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派去服侍水华的仆人带回了墨长老的信,我全都知道了。”玄林一边说话,一边不断尝试着接近水华,终于让她不再那么惶恐抗拒,或许是因为父女的天性,玄林已经可以把水华的头轻轻靠在自己肩膀上。他缓缓地拍着水华的肩头安抚她的心神,良久才对一旁默然而立的季宁淡淡道,“季宁公子能把她送回来,我终究是感谢的。”

季宁知道,玄林自恃身份,心中的怪罪不肯摆到明面上,如此不冷不热的话语实际已到了容忍的极致。

“水华食欲不振,易受惊吓,睡觉的时候最好有人看护。”季宁眷恋地凝视着水华,知道离别就在眼前。

“她是我的女儿,我自然会悉心照顾。”玄林只是爱怜地看着女儿的脸,并不看季宁,“季宁公子就不用担心了。”

“我此去之后,会四处寻访名医,力求将水华治好。”季宁说到这里,捕捉到玄林皱眉不耐的神情,孤高却又凄然地一笑,“大人或许不满季宁无痛悔谢罪之辞,然回思过往,季宁虽有差错,却实不如大人之错上加错。此番我九死一生护送水华归来,只是凭着一颗深爱水华的心,并非赎罪,也并非就丧失了和水华在一起的资格,这一点,希望大人能明白。”

“这番话,真是闻所未闻。”玄林一贯平稳的语气波动起来,好半天才按捺着怒气道,“好一双看透世事的清眼,好一身消磨不去的硬骨!既然如此,公子请便吧!”

“哥哥……”就在季宁转身欲去之际,忽然听见水华模糊的声音,他忍不住回过头去,却只看见水华仍然呆呆地用她空茫的眼对着地面,脸上仍旧是那片令人绝望的漠然。

原来她呼唤的是残留的记忆中那个深爱的哥哥,却不是现在站立在她面前心如刀割的季宁。季宁意识到这一点,咬牙跨过脚下的门槛,挺直着脊背一步步走出了提督府的大门。

走在堡外的砂石路上,季宁只觉自己强撑的傲气和力气顷刻都散了架,脚下一软跪坐在地,一口血便呕了出来。昏沉间心中一片茫然,季宁只是呆望着远处海岸线上飞翔的海鸟,困了就在沙滩上和衣而睡,只愿自己一觉醒来,便什么烦恼都遗忘得干干净净。

迷迷糊糊中,他听见有人在远处惊喜地叫道:“季宁,我来接你了。”关怀的语调就如同天籁一般悦耳。

下意识地张开眼睛坐起来,季宁渐渐认出了那个骑马赶来的人影:“乐绿夫人?”

“若不是你当年赠的那十五个金铢,我还困在交城不知如何是好呢。”叶城乐记商号的后宅里,乐绿夫人看着季宁,笑意盈盈。

“多亏夫人还记得。”商号请来的医士在一旁写药方,季宁捂在被子里感激地笑道。

“都认识这么久了,跟我客气什么?”乐绿夫人说到这里,眼中微微泛湿,“倒是你这些年都做了什么,怎么搞得这样……一身是伤……瘦得连人形都没有……大夫说幸亏你命大,换作旁人早死了几次了……”

“别担心,我不会死的。”季宁微微笑了一下,忽然转头看着医士在一旁吩咐商号的小伙计抓药,“不要用太贵的药材,我……没有钱……”

“看你说的都是什么?”乐绿夫人赶紧打断了他的话。以前的季宁何等超然潇洒,现在虽然同样宁定,太多的磨难还是给这个月光般淡然的人打上了烙印。乐绿夫人转头偷偷抹了眼角的泪,口中笑道,“还记得你以前给我们交的十五金铢定金么,我们违约就该双倍返还,加上你后来又资助我的十五个金铢,你就在乐记商号复兴时投入了四十五个金铢的份子,现在这笔份子随着我们商号的发达,早就翻了十倍啦。”乐绿夫人掖了掖季宁的被子,笑道,“所以你现在虽然说不上是富翁,看病吃药总是不用愁的。只要乐记商号不倒,你以后的生活就绝对没有问题。”

