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漪给敦煌倒了一杯威士忌,也给自己倒了一杯。
逄敦煌看着她,说:“你以前喝酒可没这么凶。”
“有时候这东西会让我有勇气。”静漪拿着杯子,和敦煌碰了下杯。她将威士忌一饮而,“我一定要让遂心接受我。”
她面颊绯红,眸子熠熠生辉。
逄敦煌一笑。
愚园路孔公馆里,赵无瑕和赵无垢被儿女仆妇前簇后拥着下楼来,昨晚留宿这里程静漪早已帮忙准备好了早点。
静漪穿着白色运动装,早起和表姐夫孔远遒打了一个钟头网球。孔远遒用完早点出门办公了,她看看时间差不多,表姐和孩子们也该起床了,便进了厨房帮忙。
无瑕和无垢看着专心给她们俩煮咖啡静漪——看上去气色还算好,只是黑眼圈深,显然睡眠不足——静漪托了托眼镜,边拿了咖啡壶倒咖啡,边看了眼无瑕和无垢进门便放她位子上那个铁皮盒子,问道:“这是什么?”
无垢看了眼无瑕,无瑕将盒子往静漪这边推了推,说:“你不是说想多知道点遂心事?打开看看吧——全是遂心相片。”
静漪垂下眼帘,将咖啡斟满了杯。
她将铁盒子拿过来,放面前。
等保姆们把吃完饭孩子们都带走,她才看了表姐们——昨晚这里和表姐们谈话至深夜,她们累极,摸进孩子们房间,搂着自己宝贝便睡去了,只有她对着一个空房间,辗转难眠。
“昨儿夜里说了那么多,总之西洋人那一套,分开了还能成朋友,如今虽有人实践,毕竟是少。你离开陶家,遂心还小,也兰州,我们看不到。后来牧之调任,陶夫人带着遂心来,也是为了能让他们父女不要总是相隔甚远。她那么反对,牧之还是大大方方,这几年就没有阻止过我们看遂心。虽说严禁我们透露你消息,也就不算不厚道了。”无瑕说。
无瑕拿了咖啡,看静漪并没有阻止她说话意思,就说:“对遂心来说,你是个离开了母亲。牧之既没有跟遂心撒谎说你死了,也没有说你坏话。遂心小时候问过,她妈妈怎么不了。牧之怎么跟她解释呢?让遂心以为你是个肚子疼丢了娃娃妈妈…”
静漪吸着气。
遂心问她,是吗,是因为肚子疼所以才把小娃娃丢了吗?
对她来说,她这个妈妈,是这么把她丢了?
可是,遂心那么好瞒吗?
“你也不要过于担心。虽然可以预料,你与她开始定会有些生疏。可是孩子毕竟是孩子,只要你对她好,假以时日,会接受你。我想着,牧之大顾虑,总是遂心怎么想。”无瑕劝解静漪。
静漪不语。也不去打开那铁盒。她只是望着铁盒上图案,油画,水边城堡…她轻声问:“遂心,现是不是完全不想妈妈?”
