,玉娘霍地站起身来,斥道:“你如何这样慌张!”

宫人忙伏地请罪,搁在身前的一双素手细白柔长叫正红地毯一衬,仿佛绽开的玉兰一般,且又把好声音,娇柔婉转,带些惊惶时也一样动人:“奴婢惶恐,奴婢万死。”

乾元帝只以为玉娘为着误了吃药的时辰发怒,对那宫人的请罪置若罔闻,还拉了玉娘的手劝道:“我的身子如今也好了很多,头疼许久不曾犯了,稍晚片刻吃药也不打紧,叫他们另温一盏就是。”宫人看着乾元帝不理她,也只得收了娇柔模样来,将地上几片碎瓷捡起,躬身退了出去。

片刻之后,另有个宫人奉来了热酒,依旧是玉娘服侍着乾元帝用了药,又有意引着乾元帝将景晟那道本章上得好在哪里剖析了与她听,乾元帝自肯解说,待得说完,乾元帝只觉得身上没得力气,精神也不大济,勉强用了几口膳,便回内殿去歇息,还叮嘱玉娘:“我略靠一靠,还有些奏章没看,你记得叫我一叫。”

玉娘含笑答应,待看着乾元帝睡下,脸上的笑容就敛了,反身回在外殿在凤座上坐了,脸上带些阴云地瞧了金盛一眼。

在那宫人拜倒请罪时金盛已知道不好。那宫人却是司灯付氏的干女儿,有个夭娆的名字,唤做桃萼。桃萼才来椒房殿不上一个月,还是付氏亲自到金盛面前求的情。

金盛看桃萼有几分颜色,又有一把好声音,倒也曾疑心她是个有志气的,不想付氏解说是:如今皇后得势,嫡子早立,有这两尊菩萨在,谁还能出头呢?桃萼年纪虽小,倒还算懂事,所求的不过是在椒房殿当得几年差,到年龄放出去,凭着她的样貌,也能说个好人家,许还能做成官太太哩,哪能把青春虚掷了。

因着付氏少年时也有几分美貌风流,金盛虽是个阉人,也有寂寞之叹,因此与付氏有过眉来眼去的时候,有旧日情分在。如今付氏求上门来,又说得入情入理,且所求的不过是金盛一抬手的事,是以金盛也就答应了。

不想这桃萼倒是个有大志气的,当着皇后的面儿就敢做夭!莫不是看着皇后从来温柔和气,就真当她是菩萨了吗?!

金盛即惊且怒,是以那桃萼退下时已叫他使人关了起来,另换了个老实的上来。饶是如此,心上依旧惴惴,再叫玉娘瞧了这眼,哪里还站得住脚,噗通一声在玉娘脚前跪了,叩首请罪:“奴婢该死,奴婢该死。”说着又狠狠煽了自家几巴掌,直煽得两颊红肿。

玉娘看着金盛这样,额角也一跳一跳的疼,一手撑了头道:“她是哪里来的?”在玉娘册后前后,宫中还曾有妃嫔与宫人们在乾元帝跟前献媚讨好,可自朝云死在宫正司之后,这等事就绝了迹,固然荣华富贵诱人,可也要有命享哩。是以玉娘也早惯了眼前清净,不想今日忽然冒了个有志气的来,倒是叫惹惊讶。

在乾元帝面前献媚也就罢了,偏要打翻酒盅,莫不是知道了甚,是以故意作为?不,若当真是知道了甚,那盅酒就是罪证,虽不好定她的罪,也足以叫乾元帝对她起疑,是以不能是这样。莫不是是有人要救乾元帝,偏又不肯害了她,所以做下这等匪夷所思的事来?

玉娘满心疑窦,正是个不耐烦的时候,看着金盛做出这幅模样来,哪能不怒,拍着扶手道:“你做这幅婢妾样与谁瞧!当真打量我好脾性吗?!”

金盛听着玉娘这两句说话,更是胆怯,却不敢再做出那副畏罪的形容来,老老实实地跪端正了,含了泪将桃萼的来龙去脉都回与了玉娘知道,又叩首道:“小小宫人,不肯老实当差,生出这样龌蹉心思,合该送宫正司教训。”

玉娘听金盛这番解释,前后通顺,心上也肯信他,只是一想着那打翻了的酒盅,心上就烦躁,是以冷笑道:“我予你的权柄,竟叫你拿来做人情。这回是桃萼,日后再出个桃蕊、桃红、桃花的,倒也热闹。”金盛叫玉娘训得连不敢也不敢说,只哭着叩头,心中却将付氏恨极,哪里还记得甚往日情分。

