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谁在这里?”他将背贴在一株老槐树上,警觉地观察着周围的树林。
笛声戛然而止,林中隐约传来一声叹息。
一道白影从林中闪过,飞快地向山下移去。暗夜澈心中虽转过无数念头与疑问,人却在刹时间追了上去。
第二十一章 暗光
山林幽深,白衣如魅。
暗夜澈急追到山脚之下,白色身影却早已消失无踪。
重重得的呼吸声在耳边响起,慌乱而又急促。过了很久他才意识到,那正自己的呼吸。
山脚下是大片的月兰花,正是月兰开的最娇艳的时候,成片的淡紫色将远处的山也映得紫气盈盈。
暗夜澈无心欣赏兰花,只是步履沉滞地向草舍走去。
推开门,一股若有若无的香味溢了出来,暗夜澈心中微微一荡,向小榻上的粉色枕头望去。
若霞花枕,林嘉若亲手为他缝制的。那一夜,他曾拥着她卧枕而眠。
如梦般的一夜,也许再不会有了。
笔洗里的水渍早已干涸,翠玉镇纸下的画却如同新露般鲜透。
少女抱着软软的花枕坐在梨木门前,眉心微颦,明眸如漆。
暗夜澈轻轻移开纸镇,将那画举在手中望了良久,终是又放了回去。
心慢慢平静下来,呼吸也重又变的轻缓。
草舍周围并无人迹,方才的笛声与白衣人难道是自己的错觉?
暗夜澈又在草舍四周细细查看了一遍,那人影就如同蒸发般消失无踪。
无暇再去仔细追查白衣人的踪迹,他理了理发冠衣衫,沉步踏上了去往长青殿的密径。
暗夜澈融在月兰花丛中的背影渐远,银发在微风中如丝般飞扬。
草舍的门却再次被推开了。
白衣人走到案前,凝视着那副画。
他也轻轻移开了纸镇,却将画卷了起来放入袖中。
长青殿里焚的是樱落。
暗夜王最爱的香。
初闻,似是樱花温柔的香气。再闻,一股莲花特有的清洌便渐渐从闻者每一处毛孔中悄悄渗了进去。
清洌而温柔,这就是樱落。
金纱帐中不断传出沙哑的咳声,两边的侍人和宫女捧着药和雪白的丝巾,满脸愁云。
暗夜澈不声不响地走到帐前。
“太子殿下!”
“都下去吧!”暗夜澈轻轻挥了一下衣袖,将鼻前那他自幼便不喜的香味挥散。
侍人宫女们依言退开,现在的暗夜王宫中,谁敢不听太子的话?
掀起纱帐,暗夜王闭眼躺在明黄色的褥被之间,脸色苍白,两颊却透着一抹异红。
虽然带着病容,他的发还是那么漆黑,眉宇还是那么清朗。
林凡长的真像父王呵!暗夜澈跪在床边默默望着他从不曾这么细看过的父亲。
那么,他一定也很像父王吧,他与林凡本就有着一模一样的容貌。
暗夜王又轻咳了起来。
他拿起一块丝帕轻轻为他拭去唇边溢出的血丝,原来父王的病已经这么重了吗?
暗夜王微微睁开双眼,眼神虽黯淡却并不散乱。
“阿澄,你来了!”
暗夜澈的背一僵,并未说话。
“有阿澈的消息了吗?”暗夜王握住他的手,语气中满是焦虑,“阿澈一惯任性,脾气也倔强,在暗夜他怎么胡闹也就罢了,可是到了四城…咳——咳!”又是一阵急咳,暗夜王的脸色已由苍白变成暗红。
“父王,”暗夜澈取下月神盔,静静凝视着暗夜王的眼睛,“我不是阿澄,我是阿澈。”
“阿澈!你…你回来了!”暗夜王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他喘息着说:“你离开这么久,到底跑去四城做什么?”
“父王,你怎么病的这么重呢?”暗夜澈望着父亲紧握着自己的手,那手已瘦的筋骨毕露,黑宝石的王戒似乎随时都会从指上滑落下来。“我离开时,太医说你只是受了微寒而已…”
暗夜王嘴角忽然牵扯出一缕淡笑,他摇着头说:“这本是多年的苦疾,强撑到今天,也只是靠心中一念。如今,那一念也去了,朕又何必再那么辛苦…”
暗夜澈不明白他话中的含义,疑惑地望着他。
“阿澈,你见过阿澄了吗?快去把他找来,朕有话对你们说。”暗夜王的左手中似乎紧捏着什么东西。
“为什么找他来?”暗夜澈淡淡道:“暗夜王宫中只有一个太子,我不在里,他可以出现。现在我已回来,他就应该消失。”
暗夜王的眼中突然射出精光,右手的指甲深深掐入暗夜澈的手腕中,“你!你对阿澄做了什么?不可以!”龙目中忽然有滚滚泪珠涌出,“你对别人做什么,都不要紧,因为他们都不是朕在乎的。唯有阿澄,他是你嫡亲的双生兄弟!与你同息同血,一母所生的兄弟啊!”
