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我的确感到可笑,世界上的事真是滑稽!

老钱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甭以为那罗茜是什么救世主,这女的能混到今天可不是什么善茬儿,只怕这回她是想人财两得,盯的也是清关生意。”

把钱放在沙发上,我拉开门出去,没有说任何告辞的话。

沿着大路往家的方向走,街道上人来车往,我觉得吵闹不堪,闪身躲进路边的电话亭,从玻璃里面满心迷茫地看着他们,不知道这些路人当中,是否也有二十二岁的女人,象我一样在短短九个月里拥有这么多摧心的记忆?

不知过了多久,封闭的电话亭里温度渐渐升高,空了一天的肠胃开始翻江倒海一样地折腾,我蹲在角落里,直吐得精疲力尽。

外边有人不停敲着电话亭的门,我不耐烦,抬起头瞪着他,可能被我邋遢的样子吓到,那人退后一步,满脸惊疑地打量我。 两人对视几十秒之后,他终于败退,转身跑了,跑得飞快。

我把脸埋在膝盖间笑起来,我猜他肯定把我当做精神不正常的人,不正常就不正常吧,我已经丝毫不在乎,这本来就是一个疯狂的世界。

后来我感觉到被人抓着肩膀用力摇晃,“赵玫,你这是怎么了?”

“没事儿。”我抬起衣袖抹抹脸,镇静地站起来,“邱哥,我们回去吧。”

邱伟拉开车门没说什么,但看我的眼神就象看一个陌生人。

到了公寓楼下,邱伟为我解开安全带,侧头凝视我半晌:“嘉遇让我照顾你,我没做到,真的是……唉……”

他深深叹口气。

我笑笑:“你叹什么气啊?根本就不关你的事。”

他不说话,闷头点起一支烟,抽了一口想起我:“要来一根儿吗?”

“不用。”我摇摇头谢绝,“邱哥,你能再帮我找个工作吗?”

他叼着烟卷回头,困惑地看着我。

我这才想起,他一直不知道我在外打工的事,于是解释:“嘉遇受伤那天,我没打招呼就离开商店,让老板给炒了。”

“你为什么要去市场那种地方?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你一个学生,怎么吃得了那种苦?”

“我没钱了,手里一点儿钱都没了。”

他一哆嗦,烟头差点儿落在地上:“你们家没给你生活费?”

“我们家正需要钱。”我把脸转到窗外,慢慢说,“我妈转了慢性肾衰竭,一个月要洗几次肾……”

他不相信:“嘉遇给你的,你就没留下一点儿?

“没有,他比我更需要。”

他无言地看我半天,后来拿出钱包,抽出里面所有的纸钞,美金、格里夫纳胡乱混在一起,统统都塞在我手里:“先拿着,回头我再给你送点儿过去,就别去打工了。”

我把钱放在他腿上,推开门下车。

“赵玫。”

我站住,回过头说:“邱哥,他已经欠你太多,我不能再欠你的。”

他一拳砸在方向盘上,顿时喇叭长鸣,嘀嘀响了很久。

我怔了一下,依然加快脚步进了电梯,低头按下关门键。

再多的苦累我终会习惯,可是我不想看到别人同情的脸色,因为我怕自己会可怜自己,再也没有坚持下去的勇气。

几天后还是瓦列里娅帮我在市场又找了份看店的工作,所以她的婚礼,为着礼貌起见,我也要去观礼。

她虽然已经有了伊万,却是第一次正式的婚姻,难免兴奋和紧张。

婚礼当天,我向老板请了半天假,直接从店里赶过去,但仍然迟到了。等我气喘吁吁拉开教堂的大门,牧师已经开始让新郎新娘在上帝面前宣誓。

新郎是个长相非常普通的人,起码比瓦列里娅大十岁。但是看得出来,出身背景都很好。重要的是,对她呵护备至。

我找个座位坐下,恰好牧师在问他:“你是否愿意,无论是顺境或逆境,富裕或贫穷,健康或疾病,快乐或忧愁,你都将毫无保留地爱她,对她忠诚直到永远?”

新郎转过头,深情而持久地凝视着他的新娘。新娘子穿着贴身窄窄的白色婚纱,金发上一顶小小的栀子花冠,美得几乎不象真人。

牧师再问一句:“你是否愿意?”

他拉起新娘的手,清楚明白地回答:“我愿意。”

“那么你呢?”牧师转向瓦列里娅,“你是否愿意,无论是顺境或逆境,富裕或贫穷,健康或疾病,快乐或忧愁,你都将毫无保留地爱他,对他忠诚直到永远?”

