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待时候不久,不然真饿死我。”逄敦煌抱怨着。
静漪坐下来,喝了口酒。
“看来傅太太不反对你回陶家。”逄敦煌说。
“你偷听。”静漪皱眉。
“我这算偷听,那你昨晚听我和之慎说话,算什么?”逄敦煌也不饶她。
静漪结舌。与逄敦煌斗嘴,她从来斗不赢。
“傅太太话也不无道理…你和牧之那些事,哪里有不可化解呢。就是因为外人,多半也是误会。”逄敦煌说。
静漪怔了一会儿。
“好好想想。”逄敦煌说。
“怎么你们这个惦记着让我回陶家,那个惦记着让我回程家…我是我自己。”静漪语气有些急,就像是个被冤枉了急于辩白孩子。
逄敦煌笑出来,道:“好好好。你是你自己。你一直是你自己。难道牧之身边,你就不是自己了吗?哪还有比他纵容你人呢。”
静漪瞪着敦煌。
敦煌这话说完,也觉得有些过。不过,不说都已经说了,他老皮老脸,笑嘻嘻地看着静漪,道:“没有比他纵容你,倒是有个比他稍稍不那么纵容你…”他说着指向自己。
静漪被他气反而笑出来。
逄敦煌叹口气,说:“有个陶牧之你眼前,比他矮一分你都看不着了。”
“别说他了…和我说说遂心。”静漪说。
“从哪儿开始说呢?”逄敦煌问。
“想到哪儿说到哪儿。关于她一切,我都想知道。”静漪回答。
“该知道你都已经知道了吧?”逄敦煌又问。
静漪沉默着。
她有些难以启齿,终于是摇了摇头。
这些年,她所有“知道”,仅仅局限于无暇和无垢只字片语…就连这点可怜消息,她也不敢多看多听。生怕自己会撑不到再见遂心那一天。虽然能够像模像样地再见到女儿,是她仅有信念。
“你这么挂念遂心,该让牧之知道。有关遂心事,还是以后由他告诉你好。”逄敦煌说。
静漪看着他,不出声。
逄敦煌就开始零零碎碎地说一些遂心事情。很零碎,沙滩上贝壳似,被潮水推一下,出来几颗…
他们去客厅里坐下。聊了很久,都是逄敦煌说,静漪听着。
静漪给敦煌倒了一杯威士忌,也给自己倒了一杯。
逄敦煌看着她,说:“你以前喝酒可没这么凶。”
“有时候这东西会让我有勇气。”静漪拿着杯子,和敦煌碰了下杯。她将威士忌一饮而,“我一定要让遂心接受我。”
她面颊绯红,眸子熠熠生辉。
逄敦煌一笑。
愚园路孔公馆里,赵无瑕和赵无垢被儿女仆妇前簇后拥着下楼来,昨晚留宿这里程静漪早已帮忙准备好了早点。
静漪穿着白色运动装,早起和表姐夫孔远遒打了一个钟头网球。孔远遒用完早点出门办公了,她看看时间差不多,表姐和孩子们也该起床了,便进了厨房帮忙。
无瑕和无垢看着专心给她们俩煮咖啡静漪——看上去气色还算好,只是黑眼圈深,显然睡眠不足——静漪托了托眼镜,边拿了咖啡壶倒咖啡,边看了眼无瑕和无垢进门便放她位子上那个铁皮盒子,问道:“这是什么?”
无垢看了眼无瑕,无瑕将盒子往静漪这边推了推,说:“你不是说想多知道点遂心事?打开看看吧——全是遂心相片。”
静漪垂下眼帘,将咖啡斟满了杯。
她将铁盒子拿过来,放面前。
等保姆们把吃完饭孩子们都带走,她才看了表姐们——昨晚这里和表姐们谈话至深夜,她们累极,摸进孩子们房间,搂着自己宝贝便睡去了,只有她对着一个空房间,辗转难眠。
“昨儿夜里说了那么多,总之西洋人那一套,分开了还能成朋友,如今虽有人实践,毕竟是少。你离开陶家,遂心还小,也兰州,我们看不到。后来牧之调任,陶夫人带着遂心来,也是为了能让他们父女不要总是相隔甚远。她那么反对,牧之还是大大方方,这几年就没有阻止过我们看遂心。虽说严禁我们透露你消息,也就不算不厚道了。”无瑕说。
无瑕拿了咖啡,看静漪并没有阻止她说话意思,就说:“对遂心来说,你是个离开了母亲。牧之既没有跟遂心撒谎说你死了,也没有说你坏话。遂心小时候问过,她妈妈怎么不了。牧之怎么跟她解释呢?让遂心以为你是个肚子疼丢了娃娃妈妈…”
静漪吸着气。
遂心问她,是吗,是因为肚子疼所以才把小娃娃丢了吗?
