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晴,走慢些罢。你瞧瞧你,把孩儿抱得太紧,当心他气喘…”好心的提醒,我轻轻拍抚湘晴的肩膀,她却倏然颤栗了身子,彷佛受到极大的惊吓。胸口起伏着,她瞪大眼睛凝视于我,唇翕翕合合,良久,想要对我倾诉,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急切地帮她顺顺背,我连声安慰,“别慌,有什么想说的,你慢慢讲给我听。”

“他、他,他没见过我,我却知道他…”激动得连嗓音都颤抖,湘晴几乎语不成句。顿下匆忙步履,深深呼吸之后,她竭力平复着躁动不安的情绪,一字一顿道,“他曾经出现在崔府…姊归,崔府。”

姊归?南魏的边陲之地?我讶异的低呼,“花倾城去过姊归?”

“他姓花??我不知道他的姓氏,但我记得清清楚楚,第一次见到他,是康定五年的夏天。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陷入过往记忆,湘晴此时的表情显得有几分刻板,“婉之,你并非全盘了解我的过去,只因当中牵涉太多,我隐瞒了许许多多的事实…”

深情的看了一眼傻福,她决绝、亦是艰难的往下道,“我生在姊归,也长在姊归。自幼无父无母,被姨母带大。待到姨母撒手人寰,我便成了崔府里一名毫不起眼的浣衣丫头。本来只有五年契,没想到乘蒙崔老夫人体恤怜爱,得以贴身伺候她老人家。”

“然后呢?”

“崔府上下人口并不多,一家子生活得倒也平淡安宁。直到康定五年七月初二,突然来了批不速之客…起初,府中还吵吵闹闹喧哗声顿起,约莫一盏茶,我便听见老夫人的哀嚎惨叫、以及老爷咒骂哭泣之声。直觉告诉我,可能是出事了…”

“虽然很害怕,我还是鼓足了全部勇气,偷偷潜往正厅查看…岂料,我见到的场景,是老夫人的胸窝处,汨汨流出了腥红的鲜血。而老爷,他的后背也挨了两刀!”

“我惊骇得几乎尖叫出声。我紧紧捂着嘴…”一滴泪,无声息的从湘晴眼角滑落,“那一刻,我亦亲耳听见一道低沉沙哑的男性声音。他字字铿锵有力对诸多手下吩咐,要夺得地图、杀光崔府所有人!”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办法忘记这个男人的脸。他的面容,深深印刻在我的脑海里,今生今世都不会忘记…此人,正是方才你所口口声声称呼的‘统领大人’。”

拳头,不自觉的握紧。我咬着牙问,“花倾城与崔府无冤无仇,为何…”

“地图,皆因地图。”吸吸鼻子,湘晴无奈的苦笑,“你或许不知,太祖先皇赵从谂曾经秘密诏令天下能工巧匠齐聚长安,共同修筑长安城地道。兹事体大,其核心要秘仅为三人皆知。除了大司空花子翀、孟梓卿,便是崔家老爷崔渝。”

此事,太庙失火当夜,我曾亲耳听花倾城提及。

“康定四年春,太祖先皇陵墓被盗。而同年冬天,孟氏家族六十三口,被当今圣上判以全家抄斩。倍受牵连的,还有许多从事于崔渝手下,当年帮助修道筑城的大批匠工、及他们的后代子孙,悉数被处以流刑。”(作者注:流刑,押送到边远地方服劳役的刑罚。)

“消息传到姊归崔府,崔老爷甚感震惊,亦倍感恐慌。因为同年七月,当时已有传言,说是圣上欲清灭所有知晓皇城密道详情之人。”

“等等等等…”匪夷所思的历史事实,引发了我心中愈发浓郁的疑虑,“你的意思是说,圣上欲夺回密道地图,而私派禁军前往姊归,清剿崔府?事有蹊跷。既然是清剿,圣上必定堂而皇之诰敕天下,颁下定罪书文。又何必派一名小小的统领暗中前往?”

