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你若是知道了水华的真实身份,还能保证如此对她么?”季宁惨笑道,不问清楚这一点,他死不瞑目。
“你指的是水华眼睛的秘密?”风梧好整以暇地盯着季宁震惊的表情,“知道我是帝王之血的传人,墨长老还不把什么都告诉了我?”
“那……你会如何对她?”季宁的呼吸急促起来,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件事情。两年前冰族大举进攻的记忆还历历在目,玄林的丑闻和死亡颠覆了他生前的清誉,现在的空桑人对冰族血统更是痛恨排斥,以至于他一直不敢用解药恢复水华蓝色的眼眸,生怕带给她更多的伤害。可是每次看到她黯淡无光的黑色瞳仁,他的心都如同裂开一般——他凭什么保护她照顾她?哪怕连一丝光明,都不能为她争取得来。
“如何对她?自然是用所有的心去爱慕她照顾她,让所有的真小人伪君子都不能欺负她。”风梧不假思索地回答。
“你不怕娶了一个冰族混血女子对你的前程有损?”季宁怀疑地追问。
“我已经获得了‘皇天’、‘后土’两枚戒指,是名正言顺的帝王之血传人,这大陆、四海和所有种族的百姓都是我的,娶一个冰族女子又算得了什么?就算我把‘后土’戒指戴到她手上,天下又有谁敢多言?”风梧微微昂起头,轻蔑地笑道。夜风吹拂起他的衣角,猎猎飞扬,仿佛这一刻,天下已在他的股掌之中。
季宁怔住了。他万万料想不到,对自己万般为难的事情,到了风梧那边竟然会这般不值一哂。强者的逻辑,本来就不是他这样草芥一般的人能够理解的,因为他们可以完全不必顾及草芥的感受。可悲的是,只有这样目空一切的独夫,才有可能在这漩涡密布的人世中,保护荏弱如初生婴儿一般的水华。
“让我看看你的记忆,然后我会在死前告诉你一个秘密。”季宁伸出手。他没有更多的问题了,风梧那狂热而执著的情感代表了一切答案。
风梧坦坦荡荡地伸出了手,任凭季宁搭上手指读取他的记忆。谁也没有说话,只有寂静的夜风让风梧听见水华起身的声音。可是,这个庄院里的其他人都已经被远远支开,风梧要让水华清醒过来时第一个看到的,就是他自己。
季宁没有听见水华的到来,他的全部灵力,都在探究着风梧的记忆:他看见风梧隐身在树梢上,心底为了水华的一颦一笑而澎湃;他看见风梧骑着狷兽穿越沙漠,只因为他也想取得空寂山顶的泉水为水华治眼;他看见风梧放弃了断绝冰族脂水通道的打算,一方面因为他要以脂水胁迫冰族臣服,又以冰族为棋子要挟苍梧朝廷,一方面也是因为,墨长老说水华也有一双蓝色的眼眸,他不忍把她的族人逼到绝境……
“告诉我你的秘密。”看到季宁默默地点了点头,风梧适时地抽回手,命令一般地开口。
季宁原本想告诉他关于路铭的遭遇,却在最后一刻放弃了。这个人的心中已经浸透了太多的恨意,父亲的牺牲只会让风梧更加仇恨空桑与冰族,这对一个将来的王者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所以季宁宁可食言,也要隐瞒下那段惨绝人寰的往事。
“你是在拖延时间么?”风梧觉察得出水华离这里越来越近,他冷笑地看着目光闪烁的季宁,“别妄想了,水华是我在世上惟一的珍宝,我不会允许任何威胁存在。”
“那好吧,我告诉你,我可以让水华恢复神智。”季宁终于说出了这个一直盘旋在心中却一直未曾下定决心的话,“只要我死。”
“我原本就是要你死。”风梧冷酷地回答。
季宁微微笑了。风梧不明白自己的意思,看来墨长老并没有将不死珠的事情告诉他。现在自己说出了这句话,就意味着放弃了不死的能力,选择永久的消亡,哪怕之前还在强迫自己进食保持体力。可是,现在他改变了主意。他要她清醒,要她看得见,要她可以安全地活下去——这些听起来都是多么低等的要求,不能保证她的幸福,不能尊重她的意愿,可是他倾其所有,也只能换来这些。