“这……不行,我怎么能……”季宁吃了一惊,忙不迭地推辞,门口却有人笑道,“不好意思么,那就招赘进我们家吧。我妹子虽然比你大上几岁,品貌才干却是一等一的,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哥哥,看你一来,就把人家给吓倒了。”乐绿夫人赶紧止住哥哥乐绵的打趣,“人家季宁公子心里早有了人,你这样说话,倒像我们是逼婚的土财主似的!”说着众人都笑了起来,季宁也笑了。

在乐绿兄妹的照顾下,季宁的身体渐渐康复。他一直没有离开叶城,平时就在乐记商号里帮帮忙,或许在他内心深处,还是不愿意离开这座离水华最近的城市。可惜,沙头堡那边的消息他却无法得知。

这天,季宁行走在叶城的街道上。做为云荒第一商贸口岸,这座城市配备了和它的贸易能力匹配的一切酒楼、赌场、妓院和当铺。无数赚了钱和赔了钱的人们流连在这些地方,用酒精、筹码和性狂欢他们的成功,或者麻痹他们的痛苦。

季宁在商铺林立的大道上拐过一个弯,面前便是一条狭窄肮脏的小路,路两侧都是紧闭的破旧木门。他这次来是为了寻访一个江湖游医,每次他只要听说名医的消息,都会亲自上门拜访,试图找到救治水华的良方。然而这一次,他却在这条僻静的小路上看到了一个人。

一个鲛人。纷乱的蓝色长发垂在脸颊上,隐隐透出里面酡红的脸色,原本婀娜的身姿歪倒在石墙上,衣服上也满是泥土的拖痕,如同一条盘曲死去的鱼。

季宁皱了皱眉。这个鲛人一定是喝醉了,才会露宿在街角。可这是一件危险的事情,根据空桑律法,鲛人不可以独自在街上行走,否则将会作为逃奴受到惩罚。

出于好心,季宁走上去拍了拍醉酒的鲛人,想要提醒她快点回到主人身边。然而他忽然愣住了——透过那些蓝色的柔软的发丝,他清清楚楚地认出来,这个鲛人,就是当年陷害他的湄!为了阻止鲸艇图纸被空桑朝廷采用,就是这个看似柔弱的鲛人女子,伪装求救,最后却把他害得流放西荒!

收回手,季宁站在原地,克制不住地发抖。如果没有她,自己或许仍然和水华生活在一起,再没有后来那些悲惨际遇,再没有现在无法挽回的伤害。可是真的如此吗?如果没有后面那些掩盖一切的艰辛,自己还会不会执著于水华蓝眸的骗局,为了自己的自尊不顾而去呢?说到底,这个鲛人固然可恶,可自己也同样逃避不了责任……

“重烁……重烁……是你来了么?”湄忽然睁开了朦胧的眼,却一时分辨不清面前站立的男子。她单手撑地跪了起来,伸出另外一只苍白细瘦的手想要挽留住面前男子的身影,季宁却下意识地退后了几步。

“重烁,你还在怪我么?”泪水从鲛人的眼角成串地滴落下来,珍珠溅落在地上的声音清晰可闻,“你既然怪我,又为什么要救我呢?……我早已不爱白河了,我爱的是你,可现在这么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很……下贱……可是求你不要走,不要走了……”湄说到后面,已是泣不成声,整个人都伏在地上,只有双肩不停地抽动。

季宁想起了沙漠中的一幕。他虽然不认识重烁,却佩服他当日的坚持与决断。于是季宁终于伸出手搭在鲛人湄的肩头,凭借读忆术探测当日的地底发生了什么。

他看到了黑暗,不,应该是他透过湄的眼睛看到了黑暗。那些一波波涌来的带着熏人气味的黑色脂水,仿佛海潮一般要将跳入地道的湄淹没。湄奋力地挣扎着想逆流而上,周围黏腻厚重的脂水却始终牵绊着她,如同沼泽一般想要将她吞噬。

