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事?”
“下下个礼拜日我要结婚了。”
“哎呀,新郎是谁?”我再次受惊。
她和我吃醋的往事仿佛还在眼前,转眼间物是人非,孙嘉遇已经成为她的过去。
“就是伊万的医生。”瓦列里娅抬起眼睛,灰蓝色的眸子里盛满了媚态,笑容却带着微微的羞涩。
“那……恭喜你!”
我咧咧嘴,勉强做出愉快的样子,不知为什么却有点儿心酸,颇替孙嘉遇不值。他身边的人,竟一个个离他而去。
“玫,你会来观礼吗?”她期盼地问我。
我想了想才回答:“如果他能出来,我和他一定去教堂。”
瓦列里娅上前,无言地拥抱我,在我耳边低声说:“亲爱的请把钱留下,孙是好人,上帝一定会眷顾他。”
“谢谢你,瓦列里娅。”我拍她的背,趁机抬起手,悄悄抹去不知什么时候滑落的眼泪。
送走瓦列里娅母子,我关上门,取出那张地下钱庄的存款凭证和孙嘉遇手写的委托协议,坐在灯下看了许久。
明天它们就不再属于我,我的心里充满了眷恋和苦涩。
手指滑过那两行潦草的字迹,指尖下仿佛触到血肉的质感,就象滑过他的手心。泪光模糊里前尘往事纷纷涌现眼前。那么多难忘的画面,那么多的过去,到了今天,我真正能触摸到的,也只剩下这两行字。
我伏在桌子上,为忍下痛哭的冲动,忍得喉咙口象有把锋利的小刀在切割。
室外的天气晴朗而燥热,我全身却是冰冷的,没有一丝暖意。
第二天上午,按照电话里的约定,我早早赶到地下钱庄。依然是那张书桌,书桌后坐着的还是那个面目模糊的中年男人。我站在那张桌子前,手里紧紧捏着凭证和协议,踟躇很久,才很不情愿地递给他。
眼睁睁看着两张纸被缓缓吸进碎纸机,和心里那个人的最后一点联系,如同脱线的风筝,就此断了。我心口的抽痛,就像蚕丝抽茧,千丝万缕,一根根缠上来,缠得我透不过气。
四万七千美金,再加上瓦列里娅执意留下的八千,一共凑了五万五,我全部交给邱伟。
邱伟的货也都抵押出去,只拿到十二万现金,仅仅价值本钱的六成。
他并没有抱怨一句话,可这一刻我很怀疑,生意场上究竟有没有真正的朋友?忘了是什么人说过的,他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原来并不是人人都当得起“朋友”这两个字。
但是比照罗茜提出的价钱,还差两万多美金,能借的地方都借过了,如今再去哪儿才能找到这笔钱呢?
“实在不行,只有借高利贷了。” 邱伟说。
我吓得一哆嗦:“没别的办法了?”
“尽量不碰那玩意儿吧,真逼到这步也只有它了。或者,还有一个办法。”
“什么?”
“抢银行去啊。”
“去你的。”我在愁肠百结中也差点笑出来。
“哎,说到银行我想起来件事。”邱伟皱起眉,“昨儿下午我在银行碰到老钱了。”
“嗯?”老钱这个名字已经变得如此陌生,我楞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多久没露面了?现在在做什么呢?”
“不知道,瞧他得瑟的,居然又搬回原来的地方住去了。老子以前真是没有带眼识人!”提到老钱邱伟就一脸的厌恶。
我立刻想到眼前最急的事情上去了:“对了,老钱又不走货,他手里应该有钱啊,怎么把他忘了?”