乾元帝不过一时疲倦,略歇了歇也就好了,才起身走到内外殿的交界处就听见玉娘那一大串的桃,以为玉娘吃醋,不禁喜笑颜开,一行走出来一行笑道:“罢了,他也是初犯,我求个情,饶了他罢。”

玉娘听着乾元帝声音,忙站起身来,回身看去,果然见乾元帝走来,脸上与平常并无异样,不免心上疑问,口中就问:“您不是要睡一回么?可是我吵着您了?”乾元帝走在玉娘身边坐了,又叫玉娘也坐,这才道:“方才一时疲倦,过了就好了。才起来呢,就听你一串儿花名。”玉娘微微松一口气,脸上笑道:“不过是个比喻。”乾元帝侧身在玉娘耳边笑道:“我不喜欢花儿,你放心就是。”

玉娘一口气一窒,脸上顿时现出红晕来,乾元帝只以为玉娘是羞的,倒还喜欢,便不肯叫玉娘担了嫉妒的名头,亲自下旨将付氏撤了司灯一职,连着桃萼一起送回掖庭,令陈奉好生调/教。言毕,又说了叫玉娘早些歇息等话,这才摆驾温室殿。

看着乾元帝去了,玉娘方叫金盛起身,又道是:“这回即是圣上开口,我念着你从前谨慎,也不与你计较,若再有下回,须怪不得我不念你往日辛苦。”金盛唯唯称说,因她心上怨恨付氏害他,又请旨道:“圣上即要将付氏与桃蕊发落去掖庭,奴婢愿送一程。”

因玉娘想付氏与金盛是这般言讲,谁又能知道其中没有其他内情呢?是以要陈奉再摸个底,将金盛瞧了眼:“你与陈奉怎生说?”在金盛心上,陈奉也是个肯讨好的聪明人,知道这两个是得罪了皇后,绝计不能叫付氏与桃萼得着好去,是以忙道:“奴婢定将她们为甚得罪解说与陈内侍知道。”

也是合该有事,宫中前两年才放了批老人,又进了一批新人来。这些新人听到的多是皇后如何贤良故事,却对李庶人、陈庶人之死一无知觉,看着宫中泼天的富贵,就有不少叫迷了眼的。

且乾元帝待皇后种种关爱,可说是无所不至,但凡是女子看了,就没有不羡慕的。其中难免有些有志气的,桃萼就是其中一个。而那位付氏倒是真个儿冤枉,因付氏的姊姊大付氏嫁与了桃萼的舅舅,是以在桃萼进宫做宫人后,大付氏请托付氏照拂桃萼。说来桃萼也是个嘴甜的,哄得付氏认了她做干女儿。

桃萼自以为皇后芳华已逝,自家正是年轻貌美之际,未必不能出头哩,是以故意在乾元帝面前摔上一摔,做个娇怯可怜样儿来,想哄乾元帝怜惜她,便是不成也没大碍。不想皇后这里还未发作,乾元帝那儿先将她发落了。而她到了陈奉手上自是求生不能,方后悔莫及,却是为时已晚,这是旁话,表过不提。

又说乾元帝连着数日,虽一般吃着药,精神上总有些不济,不免就以为自家身子不如以前的担忧。

第351章 波澜

乾元帝只以为自家病情加重,无如专长在内科上单御医请完每日例行的平安脉后,都是套话,全无新意,不免叫乾元帝心焦。这日请完脉之后,单御医依旧是从前口吻,不想乾元帝却问他道:“我是病家,我自家觉着心虚浮躁,如何你倒是说我无碍?到底是我自家心魔作乱,还是你无有本事?”

单御医叫乾元帝这一句问得脱帽请罪,叩首道:“臣尝闻:‘人者,上禀天,下委地,阳以辅之,阴以佐之。天地顺则人气泰,天地逆则人气否。天地有四时五行,寒暄动静。其变也,喜为雨,怒为风,结为霜,张为虹;’”话音未落,就看着乾元帝怒喝道:“哪个要听你背医书!”一行说着一行抓起蟠龙镇纸朝着单御医就掷了过来,正砸在单御医肩上。

乾元帝自幼熟认弓马,虽不好说武艺过人,却也是勤习不缀,到如今依旧拉得开三石的弓,这一镇纸砸下来,又是含怒出手,哪里还肯留手,直将单御医砸得翻在地,乾元帝尤不满足,踏上一步还要发作,身后却叫人牢牢地抱住了。

便乾元帝是天子,可单御医是个臣子却也不是他家奴婢,可斥可惩;可罚可杀,却不好随意殴打的,且是两旁有史官在,少不得把乾元帝的暴躁记上一笔,是以昌盛忙扑身向前,将乾元帝牢牢抱住,苦求道:“圣上息怒!您病中心焦也是有的,只且听听单御医怎么说的。若是他说差了,您再降罪也不迟呀。”

乾元帝只觉心口怒气升腾,挣扎道:“狗奴才!放开朕!这些东西,拿着朕的俸禄,只会开个平安方子保平安,要他们何用?!一个个的,都与朕滚!”

