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游一顿,说:“我从没在这件事上浪费过时间,对纪淳也是一样。”
褚昭:“那是他没空回应你,你倒是想浪费。”
许游又瞪了他一眼。
褚昭笑了:“时间就是金钱,你没浪费,就是赚了。”
许游没理他,接着拿画纸泄愤,一下接一下,大刀阔斧,天马行空。
褚昭这时又说:“贺绯就不一样了,她是俗人,做着俗事,她得用这种方式才能抓住纪淳,抓不到心,抓着人也认了。否则她心里那口气,如何咽下去?”
许游的手停住了,她很少听到褚昭说这么多话,也是第一次听到他评价贺绯。
许游挑眉问:“你好像很清楚似的?”
褚昭嘲弄道:“她自小就被捧惯了,连谈恋爱都要求无瑕,怎么能接受男朋友有个异性发小。”
许游垂下眼,想了想,也是。
也许她的存在对于贺绯来说,就是一片白墙上落下的一只蚊子,“啪”的一下拍死了,留了一点血迹,怎么都擦不掉。
褚昭今天的话比平时要多,也不知哪儿来的聊天的兴致,忽然又说:“我听说你送过纪淳几幅画。”
许游抬眼:“嗯。”
褚昭问:“那他送过你什么?”
许游想了一下,说:“第一次我送他画,他送了我游戏机,第二次,是手机,第三次,是我生日,他送了我一对珍珠耳钉。”
褚昭一声轻笑,透着讥诮。
许游又一次皱眉:“你笑什么?”
褚昭的眼睛从镜头后露出来,透着淡淡的恶意:“游戏机、手机、耳钉,都是有价的。你送的是心意,他送的是商品。”
许游飞快的说:“可他不会画画。”
褚昭却好似没听到:“这些东西不用他自己用心、动手,想买就有。哦,送你的手机,还是纪淳过生日的时候,别人送他的,他不用,随手就给了你,连买都省了。”
许游脸色一变,眼里透着愤怒,脱口而出四个字:“关你屁事。”
褚昭笑了,快门声飞快地响起。
如果说刚才许游还不知道他的话为什么变多了,而且充满了挑衅,这会儿也应该琢磨过味儿了。
许游问:“你是故意激怒我,要拍我生气的脸?”
褚昭十分撩骚,且半真半假的吐出一句:“你生气的脸,很有生气。”
可这一次,许游却没有生气,她也没有问为什么,而是放下刮刀,挪开画架,直接起身走过去。
她在他面前站定:“我能看看么?”
褚昭抬起眼皮,屁股往旁边挪了挪,让茶几空出一块。
许游没犹豫,直接坐下,接过他手里的相机。
她低垂着头,一张一张翻看着,看的很仔细,很认真。
有惊讶,也有惊喜。
既熟悉,又陌生。
许游忽然明白了齐羽臻的话:“从镜子里看到的你,和别人镜头下的你,是很不一样的。”
许游快速看着,低声吐出三个字:“这是我。”
褚昭翘着二郎腿,摸出烟,点燃吸了口,没应。
有好一会儿,没有人说话,屋里安静的不像话。
许游就一直在看照片,看着自己,陌生的她,生动的她,鲜活的她,看着齐羽臻所说的,她身上那股劲儿。
生平第一次,她重新认识了自己。
那股劲儿,无论她照镜子一万次,也不会发现。
半晌,许游喃喃道:“摄影真是神奇。”
褚昭吐出一口烟,肘部架在膝盖上:“寒假有空来棚里,随便你玩,不懂就问。”
许游笑了笑,仍在看照片:“说起来,我好久没过去了,手真有点痒。”
褚昭垂下眉眼,落在她的手上:“趁着有感觉,赶紧练,过了就没了。”
许游:“嗯。”
隔了几秒,褚昭突然冒出一句:“其实摄影不神奇。”
许游抬眼,看向他。
褚昭看着她的画架,淡淡道:“摄影最多只是记录,摄影师根据自己的喜好和美学标准,后期做修整,被拍的人事物是什么样,拍出来就是什么样,摄影师最多就是帮它美化。镜头是有欺骗性的,也狭隘,你在镜头里看到的风景古刹,暮色古钟,等你真的去了,就只能看到满坑满谷的人头。不像画画,画画的人心里在想什么,只有落到画纸上,看客才知道。”
一个是发现,一个是创造。
褚昭难得说这么多话,而且他直勾勾的盯着前方,好像被什么吸引了目光。
许游顺着看过去,这才发现原来她挪开画架时,画架朝这边倾斜了一个角度,令他看到了那幅没有完成的发泄之作。
那画纸上根本没有人物,只有一个空洞的镜头,被一双手拿着,手的四周是混沌的尚未勾勒好的色块,有些抽象,有些扭曲,肆意发泄着情绪,也不知道将来会呈现出什么,很值得脑补。
许游说:“我打算把这幅画交上去。”
褚昭转过头来,对上她的眼睛。
许游问:“你拍我的照片,到时候给我一份?”