“我知道。”暗夜澈望着平日里冷淡清净的父王,此时却变的歇斯底里,难道就因为阿澄回来了?那又置他于何地?心中如有人狠狠撕扯般痛疼,所有人都能得到爱,独他没有。“那又怎样?在这王宫里,我的兄弟多的是。就算暗夜澄与我更亲些,王位——却只有一个,能继承王位的太子,也只有一个。”
“王位…呵!”暗夜王望着他冷漠的脸低笑起来,“王位算得了什么?你以为这个位子很好坐?你以为,做了王便能得到想要的一切么?孩子,你真傻,除了暗夜王的名号和权利,这个位子不但不能给予你更多,还会让你失去很多原本拥有的珍贵东西。比如,你的兄弟情,手足义,真到你失去了,一定会追悔莫及。”
暗夜澈的身子在父王的话语中微微颤抖,脸色也如雪般苍白。
“不!我不信!”他低吼着,“没什么比那位子更重要!得到了王位,得到了天下,我还怕有什么是得不到的吗?”
暗夜王叹了口气无奈地望着他,“是朕错,都是朕的错!空为人父十七载,却未尽到一点父亲的责任。眼睁睁看你要走自己走过的路,却一直无动于衷…”他说着褪下了中指上那枚幽光闪烁的宝石戒指,“好吧,阿澈,如果你真的想要,这王位现在就可以传给你!”
象征着暗夜国无上权力的戒指缓缓套落在暗夜澈匀称白晰的手指上,宝石黑色的光亮中透着莹蓝,如初冬夜空里闪烁的天狼星一般明亮。落入眼中,晃的人神思恍惚。
“朕唯一的要求,就是让阿澄走。无论他想去哪里,都随他…”
暗夜澈眯起双眼,“父王知道阿澄是从哪里回到暗夜来的吗?”
暗夜王笑了,“朕知道的远比你以为的多的多。”
“那么,父王也知道这水晶的用法吧?”暗夜澈也笑,他从怀中掏出锦囊,从里面倒出两颗晶莹剔透的水晶石。
“水晶神石!!”暗夜王失声惊叫道,他挣扎着从榻间坐起身,又喜又惊地望着暗夜澈掌心的水晶。
“阿澈,你如何得到这两枚水晶?”
“当然—是从我们手里窃去的。”金纱帐外人影闪动,两个白衣人从长青殿门两侧轻步走入。
暗夜澈望着两人,脸上颜色全变。
“丁庆一!乔西云!”
“阿墨,别来无恙啊!”丁庆一白衣如雪,纤尘不染,他笑望着惊诧不已的暗夜澈,眼神还是那么温柔平和,似乎在与一位久未谋面的老友打招呼。
乔西云倚着一根颇远的龙柱站住,他脸上并未挂笑,只是冷冷地盯着暗夜澈。
“陛下,我等突然惊挠,还请陛下原谅。”丁庆一对着暗夜王深作一揖道。
“你们是何人?”暗夜王已从惊诧中平静下来,“是否与小儿阿澄一同从云隐而来?”
“陛下英明,正是。我等并不想打挠陛下与太子谈话,只想索回被太子取走的两枚水晶。”
丁庆一已经说的很委婉了,他避说窃而说取,已是给足暗夜澈面子,暗夜澈自己的很情楚是怎么将水晶拿到手的,所以脸上仍是免不了一阵青红。
“这水晶本是我暗夜之物,百年前为强人所夺,如今我将其取回,何错有之?”暗夜澈攸地将手中水晶握紧,起身回道。
“百年前的事情在下并不清楚,在下只知这水晶是家传之物,若将它弄丢了,在下家人,乃至整个云隐一定都不会善罢干休。”
“哼!你想威胁我们?”暗夜澈怒道。他虽不知丁庆一他们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心中却隐约想到自已原本的算计是落空了,他们竟然从落英逃了出来,还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来到暗夜,怕也是早有谋算的。
纵然暗夜澈千思万虑,却没想到当他们还在飞雪城里围炉烤火时,丁庆一与姚景明两人已商量好要假借回齐云城之词而悄悄去一趟暗夜的计划。就在暗夜澈与林嘉若,柳凤梧一行抵达落英城,为永春宫的春色所迷醉时,他们二人已潜入暗夜国的王宫见到了林凡。
“不敢!”丁庆一依然微笑着说:“在下只是在叙述事实罢了。”
“你也知道,为了这水晶我煞费苦心,仅凭你三言两语,我就会还你吗?”暗夜澈并不打算让步,他手上还有筹码。
“你不还,难道我们就取不回来?”丁庆一衣袖轻轻一挥,手边的一张矮桌便猛地向墙上撞去,落在地上成了一摊碎木。
暗夜澈斜睨了他一眼,淡淡道:“你大可以用你的手段把水晶取走,只是这一生你再也别想见到你的嘉若妹妹。”
丁庆一脸色微变,还不待他说话,乔西云忽然纵身至前,抽出帐边悬挂着的宝剑指在暗夜澈的咽喉处冷声说:“你把林凡和嘉若在藏哪里了?”
