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离在即,无论内心如何惨痛,我都想尽量维持着轻快的表情。
我在浴室翻了半天,只找到一把银制的手工剃须刀,最古老的样子。我举着它回卧室,做出高高兴兴的模样,把刀片横到他的脖子上威胁:“乖乖的,不许乱动啊,不然我就给你放血啦。”
他像是被这玩意儿给吓到了,一直往后躲:“赵玫,你混劲儿又上来了吧,你会使吗?”
我按住他:“说了别动你偏动,看看看,剃须膏弄得哪儿都是。”
小时候我用这种剃须刀给我爸剃过胡子,有时候掌不住劲儿,就会在他脸上割几个小口子。但今天我属于超常发挥,没有一点儿技术失误。我熟悉的俊秀容貌,一点点从泡沫下现出原形。
我用浴巾抹掉剩余的剃须膏,捧着他的脸仔细而贪婪地看着,这样的眉眼和嘴唇,我要用心记住。
他在我的注视下闭起眼睛,呼吸变得急促。
房间里寂静无声,我多么希望时间能在此刻静止,可是墙角的座钟滴滴答答依旧永不停歇,我终于控制不住哭出来。
“你让我来,就是为了和我说再见吧?等事情过去,你还会来找我吗?”我问他。
他侧过身,轻轻抱住我,一时没有说话,沉默很久他回答:“玫玫,忘了我,如果有可能就离开乌克兰重新开始,跟我纠缠下去不会有好结果。”
“我不!”我哭得更厉害。
“别任性,我是为你好。”
“不!”
他叹口气,一下一下摸着我的头发:“彭维维……她的事儿你听说了吧?我不想再害了你。”
这个例子让我难以接受,我赌气说:“她是她,我是我,我俩不一样!”
“一样的,开始都是一样的。”他微垂下睫毛,眼神极其苦涩。
看他的样子,再想起维维的遭遇,我心里又酸又苦,百味杂陈:“你真的喜欢过她,对吧?”
“我确实喜欢过她。”他扶着额头,神情无限萧索,“她长得漂亮,人又活泼,和她出门可以满足一个男人所有的虚荣心,我们有过一段挺好的日子。”
我不由自主地直起身:“那后来呢?”
后来为什么会变得象仇人一样,彼此相看两厌?
“后来……后来我觉得俩人性格实在不合适,她个性太强,我也从来不知道让着她,天天吵架多过正常的说话,那时候她说的最多的一句,她说没有男的真正爱过她,都是为了她的身体。我说既然你都那么想了,俩人在一块儿还有什么意思?干脆分了好了。她就和我赌气,去外面和人约会吃饭,再回来专门气我,我说行啊,你做初一甭怪我做十五,我也出门找乐子,就这么着越闹越僵,做梦也没有想到,最后是这么个结局……”
他低下头,再也不肯开口。
“维维她只是运气不好……”说到一半我停下,自己都能察觉言语中的空洞无力。
他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揽过我,再次叹口气。
我怔怔地靠在他身上,也不想再说话。眼泪早已风干,脸颊的皮肤被泪水浸泡过,紧巴巴地绷着,非常不舒服。
这故事的另一半,我在维维那里早就听过,到今天才把另外一半拼全,原来竟是个罗生门的故事。但维维人已不在,谁是因谁是果,谁为是谁为非,都不再有任何意义。
床头的壁灯把两个人的影子映在对面墙上,那壁纸是充满东南亚风情的热带花卉,枝叶缠绵扑朔迷离,就像剪不断理还乱的世间男女之情。
我伸出双臂绕过他的脖颈,把脸贴在他的背上,怀着最后一点希望追问:“如果我去了奥地利,是不是还能见到你?”
“我不知道。”他回答得很干脆,“现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那你为什么要放过那个混蛋?他要是干干净净死了,哪儿还有后来这些事儿?”我深恨他这点,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会做出这样的傻事?
他的胸腔微微震动了两下,竟像是在笑:“好像每个人都在问这问题,是我一念之差做了蠢事行吗?”
我扳过他的脸:“告诉我。”
他看着我:“ 你想让他死吗?”
“他该死!”
他的嘴角再次露出笑意,可那绝不是愉快的笑容:“听听,连你都这么说,我怎么就心软了呢?两次栽在同一个人手里,这不是傻逼是什么?”
他仰起头,壁灯的光晕在他脸上流转,他的脸上充满自嘲的微笑。我望着他秀气的侧影,只觉得心疼,却不知道疼在什么地方。
“嘉遇。”
“什么?”