“这也是我疑惑不解的地方。自始自终,我从来不认为是圣命所为…”点点头,湘晴惨白着脸色赞同道,“倘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孟氏抄斩之后,紧接着倒霉的应该是崔府。为何过了大半年,崔府才遭此横祸?”

“婉之,我不敢肯定‘统领’大人姓不姓花…倘若不是,我还可以强作安慰,当年的祸事全缘某些图谋不轨的奸佞小人所为。倘若他真姓花,我亦不明白,花氏家族素来与权谋无谓无争,为何…”

湘晴的疑惑点,正是关键问题所在。

我可以假定,花倾城为了追求权势,才费尽心机试图接近我;我也可以假定,他为了追求权势,能凭籍他堂堂仪表去诱惑夫君贬迁外地的程夫人。

可是,我实在是想不通,也找不到理由去解释,为何乔楚楚居然毫不避讳她与花倾城之间暧昧的关系?不但不介怀,还大大方方的展示于我面前?

光明正大这四个字,并不适合形容偷情幽会的男女。

“还好我命大,躲在枯井里避过这一难…那群灭绝人性的歹匪,千算万算,不知道崔老爷得知孟氏被灭门后,为防范不测,便把地图以丝绸蜜蜡封存,暗中藏于后院树底。至于老夫人首饰盒里放置的那张地图,只为遮人耳目,实属造假。”

言及此,湘晴紧蹙的眉头舒展开来,似乎是在庆幸,“我从枯井里逃出来的当天,去了后院,把图纸挖了出来…只要我避而不谈,世上便没有第二个人知晓皇城右区,地底下的真正走势。”

听完湘晴的全部倾诉,我的心情不但没有放松,反而愈是诚惶诚恐。就连眼皮,也因为聚精会神的聆听,开始莫名的跳动。

思忖,反复思忖,却始终悟不出所以然。

头,开始偏痛。揉揉微涨的太阳穴,我随意地问了句,“傻福,你之前提及你曾经偶然巧遇程夫人…也就是方才站在我身边,身形纤细、有着闭月羞花之貌的年轻女子,究竟在何时何处遇见?”

沉默了半晌的傻福,愣头愣脑的看着我,哑哑得沉默良久,倏然半呆半傻讷讷开口道,“中、中秋节前、前几天…地、地方是,什、什么骑府…”

骠骑将军府?!

丧钟(5)

正文 丧钟(5)

骠骑将军府??

我记得很清楚,时至前年中秋佳节,萧府众多亲朋集聚一堂。而当时三哥萧奕铨被圣上因故降职,从二品连降三级贬为五品都虞侯。心烦气躁的他,当晚借着八分醉意,对我出言辱骂。

傻福既然有机会登门造访骠骑将军府邸,即意味程玄佑见过傻福?抑或是拜访中,傻福意外瞥见同在程府中的乔楚楚?

“傻福,你怎会出现在程府?”我追问。

“公公尚未离世前,张家尚算殷实。虽富,却不敢自称‘名门望族’,仅仅为长安城中并不起眼的乡绅。”眸中出现一抹明显的迟疑,湘晴面露几分难色,代替傻福解释道,“自打我过门怀上麒麟儿,公公满心希望后代子孙能彰显张氏家门。所以一反常态,开始与城中王孙贵胄多有来往。

“公公出手豪阔大方,常说以财铺路,必定康庄…渐渐,公公酒席上所宴请的宾客,也日趋于当朝权贵。”尴尬的轻咳,湘晴低缓了嗓音,“适逢中秋,公公原打算借由你与张家不出二村的关系,欲登门造访萧府,不料却被你、你的夫君萧奕安…直言拒绝。”

“失损颜面,令公公深感恼火…岂知程将军胜仗归来、官拜一品要员。又及赐婚事宜,程将军索性设下酒筵、大宴宾客。公公他花费大笔银子,托付层层关系,得以列席于骠骑将军府邸酒宴。”