暗夜澈也冷声说:“从没有人敢用剑指着我的喉咙和我说话,你是第一个!”说着他头一偏,右手极迅速地从腰间抽出软剑将乔西云的剑峰格开。
“阿澈!你过来!”一直未曾言语的暗夜王忽然呵住了暗夜澈,将他叫到自己的身边。
暗夜澈回头望着父亲,暗夜王脸上平静无波,看不出在想着什么。他悻悻地收回青锋剑,回到父亲身边。
暗夜王倚着软垫,斜卧在床上,一脸病容却不失王者之气,他伸出右手对暗夜澈说:“阿澈,给我!”
暗夜澈初是一愣,他知道父王要的是什么,却不知道他要怎么做。难道父王要将水晶还给云隐的人?他心下这么想着,人却已不由自主地将水晶奉到暗夜王手中。
暗夜王眯着双眼,打量着手中两枚剔透的水晶。
良久,他微微扬起嘴角,露出一抹极不可捉摸的笑来。
丁庆一与乔西云心中也是又疑又急,不知这暗夜王究竟会要怎样,只希望他与那蛮横的儿子不同,能将水晶物归原主。
他们心中竟有这样的期盼,毕竟是太天真了。
王者岂是简单人物?
“阿澈,把你的青锋剑拿来!”
暗夜澈此时更不知道父王到底要做什么了,为何突然要他的青锋剑?
他奉上宝剑,却见暗夜王将左手猛地往剑峰上一抹,顿时,鲜血汩汩而出。他将那些鲜血淋在右掌的宝石上,抬首对丁庆一与乔西云笑道:“水晶既是你们家传之物,想必你们都是云隐四大弟子的后人。云隐教的人向来都有异能,想来你们也不会例外。朕且问你们,你们知道如何催动这水晶的神力吗?”
丁庆一见他举动奇特,心中已是暗惊,水晶如果真如他们所说是暗夜的宝物,那么暗夜王一定知道如何使用与控制水晶的神力。在水晶的神力面前,他们的超能力根本不能与之对抗。
“陛下若是肯将神石归还,在下定为陛下展示水晶的神力。”丁庆一心里虽然这么想着,嘴上却是不落一点下风。
“哼!”暗夜王冷笑一声,将那沁在鲜血中的水晶平举在面前说:“云隐的人,以为他们真的懂得控制水晶神石了呢!”
水晶忽然在他掌心中立着旋转起来,一枚透出淡红色的光,一枚则透出淡绿色的光。
“你们能控制的应该只是这一层吧?”暗夜王的瞳孔里闪动着幽暗的光芒,苍白的脸孔在水晶光色的笼罩下竟是说不出的诡异。
“阿澈,”暗夜王扭头对他一笑,慈爱地说:“父王从未亲自教过你什么,唯有这,是每一代暗夜王所必须传给下一任王者的秘技,操控暗夜水晶的秘技,父王今天就亲授给你。”
暗夜澈立在一边虽然看的惊叹,心下却知道此刻才是真正关键的时候,他举首对父亲一笑道:“儿臣多谢父王指点了!”