瓦列里娅羞涩地低下头:“我愿意。”

祭坛下安静的人群起了一点儿小小的骚动,显然被这场面触动。

身边的老太太抽出手绢印着眼角,“真是美丽,对吗?”她抽泣着问。

我呆呆地看着他们,脸上痒酥酥的,似有什么凉凉的东西爬过脸颊。

“美丽的人,美丽的爱情。”老太太还在感动中继续。

忽然间我无法忍受,旁人的幸福简直让我嫉妒得发狂。我站起来快步离开教堂,并没有看到新郎新娘交换戒指和亲吻的场面。

站在教堂外的街道上,我仰起头假装看着天空,其实是为了隐藏满脸的泪水。

对面教堂的穹顶,此刻正映着日光璀璨生辉,一侧墙壁精致的石雕上,大天使长加百利的衣襟似在轻风中飘荡,白色的鸽群低低掠过晴空,这平时司空见惯的场面,却让我心头异常柔软。因为往日再平常不过的的清平安乐,早已变成我心中最深的奢望。

十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我从市场下班回家,转过街角,眼看家门在望,忽然听到路边轻轻两声车号。

我回头,一辆鲜红的欧罗巴跑车在身边停着,车窗摇下来,罗茜对着我笑一笑。

“上车来。”她的声音不容置疑。

她领我去的,是那家旧俄罗斯风味的私人俱乐部,孙嘉遇经常带我吃饭的地方。

我们一落座,就有熟悉的领班凑过来为她点烟,亲手捧着菜单请她点餐。

“想吃点儿什么?”罗茜问我,“这家的牛排做得不错,来点儿好吗?”

她难得对我和颜悦色,我几乎受宠若惊,赶紧回答:“您甭破费,我随便吃点儿就行了。”

沙拉主菜一道道上来,我们两个默然对坐,谁都没有心思动一下刀叉。她专门来见我,绝对不是为了请我吃顿饭,这一点我心知肚明。

“姐,有什么话您就说吧。”

罗茜对着天花板吐了个烟圈,这才开口:“结果出来了。长期居留权被取销,十五天之内必须离境,不然就会强行行政遣返。”

她说得没头没脑,但我明白话里的主语是谁。我松口气,禁不住如释重负:“嘉遇什么时候能出来?”

她微微一笑:“人已经出来了,现在就住我那儿。”

我抬起头,沉默地看着她。

罗茜再喷出一口烟雾:“他现在只能靠轮椅进出,我家里地方宽绰,服侍的人也是现成的。”

我觉得口干舌燥,咽下一口唾液,费力地说:“我能见见他吗?”

“你想见他吗?” 罗茜显然明知故问。

“是,我要见他。”我不肯示弱。

罗茜托着腮帮看我很久,平时她很少有这样女性化的举动。

我无言地回望她。

“哎小姑娘,我告诉你件好玩儿的事。” 罗茜终于按熄香烟,扬起嘴角笑一笑,笑容里却有明显的讥讽,“昨天上午老钱到我那儿去了,他拿着一盘摄像带去找嘉遇,要拿这东西交换嘉遇在乌克兰七年结下的业务网络,要么他就要把那带子里的内容放到网上去。嘉遇没的选择,只能听任他摆布。七年的心血,你知道是什么概念吗?还有,你想不想知道那盘带子的内容啊?”

我耳边嗡地一响,一下跌坐在椅子里, 睁大眼睛瞪着她:“你什么意思?”

“你觉得我什么意思呢?” 她扬起眉毛冷笑,“两万美金和男人上次床,奥德萨顶尖儿的鸡也没这个价钱,你以为你是谁?”

我深深地吸口气,双手慢慢握成拳头,指甲几乎掐进手心。

“你想知道老钱做了什么是吧?”罗茜嫌恶地看着我,那目光刺得我坐立难安,“ 对,老钱动用了针孔摄像机。我说赵玫,你怎么就不动脑子想想,这事儿究竟合不合常理?是不是你觉得男人都该是冤大头?”

如同五雷轰顶,我紧紧攥着椅子两侧的扶手,微微闭下眼睛,眼前飞过点点青蝇。

原来还是我太瞧得起自己了。我总算明白,但是这个代价付得太大了。

“一个男人的救命钱,是女友用身体换来的,这是在拿刀子活活儿捅他你明白吗?你让他还有什么脸见你?”罗茜的声音不自觉提高,招得旁边桌上的客人投过诧异的眼神。

我无法忍受她目光的逼视,低下头想找个地方蜷起身体,却控制不住牙关互扣的嗒嗒声。

罗茜再看我一会儿,声音忽然变得柔软,“赵玫,我象你这么大的时候,比你还傻。姐姐这就教你一句话,你要记着,永远别高估自己对男人的影响力,他们有自己的世界和原则。也别为他们牺牲,他们会感激你,但不会因为这个更爱你。”