“杀了我之后,剖开我的心脏,将嵌在里面的不死珠取出来,那样我就永远不会复活。”季宁不理会风梧惊讶的表情,他的目光转向风梧身后院落的月洞门,他看到水华竟然摸索着走了过来。一步一步,都落在他的心底。
“我将用咒语把所有的心念凝结,让水华得到光明和清醒。”接下来的话,季宁说得异常顺畅,仿佛已在他脑海中翻滚了千百遍。自从在“旅人之墓”处读到那句玄妙的咒语,他无数次想用它恢复水华的一切,可是不死珠的存在让他无法履愿。何况,他始终还存着可怜的私心,妄想着能够和水华天长地久。
“好。我用‘皇天’戒指杀你,算是对你的尊重。”风梧毫不迟疑地应了一声,抬起左手,一道尖锐的痛霎时贯穿了季宁的胸膛,他不由自主地捂住自己的胸口,连退了数步靠在一棵木棉树上,拼命咬着牙齿不发出一点呻吟,生怕惊吓到脆弱的水华。
视线渐渐模糊起来,季宁努力看见风梧走到水华旁边,仿佛想劝慰水华离开,水华却执拗地在院中坐了下来,垂着头仍旧沉浸在自己的幻想里。她穿着白色的寝衣,头顶的木棉树不断地在她身周落下花瓣,让季宁想起第一次看见她时,她白底红花的衣服,白的像云,红的像——他现在滴落了满地的血。那个时候,也有这么一朵鲜红的木棉花落下来,正正地砸中了他的头。
这就是他倾尽一生爱着的女孩啊……季宁用尽全部力气靠紧木棉树支撑着身体,近乎贪婪地睁着眼睛,唇角的血无声地滑落。他多想再多看她一会儿,哪怕一眨眼的工夫也好,那样他就会永远大睁着眼睛不眨动一下。可是黑暗渐渐笼罩了一切,季宁一时只觉得整个天地都安静下来,只有水华那熟悉的歌声再度在耳边回响:
“……哥哥——
你别抛下我啊,
我是你小小的沉香。
如今我长眠在这寒冷的地下,
等你牵我的魂儿回去故乡……”
这首就算她丧失了清明神智也不曾忘记的歌儿,有多少次让他在几近崩溃的绝望中再度振作,只因为还有一个人在昏暗的深渊中惦记着他,心心念念地嘱咐他不要忘记自己。
我不会忘记你,因为记忆已经是我坠落在黑暗中惟一的光明,季宁无声地说着,可是,水华,对不起,我最后的心愿,是让你康复之后,再也不记得我。我既然给你重塑了一个新生,就要你再不背负前世的悲哀。忘却对你来说,就意味着自由。
风梧站在水华身边,却一直冷眼观察着季宁的动静。他不明白一个人在遭受了自己的致命一击后,居然能隐忍到不发出一点声响。眼看季宁捂在胸前的右手慢慢垂落,血也不再从伤口中涌出,整个人却始终背靠着木棉树面带微笑,就仿佛当年初进交城的读忆师那般俊逸挺拔,风度超然。风梧疑惑地走了过去,伸手一试,才发现他的血早已凉得透了。而他左手的五个手指,都深深地插进了身后的树干中,怪不得死后尸身不倒。
手指上“皇天”的光芒一闪,风梧的手中已多了一颗浑圆透亮的珠子。那珠子没有沾染上一星半点季宁心头的血,在黑夜中发出莹润的光泽,仿佛诱惑人服下它,交出自己轮回不已的灵魂,去换取今世的永生。
风梧久久地凝视着这颗不死珠,终于只是用手指握拳掩盖了它。他不需要这个东西,帝王之血代代不已,生生世世他都要做这云荒的君王。不死珠虽然有抵御伤害的能力,可要破解起来太过容易,哪里像他的帝王之血,是神灵情有独钟的恩赐。
然而就在这一转念间,风梧惊讶地发现季宁的尸体慢慢起了变化——他原本失血苍白的皮肤越来越黑,越来越硬,而散落的发丝和飘摇的衣角也渐渐凝结,再不能被夜风拂动。到后来,季宁的整个身体就仿佛一尊精妙的瓷像被人用泥块不断涂抹,线条越来越粗糙,轮廓越来越模糊,直到最后变成一块黑色的石头,静静地伫立在木棉树下,不仔细分辨根本看不出来像一个人形。
这种石头,风梧想起来,自己以前横穿西荒沙漠时,曾经见过。那震慑人心的黑石林中弥漫着强烈的念力,就算强大如帝王之血的传人也忍不住心中一颤。
忽然,一根石芽从黑石中部仿佛心脏的位置生出,不断长长,如同一枚从淤泥里面发出的菡萏,在风梧的凝视下啪地开出一朵石花。黑石的萼片,晶亮的花瓣,花心中是奶酪一般白色的琼浆,盈盈欲滴。
