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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那个复明的女人虽然到现在仍然没有想起什么,风梧还是一个个地把他们这些老部下都杀了,骏鹏的庆幸,如今想来只是笑话。不过骏鹏那些人确实打过水华的主意,死了也算活该,可自己“神眼魔刀”一生光明磊落,却最是死得冤枉!想起临死前风梧憎恶轻蔑的眼神,连自己的一声申辩都不肯倾听,冥灵只觉胸臆都要爆裂,恶声对水华吼道:“就是这块石头救了你,冰族女人,或许他就是你以前的情人!”
水华仿佛没有听见它突兀的恼怒,只是用灵魂无形的手慢慢描摹黑石的轮廓。她越看这块黑石越像一个人,甚至连眉眼口鼻都栩栩如生起来,似曾相识的感觉让她的心不断揪紧,却依然什么都无法回想。忽然,她奇怪地“咦”了一声。
“看出什么了?”冥灵也觉察出一切的关键着落在这块黑石上,急切地追问。
“这个人……没有心。”水华吐出这几个字,蓦然涌起一阵莫名其妙的伤感,好像自己的心也要被掏空一般。
冥灵此刻也发现,如果说那块黑石果然是一个人的雕像的话,心脏部位赫然是一个破裂的孔洞,仿佛被人生生从里面把心挖出来似的。它凑在那小洞口仔细看了看,忽然一拍脑袋:“我明白了!”
水华正要问话,不妨冥灵已经一把抓住她,向着正房方向飞去。
正房外面是照例的破败,就如同衰朽的老人一般摇摇欲坠。可是进入房内,在长明灯的照耀下,整个房间竟是令人悚然的洁净。黑漆的长方形供桌上纤尘不染,连瓶中的鲜花也盛开不衰,倒仿佛时时有人打扫更换。可是更让人惊异的是,正前方供奉的,赫然是一座破坏神的塑像。那座塑像不像云荒其他地方的塑像一般手持长剑,怒目而视,而是手拈一颗明珠,嘴角满是自信自傲的笑意。
“风梧?”水华蓦地愣住了,眼前这个破坏神的脸,恰好被塑得与风梧一模一样!
“他以自己的相力保护着手中的珠子不被夺走。”冥灵笃定地道,“这颗珠子,应该就是从刚才那块黑石内部挖出来的。”
“这颗珠子,究竟是什么?”水华的声音中微微带出了颤音,她不明白这颗光泽柔和的珠子为什么能晃花了她的眼,让她几乎落下泪来。
“我也不知道,骏鹏没跟我说过。”冥灵焦急地望了望外面的天色——黎明就要到来了。
“带我上去,我想……摸摸那颗珠子。”水华忽然道。
冥灵不明白她的用意,无奈带着水华薄弱的灵魂升上半空,让她可以用无形的手指触摸那颗明珠。
“有用吗?”见水华仿佛凝固了一般不言不动,冥灵有些不耐地问道。
水华没有回答,她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神情一会儿欢喜,一会儿悲伤。就在冥灵焦急地看到初生的阳光如同利剑一般插入窗棂的时候,它听见水华近乎垂死地呼唤了一声:“哥哥……”然后,她原本轻盈透明的灵魂蓦地碎裂成千片万片,如同一粒一粒的星芒,散落在风梧塑像的脚下。
“终于让你失去了最心爱的女人……”冥灵蓦地仰头大笑,在渐渐移近的光线中越来越浅淡,最终化为乌有。
清越三十六年和三十七年对伽蓝帝都的臣民而言,是一段战战兢兢的日子。刚刚占领了伽蓝的“破冰将军”一改初时的怀柔政策,越发地手段强硬、喜怒无常。而且他突兀地停止了对东迁的苍平朝廷的追击,似乎先前的胜利已经让他满意,就算有些城池重新被苍平军队夺回,也不能让他从幽居中出来关注战事。
知情的官员和宫人们私下传说,这是因为风梧对水华夫人的死太过伤心,以至成日将自己关在白塔里面,耗费极大的灵力搜集她散落的灵魂碎片。他们不明白那个具有冰族血统的水华夫人究竟有何魔力,竟然能让一介未来的帝王搁置了他不可一世的野心,延缓了苍平王朝的灭亡。
幽暗的白塔中,风梧破开天阙山上采来的万年冰魄,露出水华恍如沉睡的面容,小心翼翼地将最后一块从黄泉水中搜集到的灵魂碎片引入她的体内。然后他失力地坐在软榻的边缘,怀着忐忑的心情凝视他两年来几乎不眠不休的结果——谢天谢地,那双蓝得如同天空一般的眼眸缓缓睁开了。
“你醒了。”望着心爱之人迷离的眼神,帝王之血的后裔压抑着自己的狂喜平静地开口,就仿佛他只是在天亮时向晚起的妻子打招呼,“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水华有些恍惚地看着他,似乎一时无法反应过来自己的处境:“我不是死了吗?”
