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气急败坏,不禁让我怔怔地抬起头来,凝视于他蓦然间有些涨红的双颊。他那急促的鼻息,喷扑在我的脸上,亦令我倍觉失神。
“他人暂且不提,昭煜与临儿的安危,你有顾虑过么?!林婉之,我曾经提醒过你多少次,行大事者,不但要狠得下心肠,更要深谙处事之策略。你这个笨蛋!总是搞不清楚自己错在什么地方,徒有一腔狂热,却只知道来个‘你死我活’!你究竟懂不懂得什么叫审时度势?!”他深深地喘息着,说出口的话,却是如此铿锵有力,掷地有声,“林婉之,不懂得舍弃,便永远因为你从来不懂得行事的策略,只知道凭藉一腔热血来个你死我活!”
我悲哀地笑了,“安少,在你眼中,就只有策略?”
“少开口!闭上你的嘴。”仿佛失去了全部耐心,他沉声警告我,“林婉之,别忘记你目前的身份还是萧府少夫人,只要你说错任何一个字,死的不仅仅是你我,还有昭煜,还有四嫂临死托孤的昭临!”
“我…”被他强势的话语,刺激得空有满腔委屈,却不得不顿感语塞。
“他,不仅仅为他。你,不仅仅为你。”萧奕安的眼神里流露出的讯息,有着一抹我能理解的凝重,更多了几分涵义颇令人寻味的克制,“我,亦不仅仅为我。明知道放不下,也要试着去放下…至少,得假装放下。”
话虽如此,但是言外之意,是如此让人心慌心惧。
“林婉之,别怪我…别怪萧奕安。”
不待我开口,眼神兀自从我身上离开,萧奕安表情自若得偏过头直视于匆忙赶上前的花清尘,微微上扬的眉宇,宛若在瞬时间提醒我,他已然放弃全部的退让,恢复了惯有的冷静头脑与颇具强势意味的谋算能力,“统领大人,你如果再晚来一步,丢掉小命的不仅仅是微臣,也是你。”
危难时机赶到的花清尘,在见到我安然无恙的情况下,正要放心的舒缓一口气,却也因为萧奕安的警告而肃穆了神情,沉声道,“萧大人,卑职…”
“无须废话。”言简意赅的道明最终意图,萧奕安紧攥着我的手腕,意欲强行拖着我迈步离开这个纠结纷乱的复杂之地,“深陷阁内的刺客,一个不留。”
“这…”花清尘的答复,不是吃惊,却是迟疑。然而踌躇的时间仅是一瞬,花清尘却面向我,似乎是想从我脸上揣测什么意蕴深长的涵义,又想是从我身上得到什么验证。即使是他简略开口,话语里蓦然多了一抹不易察觉的困惑与怀虑,“属下失职,定当力擒刺客,只是这生杀予夺大权…”
“你再废话,刺客们早已逃之夭夭。”停下前行的脚步,根本不去理会花清尘或多或少的质疑,萧奕安始终是冷淡着面部表情,瞥我一眼,以一种只有我才明白的胁迫口吻,沉静缓慢地问,“林小婉,还不随为夫走?”
“…”只有我知道,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他自称为夫。
“林婉之?”
“萧夫人,属下…”
萧奕安的催促,花清尘欲说还休的疑虑,以及此刻追随而至的众多神策军卫士们,他们通向武英阁、试图擒杀刺客的匆匆脚步声,让我一时间冰凉了心绪,歇止了早就想冲口而出的话语。
我,不知道自己能说些什么,亦不知该于此时说出些什么。
是的,无言面对内心渴望的林婉之,虽然口口声声叫嚷着,长久来想要完成自己的最终信念,却始终没有过完整的作为。没有完整的坚持,没有完整的放弃,甚至是没有完全不计较后果的决断一次。
因为知道决断的代价,可能极其惨痛,所以始终踌躇…所以,一路踌躇、被动着做出选择我如此心神俱疲地追随着事态发展,**折折遭逢到了眼下境遇,还是连至亲之人都无法保护。
已经,没有什么好失去。
缓慢而平和的笑了,我抬头望向萧奕安,最后一丝惆怅间,甚至突然感受到了他内心难以言喻的杂乱情感。然而,茫然过去,最后的惋惜却被涌上来的一丝浅浅明了、转为沉实的决断所取代。”
不去看萧奕安眼眸中透露出的意味,不去感受手腕处蓦然消减了几分的男性力道,不去计较我试图保留着的那一份情感是不是真的作为政治斗争的昂贵陪葬而消殆得无声无息、以失败告终,我仅仅是平静地、轻声地、以事不关己的口吻开口道,“好…我们走。”
子谦,你且先行。为姐的,或许随后便到。
…
我能明白,你内心的疼痛。
可是,你能否感受得到,我心底的彷徨与守候,已经随着渐渐平息的大火,烟消云散?