褚昭:“嗯。”
四目相交,烟雾缭绕。
电影里常有这样的镜头,男人或女人,把嘴里的烟吐向调情对象的脸。
褚昭嘴里的烟,没有对着她的脸,而是略低下头,朝下吐出。
然而烟的走向是往上的,它徐徐绕绕的缠上来,在两人中间扭来扭去,迷了视线,看不清彼此的脸。
许游说:“还有,谢谢你的照片。”
令她见到了另一个自己。
褚昭接过相机:“你画我的那张,也送给我?”
许游知道他指的是什么,第一次见面,她在公园里偷偷画他。
许游点头:“好,那就交换。”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留言有点抽,可能会抽掉一些留言,这两天我这里还抽出-3分的空白留言,时间是50年前。如果发现留言没了不要着急,jj常态,习惯就好,会抽回来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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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游和褚昭
08
许游的期末作业初稿完成得很顺利, 这次速度之快,连她自己都感到诧异,几乎是不经思考, 她的双手有它们自己的想法,随心而动, 随心所欲。
自然,这也有褚昭的功劳。
许游需要一个整块的时间, 绝对不受人打搅,绝对的沉迷。
那个布满灰尘的阳光房,就成了她的基地。
直到周日回程之前, 许游连收拾行李的时间都被压缩掉了,将所有时间都消磨在那间房间里。
褚昭时而拍她,时而拿出电脑修片, 时而玩一会儿游戏, 刷刷手机。
毫不意外的, 褚昭成了第一个看到许游期末作品的看客。
初稿临近完成时,褚昭用了四个字来形容:鬼斧神工。
许游皱着眉, 不知道他是褒还是贬, 她没理他。
这幅画上的主角是一个空洞而深邃的相机镜头, 一双手就在它左右两边,像是操盘手。
手的周围有许多纷杂的内容,有扭曲的嘴脸, 有夸张的血盆大口,有诡异的眼睛,有横飞的口沫,还有一些指指点点的手势。
这幅画的主题很容易懂,周围那些是许游上大学以来见到的人和事, 有非议,有指责,有嫉妒,有关注,也有有色目光,许许多多,各种各样的人。
中间的镜头是观察者,也是记录者,是看客,也是局中人。
褚昭说,这样的主题可以拿个不错的分数,在期末作业里算水准高的了。
而且许游是漩涡中心,这些都是她的真情实感,亲身体验,不是硬要往一个深刻的主题上靠拢的模仿之作,让看画的人一眼就能感受到她的心情。
也不知道为什么,虽然褚昭不是美术系的学生,可是他这样一说,许游便觉得,它真的能拿到高分。
褚昭这个人,就像是他的镜头,客观地存在着,观察着这个世界,记录着令他感兴趣的东西。
他有好的出身,生长环境优渥,不缺欣赏名作的机会,耳濡目染,有鉴赏能力,眼界也开阔。
而且他不是善于奉承的人,他说话有时候甚至刻薄,所以有他这样的评价,令许游信心倍增。
只是许游也明白,艺术鉴赏这种事是见仁见智的,大师的作品也有说不好的,大师也是从小树苗长起来的。
这幅画交上去,老师未必会完全认可,但那不要紧,艺术是个人的事,她已经拿出了近期最好的,最有感而发的作品。
她心里的坎儿迈过去了,她做到了。
这就够了。
***
周日下午,临近三点,许游终于完成了初稿的最后一笔。
她将刮刀扔下时,胳膊已经酸的抬不起来了,指关节和腕关节又疼又麻。
她也不管那些油彩会蹭到身上,歪倒在椅子里,将一双腿放在木桌上,鞋子和裤腿就挨着刮刀。
她仰着头,双手垂在身体两侧,闭着眼,长长的深呼吸,吸入又吐出。