对她来说,她这个妈妈,是这么把她丢了?
可是,遂心那么好瞒吗?
“你也不要过于担心。虽然可以预料,你与她开始定会有些生疏。可是孩子毕竟是孩子,只要你对她好,假以时日,会接受你。我想着,牧之大顾虑,总是遂心怎么想。”无瑕劝解静漪。
静漪不语。也不去打开那铁盒。她只是望着铁盒上图案,油画,水边城堡…她轻声问:“遂心,现是不是完全不想妈妈?”
看遂心待秋薇那么亲热,她简直要妒忌秋薇。虽然心里明白,一定是秋薇对遂心好不得了,她才会那么依赖秋薇。
无垢见静漪这样说,叹口气道:“怎么会不想。只是嘴上不说吧。遂心样子像你,性子就像了牧之。”
静漪打开铁盒。
盒盖一启,满满相片子冒出来。
她却不敢去拿任何一张。
无垢替她捡起掉落地上相片,放到她手边——是一张遂心周岁纪念照。相片下方几个遒劲字,遂心周岁留影…静漪拿手心里。
“遂心抓周那天,逮住是手术刀。”无垢微笑着说。
静漪抬眼看她。
“那东西很小。也不知道牧之是从哪里弄来。事先谁也没注意,那么小东西,遂心小手怎么能抓起来?偏偏抓到了。你就知道,当时是个什么情形了吧?只不过当时场人很少知道那是什么,只觉得陶家小姐,舞刀弄枪倒也正常。这事儿是秋薇告诉我。她说她眼泪都要流出来了…”无垢有些唏嘘。
静漪微笑。
“三表姐,这些年,难为你了。”她说。
无垢看她。
“我知道了…”静漪低下头来。
相片里遂心,才满周岁…她走时候,遂心还没有这么大。她脑海里,多年来都是遂心那时样子。
白白胖胖,莲藕娃娃似孩子。
“我想过很多次对你和盘托出,但是都没有。”无垢明白过来。她伸手过来,搭静漪手臂上,看着她,说:“我想我这样瞒着你,迟早你知道了,会怨我。”
“没有。”静漪说。
只是心很疼。
并不知道自己痛苦时候,也带给了别人很多痛苦。为了她,他们承受了很多不该承受…她转眼看着无瑕。也伸手握住无瑕手。
“谢谢你们。幸亏有你们。”她说。
“只是幸好,你愿意接受我们帮助。”无瑕说。
无垢抱了抱静漪,说:“其实我想是,我愿意始终替你们两边保守秘密,不过是愿意促成你们心愿。静漪,我始终希望不管你是选了怎样路,都是你自由意志下。”
静漪点头,“可是我现心很乱。”
乱不知该如何是好。
“也许还有些事,你该知道。”无瑕轻声说。
静漪望着她。
“去南京见见舅舅吧。哪怕只是探望探望他。静漪,舅舅老了。你是他爱女儿…”无瑕说着,有些动情,“这些年他绝口不提你,就像你绝口不提遂心和牧之——究竟是为什么,你自己想。我们不替你做任何决定和判别。”
无垢随着点头。然后,她从一堆相片里,抽出一张来,放静漪手上。
她说:“远遒细心,让人照了这张相。只是粗心也是他,底片没有了。所以这相片,世上只有一张…我小心存着,想着有一日给你们看看。我想着你多些,远遒想着牧之多些。那吉斯菲尔路六号,还是当年老太爷找人设计建造,前后不说花了多少银钱上头,时间总是耗了很多…远遒说那里除了大也没什么好,他就只喜欢那个花园子,也不过是花木多些。你该记得,那年给你办舞会,就是那里嘛…牧之因为老太太他们来,人多了些,为了方便找住处,远遒就把六号转让给他了…”
静漪低了头。
她去过,知道那里什么都没有变。
她握着相片,心怦然而动。
无瑕看她,微笑。
“牧之有空过来,就住那里。我们倒搬到这里来。反正我们是小家庭,怎么都好。牧之喜欢六号,遂心那里长乐,我们也就高兴了…牧之那个人,你看着是冷冷,其实有时候也有另一样时候。有一次我们去家里看遂心,进门发现大伙儿都笑作一团。”无垢微笑着说。
“怎么了?”无瑕问道。
第二十五章 云开雨霁的虹 (三)
“再说就不给你饭吃了。”她说。
逄敦煌一乐,说:“我和你说这些,让牧之知道,也是要撵我走。你们两人也有趣,明明谁都没有放下对方,谁也不肯先迈出这一步。静漪,你真以为能带走囡囡?你真以为囡囡先是跟爸爸,后是跟妈妈,你们说是都为了她好,就是好?你若这么想,不如把囡囡仍交给牧之带。你们俩,他另娶,你另嫁,都安生了。”
静漪皱眉间,面色一暗。
逄敦煌咳了咳,说:“这样,我也有机会了。”
静漪险些拿着筷子去敲逄敦煌膈。
逄敦煌笑不可遏,静漪也笑出来…笑着笑着,又都有些唏嘘。
“这些年想起来总有些后悔,也怕再无机会当面和你说。当时那么混乱,我对你是有些误会。只是来不及也不能当面和你分解出个究竟。”敦煌说。
静漪看了他,轻声说:“你还是信我。政”
敦煌一笑,道:“不得不信。”
静漪点头。
她耳朵灵,听到外面汽车响,问道:“是谁来了吗?”