阴谋,随着月光湮没的黎明,一起破晓。
丧钟(2)
正文 丧钟(2)
刑部定给蒋子谦的罪名,是“谋叛”和“大逆”(大逆罪,意指毁坏皇室的宗庙、陵墓和宫殿)。经太子监国圣裁,处以凌迟之刑。
行刑日,定于初七。
我本以为得而复失的弟弟,会再一次永远失去他。然则天意弄人,距大刑前五天,即初二的清晨,当第一缕久违了的阳光,穿透厚厚的云层,取代连绵数日的霪雨叩醒长安城千家万户的门扉,不论是居于深府重楼之内的达官贵胄,还是奔走于边城之外的贩夫走卒们,惊讶亦是忐忑不安的发现——竹,从青竹到楠竹,从内城方竹到外城棕竹,从庭室之中的琴丝竹,到荒岭之外的通节竹,一夜之间全都开了花。
二十八竹,花开正浓…可惜的是,漫山遍岭的黄花,被春风轻拂抖动,却丝毫不沾染任何生机。一朵一朵稍嫌瘦削的花瓣,闪着露水的星点光泽,混沌了本该晶莹透彻的姣好花姿。不但逗引不起惜花人的恋爱,徒然带来一股沁凉到骨子的慌张。
当日临朝,监察院浑天监连同司历官奏言太子监国——竹,百年难得花开一次。花开,竹即亡。而长安城内外遍地竹花盛开,实乃大凶。此番奏疏让太子监国颇感震惊之余,浑天监复称,近日夜观星宿,察觉紫微、太微、天市三星齐动。三星的移位,预示着帝王尊位迎来斗数之变。
斗数之变,与北秦军忽然挥兵南下进攻的举措一起,同时打击着赵氏王朝贲紧的神经。初三日,北秦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仅用一天时间便突破南魏守军边境防线,直夺五郡,且有向长安继续挺进的趋势。太子监国速指派边陲大将裴耀为通汉道行军大总管,与敌军于敦化口正面交锋。
北秦,亦增遣雄兵三万。
直至初六日,裴耀领军与北秦军队数次交锋,依然节节败退。退至边陲要塞重峪口,北秦军竟于此坑杀南魏军三万余,抚远大将军也为此而殉国。顷刻间,不但边境人心惶惶,南魏军士气也锐减。“斗数之变”这四个字,伴随着前线噩耗的传来,更引起市井百姓议论纷纷、谣传四起。
最大胆的谣传,莫过于上苍在惩罚暴虐无能的赵姓皇室,天将弃之。
随着突如其来的战事,南魏全国上下,米价、盐价、油价悉数看涨,涨幅成倍速增。百姓困窘,实在苦不堪言。
面对如潮水般奔涌决堤的民怨,太子赵延卓开放国库、拟旨颁下数道抚民诰命,意在挽回颓丧的民心民意,并宣告大赦天下——囚牢内的死犯,悉数开释。
不过,蒋子谦身上毕竟背负“逆盼”之罪,虽然刑部始终未能从他嘴里得到更多的讯息,然则死刑可免活罪难逃,他仍然被囚禁于天牢,终身不得开赦。这一道政令,让本是万念俱灰的我,彷佛重获生机、心中颇感安慰。
大赦天下的同时,赵延卓也拟旨全国,不单单调派御林军守御皇城四道城门,更增派五万兵力固守长安关外。至于三品以上要员,若非皇命恩允,决不得擅自出城。
此道皇命,皆因在当下危难关头,各地封疆大吏也表现出了蠢蠢欲动之野心,更有诸位皇室亲王,企图趁乱而谋。赵延卓意在封堵趁时局混乱潜入长安城内探听的谋贼,以及竭力平复长安昔日的安定局势。
自嘲的是,他的命令,不但不见安定,反而是加重了百姓们的惊惧心理。惟一的好处,便是让已为弃妇的我,免除了被萧奕安扫地出门、遣离长安城的“尴尬”局面。