然后,她露出如释重负且满足的笑容。
短发随着她的动作轻轻舞动,她听到了快门声,她掀开眼皮,有气无力的用余光朝那边扫了一眼。
褚昭不知何时站了起来,一步步靠近,俯拍她。
许游的身体像是被掏空,眼神疲倦却又明亮,她慵懒的盯着镜头,笑问:“你的期末作业,不是要选我生气的脸吗,怎么还拍?我的所有照片,你要都拷给我。”
褚昭放下相机,检查了一下内存,轻描淡写的说:“开始觉得生气的脸好,后来觉得认真的表情也不错,现在又觉得,这样更好。”
许游眯了眯眼,也不知道是真的放松下来了,还是和褚昭一起关在这个小房间里将近两天时间,对他产生了莫名的熟悉感,距离感也被打破了,便什么玩笑都敢开了。
总之,当她意识到自己说什么时,那句话已经脱口而出:“就像你和那些女人,一个接一个的,喜新厌旧,总觉得下一个更好。”
褚昭一顿,深沉的眼睛望向她时,带着诧异和好笑:“什么叫一个接一个?”
还喜新厌旧。
许游说:“不是么,除了羽臻姐,被我撞见的就好几个,你喜欢的类型真得很广,很博爱。”
“博爱”两个字逗乐了褚昭。
他就站在那儿居高临下的瞅着她:“你当我是打桩机?小丫头懂什么,就算经历再充沛,也不能只出不入,有些做做戏就好,有些纯粹是为了作品。这种事,不可能次次都投入。”
许游愣了,起初还没琢磨过味儿,后来品出意思,脸上开始发烫。
她的表情从惊讶到领悟,到尴尬、窘迫,全都挂在脸上了,就连坐姿都开始不自在。
许游将腿放下来,坐直了,瞪他。
她本想说,让他注意影响,既然她是小丫头,就别在她面前胡说八道。
可是这样说未免跌份,所以她说的是:“我怎么小丫头,怎么不懂。而且我那是在夸你,夸你可以欣赏不同的女人,挖掘出她们身上的美。”
这话一落,许久没有人说话。
褚昭就挑眉瞧她,眼底仍有笑意,又好像是戏谑。
许游没有挪开目光,就和他对视,输人不输阵。
直到褚昭慢悠悠的问:“不是小丫头是什么,跟纪淳已经睡过了?”
许游毫无防范他会冒出这么一句,脸色当即就变了,又冷又烫。
她绷紧了下颌,太阳穴一跳一跳的,带着挑衅问:“是又如何,你要跟贺绯打报告?”
褚昭却没理她后半句,只狐疑的打量了她一眼,自上而下,没有丝毫冒犯的意思,只是单纯的打量、探究。
随即他上前一步,俯下身,缓慢靠近许游。
许游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心里突突的跳。
她有时间躲开,可她没动。
动了就输了。
她干嘛表现的像是个不谙世事的清纯小丫头。
直到褚昭已经挨着许游极近,他一手撑着木椅椅背,一手搭在木桌上,近距离望着她的眼睛,认真而仔细。
许游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下意识屏住呼吸。
她也看到了他眼底的东西,深沉的,复杂的,像是在研究她。
但很快的,她看到他眯了眯眼,仿佛对着她深深吸了口气,像是在嗅什么东西。
等他的神色恢复如常,许游又在他眼底看到了淡淡的了然。
一声轻笑响在她耳边。
褚昭很快站直了身体,脸上的表情带着讥诮,吐出这样三个字:“小丫头。”
许游愣了。
褚昭却已经转过身,坐回沙发里,将长腿搭在茶几上,抱着笔记本继续修片。
许游直勾勾的看过去,好一会儿,收回目光,盯着她完成的初稿。
她看到了初稿里那个黑洞洞的镜头,它好像正在拍摄她,观察她,看穿了她。
她隐隐觉得褚昭拆穿了她的谎言,可她不确定,也搞不懂为什么。
他只是审视了她一会儿,还闻了闻,这就能下判断了?
她才不信。
***
许游的困惑,一直持续到她收拾好东西回房间。
齐羽臻正在打包行李,见她抱着画回来,便问:“怎么样,找到灵感了么?”