“有我在,你就不会死。”风梧微笑着坚决地回答。
她渐渐想起了一切,别过脸去轻轻地道:“我看见了埋藏的记忆。”
“什么记忆?”风梧的身躯不易觉察地一抖,佯作不知地追问。
“我记起了哥哥……记起了他为我吃过的苦,记起了我那个时候故意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拒绝去听去想去感受周围发生的一切,哪怕听得见他悲伤的呼唤也固执地不作任何回应……”水华缓缓地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脸,泪水沿着她的指缝滑落下来,“他一直都对我好,若不是我们家对不起他,他那个晚上也不会发火……如果我能真正体谅他的苦,就不会害他为我丢了性命,变成石头……”
“这些,是谁告诉你的?”风梧保持着语气的柔和,心里却早已暗暗下了狠心——若是查出那个对水华乱嚼舌根的人,自己定要灭了他的九族。
“是我自己看到的。”水华哽咽着回答,“哥哥虽然死的时候发愿让我忘记他,可他忘了我跟他学过读忆术,我摸到不死珠时就知道了一切……”
“我从来不曾见你使过读忆术。”风梧竭力劝道,“或许这些都是别人强加给你的幻觉。”
“我本来也不知道自己会读忆术。”水华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指尖,“可是现在我记起来了,从小我所能读到的记忆,都只和他有关。”是啊,这一点,不仅现在才忆起,就连那个时候,她和他也不曾明白,他始终只当她是一个不合格的学生吧。
“无论是真是假,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风梧伸出手臂将水华揽在自己怀中,柔声道,“我们以后还是要快快乐乐地生活。”
“不,我做不到。”水华挣扎着推开了风梧,退后几步靠在软榻后的墙壁上,“我只要一想到他变成黑石风吹日晒,他脚下的泥土里还残留着他的血痕,我的心就痛得要裂开。你本不该救我回来,我这样勉强拼凑起来的脆弱的灵魂,随时都可以凭借自己的决心再度碎裂。我不能抛下他,让他一个人面对黑暗和孤独,我要去找他。”
“你敢!”风梧猛地喝了一声,压抑不住的愤怒终于爆发出来,却是为了刺激水华重新点燃活下去的意志,“你以前不是说过,如果没有你,我就会变成嗜血的魔头吗?现在你为了一个早已魂飞魄散永不能见的人,就再不管你救下的战俘、鲛奴和文人了?就再不管你费尽心力创建的弘文馆、议政堂,不管你口口声声爱护的百姓了?亏得空桑和冰族人都在传言你是创造神的化身,是上天赐予帝王之血共守云荒平衡的女主,他们却不知道你这么无情自私,为了一个死人就抛却了自己的责任!何况,就是我亲手杀了他,你连为他报仇的心愿都没有吗?”