休妻一事,前有古人后有来者,可大可小…小的是,手里攥着几个余钱的老百姓,似乎都倾向于休掉家中愈看愈厌倦的黄脸婆,再迎娶一门年轻娇俏的新媳妇儿;大的是,并非每个人都有雄心豹子胆,会休掉太子监国当初竭力推荐、大肆撮合的‘林婉之’。
萧奕安会。
我记忆中的安少,从来都不缺乏行大事者所必须拥有的胸怀魄力。他笃定了神情,大笔一挥,洋洋洒洒三千字的休书便一气呵成。凑巧的是,他自身即为户部尚书,无须向其他官员那般,需要交递繁冗的文书至户部审阅。他自阅自批,不待太子监国复审,便一道工序瞬时完成离婚项目。
没有财产分割争执、没有子女探视权问题,更没有所谓的青春损失弥补。不到一年的姻缘,分崩离析。从今往后,他依然是萧郎,我还是从不相干的路人甲。
只因手中未能握有出城许可令,所以我也省下被迫遣送至钱塘的麻烦,乐得拎上当初迈入萧府随身携带的简单包袱,出正门,左拐,再右行数里,入住‘君且留’。
当然,乔楚楚送给我的,亦作为庆祝我重获单身的贺礼——不知道是原产北秦乱葬岗、还是来源南魏横死街地段的‘黑寡妇’毒蜘蛛一枚。鉴于其多手多脚、形态丑恶,实在是不符合我素来的审美观,我也不便带上,投入火盆了事。
如果有人问起,从诰命夫人摇身一变成为下堂妻的最大感受是什么?我想我一定会毫不犹豫、欣喜若狂不含任何内疚地回答:自由。倘若非得在这份“自由”前加上一个限定的词,我一定会狮子大张口:永生永世的自由。
我可以很自由很不羁地拉上闺中密友——瑾娘,从朱雀大街最东铺的金钗店,一路血拼到最西边新开业的罗裙铺。逛累了,拎着大包小样的战利品,杀去城南百年糖水老店,喝上一碗补气养颜的莲子羹,吃上一块丰胸效果颇是不错的核桃饼。待到夜幕降临万家灯火之际,再回到城中‘君且留’,品品蛇羹,尝尝后劲十足的黄酒,对着熏得人醉的暖暧东风,直抒胸臆剖白人生大起大落之顿悟。
倘若觉得无聊,还能俨然以酒楼二老板的名义,亲自动手端酒上菜,招呼来客。丝毫不会因为身份的骤变而觉得抛头露面之举实属低贱。
一个人,不必听见赵延卓字字铿锵、令人诚惶诚恐的口谕,我终于不用心有戚戚然为他人性命处处担忧、算计;
一个人,不必看见萧府内外院高高挂起的大红灯笼和反射着碍眼光芒的硕大囍字,我终于不用假扮贤良淑德、温婉可人;
一个人,更不必体会关外神情肃穆、整装待发的戍边将士们满腹怀揣的“一去不复返”的悲壮感慨,我也终于不用再出谋划策来利国利家。当下,我看似拥有最彻底的自由,一种远离了青洋村之后再也不敢念想的自由。
只是,我依然明白,现在的自由,是失去了什么才得以换来…虽说前尘无法回头,然而情落尘埃,恩怨尚未完全消散。即使任凭他人消遣之际,我还是应该尝试着去改变些什么。
不随波逐流,即是我林婉之与身俱来的秉性。
无声的笑了笑,止住脑中奔涌的思绪,我晃了晃手中握了半晌了酒杯,回眸相望,对着倚窗而立、沉着脸色站了半晌的瑾娘轻声问道,“黄酒都要凉了…过来罢,再陪我喝一杯。”
“我父亲病了。”缓慢的转过头来,瑾娘的眸底有着一抹转瞬即逝的沉痛。不待我辨认,她却又恢复了惯有的冷静神情,笑着反问,“婉之,如果我说…我想回家乡了,你愿不愿意和我一道儿回去?”