管家出去看了,过了一会儿,回来说:“说是陶司令家眷,先生认识。”
静漪一惊,人已经站了起来。
“我回避下?”逄敦煌听说是陶司令家眷,已经心中有数。
静漪摇头道:“不必。和我一起出去吧。”她说着将餐巾放桌上,出去之前又镜子面前一照,将纹丝不乱头发仍理了理,定定神走出去。
客厅里站着一位穿玫瑰灰色长大衣中年女子,沙发上坐着一位端庄且威风凛凛老妇人。
中年女子回过头来,看到静漪,也看到了和静漪一同走出来逄敦煌,微笑道:“原来逄将军也这里。”
“陶伯母,傅太太。”逄敦煌只是问候过,站一旁。
陶夫人一身黑色旗袍外面罩着猞猁皮大衣,坐那里,威严不减当年。
“夫人,大小姐。”静漪开口。
陶尔安眉尖一挑,刚要说话,陶夫人制止她:“尔安,你坐下。”
陶尔安坐下来。
逄敦煌借口去卫生间,还是避开了。
静漪感激他这份体谅。
对着陶家母女,她从来不轻松。何况多年未见,当时积怨,到今日恐怕只有深。
她坐下来,等着女仆把茶上了,问道:“夫人,大小姐,今日来有什么指教,请管说。”
陶夫人说:“按说你已经不是我陶家门里人,这么不请自来是非常失礼。但你到底做过几年陶家媳妇,我与你有话不妨当面说清楚。”
“您请讲。静漪洗耳恭听。”静漪说。
陶夫人端起茶来喝了一口。似乎是要借此来平抑下她心情。
“我听说你想把遂心带走?”陶夫人问。
静漪点头道:“是。我已经与她父亲谈过。从法律上来说,我也有权争取我权利。再说当初,我们也有过约定…”
“你怎么可以这样呢?”陶夫人问。
静漪望着她,说:“夫人,我是遂心亲生母亲。”
“遂心跟着我们很好。你把襁褓中遂心留给我们,已经同我们一刀两断。我们把她照顾好好儿,你如今又回来要把遂心带走,你安什么心?”陶夫人量心平气和。
“夫人,如今局势,她跟我走,会好。我保证,她同陶家关系不会断。她同你们血缘是永远断不了。”
“你说真轻巧。凭是什么局势,陶家不会连自己孩子都保不住。你趁早死了这条心。有我一天,就没有可能让你把遂心带走——你能给她什么?”陶夫人毫不客气地问静漪,“连一个完整家庭都不能给她,怎么就可以来打乱孩子生活?”
“夫人…”
“静漪,我听说你现还是一个人。回到上海来,追求者也不断。你还好年纪,不愁好归宿。带着遂心,你也不方便。”陶夫人语气和缓下来。她目光瞟过静漪手指,冷冷。
静漪闭口不言
陶夫人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么严厉,对她批评也还是那么不留情面…这一回为了遂心,她却不能让步。
陶夫人说:“如果你坚持对簿公堂,那么我们就试试。当然我也知道,如今程家不比当年。闹上法庭,未必有我们好处。但是你也要知道,陶家历来既不输人,也不输阵。”
“夫人,我必须向您说明。此番我只要认回遂心,别无所求。”静漪强调。
陶尔安旁边一直没有发声,此时她看着静漪,转脸对陶夫人说:“母亲,可以了,我们该走了。”她说着先站起来。
静漪见陶夫人也起身,便跟着起身,道:“夫人,大小姐,慢走。”
陶尔安望着静漪,神情有些复杂。静漪看出来。这位陶家姑奶奶,几乎从未她面前有过这样神色——没有什么事,是真正难到陶尔安——但是偏偏此时看上去陶尔安有些忧心。这让静漪觉得非同寻常。
陶尔安走到门口了才说:“要重做遂心母亲,并不是你想那样简单。”
“尔安。”陶夫人走前面,听到陶尔安这么说,回头喝止。
“母亲,请让我把话说完。既然静漪是这个态度,她应该知道这些。”陶尔安不管母亲警告,转而对静漪道:“我们反对你带走遂心,主要是为遂心着想。这孩子脾气本就有些古怪。太聪明,太倔强,也太敏感。老七疼她,凡事总是要考虑到她,就宠有点无法无天。做他太太,必须能够胜任做遂心母亲。遂心眼下还不知道你;看你如此坚决,我们瞒着她也瞒不了几天,就是不知道她知道了之后,事情会发展成什么样子。老太太爱面子,不会跟你说这些。但我觉得让你早些了解这些比较好。”
