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弦已断,再也经不起撩拨,她已没有信心,弹奏出昔日的音色。
七十一、已所不欲
“看到这期副刊关于Kevin Chun的报道没有?”一个声音问。
“当然看到了,热门,”另一道声音答,“听说Julie气得不行,副刊以后就是Jean的天下了。”
“确实写得不错,毕竟她和Kevin Chun关系匪浅。”
“但Anna倒会上不是说Jean甚至都没有采访Kevin本人,而是别出心裁地侧面去接触他周围的人还有他生活过的地方吗?”
“Anna的话又能信多少?谁知是不是有意偏袒呢。据说Kevin和她在意大利时就是好友,当初Jean进来工作,一路顺利至今,说里面没有文章,又有谁信?”
门打开又关上,谈论声消失。
天真走出去,望着镜中的自己,双颊因为骤起的情绪波动而微微泛红。
她有些不痛快。
彷佛正在兴头上,却被人突然浇了一头冷水。
想两耳不闻窗外事,偏偏事事不请自来。
世上的事情,说什么不拖不欠,说什么了无牵挂毫不相干,是不可能的。做过什么,与谁牵挂纠缠,如影随形,以为忘记得干干净净只不过是自欺欺人,以为千山万水却仍在同一片天空下,就算已所不欲,自有旁人帮助记得清清楚楚,不时提点。
欠了昨天的,现在一点点都在还,无人可以幸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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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迷糊糊中,天真被关门声惊醒。
她从沙发上坐下来,睁着睡意惺忪的眼望着擦完鞋朝客厅走来的陈勖。
“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她接过他脱下的外套,“吃过晚饭没,我给你煮夜宵?”
“不用,谢谢。”陈勖的声音淡淡的。
“怎么了?”天真感觉到不对劲,闻到他身上的酒气,“你喝酒了?”
“喝了点,没事,你睡吧。”他答,径自上楼。
“陈勖。”天真唤住他的脚步,咬唇望着他。
他站在楼梯转角处,居高临下地看着表情倔强的她——他知道,敏感如她,彼此又相识多年,她轻易而举就可以窥见他的情绪起伏。
是的,相识多年…可是,他却找不到她那颗心。
他不愿去想,是否那个男人一分钟甚至一秒就可以抵得上他和她的十年。
他转身下楼,一步步走到她面前,盯着那张让他牵肠挂肚的小脸,被酒意浸透的声音有些沙哑:“你告诉我,天真,你现在到底是爱他,还是恨他?”
天真蓦地瞪大眼。
她不会知道,他有多后悔为何今天他午休时会买了那本杂志。
她也不会知道,在他看到那一句时,心里是什么样的滋味。
——你要么爱他,要么恨他,但绝不只是喜欢他。
说得真是该死的动人。
可是,却是她用来形容那个男人的。
“那只是一个标题,并不代表什么。”天真终于意识到症结所在。
“是吗?”陈勖轻轻一笑,“也许连你自己都不清楚。”
“你说你去香港和意大利是为了工作,我信了,可原来,你是为了他去的。”他的情绪,已紧绷在弦。
“我不是,换了别人我也会这么做,”天真试图解释清楚,“我不是为了他,我是为了自己的事业前程。”
“你的事业前程?”陈勖看着她,嘴角清扯,“你在这一行,到哪都能和他搭上边,你不会天真到以为,现在的一切成就都是你自己挣来的吧?亲某人本事多大,你我心知肚明。”
“你不信我?”天真的声音忽尔就冷下来。
陈勖看着她,牙关一咬:“是,我不信。”
“这样的话,我们以后怎么相处?”天真看着他,轻声开口。
“我以为这句话该是我来问你。”陈勖回道。
天真沉默半响,决定妥协:“陈勖,我不想我们之间变成这样。”
“你以为我想吗?”他冷笑,“换到你是我,你会如何?所有人都知道我妻子是Kevin Chun的旧情人,刚刚写了一篇报道和他牵扯不清。你有没有想过,我怎么去面对同事朋友们质疑或者嘲讽的目光?”