我愣住。
“和我回去,离开长安城这个让你伤心的地方…如何?”瑾娘试探性的问。
“不…”缓慢的放下酒杯,我摇摇头,坚定了语气,“至少现在,还不能和你回去…因为我还打算见一些人。比如,程玄佑。”
丧钟(3)
正文 丧钟(3)
“见他?莫不是你急着投胎。”声线,依然似流莺清脆不失婉转,但瑾娘话中蕴含的反讽语气,实在饱含震惊。
我无谓的笑笑,默而不答。
恰巧,此时店内小二送上一壶好酒,我连忙接过酒壶,凑近鼻子,近距离感受从壶口散发出来的醇正酒香,啧啧地赞叹道,“老窖品质,果然有保证~房州地处偏远,没想到酿制而成的黄酒,却为天下一绝…难怪庐陵王贬迁房州十三载,其他方面毫无建树,却独独留下‘品酒郎君’的美名。皆因酒香浓郁,入口虽酸却甜,豪饮之余却能一不伤肝,二不伤胃。美哉,美哉。”
“不许偷喝,这壶酒且是为来客准备。”欺身逼近,瑾娘伸出一指,直接抵上了我的额头,嗔言道,“林婉之,你再这么不顾世事贪好杯中物,早晚有一天喝得一穷二白。”
弦外之音,意指今天巳时(巳:si上午9时正至上午11时正),明珠即会被八人抬的大轿正式抬进萧府。
我吸吸鼻子,感受着酒香带来的心情悸动,点点头,若温婉状,“此言差矣。人生有多少个十年?最重要的,是痛快。”
一语双关。
“依我看,是痛心还差不多。”额头上的压力消减,取代的,是来自于瑾娘温暖的怀抱。她毫无预兆的忽然抱住了我,却又在我直呼‘肉麻’之前,改为用力拍抚我的肩头,踌躇着语气,却依旧满怀关慰,“离开是需要勇气的,但想想,如果继续一段无谓的感情,就好比一直坐在泥地里。你总是要有站起来晒干衣裳的一天。”
“我的衣裳就那么几件,早就晾干了。只需等待合宜时节,再挑选出最漂亮的一件来愉人愉己。”我气定神闲,笑得堪比黄花灿烂,“大美女您只管放心,现在的林婉之对天下事皆无畏无惧,笃定自若。”
“哦??听闻太子殿下意欲重新征用柳州司马程玄佑,命他领兵北征…此事,你当真觉得无所谓?”
这个问题,戳中我的死穴。
赵延卓的确有意颁旨命程玄佑绕行陵州,以副将的身份远赴边关戍军。虽说圣旨迟迟未能下诏,不代表赵延卓心中已有第二个领将名单。长安时局混乱,若不是手中未曾握有一道出城允令,我只怕早已身在柳州。
“殿下目前仍在犹豫,毕竟眼前的局面着实堪忧…不过,任何决断、调遣自然有他的深刻用意。”清清嗓子,我缓慢回答道,“我们做人臣,身负所托的时候自然是卖命。倘若不能为之重用,也该懂得以退为进,耐得住冷淡,守得住本分,不造次。”
“话虽如此,静观其变终究不是办法。你不是素来偏好‘先天下之忧’,凡事只愿亲力亲为么?”言及此,瑾娘忽然笑得有几分狡黠,“我倒是不懂,那个什么倾国倾城的男子,三番四次登门求见于你,为何你始终避之不见。”
“花倾城?”我没好气的摇摇头,嗤了一声,“我现在今非昔比,没权又没财,太子监国也因为蒋子谦一事对我多有偏颇。试问我这只落水狗,没了自保能力,又如何助其他野心家飞黄腾达?”
