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一带的规矩。正月初一早上得吃福橘,北地却没有这些讲究。

若生拿着橘子剥了皮。掰下一瓣送入口中,甜津津凉丝丝的。朱氏便笑着道:“新正吃了福橘,阿九今年必能福寿吉祥,顺顺当当。”

若生听着这吉祥话,也笑起来,又问若陵可醒了?

朱氏嗔道:“那小魔星,天还未亮就醒了,咿咿呀呀不肯睡,闹腾得很。”

若生闻言乐不可支,陪着她说了几句话就去内室里看若陵。

出了月子的小孩,似乎又白胖了一圈,躺在摇车里,一双眼眨巴眨巴的又黑又亮。

她抓着剥了皮的橘子在他眼前晃了晃,笑吟吟问道:“想不想吃?”

小若陵尚不会说话,便只盯着橘子嘟起了嘴,噗噗吹了两个泡泡。

像是想吃。

若生不由哈哈大笑,自己把一个橘子全吃光了。

到了上元节这日,她端着碗元宵又跑到若陵的摇车前,笑眯眯问他:“想吃吗?”

小若陵依旧不会说话,盯着碗勺,瘪着嘴似哭非哭。

若生便叹了口气:“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了…”

她捏着调羹,一边叹气一边慢条斯理地又把一碗元宵给吃光了,然后趁着若陵未哭,急急忙忙“逃走”了。回到木犀苑,恰逢扈秋娘要来寻她,她便在廊下站定了,笑着问道:“怎么了?”

“慕姑娘方才派人来给您下了帖子,邀您今夜一道观灯。”扈秋娘躬身行礼,笑着回答道。

今儿个夜里花灯满街,按习俗便该上街看灯的。

若生原本有些意兴阑珊,不知怎么的就是打不起精神来,并没有要出门看灯的心思,但既然慕靖瑶邀了她,哪有不去的道理,她便吩咐扈秋娘道:“打发个人去回话,这帖子我应下了。”

扈秋娘应了个是,先行退了下去。

等到暮色四合,若生粗粗用罢饭食,便由着吴妈妈等人打扮自己。她平素不喜折腾,连发式也都命人拣了简单的梳,难得今日有了兴致,一群人便变着法子要让她换新衫,涂脂又抹粉。

还是吴妈妈道,姑娘年纪轻,颜色好,哪里需要这么些脂粉往脸上抹,众人这才作罢。

若生倒有些懒洋洋的,朝镜子里的自己看了看,满不在意地道:“抹不抹都好,总归不丑就行。”

谁知临要出门,扈秋娘突然又匆匆忙忙给她塞了封信,说是慕姑娘刚刚让人送来的。

若生一头雾水,不知慕靖瑶明明同自己说定了何时见面哪里见面,怎么又派人送了信来,莫不是反悔了?她微蹙着眉头将信打开了来,上头只有短短两句话,她一眼就看完了,而后脸色一变,忽然问道:“方才那身衣裳呢?”

葡萄几人闻言皆是一愣,不等反应过来,她已先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去取来,我要换那一身!”

葡萄暗吃一惊,心想姑娘前脚才嫌那身衣裳太过出挑不肯穿,怎地这转眼间就改了主意?

她疑惑不解地去取了衣裳来,但见自家姑娘一言不发,只速速将其换上,随即又吩咐道:“去将那对镯子取来。”

吴妈妈便赶忙将首饰匣子抱了过来。

若生戴上镯子就要出门。

可走到门口,她眉头一皱,又折返回去将镯子给褪下了。

来回折腾了好一会,才终于是出了门。

外头天色黑透,无星无月,但满街花灯将四周照了个通亮,恍若白昼。马车便也如同白日里行路一般,走得飞快,一连拐过几个弯后,才终于停了下来。

若生坐在马车里,并未下去,只是倚在窗边撩起帘子往外看了一眼。

入目之处,是一株大树。

新芽未发,光秃秃的。

有个人背靠树干束手而立,模样懒懒,神情晦暗不明。

第278章会面

她定定看了一会,目光不由自主变得炙热起来。

树下的人这时候显然也察觉到了她的视线,蓦地抬头朝她望了过来,目不转睛地看着,眼里渐渐有了笑意。

若生微微一怔,忽然心跳如鼓,有些不敢继续同他对视。

她垂下眼睛,不动声色地将帘子给放了下来,然后躲在马车里深吸了一口气。然而胸腔里急速跳动着的心脏却并未因此而恢复平静,反倒是越跳越猛烈,像是里头有一只兽,正在挣扎跃出。

她暗皱下眉,连忙用力抵住心口,轻声斥了自己一句:“疯了不成…”

可有些后知后觉的怯怯和欢喜仍像是藤蔓一般,沿着血脉爬上来,将她跳动着的一颗心填得满满当当、严严实实。她没了法子,只好长长叹息一声,索性由了它去。

带着两分自暴自弃,她掀帘走下马车,吩咐了扈秋娘两句后,便提步朝不远处的树下走去。

夜影阑珊,虽满街花灯,但树下光线仍有些昏暗,若生走得近了,才发现苏彧脸色不大好看,是倦极的样子,但他懒洋洋站在那,望着她面上只是笑。

若生站定,问道:“笑什么?”

