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祗夜站在花丛中,脸上笑意敛去,留下的是无尽的落寞。

“本王……”蓦然思起那十丈软红之尘,昔日锦绣繁华早已离得远了,他沉默片刻,改了口:“夜其实只是一缕游魂……姑娘莫怕。夜无意害人,只是心愿未了,才在此处徘徊数百年。”

莫九靠向门框,懒洋洋地嗯了声。她自然不怕,若怕的话哪里还能镇定地坐在此处听他闲话。不过这人……这鬼算计人的凌厉一去,倒也算温文有礼。

千祗夜见她神色无常,微微讶异,点了点头继续道:“夜想请姑娘所做之事并不难,待中元之夜自会知晓。姑娘有何愿望,无论富贵还是荣华,尽可提出。”

中元之夜……莫九抬手揉了揉发疼的额角,“等办完事再说吧。没事的话,我去睡了。”对于这鬼所许的交换条件,她实在没抱太大期待,她只想得到安宁而已。何况,若他能为她达成愿望,又为何自己的事要别人来帮他做。

显然看出她的心思,千祗夜微微一笑,并不解释。

“姑娘请。”

看着莫九头也不回地进屋关门,他美丽的脸上浮起些许惆怅。独守此处这许久,他其实有些寂寞了。

第二章 夜陵

即使后半夜几乎没怎么睡,莫九仍在寅时初就起了床。随便洗了把脸,就赶到灶房把火生起,烧上水。这个时候戒苦才到,一声不吭地开始做早斋。

莫九也不多言,转身去挑水淋菜。在寺里住了几天,才知道连年战乱天灾,加上地处荒僻,这寺庙根本没有香火,全是靠自给自足。寺僧们做完早课,就要下地劳作。

寺中无井,挑水要到后山的溪中,虽然不远,路却崎岖难行。半亩地浇下来,莫九已是汗流浃背。蹲在溪边,如男人般将头埋进水中,半晌才突然抬起头大口地喘气,与汗混融的水珠顺着乱发滴落水中,将水中的倒影打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吸引住她的注意力。

首先入目的是一头脏得纠结成缕的乱发,大半张脸都被挡在了其下。

有多久,她没看到过自己干干净净的脸了?不自觉地,莫九抬手分开头发。

即使脏得辨不清本色,仍然看得出眉宇清秀。手指动了下,似想探进水中,却又忍住。若不是够脏够臭,性格够冷僻,就算真是男人,凭着这样一张脸,在军营中恐怕也会招惹来不少麻烦。乱世生活不容易,还是就这么着吧。

无声地叹了口气,莫九收回目光,抓过木桶,在溪中装满水,便往回挑。

石隙时宽时窄,窄的时候,莫九不得不侧着身子勉强蹭过。虽然看不见,仍然可以感觉到一直是往向上走的,手下石壁渐渐变得干燥。

“冥玺是上古之物,内含拥有神秘力量的符咒,能够调动阴兵。”仿佛感知到莫九心中的恐惧,千祗夜慵懒舒缓的声音在黑暗中沉沉地响起,时断时续,却没停下。

“我年少时无意中得到,曾以之征战沙场……死后,便随葬于侧。”

莫九啊地一声低呼,“你要带我去你的……”以她的大胆,此时也不由背上一阵冷汗。

千祗夜嗯了一声,淡淡道:“这条道是不需要通过机关就能到达主墓室的捷径,是修建陵寝的工人利用天然条件为自己修的逃生通道。他们活得好好的,自然不愿意陪葬。”说着这些,他语气平静无波,像在叙述一件与己毫不相关的事。

莫九静静听着,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感觉。

“只是他们料不到,在陵寝快要完工的那一段日子,他们的食物中已经被掺入了慢性毒药。当他们从内关上墓门,药性就发作了……没有人能逃脱帝王的算计。”后面一句,他喟叹着说出。

卡嚓——莫九脚下不知道踩到什么东西,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她想要点燃火折子察看,却被千祗喝止。