“你还有选择的机会。”天真看着他,语气平静。
“你说什么?”陈勖压抑许久的情绪彻底爆发,“你有没有良心段天真?”
温柔安慰他几句不行吗?哪怕骗他,说爱的是他会死吗?他难受了一整天,她却只会丢给他一句“你还有选择的机会”?
连他都觉得自己可悲可笑。
“算你狠,天真,”他夺过她手中的外套,大步向门口走去,“我没什么话说了。”
“你去哪里?”天真连忙追上他。
“我去哪里不用你费心,让你牵肠挂肚放心不下的人也绝不是我。”陈勖冷冷开口,拉开门。
“陈勖!”天真着急地跟着他小跑了几步,可顾忌着肚子里的孩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越走越远,两分钟,车子自公寓地下车库里驶出,快速消失在她眼前。
——
她抚着肚子,突然觉得心力交瘁。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了?是她错了吗?
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回家,小腹微微胀痛,彷佛是孩子在呼应她的难过与沮丧。
腿上传了暖暖的湿意,她拉起睡袍,看到大腿内侧那道淌下来的细长血条,顿时呼吸急促,脸色刷白。
她拿起茶几上的电话打给陈勖,音乐一遍遍响着,他不接。
心中的恐惧累积到极点,她瘫软下来,惊怕的眼泪涌出来,慌乱地按着手机键,急救电话是多少?她该找谁?她会不会有事?孩子会不会保不住?
无数个问题在她脑海中翻涌,她握着电话的手在颤抖,全身都在颤抖。
“天真?”熟悉而温暖的声音忽然蹿入耳朵,她嘴唇嗫嚅着,竟一个字也说不来,只剩眼泪在不停地滑落。
“天真,为什么不说话?出什么事了吗?”那个声音继续响起,带着担忧。
就是这低醇动人的嗓音啊…就如第一次亲密相拥,黑暗中她流着泪,脆弱不安地唤着他的名字,而他说…我在这里。
这一刻,彷佛封咒被打开,她终于发出声音:“秦浅,我好怕,救救我…”
七十二、孰是孰非
夜深沉。
有风自微微敞开的窗户吹进来,纱帘浮动处,月光如水。
而病床上那张昏睡中的小脸,苍白如月光。
坐在床前的男人一动不动,暗淡的灯光里,只有他那双黑眸,明亮却又深邃。
映着纱帘翻动波影的被单彷佛一条小河,隔住了彼此。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他和她一直在对岸彼此相望,究竟该是谁涉水而去,奔赴向往?
她吓坏他了。
推开门的一刹那,看见她身下的血色,他几近窒息,彷佛血液被抽离shen体的,是他。
他抱着她疯了一样地往车里奔,几乎以不要命的速度赶到医院,听到她痛楚的呻吟,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是抖的。
不要怕,天真。
他安慰她。
而其实,更怕的人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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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沉夜,有人清醒有人沉睡。而痛苦的,往往是最清醒的人。
那些声嘶力竭的,不见得比别人痛一些,只不过他们表达得比较精彩。
当你看着我,发现我总是面无表情的时候,你要知道,我不见得比别人坚强。只不过是我更习惯沉默。
只有你看透我的沉默,所以我惶恐,我逃避。
再回头时,你已经不在那里。
怎样形容错失的遗憾,彷佛人潮拥挤中,一不小心,原本牵着的手空空如也。
“天真?”他注意到不安转首的人儿,放下手中的杂志。
“你…”她声音微哽,望着他的水眸里,迅速弥漫起一层泪雾。
“没事,天真,你和孩子都没事,只是出了一点血,要好好休息,你是太激动,被自己吓晕过去了。”他柔声道,因为熬夜,声音有些沙哑。
她盯着他半响,情绪从紧绷到骤然放松,一下子崩溃,眼泪不停地掉下来。
“天真?”他被吓到,连忙上前探询,“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叫大夫来看。”
她摇头,仍是低头饮泣。
她差点就失去孩子,她和他的孩子。
如果真的有什么意外,她简直不敢想象…没有人知道,走到今天这一步,她付出了多少,有多么辛苦。
“天真,我其实很不喜欢医院,”秦浅低沉出声,凝视她微红的双眼,“告诉我是否你手机里存着的急救号码是我的电话?”