可是她居然游过去了,这一点连她自己也不敢相信。

一只手抓住了她,她欣喜若狂。她知道他是重烁,是她最爱的丈夫,可是她无法开口,四周的脂水封闭了她所有的感观,只有那只紧紧握着她的手是真实的,让她再不会被奔流的脂水卷带到远处。她看不见也听不见,可是被握住的手臂处却感到异样的温暖,她甚至希望这样的瞬间能够凝固,让她永远感受这种唇齿相依的幸福。

可是她的头顶上忽然出现了一道光亮,还没有等她明白是怎么回事,她已经被大力抛进了光亮之中。“不!”她大声地喊了出来,眼中落下的珠泪砸在身下漩涡里仰起的脸上。那张总是干净俊雅的脸上此刻沾满了黑污,却闪现着她从未见过的夺目光亮,只是一瞬间,他握着天窗盖板的手无力地松开了,铺天盖地的脂水彻底埋没了他,可是她却清清楚楚地看见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闪动,他说:“五百年后,你会理解我……”

“如果不是我,你一个人是完全能从地道的天窗中逃脱的……可我,却最终拖累了你啊……”鲛人冰冷的双手紧紧握住了季宁的手,将它贴在满是泪痕的脸颊上,“我真是没用……就连你最后想要封存的毒素也无法阻止,害死那么多人,你也不会安心吧……”

“什么毒素?”季宁心头一震,仿佛想起了什么却又不敢肯定,焦急地追问。

“湄,跟我回去了。”一个女子清脆的声音传了过来,顷刻间让湄的酒意去了五分。她惊恐地抛开紧握的季宁的手,望着远处叫了一声:“辛夫人……”

季宁转过头,才发现不知何时小路上停了一顶四人抬的青轿,轿帘边缘上绣了五个小字:“枢密大臣徐。”而那个从轿中款款而出的贵妇人,赫然也是一个鲛人。看来枢密大臣徐涧城娶鲛人为正妻的传言,并不为虚。

“这位公子,我们来接她了,你请自便吧。”辛冷冷地瞥了一眼季宁,口气中带着厌恶。

季宁心知她将自己看作乘乱调戏湄的轻薄之徒,他也无心分辩,转身走开了。

“未来长老之位的继承人,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辛看着面前形容潦乱的湄,厉声喝道。

“辛夫人,重烁死了,是我害死了他……”湄忽然膝行几步,抱住辛的双腿哭了起来,“我恨不得,也跟着他去了……”

“越发糊涂了……”辛软下口气,抚摸着小鲛人柔顺的长发,“你是数万名鲛人中才会产生出来的一个,天赋异秉,以后还有无数的事情要交给你完成。难道你忘了曾经发下的誓言,要为了鲛人的自由奉献一生吗?”

“我没有忘记……”湄抽噎着回答,“可是我只要一想起重烁,想起他临死时看着我的眼睛,我就没法不伤心。他说我五百年后能够理解他,但我怎么还能撑得下去五百年……”

“爱他就要理解他,这才是重烁最想从你这里得到的。”辛将湄拉起来,拭去她的泪痕,“现下有一个极重大的事情,重烁如果知道,他也会赞同的。”

“什么事情?”湄问。

“建立‘海魂川’——帮助鲛人同胞逃离空桑主人,回归碧落海的营救通道。”辛笑道,“我们要在空桑人猜不到的地方建立地下网络,掩护兄弟姐妹们逃出云荒大陆,获得自由。湄,你愿意和我们一起去做吗?”

“我愿意。”湄抬眼看了看天空,不知那个人是否也在同样看着她,“直到我化为虚无,直到我理解他的那一天。”

十九、叶城之战

季宁几乎是狂奔着回到乐记商号,一见伙计便劈头盖脸地问道:“今天的邸报呢?”