“别看。跟上!”少见的急促让莫九心中讶然,但也放弃了心中的打算。

通道中空气并不闷浊,显然当初工匠在修建的时候就考虑到了通气方面的问题,透气管道设置得相当巧妙,历经数百年仍然有用。

“你可知,这整座嶂山,其实是本……我的陵墓。”千祗夜突然道,语气中有些许嘲意。

“很大。”莫九低声道,心中莫名地升起一丝凄凉之感。

“嗯。很大……”千祗夜低笑一声,带着无尽的落寞。“小心了,靠着右面的山壁走,左面是悬崖,掉下去的话你就永远留在此地陪我享受如此大的地方吧。”

莫九心里打了个突,停住,伸手去抽插在腰间的火折子,手腕却突然被一股阴冷的力道缠住,如在水中千祗夜握住她手时的感觉一样。

“这个时候靠那点光亮,你会死得更快。”千祗夜的声音近在耳边,让莫九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小心脚下。”一边叮嘱,他一边牵引着她往前走。莫九知道他并不喜欢靠自己太近,因此这一举动更加证实了他们现在所在之地有多危险,全身几乎都戒备起来。

“为什么一定要我来拿?”他既然能拉动她,取一件小小的物事自然更是轻而易举,却把她拖来受罪,实在让一向冷静的她有些火气。

“废话!”千祗夜回答得相当不客气,甚至带着一丝睥睨的感觉,“如果我能拿,何须自找麻烦劳动你。”顿了顿,才又道:“死魂无法直接碰触冥玺。”

莫九轻咳一声,一想到一个鬼每天面对自己生前视若珍宝的东西却碰触不得,不禁觉得有些荒谬而好笑,隐隐地还有些怜悯。只是这一分神的瞬间,她的脚下蓦地踩空,人不受控制地往下落去。尚不及有任何恐惧的反应,右手一紧,又被提了回去,只觉一阵阴冷袭体,耳中听到千祗夜的闷哼声,不由打了个哆嗦。该、该不会是撞到他身上了吧!

“站着别动。”阴冷的感觉消失,连带手腕上的一起,千祗夜的声音有些远,似乎还有些……虚弱。

莫九再也忍不住,扑地一声吹燃了火折子。火折子的光亮照得不远,但是所见景象已足够让她一阵腿软,几乎站立不住,忙往旁靠在了石壁上。

虽然早已从千祗夜口中知道一旁是悬崖,但是仍没想到竟然是那样深不见底,黑暗在其间浮沉,如同浩无边际的虚空。行走的路径并非天然,有着明显人工开凿的痕迹,显然因工程量大,开得并不宽绰,仅够容一人双足。石壁上仍可见到一两根尚未腐烂的木榫,以及无数空空的榫眼。

回首不见来路,向前不知所之,莫九又感到了那种孤独茫然的感觉。

千祗夜站在远处,光线不够,看上去有些若隐若现,似乎随时都会消失。

“过来吧。”他说,尾音中带出一丝无奈的叹息。

“这次真的被你害死了。”莫九喃语,想要移动脚,却发现双腿仿佛灌了醋,酸软得几乎动弹不得。不由苦笑了下,睨了眼所剩不多的火折子,知道如果不在它燃尽之前赶紧走过这条道,估计就真要送命在此地了。

深吸口气,她靠着坚强的意志拖动了几乎罢工的双腿,往千祗夜的方向缓慢地移动过去。有那么一刻,她真想趴在地上就这么爬过去。

又是水。

当轰隆隆的瀑布声在耳边响起时,莫九觉得自己这辈子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讨厌过水。在走过刚才那条险道之后,她已经有些筋疲力尽了,谁想险道的尽头竟是一道气势磅礴的恶水。

无路了!