“不用指望他,他什么人我早看明白了。”邱伟冷冷哼一声,一向平和的眉目竟有些意外的狰狞,“嘉遇出事前还接过两单生意,定金都是他代收的,如今清关做不了,钱又不肯退,这笔烂帐都算在嘉遇头上,妈的再让他逍遥两天,等我把手里事料理清楚就收拾他。”
我正要接话,书包里手机响了,掏出来瞟一眼来电显示,我咬咬嘴唇递给邱伟看。
原来说曹操曹操到,这个电话正是老钱打来的。
“你跟他说话。”邱伟象看见瘟疫马上退得远远的,“别让我再听到跟他有关的任何字。”
我只好走到一边接电话。
“玫玫啊,最近好吧?”老钱的声音还象以前一样黏糊,“妮娜进城来找你,现在我这儿等着,有空你就过来一趟。”
我只是低低嗯了一声,不好多说什么。
“玫。”电话里换了人,果然是妮娜。
我问候她:“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我很好,你不用担心。”妮娜平静地说明来意,“昨天下午我收到两份入学通知书,这就给你送过来。”
我的眼圈一下红了,和邱伟打声招呼,放下电话就赶了过去。
妮娜是自己进城的。我真的难以想象,她是如何拖着不方便的左腿,从公路车上一步步挪到这里。
我走进曾经无比熟悉的客厅,屋子里没有任何改变,连餐边柜上被我擦得乱七八糟的玻璃门都维持着原样。
妮娜站起身,张开双臂紧紧拥抱我:“孩子,我可怜的孩子!这些日子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我软弱地靠在她身上,眼泪汹涌而出。我无法控制流泪,唯一能做到的,只是拼命压抑着,不许自己哭出声音来。
她抱着我,一直等我平静下来,才把两个印着学校标志的信封递给我。
那两份入学通知,一份来自维也纳音乐大学,另一份来自格拉茨音乐学院,都是我曾经心心向往的学校,此刻却看得我心如刀割。几个月前申请学校时,我还梦想着能和孙嘉遇同赴欧洲,如今已经变成莫大的讽刺。
但我还是小心收起通知书,问妮娜:“为什么不打电话让我自己去取?”
她回答:“我想见见马克。”
我呆了呆,一时说不出话。我也想他,日想夜想,想得几乎疯掉,可我也没有办法见到他。
妮娜取出一本《圣经》交给我:“我想把这个交给他。”
我认出来,这本《圣经》,就是孙嘉遇在她那儿常翻的那本,妮娜的父亲留给她的纪念物。
“为什么给他这个?”
妮娜叹口气回答:“我昨晚梦到马克,他对我说,面对未知的旅程他很害怕。我想告诉他,不要怕,在主的怀抱里,他一定得到完全的安宁。”
面对她期待的神色,我不敢把他的现状告诉她,只能低下头敷衍:“警局不允许任何人会见。”
看得出来,妮娜非常失望,但她还是吻吻我的额头:“好孩子,坚持住,我父亲告诉过我,主绝不会抛弃他的孩子。”
我含泪点点头。
由于妮娜坚持要自己回去,我搀扶着她,一直把她送上公路车,直到破旧的公共汽车在我的视线中绝尘而去,才转身往回走。
边走边翻着手里的《圣经》,忽然发觉封底鼓鼓囊囊的,好像藏着什么东西,拆开外表的羊皮封面,里面居然夹着十张绿色的钞票,上面有富兰克林胖胖的头像。
想起平日妮娜生活中的拮据和俭省,我杵在路边楞了半天。身边不时有公路车呼啸而过,扬起的尘沙迷住了我的眼睛。
我站了很久,在刺眼的日光下微微眯起眼睛,突然转身朝着刚才来的方向跑回去。
我要去找老钱,我想让他把邱伟提到的那笔定金退出来。那些钱搁以前可能不算什么,如今却是救命钱。
至少我不能让邱伟赔了钱之后,再去借高利贷。
听完我的要求,老钱先是惊奇地张大嘴,上下左右足足打量了我五分钟,嘲讽的笑意渐渐爬上他的嘴角:“你有什么资格代表孙嘉遇?我是他的合伙人,你又是他什么人?情妇?还是小蜜啊?”
我被他气得浑身直哆嗦,咬着牙反唇相讥:“就算你们是合伙人,那笔钱里也应该有一半是孙嘉遇的,你又凭什么全给吞了?”
“嗬,嗬嗬,你现在变得挺厉害嘛!”他笑嘻嘻的,根本不把我当回事,“你给我个理由,说说,凭什么我要把钱分你一半啊?”
“你们合作这么多年,你就忍心见死不救?那时候你被当做人质,难道不是嘉遇救的你?”我忍着怒气试图解释。
他仰起头哈哈大笑:“救我?是他跟你这么说的吧?”