看遂心待秋薇那么亲热,她简直要妒忌秋薇。虽然心里明白,一定是秋薇对遂心好不得了,她才会那么依赖秋薇。
无垢见静漪这样说,叹口气道:“怎么会不想。只是嘴上不说吧。遂心样子像你,性子就像了牧之。”
静漪打开铁盒。
盒盖一启,满满相片子冒出来。
她却不敢去拿任何一张。
无垢替她捡起掉落地上相片,放到她手边——是一张遂心周岁纪念照。相片下方几个遒劲字,遂心周岁留影…静漪拿手心里。
“遂心抓周那天,逮住是手术刀。”无垢微笑着说。
静漪抬眼看她。
“那东西很小。也不知道牧之是从哪里弄来。事先谁也没注意,那么小东西,遂心小手怎么能抓起来?偏偏抓到了。你就知道,当时是个什么情形了吧?只不过当时场人很少知道那是什么,只觉得陶家小姐,舞刀弄枪倒也正常。这事儿是秋薇告诉我。她说她眼泪都要流出来了…”无垢有些唏嘘。
静漪微笑。
“三表姐,这些年,难为你了。”她说。
无垢看她。
“我知道了…”静漪低下头来。
相片里遂心,才满周岁…她走时候,遂心还没有这么大。她脑海里,多年来都是遂心那时样子。
白白胖胖,莲藕娃娃似孩子。
“我想过很多次对你和盘托出,但是都没有。”无垢明白过来。她伸手过来,搭静漪手臂上,看着她,说:“我想我这样瞒着你,迟早你知道了,会怨我。”
“没有。”静漪说。
只是心很疼。
并不知道自己痛苦时候,也带给了别人很多痛苦。为了她,他们承受了很多不该承受…她转眼看着无瑕。也伸手握住无瑕手。
“谢谢你们。幸亏有你们。”她说。
“只是幸好,你愿意接受我们帮助。”无瑕说。
无垢抱了抱静漪,说:“其实我想是,我愿意始终替你们两边保守秘密,不过是愿意促成你们心愿。静漪,我始终希望不管你是选了怎样路,都是你自由意志下。”
静漪点头,“可是我现心很乱。”
乱不知该如何是好。
“也许还有些事,你该知道。”无瑕轻声说。
静漪望着她。
“去南京见见舅舅吧。哪怕只是探望探望他。静漪,舅舅老了。你是他爱女儿…”无瑕说着,有些动情,“这些年他绝口不提你,就像你绝口不提遂心和牧之——究竟是为什么,你自己想。我们不替你做任何决定和判别。”
无垢随着点头。然后,她从一堆相片里,抽出一张来,放静漪手上。
她说:“远遒细心,让人照了这张相。只是粗心也是他,底片没有了。所以这相片,世上只有一张…我小心存着,想着有一日给你们看看。我想着你多些,远遒想着牧之多些。那吉斯菲尔路六号,还是当年老太爷找人设计建造,前后不说花了多少银钱上头,时间总是耗了很多…远遒说那里除了大也没什么好,他就只喜欢那个花园子,也不过是花木多些。你该记得,那年给你办舞会,就是那里嘛…牧之因为老太太他们来,人多了些,为了方便找住处,远遒就把六号转让给他了…”
静漪低了头。
她去过,知道那里什么都没有变。
她握着相片,心怦然而动。
无瑕看她,微笑。
“牧之有空过来,就住那里。我们倒搬到这里来。反正我们是小家庭,怎么都好。牧之喜欢六号,遂心那里长乐,我们也就高兴了…牧之那个人,你看着是冷冷,其实有时候也有另一样时候。有一次我们去家里看遂心,进门发现大伙儿都笑作一团。”无垢微笑着说。
“怎么了?”无瑕问道。
第二十五章 云开雨霁的虹 (四)
“牧之一时兴起,自个儿给遂心做了个秋千。等秋千做好了,囡囡兴高采烈地上去,荡起来整个人就翻下来。额头摔了个大包,囡囡大哭,牧之心疼不得了。遂心哭个不住,他想办法哄都哄不好,只好答应当大马给囡囡骑…谁见过他那样?远遒看了图纸,说牧之算错了比例,当然就不合适。后来改进过,成了囡囡喜欢玩具。”无垢说着便笑厉害。
“小十小时候就喜欢荡秋千。囡囡竟连这点都像了。”无瑕说。
“囡囡何止这一点像小十?小十女红从来都学不好,囡囡也是。可是牧之呢,就觉得他女儿什么都好。囡囡给他缝个衬衫扣子,歪歪扭扭揪成一团,他都照样穿出来…有时候啊,牧之衣裳,好好儿,囡囡把扣子拆下来,再缝上去…”无垢说着,又想起其他来,少不得都跟静漪说。
积攒了这么多年话,蓄满了水库似,一旦开闸泄洪,消解起来也需要些时候。
无瑕见静漪双眼湿濡,抽了手帕给静漪膈。
静漪接了,翻过来手中相片来。一看,顿时人都僵了,拿着相片手不住地颤着——相片里,穿着深色西装陶骧,坐病床边,灿儿玩他手指…父子俩都是侧脸入相,却看得出来灿儿是笑,而他,虽然没有笑,那目光中温和和面容中慈祥,简直要从相片里溢出来——她把相片擦了下。相片好像都是热。她没办法再看下去了。
她将相片放铁盒子中收好,匆促告辞,离开了孔家。
她随口告诉司机要去地方枝。
司机将她送到地点,她才意识到,自己说是吉斯菲尔路六号…
“程先生?”司机见她发了怔,提醒她。
静漪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说出这个地址来。也许这几天盘桓心头都是这里。她女儿…遂心这里。她魂魄就这里了。
大门这时开启,一辆黑色轿车开了出来。
车窗拉着白色纱,静漪仍然转开脸。
她不知道车内是谁,只是不想被认出来。
“我们回去吧。”她说。
“程先生。”司机却没立即发动车子。他指了指前方。
静漪看到陶家门房将大门敞开了,一个很精干小伙子正对着司机摆手让他把车开进去。
司机问道:“程先生,我们进去吗?”