“刚买来,还在桌上……”不等伙计说完,季宁便冲过去拿起邸报,从头到尾浏览,最后不死心地又看了一遍,却没有发现任何地区受到冰族毒素危害的消息。邸报自苍平朝彦照帝始,便由原来只供官员阅读变成抄报空桑居民,让平民百姓也可以随时了解云荒大陆的要闻,乃是彦照帝最得后世赞赏的一项举措,可惜季宁此刻只能失望地把邸报扔回桌子上。

“就连你最后想要封存的毒素也无法阻止,害死那么多人……”湄的话依然萦绕在耳际,心头的不安像盘旋的鸟灵一般投下深重的阴影,季宁想起了自己在沙漠中为那些冰族官兵打开的铁箱。重烁宁死也不肯做的事情,终究由自己的手做到了,从那邪恶的箱子里面放出来的,究竟是怎样的魔鬼?

几天后,消息终于是姗姗来临了。却不是来自官方的邸报,民间的传言总是比那些字斟句酌的文字更有力量。几乎是一日之间,整个叶城的人都知道了那个惊恐的消息:距离叶城不过数百里的静海县“死”了!

“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可活人进去都会变成死人!”

“是啊,偌大个县城一夜之间就毁了,别说人,连苍蝇也没能飞出来一只!”

“听说朝廷把四周道路都封锁起来,还派无数神官设了结界,就是怕那个恶魔再跑出来行凶!”

“这个恶魔,就是冰族什么‘飞将’给放出来的!说不定什么时候,他们会把恶魔放到叶城来……”

甚嚣尘上,人心惶惶,实际上不光叶城,几乎所有的空桑人都吓呆了。以往在他们的心目中,冰族人无非是漂流在海上的蛮夷,偶尔做做强盗劫掠边城,气焰再嚣张也无非是癣疥之患,空桑军队随时可以掀翻他们的老巢,只是心存仁善,不曾赶尽杀绝而已。就算冰夷这些年开始了有规模的袭击,也无非是在海上无法生活,以此为筹码请求空桑朝廷赏赐他们一条活路罢了。却不料这些蛮夷竟然具有了这样的能力,神不知鬼不觉便消灭了整整一个县,那么平时自以为安如磐石的生活,岂不是轻而易举就能被冰夷打碎?空桑人安稳了几千年,忽然发现身侧不起眼的癞皮狗变成了一头凶猛嗜血的狼,这种惊恐足以让几乎所有的人不知所措。

“我想出去几天。”季宁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不出所料地看到了乐家兄妹吃惊的表情。在这个兵荒马乱的时候出去,无异于一件极冒险的事。如果告诉他们自己要去的正是静海县,还不知道他们会如何反应呢。季宁笑了笑,没有多作解释,收拾行装出发了。

就算自己无法遏制亲手放出的恶魔,也要看清楚这恶魔究竟是什么。季宁这个时候第一次感激自己的不死之身,让他可以战胜恐惧,承担起自己行为的后果。

关于这次静海县的见闻,季宁在十数日后求见玄林时有详细的描述:“草木寸寸断绝,举目望去连一丝绿色都不复存在。土壤凝结成块,满含剧毒,是以不但植物灭绝,连飞鸟爬虫都无一幸免。城中百姓穿着入睡时的衣服,或死在家中,或死在街前,死者口鼻青紫,显见死于中毒。以往朝廷所派之人之所以一去不返,乃是因为这种毒性持续不散,又是直接从皮肤毛孔之中透入体内,发作到死去时间非常短暂,根本防不胜防。而且随着地下水源的渗透,静海县附近的土地也受到毒害,朝廷要及早采取措施。”

“依你看,该怎么办?”玄林沉思着问道。他没有料到季宁苦守在沙头堡外执意要见自己是为了这件事情,想必是因为这个年轻人已经走投无路了。太史阁会驱逐一切犯罪的门人,他连最后一点希望都已被割断。

“我发现,沙砾所沾染的毒性最轻,而土壤传播毒性最快。或许可以让朝廷征召所有的法力,将海中的沙砾运到静海县,将整个中毒区域全部用沙砾掩埋,隔绝毒性的传播,否则贻害无穷。”季宁回想起自己在静海县城中九死一生的经历,不由打了个寒颤。他最后走出静海县时,几乎是死去活来数次,焚烧了所有经历过静海县一行的衣物,才终于摆脱了那如蛆附骨的毒素。若是不加隔绝,恐怕这些毒素蛰伏上百年也能继续肆虐。