“没有,他从来没有说过。”
他看着我问:“那什么……我问你,如果你有亲人或者朋友被人绑架了,让你拿钱赎人,你会怎么做?”
我猜不透他到底什么意思,就闭紧嘴不肯回答。
于是他自问自答:“你会什么都不想,赶紧拿着钱去赎人对吧?可是孙嘉遇呢?他怎么做的?”他伸出拇指和食指,在自己肩头比划着,“嘭——,这么一下,再偏两厘米,死的就是我,明白吗?”
“他这么做怎么了?最后还不是好好救你出来了?”
“嘿嘿……怎么了?”老钱冷笑,“他怎么就对自己的枪法这么自信呢?因为我的命他压根儿就不在乎!”
我觉得这人的思维已经走火入魔,和他根本讲不通道理,就也跟着冷笑:“他要是真不在乎,干脆由着你被人撕票不是更简单?”
老钱似乎被噎住,好久没有做声,眼珠子转了半天,忽然伸手摸我的脸:“玫玫,你知道我一直喜欢你。如果你想要钱呢,咱们也可以商量。”
我厌恶地避开:“我只要那笔定金。”
“成啊。”他退回原处,来回拈着自己手指,似在回味方才的触感,然后说:“ 钱倒是现成的,不过我得准备一下,你只能晚上来取。”
我狠狠瞪着他,我一直在为自己以貌取人的态度检讨,这么看起来,以前我还真没有看错他。
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我的眼睛,脸上完全是猫捉老鼠的得意表情。
我摔门离开,在大街上茫然地乱走,浑浑噩噩间大脑一片空白,太阳底下出了一身又一身的冷汗。
后来我清醒过来,发觉手里还握着妮娜送的《圣经》。
我想了想,只有再去麻烦安德烈。
拨他电话的时候,手有点抖,心中更是忐忑。自上次他从医院负气离开,再也没有找过我,不知道他是否还在生我的气。
电话通了,安德烈的声音一如既往,没有任何异常:“您好,奥德萨警察局犯罪科,我是弗拉迪米诺维奇警官,请问我可以帮助你吗?”
“安德烈,我是赵玫。”我紧紧抓着话筒,生怕他开口拒绝,手心湿漉漉地开始出汗,“你什么时候有空?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电话里有片刻沉默,我不安地等待着,隔了一阵他的声音传过来:“你在哪儿?”
“警察局门口。”
“你等等,我这就出去。”
我站在树荫下等他出来,抬头看到奥德萨警察局的标志,记起第一次来这里的情景,恍惚间竟象已经相隔一个世纪。。
安德烈很快出现在大门口。今天他没有穿警服,只有一身便装,双手插在裤兜里,离我远远地站着,脸上的神情有点事不关己的冷漠。
“安德烈,”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变得自然,“有样东西,麻烦你能不能转交给孙?”
“对不起,我已经申请回避,不能再见任何涉案嫌疑人。”他果然委婉地拒绝。
我勉强笑笑,硬着头皮继续求他:“最后一次,求你安德烈,以后我再不会再为难你,再也不会了。”
他终于抬起眼睛凝视我:“什么东西?”
我把《圣经》递给他。
他接过,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神情显得有些惊诧:“就这个吗?”
“是。”
“可是看守所里有《圣经》提供。”
我低头,望着脚下自己的影子,缓缓说:“那不一样。”
他侧头想想,像是明白了我的意思,慢慢抽回手,再来回翻一遍,开始松口:“我会交给负责的同事,如果里面没有违禁品,应该能交到他手里。”
我感激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谢谢你,安德烈!以前的事,都是我不好,对不起!”
他没有说话,眼神依然冷淡,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
“谢谢你!”我再说一次,知趣地告辞离开。
“玫,你等等。”他最终还是叫住我。
我停下脚步等他接着说下去。
“你真的知道我爱你吗?”身后传来的是他备感困惑的声音。
我仰起脸笑了,眼眶却不由微微发热:“我知道,我完全明白。可是我的心里只能容下一个人。” 我转身面对他,坦然地解释,“圣经里说,求你将我放在你心上如印记。对我来说,孙就是那个印记。安德烈,我只能说对不起!”