静漪心一横,说:“开进去吧。”
陶家戒备森严,不会随便就放人进去。果然她见小伙子过来问司机道:“是程先生车子吧?程先生车上吗?”
司机忙回答说是,车上坐是程先生。
静漪摇下车窗问道:“陶司令家吗?”
她认得这是陶骧近侍路四海。
路四海过来,看到是她,点点头,说:“司令有客。麻烦程先生到里面稍等。”
他示意司机开车。
静漪对他点点头,司机将车子开进大门,才说:“好像知道咱们要来似。”
司机讲沪语,静漪有些听不清。但她也看出来,路四海对她来访丝毫不觉得意外。仿佛他一早那里等着,就是随时要放她车子进来似。
她手边放着那个铁盒子,此时手触到,摸了摸冰凉盒盖。
车子平稳地林荫道上行驶。
像那晚进来时一样,要花费一点时间才能到达主屋。仿佛密林中穿行,树荫遮蔽阳光比外面都薄弱了不知多少。这样雾霭重重冬天,阳光简直已经成为奢侈品,就像租界里得之不易安宁…有车子与他们交错而过,隔一会儿,又一辆。显然路四海说陶骧正见客,此言不虚。
车停主屋门前,有人来给她开了车门。
“程先生,里面请。”衣着干净文雅管家模样中年仆人。
静漪看着,有些眼熟。
“七少奶奶,我是从前老太太身边郭忠。”郭忠见她似认出自己,轻声解释。
“你跟着七少爷来了?”静漪问。老祖母身边人太多,她认也认不全。不过老祖母身边人多忠厚,留给陶骧用,也是情理之中。
“是。跟着来伺候七少爷。”郭忠请静漪进门。
静漪下车前看到门前有几辆车子停着,廊下似乎也有人候着。此时除了车子静静地安置一旁,人影都不见一个。
郭忠边带她进门,边说:“七少爷书房,程先生您请。”
静漪听他悄悄地改了称呼,没有继续叫她七少奶奶。想来刚刚一时口误。
郭忠没有带她走大厅。而是引着她从一旁廊子走出去,是个阔大平台。平台上有一把黑色遮阳伞,仿佛是早有准备,桌上已摆好茶点。
郭忠请她此稍候,悄悄退下去。
静漪站平台石栏处,俯瞰花园。
雾气氤氲,花园犹如仙境,只是她此时无心欣赏。
听到身后有细微声响,她回头。
身着长衫女仆对她行了个礼,把盘中点心放桌上。
她并不认得这个女仆。但看打扮,也是陶家从西北带来。陶家还是喜欢用自己人…她想想,这也对。无论如何,还是自己人靠得住。
她听到低低人声,目光寻了一刻,望着远处落地窗——里面似是有人影晃动…她望了一会儿,才移开视线。
陶骧正书房里同下属谈事情。
他点了烟,转眼看到平台上独坐静漪。
她并没有发现他书房内。
隔了落地玻璃,她人就像是相片中一样…
“司令。”参谋长提醒他,“这个。”
陶骧吸了口烟,把他要签署文件签了,说:“就这样。这几天我处理下家事,你多操心。我会按时返回驻地。”
参谋长也看了看外面,同陶骧握了握手,跟同僚一并出门。
陶骧站那里打了几个电话。
他声音低低,听到书房门响,他拿了话筒说请进。
来是苏美珍。
他对她微笑一下,说:“稍等。”
苏美珍并不想他正忙,看他微笑,怔住了似,进退维谷。
“就这样。”陶骧挂了电话,对苏美珍说:“早到了吗?”