许游将画递给她:“初稿完成了,怕干不了,涂色很薄,回去再做第二遍,最后在修整。”
齐羽臻诧异极了,她接过一看,油彩自然还没干,但是初稿已经算完成。
油画这个东西,大师画一年出一张有的是,一般的小一点的作品,几天到半个月,大一点的一个月到几个月。
油彩干透需要时间,最少二十天。
有的油画需要反复修改,一遍接一遍的叠加颜色,从浅到深,油彩越来越厚,这就更拖慢了干透的时间。
不过现在科技发达,有的是让它快速干透的办法,用吹风机,用快干水,或者画的薄一点,或是用刀把底料刮薄,等等。
所以可想而知,如果这次采风找不到灵感,那么期末就很难交出作品,时间和精力都不允许,便只能从以前的里面选出一幅。
创作需要时间,油彩干涸需要时间,上色如果次数多,更需要时间。
但是像许游这样,不到两天就找到灵感,还快速完成初稿,也就是底稿的人,也差不多是和变魔术一样。
齐羽臻看着画,嘴里啧啧称奇,称赞了几句,见许游一直在揉胳膊,就问:“你这手还抬得起来吗?”
画油画的强度很大,又是这么短的时间,足以透支光一个人的所有精力。
许游说:“手指有点麻,食指快不会弯了,胳膊就跟脱臼了一样,举不起来,我可能要疼一礼拜。”
她边说边找出吹风机,要给画吹干。
齐羽臻见许游都有点高低肩了,便将吹风机接过来,说:“我来吧,你先贴块膏药,赶紧收拾行李。”
许游:“嗯。”
那之后的十几分钟,许游没有一句话,她就快速的收拾行李,强忍着手臂的酸疼,直到行李箱扣上的一瞬间,她一屁股坐到上面,喘了口气,虚脱的靠着后面的床沿。
齐羽臻好笑的扫了她一眼,将吹风机调小一挡,说:“叫你来找灵感,没让你来拼命。”
许游半仰着头,笑着说:“感觉来了就要抓紧,就怕过了,抓不到了。”
齐羽臻一顿,又看了她一眼:“你这话,有点褚昭的味道。”
许游扬了扬眉。
齐羽臻又道:“还有你这身上的烟味儿,这两天没少受到‘熏陶’吧?”
许游下意识将鼻子凑向肩膀,闻了闻,的确,全是烟味儿。
然后,她又想到之前在那个阳光房,褚昭俯身,好像也是在她身上找寻着什么味道,而后他就找到了,好像确定了什么似的。
奇怪了,明明只有烟味儿。
许游困惑的问:“羽臻姐,你能不能告诉我,平日里我身上是什么味道?”
每个人都有气味儿,但自己都是闻不出来的。
齐羽臻不假思索,说:“奶香味儿。”
许游一愣:“可我不喜欢喝牛奶,平时喝的也不多。”
齐羽臻扫过来一眼,带着笑:“不是那种奶香,是另外一种,一些没经过事的少女身上才有的味道,但也不是都有。”
许游张了张嘴,这才明白她指的是什么。
怎么回事,这个也能闻出来?
齐羽臻说:“大多数人对类似的味道没什么感觉,但有的人一闻就知道,少女香和香水那些香是很不一样的。”
许游许久没有说话,只是盯着吹画的齐羽臻,脑子里回荡着的,是刚才褚昭的举动,和他后来落下的那三个字——小丫头。
半晌过去,许游才微微张嘴,吐出一个字:“靠。”
齐羽臻诧异的看过来,却见她瞪着前方,脸上的表情无比复杂。
☆、许游和褚昭
09
回到学校以后, 许游无暇去回想发生在民宿里的小插曲,她一头扎进期末作业里,一遍遍的上色, 修整,吹干油彩。
古典油画是没有刮刀、美工刀这些东西的, 但现代的很多流派需要。
许游的期末作业里,那个照相机镜头和掌握它双手的处理, 后期都用了美工刀,一道道割出质感。
许游的胳膊持续半个月抬不起来,睡觉都疼, 精神上却很充足,满脑子想的都是作平。
也是到后来作品完成了,许游才听说, 论坛上讨论她的事, 在从民俗回来之后持续了好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