“敢问陛下,‘只是这一层’是何意思?”丁庆一明白自己和乔西云此时只怕已是处在极度的危险中,脸上却仍是一片平和,他似乎是与长者在讨论学识的后辈般,恭敬地作揖向暗夜王问道。
乔西云虽是四大家的人,却并未直接接触过水晶神石,只能说是对其略有了解,此时看到暗夜王让水晶在掌心中立旋,心里和暗夜澈一般惊叹。
“这一层的意思就是,”暗夜王望着丁庆一波澜不惊的表情,心想,这孩子年纪虽青,倒不是个简单人物,日后必有一番作为。可惜,他并不打算让他活过今天。“这只是水晶最表面的力量。”他掌心一旋,水晶更加急速地转着,原来淡透红光与绿光中的水晶渐渐从内里透出一股黑色来。
“水晶真正的力量,只有暗夜王族的人用鲜血才能控制。”暗夜王眼中闪着比夜更黑暗的光芒,妖冶而诡魅。
他望着掌心中已完全变成黑色的水晶,以及聚在水晶周围的黑色光团,伸出左手在光团上轻轻一弹,一道暗光急速射向了正前方的丁庆一,丁庆一虽然早已暗自运功护住全身,在这暗光突然的一击之下,却还是如同纸人般狠狠向殿壁上撞去。
丁庆一只觉耳边掠过一阵疾风,身子便向后飞了出去。眼前一黑,喉咙深处猛涌上一阵腥甜,卟——鲜血从口中喷溅而出。全身如同被撞碎般疼痛,每一根筋骨似乎都已裂开,忽然想到刚刚被自己撞碎的矮桌,他现在是不是和那矮桌差不多了呢?挣扎着,想从地上站起来,却发现自己全身都被笼在一片暗色的光团中动弹不得,那光团的力量如此强大,他仿若一只被人捏在手心中的小蚂蚁一般,毫无反抗之力,而这双手的主人,只需稍稍搓动手指,就可以让他挫骨扬灰。
“丁庆一!”乔西云惊吼着向他冲来,却在碰触到那光团时被一股强力弹了出去,重重摔落在龙柱边。
“阿澈!过来!”暗夜王唇边带着一抹王者嗜血的微笑,将手中的黑色光团放到暗夜澈面前说:“你来试试!暗夜王族的人想要控制这力量并不难,云隐的人再强,在暗夜水晶面前也不过如此不堪一击。”
暗夜澈走到他身边,望着前一刻还谈笑自如,此时却如一片白絮般躺在殿壁下奄奄一息的丁庆一,心中虽对水晶有这么强的力量狂喜非常,但同时又有一种不可言明的难受。
“阿澈!还愣着作什么?”暗夜王指着已摇摇晃晃在龙柱边站起身的乔西云说:“这个,父王留给你了!”
暗夜澈望着乔西云因愤怒而涨成血红的脸,缓缓抬起了手,中指与拇指相抵,只需轻轻一弹,眼前这刚刚还用利剑指着他,跋扈嚣张的少年,就会如同云雾般灰飞烟灭。
第二十二章 墨莲
人世间的一切,不过是弹指间的一瞬。
花开花落,云舒云卷,风起风止,缘起缘灭。
暗夜澈在举指的一刹那,长青殿顶深红色的巨大木橼上落下一层淡淡白色的粉尘。
那粉尘如细雪般缓缓从顶端飘落,很淡很薄。
“住手!”
殿门被猛地推开了,林凡跌跌跌撞撞地冲进殿内。
张开双臂,他用自己的胸膛挡在了乔西云身前。
他眼中的惊恐,有焦急,还有悲愤。
几乎是在同一瞬息,暗夜澈中指轻轻一松,暗光已被触动。
望着林凡的脸,他脑中一片空白。
“澄儿!”暗夜王失声惊呼,急急握住手掌,将暗光向内猛收。
已被指力激出的暗光,如一头灰黑色的猛兽般向暗夜王反噬过来。
暗夜澈曾经以为,他一定是盼望父王死的。
只要父王死了,暗夜国的一切,他想要的一切,才可以真正握在手中。
他曾以为,也许有一天,为了得到那个宝座,他甚至会用无情的手段杀了父王。
曾以为,他从不爱他,父亲不过是如同路人甲乙丙丁般的一个称呼。
曾以为,他的痛苦,他的无奈,他的命运,都是因为那个冷漠的父亲所赐。
曾以为,他恨他。
当暗光狠狠击在他胸膛上时,他忽然迷惑了。
他为什么要救父王?用自己的生命去保护他?
全身的骨头如被一根根碾碎般疼痛,这疼痛却让暗夜澈的心在灼刺中明晰起来。
眼角渐渐溢出一颗红色的泪水。原来,我竟是爱着父王的,如同这天下每一个爱着父亲的儿子一般,父亲,他从来就是深刻在心底中不能抹灭的痕迹。
“阿澈!!”暗夜王的惨呼在长青殿里回荡。
一切都只发生在弹指的一瞬间。
林凡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一切就已发生了。
暗光没有打在他和乔西云的身上,却反噬向他的父王。而他的弟弟,他以为心肠如铁石般坚硬,不懂亲情与爱的弟弟却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那死亡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