我侧过头不出声,原来心疼到极点,就会变得麻木。

她叹口气:“嘉遇这人命犯桃花,这辈子就栽在女人手里。一动真格儿的准倒霉,先是一个范淼,接着是彭维维,然后是你。我第一次看到你被吓了一跳,眉梢眼角说不出的象,笑起来活脱脱就是小一号的范淼。”

我怔怔地望着眼前的刀叉杯碟,张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像是完全失去语言能力。我不知道后面还有多少意外需要我做好心理准备去承受。

罗茜仿佛没有看到我惨变的脸色,依然自顾自说下去,“嘉遇有没有跟你说过范淼?她比嘉遇低两届,是他们系有名的美女,千辛万苦追了一年才吊上手,跟朵花儿似的捧着,就差做个牌位把她供起来了。那年给老爷子办完丧事,嘉遇急着回匈牙利还债,把手里仅余的三十多万交给范淼,让她帮着付笔进货的尾款。没想到那妞儿看孙家树倒猢狲散,再也不是以前的孙家,居然不声不响办好了留学手续,却一直闷着不吭声,等他前脚离开,后脚她就带着三十万消失了。那可是九几年,三十多万还真当钱花。他被困在匈牙利,最惨的时候,手里只剩下六百美金,回国的机票钱都不够。他没了办法,只好来乌克兰另打天下。”

说起这些,罗茜的脸上有一丝恍惚的微笑。

我能够想象得出,孙嘉遇初到奥德萨,举目无亲人地两生,她提携他帮助他,身处异乡的男女彼此慰籍,互取所需。

而事后,事后总是一样的。

我终于苦涩地问她:“他是恨她还是忘不了她?”

罗茜再点起一支烟,无奈地笑笑:“以前追过你的小男生,隔这么多年,你还能记住他们长什么样吗?”

我怔怔地摇头。

“这就对了,女人只会对让她们流泪的男人念念不忘,男人也一样。他们只记得让他们伤心的女人。”

什么都不用再说了,我把头靠在手臂上,浑身发软,手脚都已麻痹,完全动弹不得。

最后罗茜把一个纸袋交给我,“公共场合别打开,回家再看。你要真为他好,就别再纠缠,让他踏踏实实离开。”

她摸摸我的头发,想说什么终于没有说出来,叹口气结帐离开。

我一动不动地伏着,时间长得惊动了领班,他过来询问:“小姐,是否需要帮助?”

我摇摇头,他对我笑一笑,悄无声息地退下。

我没听罗茜的劝告,直接撕开了纸袋,伸手摸进去,然后我控制不住地翘起嘴角。

纸袋里果真是五沓面值一百的美金。

另外夹着一张纸条,最上面写着“玫玫”,然后一片空白,最后才是一行歪歪扭扭的字:“忘掉这一切,继续你的梦想。往前走,会有人比我更爱你。”

我呆呆看着,实在忍不住微笑。

他还真是个妙人儿,第一个女友拐了他的钱跑掉,他就用钱一个个打发掉身边的旧人。

这就算是补偿吗?十个月的心碎情伤,换回四十多万,这笔生意,还真划算。

真是划算,我仍然只能微笑,因为实在哭不出来。

我把纸条凑在烛火上,眼睁睁看着它缓缓化为灰烬。

但我不相信,过去的日子里,那些点点滴滴中流露的真情和爱护,都只因为我是某个人的影子。

我也不相信,一起经历过这么多,几乎抵得上别人一生一世的相守,就因为我不识人心险恶再一次做下的傻事,他会忍心再不见我。

我完全不相信。

我心里存着一线希望,一天天数着日子。

但他始终没有任何音讯,直到第十五个夜晚象其他夜晚一样无声消逝。

一切都已过去。

窗外无名的古树,繁花早已凋落,枝头的绿叶开始泛黄,奥德萨这个漫长的夏日终于结束。

缘起缘灭,光转流年,所有的终会结束。

我开始收拾行装准备回国。孙嘉遇说得对,这个城市真的与我八字不合。

能送人的东西都送了人,我想把关于这个城市的一切记忆,一笔抹去,我再也不会回来。

到机场送我的,只有邱伟。在安检口,我笑着与他道别。

“赵玫,别恨他……”邱伟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打断他,努力露出最轻松的笑容,拎起行李大声说:“邱哥,如果你回北京,一定来找我,我请你吃饭。”

一路滑行,波音七四七终于轰鸣着冲上蓝天,从舷窗望出去,硕大的机翼下,是乌克兰广袤的原野,黑海波光粼粼的水面,在阳光下如金鳞点点,跳动不已。

这一天是八月二十四日,美丽的乌克兰平原已经初现秋意,但我再没有机会走在深秋温暖的阳光下,身后是黄叶飘零的海滨大道,眼前却如画卷一般,展开一片绚烂火红的山楂树林。

我对着窗外挥挥手。

再见,奥德萨。

再见,乌克兰。

尾声

一年半后的一个下午,我在学校的BBS上,无意中发现一条五个月前的旧帖。标题用黑色的粗体字写着:“不顾一切寻找中国学生赵玫!”