“我从来不曾亏待过别人,可是惟有对他——我最爱的人,才是最无情自私的。我苛求他对我好,却连发泄的机会也不给他,连他惟一的错误也不肯原谅。每当想到这一点,我就……”水华说到这里,难过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哥哥吃了那么多苦,还能宽恕地对待伤害过他的人,我又有什么资格责怪你呢?风梧,以后请不要再和我夫妇相称,我的余生,都要去想办法复活哥哥了……”
“就算帝王之血也不能让死人复生。”风梧冷冷地道,意图打消水华的荒谬念头。
“可是那个咒语还留下了一个破解的契机。”水华笑了笑,“只要完成某种宏大的心愿,黑石就能复活成人。”
“他的心愿是让你忘记他,幸福地过一辈子。”风梧懊恼地道,“你做得到么?”
“这些都不是破解的契机。”水华的目光,渐渐飘向了白塔外广袤的天空,“我在虚无之中时,看见了创造神。神告诉我,哥哥的心愿和我一样,是让空桑和冰族永远和睦,再不要互相伤害,再不要——重蹈我们的覆辙。”
“那么,我就让你们的心愿永远无法实现!”风梧看着水华起身走到塔内的楼梯处,慢慢往上走去,发狠道。
“这样的一天,迟早会来临。”水华转过身来,站在高高的楼梯上俯视着风梧,让帝王之血的后裔刹那间错觉对方才是云荒大地上的神灵,“一个帝王若是不能抛开自己的私心,只会将空桑带入灭亡。”
“我才不管空桑未来怎样,我只要你留下来!”风梧看着水华越走越高,仿佛神殿中庄重却又脆弱的塑像,绝望地喊出了这一生中最为卑微的请求。然而下一刻,他的眼中重新点燃了帝王之血的骄傲,他如同闪电一般朝水华飞去,“我有留住你的力量!”
“我把一切都献给了神,只为了换取一个希望。”水华说着,她被冰魄冰冻了两年的身体如同蝉蜕一样散落开来,剥离出一个透明的灵魂,慢慢升上了白塔顶端,“你若想再见我,只能是梦中。”
又是若干年过去了,伽蓝帝都的人们早已遗忘了曾经宠冠一时的水华夫人。而风梧,则在苍梧郡的最后激战后,逼迫苍平朝后主献芜城投降,让云荒完全回到了帝王之血传人的手中。在群臣献上若干新朝名称被驳回后,风梧亲自提笔写下了“梦华”二字,不顾大司命苦谏此名不吉,暗蕴“繁华成梦”之意,颁布天下。
梦华朝风梧帝后期的作为并不像人们担心的那样暴戾严苛,虽然他秉承了帝王之血一脉的杀伐决断,可易怒的脾性下经过深思熟虑的政令还是缜密优容的。据风梧帝身边的近侍传言,每当云荒面临重大转折之时,白塔之上常常会有白羽相邀,而风梧帝就会急不可待地摒弃所有从人,冲进白塔之中。至于白塔上究竟有什么秘密,近侍除了知道上面供奉着创造神外,就一无所知。
这个秘密引发了无数人的好奇心,可惜白塔被皇家专有,旁人无法入内一探究竟。直到有一天,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偷偷钻进了白塔,他们手拉着手爬完了似乎永不到顶的楼梯,终于推开了白塔顶端房间的门。
他们一瞬间都惊呆了——风梧帝静静地躺在房内的地毯上,熟睡的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他的身后,是一座栩栩如生的创造神塑像,和传说中一样美丽圣洁,然而神像的眼睛,是蓝色的。
〖假如到处都是残垣断壁
我怎么能说
道路就从脚下延伸
滑进瞳孔里的一串串眼泪
难道你以为
滚出来的就真是星辰
我不能再欺骗你
让心像一片颤抖的枫叶
写满那些关于春天的谎言
我不能再安慰你
因为除了天空和土地
为生存作证的只有时间
——北岛〗
2007年2月10日星期六一稿
2007年3月19日星期一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