“那晚,我原本打算与相公,一同陪公公前往程府。只是待到酉时,我腹中隐隐作疼。身子不适,只好独自留在家中。”

原来如此。

我可以理解程玄佑他需要的,不仅仅是兵部尚书乔晟在谋略方面的支持,还必须拥有大量的金银为其招兵买马、壮大实力。洛阳首富程晋南,自然与程玄佑同气连枝、一荣俱荣。至于送上门来欲攀附权贵、花钱似流水的张家老爷,在被萧奕安驳损脸面的情况下,极有可能为程玄佑马首是瞻。

送上来的肥肉,程玄佑岂有不吃的道理?

令我困惑,如若张老爷真为程玄佑所用,又为何在短短几天之后,命赴黄泉?连同枉送全家老老小小四十八口性命?徒增蹊跷的是,所有的人皆死于一剑封喉。郎中师傅曾对我坦言,行凶者剑法之精准、手段之毒辣,不能不让人怀疑刺客并非图谋钱财,实则存心置人于死地。

从孟家到崔府,再到张氏,看似独立、却一宗连着一宗相继发生的血案,让我深感事实真相错综复杂,“宴席归来,你公公的行为举止是否有何异常?”

“并无。我公公他从骠骑将军府回来,不但精神奕奕还心情颇好。奉茶的时候,他还颇有兴致的哼唱乡间小曲。”摇头,湘晴甚是肯定,“公公欣喜地告诉我,程将军与他交谈了三四句。”

仅仅闲聊三四句?

想必,程玄佑不曾有过多心思耗费在张员外身上。

许多疑问,似乎全堵塞在一个关键点上。我的目光,移至自始自终安静陪伴在湘晴身边的傻福,看着他因为对世间纷争似懂非懂而面露不解,我轻声询问,“傻福,你好生想想,在骠骑将军府邸你看见了什么、又听见什么?你爹爹是否对你提及过相关的人和事?”

愣愣的看着我,半晌,傻福痴痴的晃晃脑袋,“不、不记得了。”

“再好好想想。”

他答话的语气,很是无辜,“真、真不记得了。”

“相公,不如你再试着回忆回忆,你刚刚提到在骠骑将军府遇见程夫人,她是不是因为当晚拜访者众多,才未能留意到你?亦因此不记得她曾与你有过一面之缘?”或许是从我略显焦躁的语气力察觉到了事态的蹊跷,湘晴颇有耐性,谆谆提点他,“她已与将军大人纳下‘采择之礼’,是否在忙于来往应酬?”

“她、她…”湘晴的温温细语,果然比我锲而不舍的追问来的有效率。傻福皱着眉头,彷佛在努力思索。只是老半天,才木讷地答复出两句简短话话,“她在哭…而且哭、哭得很伤心。”

哭?

“程夫人怎么会哭呢?大婚在即,她应该是高兴。能够嫁给堂堂一品将军,这是不可多得的福气。她合该是喜极而泣。”湘晴无奈的苦笑,叹息着并纠正道,“相公,你看走眼了。”

“她的确在哭…边哭边说、说…”似是忆起了重要的场景,亦急于解释,傻福睁大圆圆的双眼,此刻的语句更显结结巴巴,“姑娘哭、哭得很伤心…说要尝、尝完六年的月饼,与兄、兄长一起。”

“兄长?!”心脏,为最后一句险些止顿跳动。此时此刻,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可能!兵部尚书乔晟并没有儿子,膝下惟独两个视若珍宝的女儿。真是莫名其妙,她无缘无故哪来劳什子的哥哥?”

被我堪比躁怒的口吻惊惧,傻福凝视着我,呆呆傻傻的解释,“她、她真的在哭…公、公子也哭。”

公子是谁?我蓦地心惊。下一刻,没待我追问,傻福已然涨红了双颊,断续着话语,肯定亦是坚定,“爹、爹爹也瞧见。”

张员外也在场?!