打开帖子,正文非常简单,只说让本人或者知情人看到帖子尽快联系,下面是邮箱地址和联系电话,最后的署名是程睿敏。

这个名字我还记得,两年前的北京首都机场,温柔平和的笑容,令人印象深刻。

我望着题目呆了好半天,才想起那段时间我人在希腊,所以没有看到。奇怪的是,为什么事后竟没有一个同学提醒我?再琢磨一会儿我明白过来,从来维也纳音乐大学报到注册的第一天起,我一直用的都是英文名字“May”,而帖子上显示的,却是拼音“Mei”,大概留意到这个帖子的人,都没有把这个名字和我联系在一起。

我迅速关上帖子,打算忘记这件事。以往的一切,我再也不想沾上半点关系。

但那天后来的几个小时,无论我做什么,不管看书还是练琴,眼前总是晃动着那触目惊心的几个字。

不顾一切。

我敲着琴键犹豫很久,还是回到计算机前,按照帖子上附的地址发了封邮件给程睿敏。

他的回复快得出乎意料,第二天我就收到回信,却是一封空白的邮件,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网站的链接。

点进去,是Chinaren的同学录,我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迎面看到孙嘉遇的一张黑白照片,下面竟是他于五个月前因胃癌去世的消息。

主贴里说:在离开乌克兰前就已经发现病情,回国后进行第一次手术,打开腹腔二十分钟即行缝合,因为不再有切除病灶的必要,已经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

发帖人就是程睿敏。

他在最后总结:世间最痛苦的事,就是眼睁睁看着朋友或者亲人,在你面前一天天枯萎凋谢,你却无能为力。这样的创伤,终其一生不能痊愈。

而照片后面的跟贴,充满了缅怀的文字和十年前的老照片。

那些或站或坐的集体照中,少年时的孙嘉遇并不十分触目,和他周围的同学一样,眼神清澈,笑容单纯灿烂,是可以透过显示屏触摸到的青春。

我定格在电脑屏幕前,手指不能移动分毫,视线渐渐模糊。那些我以为早已遗忘的往事,又在眼前一一鲜活。也许它们从来都没有离开过我,只是藏在某个黑暗的角落,一经召唤立即在阳光下现身。

我伸出手,打算象以前一样去摸他的脸,手指触到的却是坚硬冰冷的屏幕。他毫无知觉,依然隔着屏幕微笑注视着我,笑容依旧诱人。

我想起他摔伤后曾被我逼着做过一次全身体检,还有他最后的决绝和放弃,这其中的种种异常,当年我从未往心里去过。

恍惚中拨通程睿敏的电话,听我报上姓名,他“哦”了一声,随后陷入长久的沉默。

隔着六千公里的时空和距离,我听到他叹息一样的声音:“那时候我拼命在找你……维也纳音乐大学和格拉茨音乐学院都贴了寻人启事。你到底看到了,可是太晚了……太晚了……”

电话最终从我手中悄悄滑脱,无声地滚落在地毯上。

一周后我收到一个来自国内的包裹,包裹里是妮娜那本熟悉的《圣经》,同时附着程睿敏一封短信,信中说最后的日子孙嘉遇一直把它带在身边,直到去世。

我慢慢地翻开,柔软的羊皮在我的手指下发出细微的轻响。烫金的羊皮封面,因为无数次的摩挲抚摸,褪色磨损得十分厉害,尤其是四个书角,已经破得露出下面的底色,却被人用透明胶带细心地粘补过。

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心电感应,我下意识地揭开那些胶带,拆开封底,果然,一张照片轻轻飘落在桌面上。

照片上是二十二岁的我,正靠在一架钢琴上,对着镜头笑得肆无忌惮。

翻到背面,我看到一行黑色的字迹,上面写着:我的女孩,祝你一生平安喜乐!落款是二零零三年八月二十四日,我满怀伤心离开奥德萨的日子。

世界在我眼前逐渐褪去缤纷的色彩,最终变成了黑白两色。

我记起那张被我烧掉的纸条,原来他是想用那些空白告诉我,他能为我做的,只有这么多。

可惜当时的我,以为自己从此看破红尘,看透了男人。

那时太年轻,我不懂。

如今我终于明白,却已经太迟太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