“已经来了一会儿了。老太太和遂心都不家?”苏美珍说着话走近了些。
陶骧表情有些不同以往。
他总是有些冷冰冰,今天对她格外和蔼些。
“我母亲带遂心去大姐那里了。”陶骧看了眼外面,说:“我这会儿有客人,晚些和你一起用午餐吧。我有事要同你谈。”
苏美珍这才顺着他目光看出去。
她怔住。
坐平台上那个女子…她转头看陶骧,陶骧也正看着那女子——她怔了似,呆呆地看着陶骧。
“那位是…”苏美珍觉得眼熟。忽脑海中闪过一两个碎片般画面,虽拼不出什么,但已觉得不寻常。
“囡囡母亲。”陶骧说。
苏美珍听了,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几步,窗前站了——那女子从头到脚气韵,她头一回见便觉得不寻常…似发觉了什么,那女子回过头来。看到她,怔住似。片刻,点了点头。
苏美珍也点点头,忙回过身来,依旧望了陶骧。
“抱歉。”她说,“我出去等你。”
“不会耽误很久。我马上来。”陶骧说着按铃。郭忠进来,他交待着:“预备下,我同苏小姐一起用午饭。”
“是。七爷。”郭忠回答。
苏美珍张张口,也并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
她特地又望了一眼外面。
陶骧亲自送她到门口。
苏美珍回头看他,他点点头。
关了门,他缓步往落地窗前走去。
经过书桌边,他拿起了他烟盒与打火机。烟点上,抽了半截子才拨开落地窗上插销。静漪已经站了起来,听到响动,才回了下头——她仍是黑色大衣,黑色羊毛围巾围到了下巴处。她圆润下巴被围巾裹着,白皙到透明皮肤,有玉一样色泽…她看向他,隔了镜片目光被过滤了一些东西,因此就加清澈透亮。
“抱歉打扰你。”她开口先表示歉意。
陶骧坐下来,也示意她坐。
没有问她为什么来。她来找他,也只有一个目而已。
“你到底要我怎么做,才肯把囡囡还给我?”静漪问。
陶骧看着她,看她脸色越来越白,白额角那颗胭脂痣都要淡了…他说:“说一说,你要给她什么样环境。”
静漪听着这句话,心跳骤停。
她有许多话想说。陶骧淡然眼神,却让她一时无言。
陶骧从容地抽着烟。
她看到。依旧是他那特制烟卷儿,他微黄指间,雪白烟卷儿燃着,很,一截截地化成灰…就仿佛很多东西,慢慢等待中成了灰…
“你总该想过这些,囡囡跟着你,是不是一定比跟着我要安定?”陶骧又问。
“我给她我能给所有。”静漪说。
陶骧笑了笑。
静漪从他脸上看不出嘲笑和讥讽,但也看不出信任。
“那边至少没有炮火。”静漪声音很轻。
他站了起来,说:“我知道了。”
“牧之。”静漪拉住他手。
她手冰凉冰凉。
陶骧就没有立刻转身。
他低头看着她手,白中泛青手指扣着他手腕。她仰头看他,目光中竟有些可怜。
“拜托你了。”她轻声说。
“我会考虑。”他说。她抓他手抓很紧。仿佛冻僵了似,手指都有些变形。“我还有事情。让人送你出去吧。”
“等等。”静漪说。
陶骧看她。
她低了头,从大衣口袋里取出一张相片来,放桌子上。
她轻声说:“这个…是唯一一张相片了…”
她站起来。
陶骧只是看着她。
与那晚强硬相比,她态度软化和转变是显而易见。只是他也太熟悉她脾气,认定了事情,没有那么容易就让步。软化或许只是强硬前奏。
他虽沉默不语,她也明白了他意思。
静漪轻声地说:“灿儿走后,我试过忘掉过去,重开始。可是我失败了…从那之后,我就没有打算再结婚、再有孩子。牧之,我曾经把所有爱都给了灿儿,包括应该给囡囡;以后,我没能给灿儿,也都会给囡囡。我是深思熟虑才做出这样决定,也已经准备好了承担所有后果。所以无论遭受什么,我都不会放弃。”
她虽没有奢望陶骧会此时给她一个答复,还是等了好久。
陶骧只是看着她眼睛。
他目光深沉甚至有些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