“我明白了。”他神色黯然地点点头, “下个月起,我就要离开警局去基辅工作了。玫,你自己多保重。”
他上前用力抱我一下,然后走开。
我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心象被掏空了一块,我甚至忘了说再见。
他终于想通了,所以决定离我而去,所以他彻底解脱了。
中午白花花的大太阳射下来,热得人心思恍惚,我木然地坐在路边的长椅上,被阳光晒得满头是汗,而旁边就是枝叶婆娑下的树荫。
我不想挪动,似乎只有这样,才能驱散心口的冰凉,我已经忘了世上还有中暑这回事。
老钱的电话还是追过来,“钱我准备好了,你来不来?”
海水反射着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睛,我阖上眼,眼前晃来晃去,好像浸在水中的照片,都是孙嘉遇包裹着纱布惨白的脸。
如今我只有他了,只剩下他了,我再也承受不起任何失去。
最后我说:“去。”
那天傍晚下了场大雨,雨后奥德萨的星空呈现出无与伦比的纯净和灿烂,我闭上眼睛,看到的却是生命里最黑暗的一个夜晚。
邱伟从我手里接过两万美金时,几乎被吓到,他拆开一捆反复察看,直到确认不是假钞才狐疑地问:“你用什么办法刮下来的?”
我故作轻松地笑笑,作出一副混不吝的样子,耸耸肩说:“你就甭管了,女人自有女人的办法。”
他盯着我不出声。我被他看得心慌,为掩饰窘态,伸手拿过他的烟,抽出一根点燃,谁知第一口就被呛得咳嗽不止。
等我狼狈地抹掉咳出来的眼泪,发现他还在盯着我看。我以为他会说点什么,但他只是抬手取下那支烟,扔在地上用力碾灭,然后开口:“走吧,去罗茜那儿。”
三十捆一百元面值的美钞,整整齐齐码在箱子里,摆在罗茜面前,映得她的脸都有点发绿。
她拿起几捆钞票,放在手里把玩良久,瞅着邱伟说:“听说你把货都抵押给别人了,损失挺大的吧?”
“还好。”
邱伟的回答简捷而生硬,硬得让我担心他是否会得罪罗茜。
意外的是,这次罗茜并没有在意,只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就好。对了,有件事要告诉你们,算是好事吧。”
邱伟没出声,我却立刻支起耳朵,太久没有听到“好事”这两个字了。
罗茜笑笑:“那个人啊,他在中非的对头马上就要找过来了。”
她没有提名字,话说得更是模糊不清,但连我明白她在说什么,心头顿时一松。
邱伟已经耸然动容,吃惊地问:“是……是您促成的?”
罗茜避而不答,轻描淡写地说:“他们之间的旧账让他们自己去清算好了,不劳我们动手。”
“罗姐,谢谢了!”邱伟这声谢,才是真正发自内心。
“邱伟,你小子够现实的啊!”罗茜显然听得出其中的差别,撇着嘴哼一声,“还有,我托了人说情,今儿下午可以去医院看看嘉遇。”
我的心跳立刻加快,坐直身体热切地看着她。
“你就算了吧。”她斜我一眼,“他刚撤消重症监护,哪儿经得起你再折腾一次?”
我被噎得说不出话,只好舔舔干裂的嘴唇,从她脸上移开视线。
“不过我可以帮你带个话儿,有什么要跟他说的吗?”她施舍似的补充一句。
我仔细想了想,摇头:“没有。”
邱伟看看我没有出声,眼睛里全是怜悯和同情,我勉强笑一笑,表示没关系。
罗茜扶着箱子盖,不知为什么突然叹口气:“那天我把话说得没有一点儿余地,其实挺过意不去的,可是我真的挺难办的。你说这事儿吧,本来嘉遇也有不是的地方,我要是太偏袒他,比如替他把这钱拿了,以后在这地头儿上我就没法儿说话了。邱伟你明白吗?”
邱伟咧咧嘴,露出一个牵强的微笑,不知道他是真明白还是假明白。
罗茜从箱子里抽出两沓美钞,推到他面前: “这些拿回去,算我一点儿心意。”
邱伟低头看看,却没有伸手。
她转手就把钞票扔在我怀里:“那你就先拿着吧。”
我把它们放在手心里上下掂一掂,居然噗嗤笑出来。这挺括的质感如此熟悉,从老钱手里接过时的感觉,和此刻真的没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