“千祗夜。”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挤出这几个字,手中火折子扑的一下,熄了。无边的黑暗再次向她涌来。

“千祗夜!”这一次她低沉的声音中已满含怒火。

“我在这里。”千祗夜温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竟让她感觉到了一丝安心。“在你前面的石壁上,有两道铁链,你看到了吧。”

莫九闷闷地嗯了声。在火折子熄灭前她已经把四周的情况看清,前面五步不到的距离是一道如落星河的瀑布,虽然不宽,水势却惊人。或许是太高,除了轰轰的闷响,竟听不到溅落下面水道的声音。而就在她伸手可触及的石壁上,正如千祗夜所说的那样,有两根手臂粗的铁链从山石缝中延伸出来,另一端没进了瀑布当中。

“铁链是用来牵动墓室机关的,另一头在地宫的冥河中。你只要顺着铁链,就可以进入我的寝宫。”千祗夜继续道。

莫九绝望了,连嗯都懒得再嗯。后退是绝对不可能的,除了前进,她还能有什么选择。

默默地紧了紧插在背上的刀,又搓了搓已经僵冷的手脚,她一言不发地抓住铁链。

当强劲的水流冲击得她几次差点脱手时,她心中唯一的念头就是,做鬼后一定要痛痛快快地暴打千祗夜一顿。

好在山壁上的石道距瀑布顶不算远,莫九挣扎到上面时,水流已渐缓。什么也看不到,只知道在游过一段时间后,铁链开始往水中沉去。是死是活就看这一次了!她心一横,深吸口气,随着铁链沉进了水中。

不似开始的潭,水中暗黑无光,莫九完全放弃了用眼睛看东西的想法。仿佛游了万年那般长,手中铁索像是没有尽头一般,延伸至似乎永远也无法到达的空间。寒冷与缺氧让她渐感不支,水流像是已经停滞,她有些恍惚地往上浮去,右腿却一紧,被某样东西给缠住。

不是千祗夜,她感觉得出,而是一样实实在在的东西。挣了两下没挣脱,不得已,她再次沉下去,伸手去扯。好像是长在铁索间的水草,她无法多想,费力扯断,然后松开了铁链。

等待她的会是什么,她已经不再期待,只知道自己做了有生以来最蠢的一件事。那就是被一只鬼威胁。或者,她是太渴望平静的生活了吧!

“上来吧。”头刚冒出水面,沉默许久的千祗夜说话了。

莫九睁开眼睛,意外地发现眼前一片光亮,然那光线莹泽朦朦,如同月照暖玉,柔润温和,显然并非天光。

“还没在水中呆够吗?”看她发呆,千祗夜轻笑,语带调侃。

莫九从惊讶中回过神,这才发现自己是在一条宽阔的渠道中,两旁是平整的方石砌成,衔接紧密,几乎连缝隙也找不到,水面低于渠岸许多,她根本碰不到岸面。

“那面有梯子。”千祗夜立于上面,下巴向不远处扬了扬,笑吟吟地道。看得出,他的心情极好。

莫九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往他所指的方向游去。当发觉还有生机的时候,她身上的力气竟然奇迹般地恢复了少许。

辛苦地爬上岸,她狼狈地躺在地上,闭目喘息着,连打量四周的心情都没有了。

“姑娘莫不是想在此地长伴于夜?”

一闻此言,莫九像被刺了下,蓦地打了个激泠,缓缓睁开眼,而后如同起尸一般极慢地撑坐起来。

“鬼也会做梦……东西在哪里?”她冷淡地道,抬头,却被眼前所见震住。

所在之处是一个气势恢弘的大殿,高大的蟠龙石柱撑起穹隆形的顶部,大大小小的夜明珠随意镶嵌在深黑的殿顶,形成星罗棋布的夜幕,一个散发着莹光的如同巨型夜明珠的物体缀于其间,如同满月,殿内的光源便是来自于此。