“这就是你所有的心念凝结的东西么?”风梧盯着这朵石花,伸手摘下了它,走到水华身边去,“水华,新的生活开始了。”
当所有人都死去,最后活下来的,只能是王者。
末章、复活的记忆
苍平朝清越二十三年,镜湖船帮帮主夫妇不知所踪,船帮失去朝廷怙恃,渐渐衰落;
清越三十一年,“破冰将军”风梧不满朝廷削兵夺权之举,以帝王之血后裔之名起事;
清越三十三年,风梧以擅违军令之罪斩大将骏鹏,此案株连甚重,当年伊密城沙盗出身的部将几乎屠戮殆尽;
清越三十四年,风梧占领伽蓝帝都,苍平朝廷仓皇东奔,迁往苍梧郡府芜城。同年,太史令献上所藏鲸艇图纸,风梧笑道:“帝王之血万世不移,何惧冰夷雕虫之技?”太史令惭愧告退,而冰族十巫暗中相庆;
清越三十五年,风梧拒绝白王嫁女联姻的请求,白王率部出走,风梧帝王之血的真实性再度遭到云荒六部的猜疑。年底,风梧亲自带兵征剿白之一族。
……
此刻,从北方海上吹来的风席卷云荒,预示着新元节的到来。伽蓝帝都中下起了年底的第一场雪,寒意渐浓,可皇宫紫宸殿中,却是春意融融。埋藏在银叶檀木地板下的精铜管中流淌着循环的热水,将紫金熏炉中的龙涎香气弥散到殿中每个角落。虽然已到半夜,身穿金绣百合裙的宫女们仍然安静地伺候在殿外,她们的头上还簪着御花园里供奉的四季不败的紫荆花。
忽然,殿中挂在红木百子万福床上的鲛绡动了一下,隔着帷帐站得最靠前的一个侍女连忙小跑着俯身过去:“夫人可有什么吩咐?”
“五月,将军那边有消息了么?”绡帐里的声音透着几分惊梦的焦虑,与平日的雍容大是不同。
“将军破了白王的迷魂阵,将白之一族首领们都活捉了。”叫做五月的宫女笑道,“这天下没有谁是咱们将军的对手,夫人别担心,趁天亮前再睡一会儿吧。”
“梦里总有些看不清楚的东西,扰得人心慌。”绡帐里的夫人轻轻叹了口气,“将军既身负帝王之血,白王联姻的要求只是遵循祖制,原也不该大动干戈,只愿他听我的劝,不要再造杀孽,我也可以睡得安稳一些。”
“将军也是为了夫人才不肯娶白之一族的郡主。”五月劝慰道,“将军那么爱敬夫人,自然会好好抚慰白王,不让夫人生气的。大家都说改明儿将军登基做了皇上,怕是也要效法星尊帝,和夫人您共掌天下,到时候连冰族也会安心归顺,比当日星尊帝的功绩还大,那可真是‘四海臣服、天下归心’了。”
“越说越没分寸了。”夫人轻斥了一声,既无欢喜也没有恼怒,“我再躺一会儿,你们也不用伺候了,都回去睡吧。”
“是。”五月低头应了,理了理绡帐,退回去将门帘放下。她和一应宫女并没有离去,而是遵循着男主人临走前的吩咐,各持带有符咒的法器,守候在夫人休息的大殿门口。若是这位被将军捧在掌心的夫人有了什么闪失,她们都知道自己会是怎样的下场。那个天神一般英俊威武的风梧将军,拥有和他的力量一般的狠绝手段,只有在水华夫人面前才露出他温柔的一面。
镶嵌在殿中柱脚的夜明珠也被鲛绡罩了起来,紫宸殿中是一片静谧的黑暗,连夫人均匀的呼吸也几乎无法听闻。然而就在这个被各种看不见的符咒和结界保护起来的房间中,一点银色的星芒从檀木地板的缝隙中钻了出来,如同摩天草藤蔓一般不断生长扩展,渐渐形成一个透明的人形。
那人形沿着地板向宽大舒适的睡床飘去,因为受到结界的阻力而行动艰难,直过了小半个时辰才钻进了绯色的鲛绡帐中。
与此同时,原本睡熟的夫人忽然睁开了眼睛。雪白的脸颊,蓝色的眸子,就仿佛盛开在雪地上的勿忘我花朵。她坐起来凝视着面前魁伟英武的幻象,竟不见丝毫慌乱之情,只是低低问道:“你是谁?”
“我是一个冥灵,水华夫人。”那透明的人形无声地回答着,“可我活着的时候,夫人也是知道的——我外号叫做‘神眼魔刀’。”
“我知道你是风梧手下的将军,战死在攻打伽蓝帝都的战役中,我还参加过你的葬礼。”水华夫人继续问,“你找我有事么?”