花倾城,从我尚未离开萧府,到正式入住‘君且留’,前前后后以各种名义伺机造访不下数十回。书信、邀函、贺呈、无所不用其极,我还是能躲则躲,别被他一心追随太阳光芒的热情劲儿灼伤。
“算了算了,不谈这些与我们无关的话题。今日有酒今日醉,明日愁来明日忧呗。”示意瑾娘在自己身旁的空位坐下,我赶紧转移话题,“令尊身体抱恙,你打算何时回老家?信函上有提及病症么?不如我写几张方子,你返回家乡之际也好带上。”
“再议再议。我的家事,我会好好处理…而你自身纠结了许久的琐事,也须谨慎安置。”似乎是不愿意多提及家中事,瑾娘只是浅浅的回答一句,即唤来店内小二撤下我面前酒席上几碟凉了的菜肴,以刚出厨房的热菜替之,旋而嘱咐我道,“婉之,来帮我,把这些菜都摆上。”
四品前菜——万字珊瑚白菜、寿字五香大虾、无字盐水牛肉、疆字红油百叶,全让瑾娘摆放在了酒桌上。色香味齐全,且袅袅香气扑面而来,我光是闻,都忍不住想提箸试吃。
“人还没到,不急着上菜嘛。”忍着腹中饥,帮忙布置碟碗筷箸,我看看窗外的天色,不禁嘀咕道,“奇怪…照马车的行进速程,傻福和湘晴也应该快到了。”
今天恰好也是湘晴的生辰。念想她生平际遇和我一般,也是个六亲不靠的孤女,我便与瑾娘商量着在‘君且留’布下一桌酒宴庆贺。三个女人一台戏,吃吃喝喝,絮絮叨叨,唠嗑些村里城外的八卦,也是为不安局势下多添几抹开怀。
再置上一道热气腾腾的金腿烧圆鱼,瑾娘善意的提醒我,“婉之,你不如去街头瞧瞧,怕是城中路岔繁多,他们头一遭来,会不会行错了道?”
“也好。”我点头应下。
******************************************************************************
未到晌午,晒在身上的阳光也格外暖熏,而街巷各大店铺的生意逐渐热闹起来。川流的人群,不论是老少混杂,还是服饰不一的小姐夫人们,他们时不时敛声语,说着不咸不淡的玩笑话,连同我轻松愉悦的心情,好似在这个春意盎季节里,扫除干净数日笼罩于长安城内的阴霾和慌乱。
然而,在这无限和谐美好的氛围里,却——
“你你、你放开我、我娘子…”
源声瞥去,十二点钟方向,里三层外三层重重围观聚众的市井平民们,把朱雀大街堵了个水泄不通。一来二去的争执声,从漩涡中心飘入我耳==|||试问,熟悉的敦憨话语,不是出自傻福之口,还会是谁?
“不好意思,麻烦让让,让我走几步…”努力拨开人群,我拼了老命朝漩涡中心挤去,无奈于围观行人实在太多,我只得艰难的前行,并扯开嗓门高声唤,“大家让一让,麻烦让我进去——”
在憋闷且拥堵不堪的人群中,我不得已勉强侧过脸,提高音量询问身旁一位神情略微兴奋,一个劲儿往前推挤行进的中年大叔,“这,这位兄台…里头究竟、究竟是怎么了?”
短短的一句问话,我已是被人踩了三次脚背。
“瞧见那个傻大个没?他的马车撞了人,对方正不依不饶要求赔偿。”中年大叔的眼睛都没往我身上瞟,只顾自己看热闹。
“赔多少?”我还想继续往下问,不料,熙熙攘攘的人群却因为漩涡中心双方争执的持续升温而再度涌聚在一起。此时此刻,本来在体型方面就没有任何优势的我,更加举步维艰。突然,我被斜后方的路人用力一推,跟着脚步不稳,直接踉跄摔倒在了地上。
“我的手…”疾呼,只因混乱中,某人的脚,不偏不倚正好踩踏在了右手手背。莫大的痛楚袭来,我当下是疼得连眼泪都要飙出来。眼看另一记佛山无影脚又要扫来,下一瞬,我却被人拎着胳膊站起身来。
下一瞬,已是远离混乱中心。来人出手之迅速、解救之及时,让我暗自吃惊。
“谢…”
感激的话,尚未说出口,低沉的男性声线已是近距离在耳畔响起。不恭的话语,揶揄讽刺意味十足,“小辣椒,你三番四次避我不见,我还以为你有要事在身,哪知是沉迷于闹市、流连往返于街头?”