她明明一再表示,她不想和他再有牵扯的。
“他没接到我电话。”怔了半响,她回答。
异常的沉默弥漫在他们四周。
“哦,是么,”他缓缓出声,“原来我是第二选择。”
他脸上那抹浅笑,略带苦涩,风轻云淡,却拧痛了她的心。
她咬唇,不说话。
“刚才我看杂志,看到一句话,你猜是什么?”他问。
“什么?”她抬眼,看着他。
“米兰昆德拉说,一个女人一生中至少会有一次爱上一个混蛋,”他轻声开口,“我是否是你爱上的那个混蛋?”
她点头,愣了一下,又摇头。
他望着她,笑了。
笑容温柔宠溺,叫她顿时怔忡。
“点头,代表你爱上了我,但我是混蛋,摇头,代表你爱上了我,但我不是混蛋,是么?”
她瞪着他,试图辩解:“我没有爱…”
他的长指点在她唇上,摩挲留恋那里温热绵软的触感,制止了她的声音。
“男人也喜欢做梦,天真。”他收回手,目光专注,“以后有什么事,先打急救或者警察,再找我们。”
她不知说些什么,只是沉默着。
“我让他来接你,你再睡会儿,等他来了我就走。”他轻声道,开始打电话。
天真心思起伏,甚至没有听他和陈勖说什么。
她看着他冷峻的脸庞,眉宇间弥漫着清晰可见的疲惫。
突然间,她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心酸。
“他们都说,我能进杂志社,一路顺利至今,都靠了你和Anna的关系。”她说出心中窒闷许久的症结。
“你自己觉得呢?”他扬眉望着她,反问道,“有人闲言碎语了?”
“我不知道,我只想过简单的,与世无争的生活,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里,做到最好。”她答。
“可是即使你甘愿做路边不起眼的杂草,别人不会那么想,仍自会有人去踩你,拔除你,除非,你自己张成一棵参天大树。”
“我不想这样。”她低声反驳。
“你已经这样了,天真,你那么聪明,知道怎么做,”他淡淡一笑,“就算当初进杂志社我暗中帮了你,但一步步努力走到今天的,是你自己,所有的成就,都是你自己做出来的。”
她睁大眼看着他,忽然觉得胸口轻松了许多。
“一个女孩子应该找到一个合适的男人,让他帮你省下许多摸索和碰撞。”他凝视她,眼神沉静如水,“不要管别人怎么想,你永远是最美好的段天真,至少,在我心里是。”
她望着他,然后撇过头去,她不要再轻而易举地陷入他的蛊惑。
这个男人的魅力,太可怕。
“离天亮还有很久,你睡吧,我等他。”他不再为难她,退回身后的沙发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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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很累,许是惊吓过度,她很快进入沉沉的梦乡。
他望着她良久,终是俯下身去,在她唇上印下克制而轻柔的一吻,是饮鸩止渴,因而中毒更深。
他这是何苦?退开步伐,他握紧双拳,望着她微隆的小腹,心中痛楚。
这长夜漫漫,彷佛无止无尽的等待,何时破晓,何时,她才会心甘情愿地回到他身边?
也曾想过忘怀,可如何去忘?
原谅我,终是来不及,从头喜欢你。
“你在做什么?”一记幽然冷语自门口飘来。
秦浅抬起眼,看见陈勖站在那里,目光阴沉。
他走过去,带上门。
“作为他的丈夫,希望你尽责,好好照顾她。”他出言提醒。
“我怎么做不用你费心,”陈勖冷冷地回答,看着眼前这位‘生父’,原本收敛住的火气又爆发,“只是你是什么人,刚才又在对我妻子做什么?”
“很抱歉吻了你的妻子。”秦浅微微一笑,气定神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