“公子?怎么会突然冒出来公子?”错愕,太阳穴若有若无的涨痛感,让我短瞬间丧失清晰的思绪。心跳,一次比一次沉重,我竭力平安悄然袭来的躁乱不安感。自言自语,想说服自己,我低声嘀咕道,“乔尚书只有两个女儿。大小姐乔梦然贤淑德惠,温婉沉静。二女儿乔楚楚,模样儿娇美不说,还精通音律。萧奕安虽有提及,她们二人并非同一母亲所生,但姐妹情谊…”(作者注:《凭尔去,忍淹留下册》,章节《乍暖还寒—中》,萧奕安对林婉之说:乔梦然,也是程大将军未过门的妻子——乔楚楚的异母姐姐。)

等等!

乔梦然是乔楚楚的异母姐姐?难怪,乔楚楚与乔家大小姐之间,二人相貌差距甚远。

更惊奇的是…

长久以来,时刻悬在我头顶上的一把夺命剑,终于刺中了我心底深处最脆弱的要害。注定的宿命,终于把我抛入了一场避而不去的战争。

尽管,这极可能是以卵击石的尝试,然而,它却值得我不惜一切代价去争取那哪怕是注定的失败。因为,在世间上还有一样东西甚至比胜利更加美好,那便是——患难与共。

心,是镇定的;只是全身的力气,却在意识到了事态真相,悄悄然抽离大半。

“当心!”赶忙搀扶我,湘晴蹙紧了黛眉。她凝视着我的眼眸,亦流露出最真诚的关怀与深沉的担忧,“你的脸色,怎么如此苍白?是不是发生…”

“对,要出大事…别问我为什么。明白的事理多了,未必是福气。”心头,顷刻间涌上一股浓郁的伤感。深深呼吸,我哑着嗓子,尽力克制着有些轻颤的语调,“湘晴,你与你家相公先行前往‘君且留’。千万记得,与瑾娘碰面之后,一定要尽快离开酒楼。即使是不能出城,也要为了安全着想,避至城郊。至于我…”

嘴角泛起一抹苦笑,我缓缓阖上眼,轻轻仰起头,感受晌午阳光辉洒在脸上、身上所带来的无限温暖,“我必须,与萧奕安同进退。”

东边日出西边雨

正文 东边日出西边雨

几进几出的萧府大宅,我又重新回到了正门。

第一次真正意义见到它广袤开阔的真实面容时,我并没有表现出陌生人的畏手畏脚,心虚慌张地去承担它所呈予我的庞大气势。我一直以为,劫难的涵义,在于让人历经怯弱惧怕的同时,摒弃退缩踟蹰,才可以化苦难为安宁、孕育出触手可及的…归宿。

所以,即便是令我百转千回、兜兜转转,面对萧家大宅,面对宛如回到人生旅途尚未分岔的起点般,逼着我去面对处处洋溢着艳丽色彩、处处装饰一新豪华喜庆时,我依然不悔不恨。

因为懂得。

曾经,他坚持娶妾;眼下,是妾室擢正。

预料之中的锣鼓鸣庆、丝竹管弦齐奏声响,正似近似远、若有若无嘈杂自己的双耳…我忆起那场草率、却由自己决然启动的政治婚姻。嫁入府的时候,从来不去揣摩思量全长安城是不是都在暗自发笑?是不是都在注视着那位曾被幸运之神眷顾、眼中傲然无物的男人,即将被将被一个莽撞唐突的女人改变既定人生道路?

青春流转,爱情流转。

待到手握休书离开,依然不曾思忖朝野内外是不是还在暗自发笑?是不是都在期待着那位孤立无援的男人,在蓄意驳斥太子监国的威仪之后,即将遭受最冷淡的谪降?

原本以为能够相忘于江湖、诚心实意祝福他从另一个秀外慧中的女人身上重获快慰,可为何旧地重游的我,在忆起他全部的谦谦尔雅、宽容关怀,在面对依然锁闭的朱漆正门之后,却湿润了双眼?