“谢谢你,大小姐。我不愿再伤害到任何人。就是同牧之,隔了这么多年,我们彼此也可以心平气和地谈事情,并不存什么刻意为难。我不可能拿遂心来令他、令陶家为难。我回来,只是因为挂念遂心。”静漪言辞恳切。
她知道这番话,不止面前尔安听,陶夫人也听。她必须及早表明自己立场和态度。不能再增加多误会了。
果然尔安听了,专注地望着静漪,点了点头。
“静漪,我是遂心姑姑,我爱她,不比任何一个作姑姑少,也不见得会比你这个做母亲少。说到底,现我并不关心谁做老七太太——谁做,都得真心爱他敬他;谁做,都得做好遂心母亲。因此我并不反对你重回陶家,只要是对遂心好,对老七好。毕竟你和老七共同生活过,而你又是遂心生母。何况当年你们两个闹到要离婚,我始终也是不赞成。我话,你仔细考虑下。老太太脾气还是那样。这样来见你,外人看来未免有*份。但你是明白人,非事关骨肉,不能如此。我没拦着她,也是想来见见你,同你当面说几句话。多谢你耐烦,肯听我们说这些。有冒犯地方,也请你多多包涵。”陶尔安说。
静漪摇头,说:“没有,大小姐。我也多谢你肯坦诚相待。”
“那我们不耽误你。知道你如今事务繁忙。多保重。”尔安说。
“谢谢。慢走。”静漪说。
陶尔安,她曾经大姑子。还是这样雷厉风行。
“尔安。”陶夫人开口。
“来了。”尔安对静漪微笑,“我们走了。”
她扶着陶夫人上了车。
陶夫人显然是被女儿气着了。不过陶尔安从来善于应对母亲怒气,她让母亲先上车离开。
静漪被陶尔安话说心里七上八下。她等车子一走,想起逄敦煌还这里,转身入内。逄敦煌早就回到餐厅里,边吃饭、边等她了。
“还好待时候不久,不然真饿死我。”逄敦煌抱怨着。
静漪坐下来,喝了口酒。
“看来傅太太不反对你回陶家。”逄敦煌说。
“你偷听。”静漪皱眉。
“我这算偷听,那你昨晚听我和之慎说话,算什么?”逄敦煌也不饶她。
静漪结舌。与逄敦煌斗嘴,她从来斗不赢。
“傅太太话也不无道理…你和牧之那些事,哪里有不可化解呢。就是因为外人,多半也是误会。”逄敦煌说。
静漪怔了一会儿。
“好好想想。”逄敦煌说。
“怎么你们这个惦记着让我回陶家,那个惦记着让我回程家…我是我自己。”静漪语气有些急,就像是个被冤枉了急于辩白孩子。
逄敦煌笑出来,道:“好好好。你是你自己。你一直是你自己。难道牧之身边,你就不是自己了吗?哪还有比他纵容你人呢。”
静漪瞪着敦煌。
敦煌这话说完,也觉得有些过。不过,不说都已经说了,他老皮老脸,笑嘻嘻地看着静漪,道:“没有比他纵容你,倒是有个比他稍稍不那么纵容你…”他说着指向自己。
静漪被他气反而笑出来。
逄敦煌叹口气,说:“有个陶牧之你眼前,比他矮一分你都看不着了。”
“别说他了…和我说说遂心。”静漪说。
“从哪儿开始说呢?”逄敦煌问。
“想到哪儿说到哪儿。关于她一切,我都想知道。”静漪回答。
“该知道你都已经知道了吧?”逄敦煌又问。
静漪沉默着。
她有些难以启齿,终于是摇了摇头。
这些年,她所有“知道”,仅仅局限于无暇和无垢只字片语…就连这点可怜消息,她也不敢多看多听。生怕自己会撑不到再见遂心那一天。虽然能够像模像样地再见到女儿,是她仅有信念。
“你这么挂念遂心,该让牧之知道。有关遂心事,还是以后由他告诉你好。”逄敦煌说。
静漪看着他,不出声。
逄敦煌就开始零零碎碎地说一些遂心事情。很零碎,沙滩上贝壳似,被潮水推一下,出来几颗…
他们去客厅里坐下。聊了很久,都是逄敦煌说,静漪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