“花、花统领?”惊魂未定地朝来人看去,却发现眼前修身长立的居然是我一直想躲避的瘟神花。焦躁了语气,困囧了神情,为了尽快解救傻福,我只好低下气势请求道,“你来得正好!先帮我一个忙。里头一男一女…呐,瞧见没有,身形不高不壮但面相略有几分呆滞的男人,便是我的村友。他旁边抱着婴孩的女子,更是我的闺中蜜友。你辛苦下,帮我把他们护出来…围观的人实在众多,他们被堵住里头出不来。我估计是来者存心敲诈勒索,兴许会吃亏…”
“许久不见,萧夫人的气色还这么红润,彷佛身上有着用不完的精神气儿。想必万事不由人计较的日子,过于悠闲?”清冷一声笑,倏然岔入的女声,打算了我的嘱咐。
“唷…瞧瞧我这记性,都忘了你前些日子已是一纸休书,被赶出萧府。世上之事就是如此玄妙,害人者终害其身。”
我从来不会惊讶,会和她在最热闹最繁华的朱雀大街狭路相逢,相看互厌。毕竟曾经也不是没有彼此遇见。
然而,令我震惊错愕的是她此刻脖颈上所佩戴的银饰。我没有眼疾,更不会看错,为何这条象征她华贵身份的古朴饰链,却和我当初在青洋村奶奶墓碑下找到、即蒋子谦埋下的银饰…
一模一样?
丧钟(4)
正文 丧钟(4)
一模一样?!
“何必用如此慌措不安的眼神盯着我?”一顶宝蓝色的乘轿,因为围观驻足的老百姓把街道去路堵得水泄不通而停住,轿帘随即被掀开,一名身着华服的年轻女子仪态优雅、款款步了出来。
她的穿着打扮,依然得体大方。白色的三重深衣,外面罩着一件以白色为主浅粉色为丝并绣有暗花的夹衫,配上同色系的淡粉褥裙。高高挽起的环髻,插了一个金色的簪子在中间,简单雅致,清爽动人。
倘若没记错,上次见到她,还是我陪着已然过世的上官紫儿,登门造访程玄佑。
“程夫人…”我点点头,算是应声招呼。
她的头发被风轻轻撩起,薄如蝉翼的衣衫也被拂动。轻颔首,她做作地甩过一个眼神,淡漠的笑意挂在嘴角,姣好面容早已没有上次见面的生涩,更多的,是发自内心的自信。浑身上下每一寸肌肤,都似乎在洋溢着某种妙曼的风情。
她轻启朱唇,“一声程夫人,为何怎么听怎么别扭?”
察觉到乔楚楚与我之间不尴不尬的怪异气氛,花倾城借以查探街道为何被封堵为由,先行一步离开。
待花倾城刚刚离去,乔楚楚唇边的笑靥没了,语气突然变得严厉,“林婉之,你什么时候与统领大人如此熟络?”
没有预兆的问题。
笑笑,我反问,“敢问程夫人,您又从何时开始,与一名身份卑微、不见经传的禁军统领渐行渐近??”方才花倾城和乔楚楚一前一后相继出现在我面前,我本无意将此二人联系起来,但乔楚楚先发制人的问话方式,提点了我,逢事必多留心眼。
“我父亲大人乃堂堂兵部尚书,一两个攀门附贵之徒甘愿为我轿前瞻,何足挂齿?”乔楚楚也很伶牙俐齿。
我没回话,仅仅是目不转睛直视于她,不错过她言谈间眸中透露的任何一抹情绪。
“不过,楚楚真为林姑娘叹息,偷鸡不成反蚀把米。想当初,前呼后应、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甚至是前往飘起将军府耀武扬威、目无一切的诰命夫人,今时今日却沦落为输光全部的可怜人。有道是,人不报天报。我真为生你养你的父母亲,有你这样的卑鄙下作、□不贞的女儿…甚感可耻。”
她被我盯得有些恼火,对白竟升级到了人参公鸡。
“可耻不可耻,轮不到你来定夺。婉之好心提醒一句,花统领虽然外表堂堂、一表人才,可夫人你毕竟已经出阁…”
顿时,她柳眉竖起,“本夫人的事情,你无权过问。”
多说无益,没有空闲心思与她多做纠缠,我强作平静,“婉之有一事请教程夫人…请问你脖颈上的银饰,从何而来?”