以手,叩门扉。

良久,窸窣的脚步声从正门里头传来,缓慢向我迫近。直至沉闷的声响过后,两道朱红色大门才被人徐徐推开——

“是彩灯坊的岑老板么?劳烦你们把大红喜字灯笼挂上去,喜轿就要从沁香苑…”

颤巍巍的话语,在老者亲眼瞥见到我时,而猝然止住。萧府总管来福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彷佛是没能预料到我的不请自来。他想要让开身子让我进府,却又在挪步间犹豫了神情。慌张不安,亦是支支吾吾几乎语不成句,“夫、夫人?不不,林、林姑娘您怎么来了?”

他的局促失态,与我的淡然平静成鲜明对比。早已没有昔日的意气用事与冲动急躁,我只是轻缓着语气,尽量减少他的忧心,“请勿介怀,我并非前来扰乱你家大人的喜事。”

我的回答,让他脸上的惶恐神色稍稍淡褪。浅浅地对他微笑,我还是问出口,“只不过…既然今日府上有婚庆大事,为何灯笼耽搁至现在还无法挂上?”

“这,这都怪老奴办事不周…”搪塞着,来福的神色愈发不镇定,甚至是想要关上大门,把我阻隔在外,“林姑娘,吉时已近,新夫人的花轿马上就要抬入府。一则避免尴尬,二则少爷婚事来福怠慢不得…你,你还是先行离开罢,来福惟恐招呼不周。”

“小婶婶?!”来福催促我离开的话语,被清亮稚嫩的童音打断。一个小粉团居然从来福脚边窜出来,探着脑袋,奶声奶气的问,“临儿听到声音了…小婶婶,真的是你?!”

光洁的额头,还蒙着一层微薄的细汗。小人儿正上气不接下气、急促喘息着。仰起头,他目不转睛的凝视于我,黑幽幽的眸子里流露出一抹浓郁的惊喜。微红的眼眶与鼻子,似乎是无声无息的泄露出他发自内心的激动。

“昭临?!”我无比惊喜的唤出口,“你…”

“小婶婶,你这个大骗子…”昭临忿然地指责我,而晶莹的泪水也竟然从他的眼角滚落,惊喜散去,他稚涩的面容里透露出与同岁孩童不曾承受的黯然与悲伤,“你这个大骗子!你说过只是去做姜糖片…可是等临儿午觉醒来,既没有姜糖片,更没有小婶婶。临儿讨厌你!讨厌骗人的小婶婶…”

我错愕地看着昭临。

我差点忘了,当事态真正发展到决裂地步,波及的,还有眼前这个最最纯真无辜的生命。在亲情上,他对于我的依赖,已经完全超出最初预料。

“小婶婶,你为什么要走?为什么要离开临儿?”此时此刻,稚儿隐忍多时的泪水,全部倾涌而出。他伸出手,紧紧攥着我的衣摆,放声大哭起来。

心境,愈发酸楚…我非常明白,心酸背后的真实来源,既是为过去那段最恬淡质朴的相处情景而打动,也是为曾经拥有的那份纯粹亲情所伤怀。

视野里,昭临的身影越来越模糊。克制着流泪的冲动,我蹲下身子搂住已然哭成泪人的小粉团。掏出手绢为他拭去所有的泪痕,再轻轻捏捏他嫩白的脸蛋儿,我努力露出一个温暖人心的笑容,以平和的语气劝说道,“傻孩子,不哭。乖,别再哭了,婶婶心疼…”

小手臂紧紧缠绕着我的脖颈,昭临把脑袋倚在我的肩膀。哽咽,时不时的抽泣着,他颤抖着声音怯生生地向我控诉,“临儿也讨厌叔叔,他每天都说你会回来…小婶婶,你不在的时候,临儿不但要读书习字,还要跟着齐杨哥哥习武…临儿讨厌叔叔,讨厌小婶婶,更讨厌习武…”