大殿的四壁画满了色彩绚烂的壁画,大略看了眼,多是战争的场面,里面的人物与真人一般大小,其中最惹人注目的是一个持银枪跨白马的戎装少年。不用问,自然是墓主千祗夜。

而让莫九吃惊却是她刚刚上来的那条水道如同一条护城河一般将整座大殿分割成内外两部分,以八座白玉桥相连接。她正站在河外,青砖铺成的广阔地面上,分列着出巡的车辇,马匹,以及挑灯待花的宫奴侍仆,从墓门到正中的玉桥以白玉铺成辇道,两旁每隔两步跪伏着一尊人俑,似乎在等待主人出行的样子。那些人马俑制作得栩栩如生,让她差点误以为是真的。每座桥前都蹲着两尊人首蛇身的怪物,面容狰狞,令人心寒。

而护城河的里面,是一个宫殿形的建筑,飞檐拱壁,雕梁画栋,煞是壮观。宫门前立着执戟侍卫,横眉怒目,威武慑人。

“在寝宫里。随我来。”千祗夜道,语罢一甩袍袖,经过人俑间的空隙,往白玉桥走去。

在经过那些人俑时,莫九突然觉得似乎有冷风掠过,心中不由有些发憷。但一想到千祗夜本就是鬼,也就释然了。

在千祗夜的指点下,莫九并没有触动机关便进入了寝宫当中。出乎她的意料,寝宫中并无棺椁,而是放着一张宽大的白玉床。轻纱帐幔,案几软榻,侍仆相待,竟如同活人所住的一般。

在床上,莫九看到了千祗夜的尸身,没有如想像中那样变成一堆白骨。他身上覆着织有龙凤纹的锦被,身着王族盛装,面容如同生时,神色安详,似乎只是睡着了。待仆俑安静地站在角落,仿似在等着他醒过来使唤。嵌在殿壁上的夜明珠静静地照着这一切,已经数百年。

看了眼站得远远的千祗夜,莫九心中升起一种说不出的古怪感觉。她想开口,却见千祗夜伸指在唇,示意噤声,然后伸出右手,做了个抓握的手势。

莫九皱眉,伸手去揭尸体身上的被子,谁知指碰处锦绣化尘,不由吓了一跳。

千祗夜垂下眼,不去看。

就在那只修长如玉的右手中,紧紧地握着一个漆黑如墨的盒子。盒子外观无甚奇特之处,但是却因那只紧握的右手而显得不寻常起来。

轻易地将盒子从尸体手中取下,不觉再看了眼那张仿若沉睡的脸,莫九无声地叹了口气,走向千祗夜。

千祗夜从案上拿起一颗夜明珠,转身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虽然回程的路因为有着夜明珠的指引,变得容易许多,但是对于早已被折腾得筋疲力尽的莫九来说,亦然凶险之极。而看得见的另外一个意外收获则是让她看清了水中铁链间缠着的是人的头发而非水草,以及曾经被她踩断的白骨。她突然庆幸之前看不见,不然恐怕会更加难熬。

“是建墓的工匠尸骸。”千祗夜说。不知是不是因为有了光亮,从地宫中出来后他便变得沉默异常。

莫九的全副精力都用在了应对险境上,虽然满腹疑问,却也无心在这幽暗而危险的所在问。千祗夜此话一出,她立即联想到来时他所说的。为了保住陵墓的密秘,那些工匠被活生生被留在地宫中陪葬,他们原本准备凭着早已准备好的逃生通道求得一线生机,谁想毒性发作,有的死在了护城河中,有的恐怕摔死在了悬崖下,跑得最远的,也只能抵达水潭,却再无力越过那最后一道障碍。

同样为人,却贵贱不等,便是如此吧。看着前面的修长背影,莫九心中突然升起一股浓浓的悲哀和莫名的忿怒。

出得水潭,天边曙光已现,雨不知在何时停了。

千祗夜丢下一句别打开盒子,便消失无踪。

莫九站在水潭边,将盒子拿在手中翻来覆去地打量,除了沉甸甸,并无其它感觉。思及这一夜的险象环生,她突然有些意兴索然。将之放好,便穿了蓑衣竹笠匆匆下了山。

回到寺院中,换了干衣,不管三七二十一倒头就睡。直到一阵剧烈的摇晃将她吵醒。

“莫九师兄,莫九师兄……”