“我知道你是好人,所以下不去手。”
这回他真的笑了,回头看着我,眼睛弯弯地勾出两道笑纹,“你知道不,我平时最怕人跟我说,孙嘉遇你真是好人,谁这么说话,准就有什么事儿要求我了。”
“你就是。”我固执地重复。
“算了算了。”他抓过我的手按在自己胸口,“已经十二点了,你好些天没怎么睡了吧?过来点儿,我抱着你,这就睡会儿吧。”
我犹豫一下,伸出另一只手,轻轻覆在他的手背上,他的心脏便隔着内衣砰砰砰撞击着我的掌心,和着他心跳的节奏,渐渐倦意上涌,我挨着他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忽然从睡梦中惊醒。灯仍然黑着,分不清此刻是深夜还是黎明,却清清楚楚听到窗外汽车引擎的轰鸣声。
我一个激灵,立刻要坐起来,有人按住我,轻轻说:“别出声。”
模糊的光线里,我看到孙嘉遇光着脚走到窗边,从窗帘的缝隙中向外看了很久,然后他说:“他们终于还是来了。”
话音未落,客厅的方向传来玻璃碎裂的声音,接着是哒哒哒一阵点射。
我吓得手脚发软,连滚带爬朝他扑了过去:“谁谁谁?什么人……”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孙嘉遇已经迅速蹲下,伸手握住我的脚踝用力一拉,我失去平衡,立刻摔在地上,接着他滚过来,整个人扑在我的身上。
一时间我还不明白发生什么事,已有子弹带着灼热的气流,贴着耳边呼啸而过,在地板上激出一溜儿火花。
随后是通通通几声闷响,好像爆竹的声音被棉被闷住一样。卧室梳妆台的镜子被击中,发出令人心悸的脆响,玻璃碎片四处迸溅。
压在上面的身体,明显抖动了一下。
“嘉遇?”我挣扎着要爬起来
“别动!”他用力按住我,“你不想活了?”
“他们要干什么?”我惊恐万分。
他捂住我的嘴低喝:“别说话!”声线压得极低,却异常镇定。
我已经完全乱了方寸,听话地闭上嘴。
他拖着我一点点挪到衣橱后的死角处,这才凑在我耳边说:“没事儿,他们在试探虚实,不会轻易进来。”
果然,从隔壁房间又传来几声异响,跟着是瓷器破碎的声音,之后完全归于沉寂。
不用他解释,我已经明白,来的肯定不是警察。
随后窗外汽车引擎的声音也消失了,四周是一片瘆人的寂静,只有远处哗哗的海浪声清晰可闻。
我的背紧贴在墙上,浑身瑟瑟发抖,耳朵里灌满了自己的心跳和彼此的喘息声。
我想去握他的手,触到的却是一块冰凉的金属。
借着窗帘缝隙透进的月光,他异常熟练地把弹匣压进手枪的弹舱口,打开保险,哗啦一声拉上枪栓。
我怔怔地盯着他模糊的五官,这一串动作绝不是出自一个持枪的新手,而是无数次苦练之后的协调流畅。
他侧过头。在如此昏暗的环境里,也能清清楚楚看到他的眼睛,冷静而充满杀气。
我的手和眼睛都象被火烫了一下,竟有片刻明显的痛感。我想起他右手食指和虎口处的茧子,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所有的侥幸都在一瞬间退去。
我缩回手,感觉指端粘湿一片,把手伸到眼前,用力睁大眼睛也辨别不出什么,但鼻端却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气。
恍如梦中一脚踏空,我的心直沉下去,抓紧他的手臂问:“你中弹了?”
他没有回答。
我颤抖着再去摸他的手臂,他一把攥住我的手,轻轻嘘一声:“被碎玻璃崩到了,你别乱动行不行?”
我尚未吐出一口长气,室外传来轻而急促的说话声,中间夹着金属物品冰冷的碰撞。有人轻轻敲击着防盗窗的护栏,声音虽小却怦然惊心。
潜伏在周围的隐隐杀机令我头皮发麻,我死死搂着他的脖子:“外面到底是什么人?”
即使是在黑暗里,我也能感觉到他扬起了嘴角。他说:“你觉得能是什么人? ”
“他们要干什么?”
“进来,取命。”他一字字说得十分清楚,声音里依然带着笑意,却寒气逼人。
脊背上有一波一波地寒战滚过,我绝望而慌乱地在身上乱摸,“手机呢?报警啊!为什么不报警?”