屁大的娃儿,居然就开始习武?!满是怜惜的摸摸小人儿脑袋,我不动声色地瞥视从始而终站立在旁侧的萧府带刀侍卫齐杨。他同样是额头布了薄汗,双颊略微泛红,想必方才他正在教导昭临。

诧异的是,当齐杨发现我的视线停留在他身上,他的面色突然从激动转变为不自然,嘴角亦扬起一丝淡淡的不满,似乎是犹豫着想要说些什么,最终还是噤口不言。至于管家来福,紧锁的眉宇间,亦蕴含着深切的担忧和我所不确定的…欣慰?

无法置之不理他们二人变化莫测的神情,我苦笑着摇摇头,旋而依依不舍地在昭临粉嘟嘟脸上轻轻落下一吻。母爱般的亲吻,代表我对他的疼惜,亦暗喻我心底深处全部的愧疚与歉意,“临儿,婶婶答应你…再也不会不辞而别。”

目光,再度停留在来福身上。而泪,在不自觉的慢慢充盈了双眸,我暗哑了嗓音,心情,却是前所未有的澎湃、起伏,“奕安…他正在何处?”

“在、在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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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水伊人各一方,天南地北恨偏长。相思试问凭谁寄,不尽凄凉枉断肠。女施主,您的签是第二十二签,《陈妙嫦思春》。此乃下下签…”

“女施主,姻缘自是天定,冥冥之中早有定数。按照此签语的最后一句,虽是不尽凄凉枉断肠,然而亦事在人为,倘若无法诚心相赖,夫妇互不信任,则家无宁日。”(作者注:《凭,忍下册》章节——与君共聚(3))

在钱塘灵隐寺山顶所求的那支下下签,连同寺院大师解签时所述箴言,依然记忆犹新。

说者有意、听着无心。我从来不曾体会签言诗句里的蕴藏的深刻含义,也从来不去思量斟酌大师告诫之言,仅仅是,让自己的双耳、双眼,蒙蔽了自己的心智。

我并非勇敢。

仅仅只是害怕、患得患失。害怕在爱情的世界里,再一次付出全部,换来的不是刻骨铭心,而是背叛…与其让他人负我,不如我先行一步,舍弃。

是谁说过一入候门深似海?又是谁说过,我们看上去似乎什么都可以拥有,但实际上是什么都不曾拥有。终其一生,我们最不可能的得到的,就是‘幸福’?(作者注:《凭,忍下册》章节——明天爱谁(下))

因为侯门深院里的人,都拥有主动舍弃的决绝,却鲜有人能够承受被单独遗留下来的…孤寂…而你,却在默默隐忍。

脚步,倏然顿止。

我站在书房门外,透着虚掩的门扉,清清楚楚的瞧见了那个自从离别后,便绝情寡义再也不肯出现在我梦中的男子。

他的背影,熟悉又有几分陌生。而暖暖的阳光,正细致温柔的勾勒出他的侧脸轮廓,清晰俊朗。只是他周身散发出来的气息,却是疲惫、凝重…

“临儿,是不是又偷懒不肯习武?要听从齐杨师傅的教导…毕竟,叔叔是希望你将来长大了,身强力壮。”低沉暗哑的男性声线,掩藏着一分淡淡的笑意和些许无奈,从门里传出,“既然来了,你便进来罢。”

沉默无言的,我推门而入。

书房内,满地皆是凌乱散落的书信、公文、短笺…甚至是许许多多以朱墨圈记、并附上通篇字迹潦草注释的地图。

而静静躺在我脚边的,是一张被揉皱的白纸。画着肥头大脸的猪头像,猪头脑门亦罩了顶高帽。而在空白处还有一只大汗淋漓的兔子。蹙着眉仔细辨认,纸上有一行字体非常熟悉的俗语:再牛B的萧邦,也弹不出老子的悲伤。