“我不是战死的,是被风梧杀死的。”提到“风梧”二字,冥灵冷冷地笑了一下,“我早该猜到,只要是伊密城出身的将士,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可是他对你的死是那么悲伤,他说若没有你们这些沙盗兄弟,就没有他的今天。”水华夫人疑惑地道。
“在他的眼中,我们又算得了什么?”冥灵讥讽地笑了,“或许只有你在他心中有一点分量,可惜从头至尾,他都在欺骗你。”
“他欺骗我?”水华夫人吃惊地睁大了美丽的蓝色眼眸。她想起了那个别人眼中无比强大的人,他皱一皱眉头都可以让人颤抖惶恐,可是她却看的见他的孤独与脆弱。他是那么地爱着自己,宁可得罪一心拉拢的白之一族,违背空桑祖先定下的白族为后的规矩,也不愿背弃自己娶他们的郡主为妻。这样宠溺着自己又依赖着自己的人,居然会一直在说谎么?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或许你就能识破风梧的真面目。”冥灵道,“把手给我。”
水华凝视着它,果然慢慢伸出了手。毋庸讳言,她心中对冥灵的话产生了忐忑的好奇,就好像方才那些梦中的模糊影子就要扑面而来,带给她无法摆脱的窥探命运的诱惑。自从在一场光怪陆离的梦中醒来,她就觉察得出,自己的人生残缺了极为重要的一块,只是无论她怎么回想都无济于事。
冥灵牵着她的手开始飞升,而水华洁白的灵魂便脱离了躯壳,穿越紫宸殿铺满紫金琉璃瓦的庑顶飞翔在飘落雪花的夜空下。他们一路往东飞驰,眨眼的工夫便离开了灯火闪烁的伽蓝帝都,将高入云霄的白塔抛在身后。
雪花越来越密,穿越无形的灵魂编织而成的一袭无边的纱幕,遮蔽了脚下波澜暗涌的镜湖,就如同遮蔽了若干年前的真相。
“我们这是去哪里?”水华注视着无边的镜湖,忍不住问道。
“去寻找你丢失的记忆。”冥灵回答。
“我丢失的记忆?”水华喃喃地重复了一声,低下了头,无数光怪陆离的蜃景浮现在它身下的湖水中,却如同隔着大块的冰,让她无法看清。
他们飞渡了镜湖,继而飞越了另一座灯火阑珊的城市,水华凭借方位猜测,那里名叫乌衣渡。
“就是这里了。”冥灵在一座城郊的庄院前降落下来,水华定睛一看,朱漆斑驳的大门上密密麻麻地贴着神官的符印,昭示着这个宅子是常人无法靠近的凶宅。就连原本坚固厚实的院墙,也被一棵棵新发的树苗撑出了裂痕。
“我们进去。”冥灵拉住失神的水华,绕开贴满符印的门墙,从一处新裂开的墙缝里钻进了庄院之中。
“这里有什么?”水华漫步在植物丛生的荒园里,左顾右盼一片茫然。
“当年的事风梧讳莫如深,我所知道的都是骏鹏告诉我的。听说风梧从这里带走你的时候,这个园子里突然多了一块黑色的石头,后来风梧便叫人把这里封了起来。”冥灵如同生前一般挠了挠头,他们必须赶快,否则天亮之后,它就会为了这一夜的聚力而烟消云散,“我们还是先找到那块黑石头吧。”
园子里假山石并不多,因此他们很容易在一个长着木棉树的跨院里找到了一块一人多高的黑石。颀长的石头,背靠着一棵粗大的木棉树伫立在泥地里,无论从园林的格局还是树木的生长来说,都绝对不是正常安置的地方。黑石想必在这里已经伫立了很多年,凹陷的地方已经长出了矮小的草叶,凸起的地方倒还显出乌金一般的淡淡光泽。沿着黑石底部蜿蜒着几道细细的暗褐色,与周遭泛黄的泥土颜色大是不同,仿佛是什么染成的。
“我怎么觉得,它长得有点像一个人呢?”站在黑石旁边,水华忽然道。
冥灵也看着那块怪异的黑石,没有答话,暗中却回忆起多年前骏鹏私下的庆幸:“那个又瞎又疯的女人就是喝了一朵黑石花中的石乳痊愈的,幸亏她醒过来之后只记得小时候的事情,把伊密城的一切都忘了,否则风梧还不立马杀了我们?至于那个男人,尸骨无存,肯定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