吃力地睁开有些发涩的眼,看到戒尘担忧的小脸。

“师兄是不是病了?”昨夜晚斋和今晨早斋都不见莫九,戒尘心中不安,寻到灶房,却看到戒苦师兄在挑水。没敢问戒苦,便偷偷找到了后院,见莫九开着房门仍在睡觉,那个时候不由悄悄松了口气,方才知道自己竟是怕莫九走了。然而,等了许久,见她仍沉睡不起,又不免担忧起来。

“现在什么时辰?”莫九揉着有些沉重的头,坐了起来。

“辰时初了。”戒尘坐在床边,清亮的眸子里尽是关切,哪里还有平时的清冷。

才睡一个多时辰,莫九呻吟一声,歪倒在墙上。

“睡过头了,小和尚你给我留吃的没?”连着两顿没吃,加上一夜奔波,她实在是有些饥肠辘辘。

戒尘怔了怔,蓦地一溜烟跑了出去。

莫九哑然,挠了挠头,又闭目靠了一会儿,这才慢吞吞地爬起床。随便理了理被睡皱的衣服,正打算自己去厨房看看还有没有剩下的粥饭。戒尘又回来了,手中捧着一个大碗,上面搁着双筷子。

是一碗野菜粥,微温。山寺平日一切用度极为拮据,如今多添了她一张嘴,杂粮煮的斋饭中野菜便多了一成,私下里常有和尚怨怪,她只当听不见。

“戒苦师兄给你留的。”戒尘说。顿了顿,又补了句:“戒苦师兄人其实很好的。”

莫九一笑,什么也没说,接过碗筷就吃。

“小和尚,外面的牡丹谢没有?”吃到一半,她突然想起千祗夜,昨夜不知雨下到何时,早上回来时她累得厉害,没有注意园中牡丹如何。如果都落了,那个……鬼可能会难过吧。

“没有,开得好好的呢。每年都要过了十五才会谢。”戒尘反射性地探头看了眼外面,才想到这个规律。

“是吗?”莫九没有再说话。

第三章 九阴之气

这一天雨难得停了半日,多日不见的太阳终于半掩着脸露了面。山寺中杂活并不多,莫九无事可做,便学着戒尘的样子,疏懒地坐在石阶上漫看云聚云散。

闲坐看云,这样悠闲的日子是以前不曾敢奢望的。外面兵荒马乱,哪里有此处的安宁清静。所以,用一些必须的付出换来现在的安定,哪怕是忍受一些无关紧要的白眼,其实也是值得的吧。

想到昨夜的经历,便知千祗夜要她所做之事必不如他口中说的那样简单,那只鬼有本事把任何一件要人命的事说得轻描淡写。

“莫九师兄。”戒尘手中拿着扫帚挨着她坐下。

莫九失笑,“你怎么走到哪里都带着它?”除了早上那会儿,其它时候,她就没见他扫帚离过身。

戒尘腼腆地笑了下,没回答。

“师兄,戒尘、戒尘想……问……问你一个问题……”他吞吞吐吐地说,清澈的眼睛中有着一丝困惑。

“嗯。”莫九合上眼仰靠在木柱子上,唇角含着笑意。

戒尘犹豫了下,才道:“师兄,人是不是、不是都会……会长大,会变老?”这个疑惑埋在他心里太久了,最开始的时候还想过问师父和师兄们,但是每次师父都是笑而不答,师兄们只会不理他,久了他就不敢再问了。莫九的到来,以及对他的态度与师兄们大不一样,这让他不由在心中燃起一丝希望,也许、也许莫九师兄愿意帮他解开心中之惑也不一定。

莫九安静地靠在那里,仿佛睡着了一般。过了好一会儿,才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似的,慢悠悠地道:“是啊。会长大……变老……然后死掉……能老死是一件好福气的事啊!”说到后面,语气中充满了向往。

戒尘沉默片刻,像是想寻求肯定般:“是所有人都会吗?”