这不是我当初…

“你是不是又要问,婶婶去哪儿了?半个多月来,你几乎每天都会问我…”不待我开口说话,萧奕安依然是背对着我,低低的叹息起来。沙哑深沉的男性声线,饱含着脉脉温情以及欲语还休的悲凉苦涩。

“她只是暂时去至亲好友那儿住上几日…你婶婶的身子从来都没有彻底康复,叔叔常常听见她半夜闷躲在被褥里,喘息咳嗽…所以,她更需要一个轻松愉悦、安宁而不被人打扰的地方,慢慢静养。临儿乖,和叔叔一起,再耐心等待几天…”

“等叔叔忙完所有的琐事,会带着你,亲自接婶婶回府团聚…叔叔答应你,不会再让你等太久,很快,很快…”

“傻瓜。”眼泪,在我快步上前,伸出手臂自后方紧紧环绕着萧奕安的腰际时,不断地沿着面颊滚落。

情绪,此时此刻,在他面前已不再刻意隐藏。

我紧紧地抱着他,任凭后悔、内疚、心疼等等太多思绪伴随着心酸、伤感一同袭卷至心田,任凭无法言喻的愧疚与失而复得的喜悦搅着我肝肠百结。深深呼吸,我努力克制着自己颤抖不已的声音,边笑边哭,边哭边笑,“从沁香苑抬来的花轿…其实是空无一人。对不对?”

道是无情却有情

正文 道是无情却有情

“从沁香苑抬来的花轿…其实是空无一人。对不对?”

萧奕安挺直的脊背,在我紧紧怀抱他之时蓦然僵硬。而他平稳缓慢的呼吸,却当听到我声泪俱下的控诉时,变得急促、沉重。他转过身来,诧异万分地看着我,眼底流露出的神情既是不可思议,亦为惊喜,“婉儿?!…”

泪水,正发动着它汹汹而来的攻势,不能歇止的滚落。视野中萧奕安的面容愈发模糊,而心境,却逐渐通透、明朗,“花轿是假、明珠怀孕亦是假。你当初决意要休我的理由通通都是谎话!可是…”

我直视萧奕安,丝毫不敢错过他眉宇间任何一抹神色。哽噎着,满怀莫大酸楚与悲切,更多的还有委屈与不甘,“可是…我当真生性□么?我当真喜好搬弄是非、鼠肚鸡肠?抑或是,娶了我,让你颜面无存甚感丢脸?所以,你才绝然休弃我?倘若真如此,为何当初非拉着我陪你重返长安?为何回了长安,你赋予我的爱情短暂得不过昙花一现?”

“婉儿…”哑哑的,他开了口,声线里流动着难以掩饰的歉疚。

“骗子。你这个大骗子…”我犹若昭临方才那般,无法自制地放声哭泣。声音,在自己听来是如此悲凉潮湿,淋漓畅快的发泄出心底深处埋藏已久卑微。紧紧拥抱着萧奕安,此时此刻,我贪恋他身上特有的馨和气息,贪恋他独一无二的温热怀抱,更贪恋最终全部属于我情感寄托的面孔和躯体。

“女人,果真都是水做的…高兴时会哭,悲伤时也会哭。见不到夫君时会哭,见到夫君了还是要哭。”低沉暗哑的话语。萧奕安动作轻缓地抬起我的下颚。紧锁的眉头,泄露了他长时间来深藏不露的忧虑与无奈。低下头,他在我耳畔浅浅的叹息,“小婉儿,为夫所作一切,皆是不想拖你淌这趟浑水…更不想让你日日忧心、夜夜悲伤。”

摇摇头,我苦笑着反问,“时至今日…还有什么,比生生离别更令人倍受煎熬?你比任何人都清楚,我林婉之是一个很容易彷徨、很容易迷失方向的女子。我并非贪婪无度,仅仅是容易不知所措…然而自始至终,我始终寻找着一种真爱。疯狂的、真切的、一心一意的、缺少对方就活不下去的真爱…”

“这番话,我曾经对刹说过。可是聪明如你,在历经分分合合、纠结曲折之后,又岂会看不清我的真心?非但没有珍惜…反而是义无反顾把我推开?”语气稍稍停顿,我半是犹豫半是肯定的问出口,“除非…你有不得已的苦衷。”

“欺瞒我在先,掩人耳目在后…萧奕安,我发现我不但不了解你的心思,也猜不透你所作所为背后的用意…你拒绝我、拒绝我最真诚的关怀与帮助,究竟对你有何帮助?”