“报警?”他按住我的手低声嘲笑,“嗨,宝贝儿,你忘了我的身份?别说报警,只要手机一开机,当场就能把警察招来。”
我立刻象被施了定身法,血液全部涌上头顶,手顿时僵在半空。
一个念头渐渐在脑海中浮现,我问:“这些人,是我带来的?”
他平端起双手试着瞄准,慢慢说:“跟你没关系,他们不会放过任何机会,总会找上门来的。也好,这笔帐最终要有个了解。”
我垂下头,似乎失去了语言能力。
隔一会儿他说: “我一直想让你脱开,没想到最后还是把你卷进来。我没有阻止邱伟带你过来,真是个错误。”
我看着他,他的眼睛在微弱的光线里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亮。
“玫玫,对不起。” 多少前情旧怨,都含在这几个字里,他说得艰涩凄凉。
我抬手去摸索他的脸,喃喃说:“我宁可那时候我们在雪地里永远走不出来。”那是无比纯净的时光,他只有我,我也只有他。
他把脸埋进我的掌心,依然说:“对不起。”
“没关系,我不在乎,要是你什么都不说就偷偷离开,我才会恨你,我会彻底鄙视你。”
他没有抬头,睫毛在我手心里频频颤动,象受惊的蝴蝶在扇动翅膀。
耳边突然噗一声轻响,我吓一跳,抬起头四处察看却找不到任何异样。
他仔细观察一会儿,轻声解释:“电源被切断了,这房子的防盗系统大概也瘫了。这可有点儿麻烦,我还以为靠那套系统能撑到天亮。”
我握紧他的手没有说话,想汲取足够的勇气抗拒心中的恐惧。
不一会儿客厅方向就传来毛骨悚然的轧轧声,静夜里听得令人心惊肉跳。
“你呆着别动,我去看看。”他挣脱我的手。
我屏住呼吸看他手脚并用,匍匐穿过床前的空地,消失在卧室的门口。
轧轧声仍旧在继续,渐渐我听出点门道,好象是防盗窗被撬动的声音。这些人势在必得,一定会在天亮前进入室内。
我忽然微笑,想起以前看过的港台剧,那里面的黑社会。似乎从来没有这般礼貌谨慎过。想象中他们应该一梭子打烂门锁,很酷地踹开大门,然后不分男女老幼一通扫射,枪口下鲜血四处飞溅。
可见编剧们的想象力多么的不靠谱,简直是误人子弟。
孙嘉遇很快回来,把一个东西塞进我手里。
“听着,玫玫。”他的声音很平静,象说不相干的闲事,“落在他们手里生不如死。如果他们真的进来,你往厨房去,把门顶死,割断煤气管道……”
他放在我手里的,是一只银色的打火机,他生日时我送他的唯一一件礼物。
我浑身如浸在冰水中,拼命捏紧了那只小巧的火机,想不到我年轻的生命竟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人生有太多的乐趣我没有来得及体验,我也再不能在父母身边尽孝,但是幸好,还有他在身边。
幸好。
我点点头,声音镇定得让自己都吃惊:“行,我跟他们说,Game Over!”
他愣了一下居然笑出来,问我:“你不怕吗?”
“和你在一起我不怕。” 我老老实实回答,“可我不想死,我还想将来嫁给你,和你过一辈子。”
他在黑暗里看我很久,然后伸出手反复摩挲我的脸。
几分钟后他又离开卧室,说要取点东西。
我坐在衣橱后面等着他,安静地等待着未知的命运。但他很快就回来了,依然坐我身边搂着我的肩膀。
我听到他的声音在我耳边低低地说:“玫玫,假如我有结婚的机会,我不介意娶你。”
我转过头,尚未作出反应,一块湿手帕盖在我的脸上。我只挣扎了一下,便很快失去知觉,陷入一片黑暗。
昏睡中眼前似乎飘满了五颜六色的气球,我伸手去抓,它们却轻盈地飞离。耳边有细细地碎语,仔细去捕捉,却又消失了,我苦恼地辗转,想寻觅一个清静的地方藏身。
那声音却在耳边一直徘徊不去,我竟能分辩得出来,好象是俄语。忽然间我清醒过来,用力睁开眼睛,眼前是一片宁静柔和的白色。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心中充满了诧异。试着动动身体,手背上顿时传来一阵刺痛。我扭头,看到身边的点滴架上,正有透明的液体不紧不慢地滴入我的体内。
我很快恢复了记忆,明白自己正躺在医院里,失去意识前的所有担忧恐惧瞬时纷至沓来。
窗前站着一个人,因为逆光,我只看到一个清晰的轮廓,宽肩细腰,匀称而修长。
我坐起身叫:“嘉遇?”