昌盛在乾元帝背后,没瞧见乾元帝横眉立目的模样,是以倒也不怕,而那位单御医瞧着乾元帝面目狰狞的模样,一颗心也险些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可到底君臣有别,乾元帝殴打他,自有史官记载,若是传在外头,也有御史大臣进谏,自家却是反抗不得,只得挣扎起来,依旧匍在地上请罪。

乾元帝看着单御医这幅模样,更是气恼不已,他挣扎得利害,昌盛又不敢使力,竟是叫乾元帝挣扎了开去,往前冲了两步,忽然站住,捧着个头向后倒去。吓得昌盛赶忙爬去垫住,单御医也上来帮着昌盛将乾元帝扶回椅上坐了,乾元帝只捧了头叫疼。

昌盛看着乾元帝这样,只得遣人往椒房殿去请皇后。单御医上前请脉,只觉乾元帝脉息,即快又急且乱,全无章法,额头冷汗也落了下来,再看乾元帝满双眼大睁着,脸赤红,喷出来股股热气,显然是疼得利害,愈发地心慌。好在在金针推拿上也有些许造诣,也不叫乾元帝用药,用药见效太慢,只用金针按着几处要紧的大穴扎了下去,到最后一针扎下,乾元帝的头疼也缓解了许多,却也无力发怒,只闭了眼养神。

又说玉娘接着消息,知道乾元帝反怒是断了药的关系,做个不知情的样儿来命备辇,金盛才要出去,又叫玉娘喊了回来,道是:“我这心上慌哩,好好儿如何发作起来!备辇太慢,抬肩舆来还快些!”金盛唯唯连声,忙出去传玉娘口谕。

因着玉娘着急,少时肩舆就抬到了椒房殿前,选的俱都是身高体壮的壮年太监,玉娘又身弱体纤,是以太监们抬着倒还好说个健步如飞,下头扶舆的金盛倒是赶得气喘吁吁。

不过两刻肩舆就到了宣政殿前,肩舆停稳,金盛也赶了过来,一面强自压着气喘一面扶了玉娘下舆:“殿下,您留下脚下。”玉娘手上握着帕子按在心口,脚下急匆匆地进了宣政殿,宫人内侍们纷纷下摆请安,玉娘充耳不闻一般,径直进了后殿,果然看乾元帝闭眼靠在椅背上,脸若金纸一般。

玉娘来时倒还好,这时看着乾元帝脸上蜡黄,一时竟是千回百转:即望着乾元帝就此去了,彼此一了百了,也免得各自受磨折;又望着乾元帝现时还能平安,到底元哥儿才八岁,主少国疑,前朝那许多大臣,哪个好、哪个歹、哪个好信用、哪个不能信赖,元哥儿还不太明白哩。先想着自家血淋淋几百条性命;后念起这些年来乾元帝待她几乎好说个无微不至;可谓是百爪挠心,竟是不由自主地掩面落泪。

乾元帝这时已缓过神来,听着环佩急响,知道是玉娘来了,慢慢张开眼,果然看玉娘袅袅婷婷站在殿中,离着自家总有一两丈远,正把帕子掩了面,薄薄的肩头抖动,分明是在哭泣。乾元帝自是以为玉娘关切他,是以哭泣,自然欣慰,脸上就带了些笑,轻声道:“傻孩子,哭甚。我不过是一时头疼,不碍的。你过来。”

玉娘听得乾元帝声音,慢慢地把帕子移开,张了泪眼来看乾元帝,见乾元帝脸带微笑,心上更是刺痛。只是她以假面对乾元帝这些年,早养成习惯,不假思索地道:“您吓煞我了。”说着行到乾元帝身边,把只素手轻轻搭在乾元帝胳膊上:“您现在怎么样?御医是怎么说的?”一面转头去看,见是单御医,脸上就带些凝重。

单御医跪在地上,虽不敢抬头,可耳中却仔细听着帝后两个的说话,皇后进宫时一十五岁,又过得这十三四年光景,也该是二十八玖的人了,实实在在的好说一句徐娘半老,晋王的那一双儿女都得叫她一声:“皇祖母。”可在乾元帝这里这句“傻孩子”依旧说得满是爱怜,可见用情。若是皇后肯回护一二,自然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是以听着皇后问话,更是小心奉承,只说乾元帝近日操心太过,故而使病情反复。依着他这话的意思,即不是乾元帝自家糊涂,也不好说御医们昏庸,倒是个谁也怪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