“嗯。”清爽的风拂着脸颊,惬意得让人睡意大起,莫九回答的声音已经有些懒意。

“那要多少年才能长大呢?师兄。”戒尘挪了挪屁股,手扭着扫帚把,似乎有些不安。

莫九睁眼,余光突然瞟到檐廊另一头的人影,不由吓了一跳。赫,白天也敢出来!

千祗夜冲她弯眸一笑,竟比院中的牡丹花还要风情万种。

莫九的心脏急跳了两下,赶紧别开脸去,但耳根却隐隐有些发烫。戒尘眉头皱着专注地想着问题,似乎并没看到千祗夜,也没发现莫九的异常。

“多少年?”莫九努力让自己忽视那个人,将注意力放在戒尘的问题上。“十四五岁……就算长大吧。你还得过七八年。”

“是吗……”戒尘抱住扫帚柄,清秀的眉宇间浮起一抹忧郁,以及一丝不解。“可是牡丹花都开了几百季了,为什么我还是这个样子?”

莫九一怔,而后慢慢张大嘴不敢置信地转头看向身边的小和尚,而小和尚还一径地自言自语:“不是说一季就是一年么?可我还是八岁……”

“你、你说牡丹花开了多少季?”莫九声音微扬,心中拔凉拔凉的。她就说、她就说这寺庙有古怪,看来不只是错季的牡丹和绝美阴险的千祗夜了。

“几百季,我记不清了。开始的时候还数着,后来便忘记了。”戒尘闷闷地回答,看上去很有些郁猝。

一滴冷汗顺着莫九后脊骨滑下,她瞪着眼前青涩稚嫩的小脸半晌,而后又认命地闭上眼。

“记不清就记不清吧。你是和尚,又不能娶老婆,长大来做什么?”她轻描淡写地带过。小和尚显然自己也不知道原因,问也白问。难道说,这个地方其实不适合正常人居住?这个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逝,莫九感觉到自己的太阳穴微微跳动了下。

“是、是吗?”戒尘觉得有哪里不对,但是又不知该从何反驳。

“嗯。”莫九为了增加自己话语的可信度,这一声应得相当的坚定而有力。语音未落,耳边蓦地响起一声低沉的笑声,带着些许嘲意。她唰地一下睁开眼睛,恼怒地瞪向笑声的来源。

千祗夜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们面前的牡丹丛中,正俯首赏玩着那些艳丽的花朵,虽然没看向他们,但是嘴角边的笑意却分毫没有掩饰。

“那……”很显然戒尘没有看到千祗夜,他张了张嘴,还想继续发问。

莫九怕他再问出什么荒谬得让人心中发毛的问题来,赶紧坐直身体,将话题扯开:“戒尘,我记得你说过总听到有人在你梦里诵地藏经,那是怎样的,你念给我听听。”她虽然对佛经没什么了解,但是在这里呆了这些天,多少还是知道诵完整部地藏经起码要半个时辰。等小和尚诵完经,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估计也会暂时被抛开了。

“哦。”戒尘有些讶异,却没多想,当下恭谨了神情盘膝而坐,手掌合什,先念了开经偈,而后沉下了清脆的声音:“如是我闻,一时佛在叨利天为母说法……”听他语气,显然是在竭力模仿着某人。

与此同时,莫九耳边响起了另一个低沉柔和的声音,与戒尘诵经的声音一字不差地和上,仿佛戒尘一人发出了两种声音一般,诡异之极。

抬眼,她看到千祗夜单手捧着牡丹,敛眉垂目,嘴唇正缓缓蠕动着。那一刻,他脸上的风情和狡黠消失无踪,竟让莫九觉得跟寺中的佛象相似,颇有些宝相庄严的感觉。

地藏经成功地让戒尘想起自己还要抄经,诵到一半便匆匆去了。

莫九终于松了口气,打了个呵欠,借着太阳的暖意打起盹儿来,完全无视千祗夜的存在。

“莫九。”千祗夜唤,自动省了姑娘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