她怔怔神,继而笑靥如花,“我夫君的眼光,从来不差。”
“真是程玄佑所赠?”我颇感怀疑。
“是有如何?不是又如何??”乔楚楚依然是笑得堪比桃花灿烂,“林婉之,不论我夫君是否曾与你有过一段陈情旧谊,时至今日,我不想追究更不屑追究。奉劝你,从今往后,他人府中的家事,你少管为妙。”她重重的哼了句,“狗拿耗子。”
并非没有听过冷冰冰的场面话,我还想锲而不舍追问下去,岂料背后几声呼唤,阻隔了我的话语。
应声回望,正是之前困于人潮漩涡中的傻福一家。隔着大老远,湘晴朝我挥挥手,面容略有几分焦急。而花倾城,则是笑眯眯的拍拍傻福肩膀,接过他怀中抱有的婴孩,捏捏娃娃粉嘟嘟嫩嘟嘟的脸蛋儿,不急不慢迈开小步,悠悠闲向我踱来。
傻福笑着呼唤我,“婉、婉之…”
我快步上前,正欲询问小俩口有没有被挑衅者伤着,谁料湘晴居然紧紧攥握我的手,眼中带着深刻的慌张和惊惧,沉声问,“婉之…你认得这位大人?”
湘晴以眼神示意,我即刻顿悟她意指花倾城。
“你说花统领?有过数面之缘。”我压低声音,“怎么了?”
“他…”
“姑、姑娘?”湘晴张嘴欲答,岂料此时傻福却忽然窜到了乔楚楚身旁,仔仔细细、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端详之认真,只差没有伸出手探探虚。瞅了老半天,末了,傻福竟一脸天真状,“姑娘,你还记不记得我?我,我就是在府、府…”
此言一出,暂不论乔楚楚,花倾城都愣住。
“相公,你认得这位夫人?”
“傻福,你认得这位夫人?”
我和湘晴同时诧异地问出声。
“本夫人岂会认识你?”面露鄙夷之色的回答道,乔楚楚下意识的后退一步,往花倾城身后闪避。漫不经心的扫视傻福,乔楚楚迟疑的问,“你…你当真见过我?”
花倾城挑挑眉,表情是一如既往的不正经,揶揄味十足,“大官人,还记得是何时何地么?”
“不不,应该是没见过。我夫君他向来呆头呆脑、思维混沌,必定是看走眼认错了人。”不待傻福开口,湘晴语速极快的答话。她神情非常平静,然而此时此刻,我分明瞥见了她眸中一抹转瞬即逝的闪躲。
我还想问个究竟,她却兀自从花倾城手中接过孩儿,倏然转了话题,“婉之,方才遭生人欺,相公同他们争执辩驳了许多,现在顿感劳累。我们还是早些回‘君且留’罢,莫让瑾娘久等。”
话罢,她伸手挽了傻福,不容分说也不允我多言,便大步流星而去。
头也不回,哪里是…疲累?
“怪人。”乔楚楚小声嘀咕。
*******************************************************************************
“湘晴,等等我…”
撇下花倾城与乔楚楚,我提着裙摆一路连奔带跑,好不容易才追上湘晴。别看她瘦瘦弱弱,走起路来,即使快疾数百步,气息照旧平稳。
不过,些许凌乱的发丝被刮起的阵风拨弄,固执地遮住她眸中闪烁不定的隐晦情绪。她一言不发、表情复杂,不知是在害怕什么,抑或凝神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