那人迅速转身,急步走过来,脸上的表情是狂喜:“玫,你醒了?”
笔挺的警察制服,碧蓝清澈的眼睛,孩子气的笑容,竟然是多日未见的安德烈。
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安德烈,惊奇地看他半天,挣扎着要下床,“孙嘉遇呢?我要见他。”
安德烈俯身凝视着我,他的眼珠仿佛突然变作一种不透明的蓝紫色,沉重得让人不安。
“发生什么事?”我已有不好的预感,全身肌肉开始绷紧。
他受伤了?还是……?
“他还活着。”安德烈似看透我的心事,面无表情的直起身。
“他现在在哪儿?”
“警察局。” 安德烈语气平淡简洁,如同向上司汇报工作,“孙在凌晨四点报了警。我们赶到现场,与黑帮枪战后击毙三人。孙只受了轻伤,但必须入狱候审,今后他需要面对走私、绑架和谋杀的指控。”
我彻底清醒过来。
他报了警,居然报了警!他难道忘了自己是警方通缉的犯罪嫌疑人?
“我呢?我怎么会在这儿?” 我大声嚷。
他扶着我的肩,“你吸入过量的麻醉剂。我们在衣橱里找到了你,担心你受过其他的伤害,所以送你来医院。”
我拽着安德烈的腰带:“为什么?他有没有说过他为什么要报警?”
“你真的不明白吗?”安德烈低头看着我,话说得很慢,带着一点儿伤感,“他宁可自己入狱来保你无恙,能有什么原因?我们的政府才向选民承诺过,要彻底打击走私,清除海关腐败,这时候入狱,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
我松开手,开始往后退,一直退到背部抵着床头,再无后路可退。
“玫。”他蹲在我面前,伸手覆在我的手背上。
我瑟缩,下意识地把手藏在身后,脑子里一片混沌,十分吃力地消化着他的话。那些熟悉的俄语单词,此刻好像都变成了陌生的符号。
安德烈苦笑,慢慢站起身:“对了,孙让我转告你,因为不想让混乱场面刺激到你,所以用了麻醉剂,请你原谅他。”
我不置信地看着他,眼前金星乱冒,说不清是喜是悲。但有一点我清楚,至少孙嘉遇还活着。
“他会判多少年?”
“玫,我不知道。”他的脸上有同情和遗憾,声音出奇地温柔,“我只是一个警察,我的责任是抓捕犯罪嫌疑人归案,至于判多少年,那是法官的决定。”
我埋下头,心中充满沮丧和无助,却说不出一句话。
“一会儿会有同事给你录口供,记着,和你无关的,一句都不要多说。”
这句话把我感动,他一直都爱护我,无论我如何屡次令他失望。
他似乎明白我在想什么,屈起手指蹭着我的脸颊:“谁会忍心伤害你?我一直忘不了第一次见你时的样子,那样细腻光滑的皮肤,象丝绸一样,黑色的圆眼睛象小鹿……”
我忍不住笑,眼泪却无声无息流下来。我说:“安德烈,你不仅是个傻子,视力也有问题。”
整个案子取证期间,虽然律师努力斡旋,孙嘉遇还是未能获得保释。而且因为事涉走私,他在乌克兰的所有资产均被冻结。
孙嘉遇的精神状态非常让人担心,除了律师,他谁都不肯见。而律师谈起他,也连连摇头,说他整个人极其消极,根本不在乎最终的判决,像是已经完全放弃。
邱伟的俄文不太好,和律师的沟通就有些费劲,我那点儿有限的俄语水平,更是帮不上什么忙。
原来我们都指望着老钱,可是老钱在孙嘉遇被捕之后,只来过两次,神情紧张不安,大概是怕受到连累。但孙嘉遇在看守所中守口如瓶,没有攀扯任何人。等了十几天,老钱见没什么动静才放心,借口事忙,再也没有现过身。
气得邱伟在背后拍着桌子大骂:“王八羔子,良心都他妈的让狗吃了!”
骂归骂,官司还得接着准备,最后只好从奥德萨国立大学找来一个本硕连读的中国留学生做翻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