他看着她,不紧不慢地道:“肤若美瓷唇若樱,明眸皓齿百媚生。”

这是在夸她好看。

可夸得这般直白——

若生不觉也笑了起来,轻声骂道:“登徒子!”

“哦?”苏彧听见这话,满不在乎地四下张望了一番,淡淡道,“登徒子?在哪?我怎么没瞧见?”

若生鲜见他如此无赖。不由又朝他走近了两步,蹙眉问道:“苏大人吃酒了?”

空气里有十分淡薄的酒味。

他摇摇头又点点头,道:“四哥回来了,开了两坛子花雕酒。”

这些日子因为忙于收拾陆立展的人,他已有两天一夜未曾阖眼,若非正巧四哥回来了,莫说吃酒。恐怕连饭也不想吃。

他说完。伸出手来,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声音低低地说道:“倒没敢多喝。只一杯而已。”

若生瞥他一眼,微微拔高了音量:“一杯?”

他皱了皱眉,别开脸去改了口:“一斤…”

若生盘算着他的酒量,再看他分明一脸疲惫。闻言不由虎着脸道:“回去歇着!”

苏彧口气淡淡的,意思却很坚决:“灯还没看呢。”他突然毫无征兆地走到她身侧。催促道:“再不去,玉犀街上就该没地方下脚了。”

若生怔了一怔:“不去广庆楼?”

广庆楼在玉犀街左侧,位于中段,这人站在楼上推窗往外一探头。前前后后都能瞧个清楚,是观灯的好位置。慕靖瑶原先就和她约的那儿,现下怕是已经和贺咸在那等着他们了。

若生因为要来见苏彧。便也就没带上雀奴,只让绿蕉带着她先去了慕靖瑶那。

这会想必人都在那了。可听苏彧的意思竟是不打算去广庆楼同他们会合?

“先转悠一会再去又有何妨?”苏彧道,“难得上元节,没有那么多规矩讲究,走在街上闲逛看灯可不比站在楼上看强?”

这话倒是在理。

苏彧继续说了下去:“权当陪陪我。”

声音一轻。

若生这心里就是一软:“走吧。”

苏彧立即笑了起来,一点没有往常惯有的冷漠疏淡。

若生一见他这样子,就什么话也说不出了,当即回到马车旁,吩咐扈秋娘自去看灯也好,候着也行,或去广庆楼跟着雀奴也罢,不必跟着她走了。

扈秋娘迟疑了下,道:“可这般一来,姑娘身边就无人伺候了。”

虽说今夜不大讲究,嬉戏玩闹都无妨,但也正因如此,街面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杂而乱,叫人放心不下。

“不论如何,总得有个人去广庆楼传话才是。”若生摇了摇头。

苏彧今儿个不管是忍冬还是三七,一个没带,她身边也只跟了扈秋娘一个,虽说叫车夫去报信也成,但慕靖瑶几个认得扈秋娘,却不认得她的车夫,到底还得是扈秋娘去。

言罢她无奈笑了笑,回头看一眼苏彧,又转过脸来面向扈秋娘道:“你莫要担心,这不是还有苏大人么?”

今儿个夜里左右也没有什么孤男寡女不可同行的规矩,扈秋娘也知道他们私下必定有话要谈,就也未再多言,只老老实实应承下来,先行一步前去广庆楼传话。

若生和苏彧就一前一后往玉犀街走去。

走到半道,遇上个小摊子,挂了几只花灯还有面具,青面獠牙的,不由叫若生想起在段家园子里瞧见苏彧时的那一天来,她就忍不住盯着多看了两眼。

苏彧便立马走过去掏银子,买了一副递到她手里。

若生哭笑不得:“我只是瞧瞧。”但面具拿在了手里,她就没有再放下过,仔细看了又看,她把面具往脸上一戴,面向苏彧问了句:“怎么样?”

苏彧叹了口气:“不大好看。”

若生闷在面具后头,闻言轻轻哼了一声,并没打算摘下来。

走了两步,她突然问道:“陆相如今是否仍在寻找玉寅?”

苏彧乖乖回答:“这人既然没找着,他必定不甘心,当然得继续找。”说完话音微微一顿,他眯起眼睛反问道:“你还在惦记玉寅?”