并没有急于解释,萧奕安默默不言地拥着我。倚靠在他温暖的怀里,我的面颊亲密无间地贴紧他宽厚的胸膛,静心感受他沉实、有力的心跳声。哀愁,似乎在随着眼下时间的缓慢流逝而在逐渐消散、抽离。饱含太多复杂情绪的伤痛褪去,剩下的,是化为静态的万千柔情与静谧安宁。我感受着,感受着那飘忽不定的爱情理想,在这趋于平和的气氛里,逐渐清晰具体、鲜明生动起来。

良久,萧奕安俯下俊美的脸,用额头抵住了我的,“是…为夫确实有不得已的苦衷。”

“不知你是否记得,太庙失火的当天,你原定与瑾娘同往青洋村。而我却被太子毫无预兆宣召入宫。只因圣上病势徒然加重…”

点点头,那天发生的一切,我仍然记忆犹新。从惊觉蒋子谦尚在人间,到重温可怕的梦魇,再到太庙失火自己险些丧命,以及被萧奕安绝情抛弃…我从未忘却,亦无法忘却。

“我所乘坐的轿子,未尝抵达东宫处所,在途中便遭逢到了刺客袭击…虽然刺客射出的暗箭箭头预先涂抹剧毒,幸得齐杨生死相保,我仅仅是皮外伤。毒性尚浅,不足以取我性命。”

萧奕安眉宇间的神色,显得淡然而冷漠,找不出丝毫忿怨。而说出口的言辞,宛若是在陈述与己不相干的事实,毫无起伏,波澜不惊。

我终于恍然大悟,为何太庙失火当晚,他的唇角会三番四次流渗暗红血丝。

艰难,继而是决绝,我干涩着嗓音问,“你…你怀疑是李玄琛所为?”

“不,并非李玄琛。倘若李玄琛有意取我性命,断然不会失手。”言及此,萧奕安缓缓的笑了,并非冰冷无情,而是隐约闪露出平和与温情,又带了一抹淡淡的戏谑调侃,“小婉儿,你有一个至诚至真的好弟弟…子谦他没有你曾经的直来直往、冲撞鲁莽。相反,他心思细腻、行事果敢慎重…这是你的福气,也是我萧奕安的福气。”

“你的意思是…暗袭仅仅只是投石问路、故作提醒?”我不禁低呼,“是将蒋子谦提醒你?!”

“我能肯定暗袭者是子谦…如若不是他有意相助,我早已命丧于流箭;如若不是他刻意放行,你早已在太庙失火当晚身首异处。他用‘仇恨’,欺瞒了李玄琛…只因为他深信自己的义姐,从来不会是寡廉鲜耻、贪图富贵之人。更相信义姐所嫁夫君,更不会是卑鄙下作的纨绔子弟。”

“子谦用他的性命…来换取你我二人暂时的周全。”萧奕安的眼底流露出真诚歉意,更多的,是破釜沉舟般的坚定。

“所以,我那天亦下定决心,宁可背弃有恩于我的子谦,宁可眼睁睁看着他葬送性命也不出手相救…只因,我萧奕安必须狠下心肠,必须用他人的鲜血和性命作为代价,来换取婉儿你往后的安然无忧、太平安康。即使你因为不解世故而怨恨我,我亦无怨无悔、甘之如饴。没有什么…比你活生生站在我眼前对我哭、对我笑,更为重要。我萧奕安不允许,世上任何一个人有可以伤害到你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