若生没有发现他话里的异样,脱口道:“不见踪影自然惦记。”

苏彧沉下脸,阴阴地道:“是吗?”

若生摘下面具,蹙起两道浓淡相宜的眉毛:“我在想,他会不会已经死了,所以不管是你我还是陆相,都始终遍寻不着。可仔细一想,他那样的人又哪里这么容易死掉。想想真是可惜了,好人不长命,祸害却总偏偏遗千年。”

苏彧听见这话,原本有些阴鸷的神情猛地又放松下来。

等到若生侧目望向他时,他已是一副笑微微的模样。

俩人步入人群,周围喧闹起来。

这时候,前头突然有人喊了起来:“阿姐!”

声音耳熟又陌生。

若生愣了下,旋即就瞧见人群中飞奔出个穿一身红色大氅的少年来,脖子上一个老大的赤金璎珞。

这身打扮,竟是莫名的眼熟。

第279章暗涌(一)

怔忪间,对面一袭红衣已横冲直撞而来。

若生皱着眉头,一下子忘了闪避,差点叫人撞了个正着。得亏苏彧眼疾手快,伸长手臂将她往自己怀中一揽,退到了边上,这才躲开了去。

人群里一阵喧闹,然则并没有人敢上前去拦一拦。

“阿姐!你也不等等我!”

少年微带沙哑的声音尚未远去。

若生扶着苏彧的胳膊站稳后,循声望了过去。

红衣少年此时已经拽住了前头一人的胳膊,口气仍旧十分不快:“说定了一起看灯,你怎么能抛下我先走?”

“我如今不是好端端地站在这么?怎么能算是抛下你先走了?”说话的是个身量高挑纤细的美貌少女,穿着身镶虎纹毛皮墨绿洒金披风。她将手里的鎏银飞花手炉一把塞进红衣少年手中,笑着道:“你要是怕我跑了,怎地也不跟严实些?”

“我哪里料到你会这般说话不算话!”红衣少年皱起眉头,不情不愿地将手炉抱住了,嘴里嫌弃起来,“这姑娘家的玩意儿你塞给我做什么!”

“属你牢骚最多。”罩着墨绿披风的少女闻言笑着瞪了他一眼,而后转过脸来,忽然看向了若生所在的方向。

雪肤高鼻,粉面桃腮。

小山眉,色如黛。

这人生得十分美丽。

若生一时忘了移开视线,耳听得苏彧在旁轻声道:“是陆相的一双儿女。”她便身子一僵,变了脸色。

难怪她觉得方才那一身红衣和赤金璎珞都叫人眼熟得厉害,原来是陆立展的儿子陆离。

去岁重五日上,她曾经见过陆离。当时她戴着幂篱。也不知道这小子是眼神太差还是脑子不好,硬是扯着她叫阿姐,将她认做了陆幼筠。不管扈秋娘如何呵斥,他自己的小厮怎么解释,他就是油盐不进,始终不肯相信自己将人认错了。

又混又烦人。

这小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若生对陆幼筠满心警惕,对陆相也无好感。连带着厌屋及乌。看陆离也很不满意。

她蓦地别开脸,将视线收了回来,扯扯苏彧的衣袖。低声道:“曼曼姐该等急了,我们还是去广庆楼吧。”

不料话音刚落,不远处的陆幼筠便扬声叫住了她:“咦,这不是连家妹妹吗?”

若生原不想搭理她。但她先开口叫了人,这就不得不应了。

她看着陆幼筠姐弟俩。勉强笑了笑:“筠姐姐。”

陆幼筠便带着人朝她走了过来:“真是巧,竟在这遇上了你。”

若生闻言,原就有些僵硬的身体更僵了,心道这巧合她可一点也不想碰上。她身上明明穿得厚实又温暖。方才也没觉得冷,可这会面向陆幼筠笑着,手脚却突然冷了下去。像是冰块,又重又硬。

她想迈迈脚。但怎么也迈不开。

她想动动手指,可手垂在身侧僵如木石。

心里“咯噔”一下,她暗觉不好,自己这模样怎么同陆幼筠打交道?

就在这时,苏彧突然悄悄握住了她的手。

有力而温暖。

像阳光,瞬间驱散了她心头阴霾,冰霜消融,现世安稳。

她蓦地安心下来。

而他往前走了一步,半挡住她的身子,看着陆幼筠道:“陆姑娘。”

他原先不声不响地站在一旁,又侧身对着陆幼筠姐弟,是以谁也没有瞧见他,此刻看清楚了脸,陆幼筠不觉吃了一惊:“苏侍郎?”

京城里的世家子弟满打满算就这么些,纵然苏彧鲜少和他们厮混,但该认识的人自然都认识。

陆离也认出了他,不由得瞪大了眼睛:“苏侍郎也看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