“从海底运沙填城,这样浩大的工程,不知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玄林道,“何况你所说的方法并不一定有效,朝廷不能贸然动作。现在不是有很多神官和医士在静海县附近办事么,或许他们能有办法。”

“那群尸位素餐的神官和医士,难道大人心里真的相信他们吗?”季宁看着玄林沉静的表情,忽然冷笑起来,“好个‘朝廷不能贸然动作’,大人维护朝廷声望真是尽职尽责!昔日‘不能贸然动作’,大人便将路铭觅来的鲸艇图纸尘封闲置,导致这些年来冰族人屡屡进逼,空桑除了固守,根本没有退敌之策!今日‘不能贸然动作’,就可以眼睁睁地看着毒素从静海县渗出,危害四方,恐怕有朝一日,整个云荒大陆都会变成一片鬼域!那么就算我告诉大人,冰族所倚重的是西荒沙漠中开出的脂水通道,朝廷也‘不能贸然动作’吧!你们不是‘贸然动作’,而是为了自己私利,根本就不作!”

听着季宁狂风骤雨般的斥责,玄林面上波澜不惊,只是到最后才微笑道:“我一生两袖清风,家无余财,爱民如子,殒身不惜,你倒是说说看,我谋了什么私利了?”

“大人不怕死,也不贪财,可是一生所系,都是个——‘名’字。”季宁笔直地站在玄林面前,开始还有些紧张,后面却越说越是顺畅,“朝廷以大人为股肱,百姓以大人为父母,大人想要的名声都得到了。可是大人的心,却一直隐藏着不敢给别人知道。我相信大人知道冰族鲸艇、喷火枪、医药术的厉害,比那些妄自尊大的空桑人都清楚,冰族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会超过空桑,会把空桑人全都毁灭!但是大人不肯说真话,不肯公开提倡研究和学习冰族的技艺,不肯叫醒那些闭目塞听的贵族大臣的白日梦,生怕激起大多数愚昧保守之人的反对,影响你‘抗冰名臣’、‘空桑良心’的名声!可你搁弃了鲸艇图纸,就是搁弃了空桑生存的机会,日后就算史书上你依然是抗冰名臣,终于会有人看到你延误国家的罪过。因为你不肯牺牲自己的名誉去与时人奋斗,你的名誉是超过一切的。为了你的名誉,你甚至可以……”让你的女儿终日受目盲之苦,引诱我为了保全你的名誉而认罪,哪怕在伊密城时,也不肯告诉我水华的实情,酿成日后的苦果……后面的话,季宁没有说出来,可是玄林是聪明人,他已经从季宁的眼睛中明白了他的愤怒。

玄林没有说话,两个人静默地站在空旷的客厅中,锋锐的空气让季宁不由自主地仰了仰下颏。对面前这个人,他不是不恨的,可是且不论当日逼他承揽罪名是否是玄林故意安排,举目整个空桑朝廷,玄林依然是最好的官员之一。他虽然恨他,却又不得不倚靠他,否则又有什么必要说这些话。

“我竟然没有看出来,你有这样的见识。”半晌,玄林叹息道,“说得好,句句都是诛心之论,连我自己都不曾想到。”

“本来我也不愿这样跟大人说话,可是静海县的惨状太过触目惊心。”季宁直率地回答。他之所以放弃尊严,冒着被驱赶的耻辱重新回到沙头堡,都是为了将亲手放出的恶魔重新囚禁。

玄林认真地审视着季宁,虽然他对季宁的话感到尴尬恚怒,却又从内心深处对这个以身犯险的读忆师生出尊敬来。“冰肝雪胆,表里澄澈”,这是他以前送给季宁的赞辞,此番看来,历尽磨难却风骨不改的读忆师果然当得起这八个字。

玄林正要开口,忽然有叶城使者求见。玄林示意那使者就地禀告,却原来是冰族军队进犯,新任的叶城太守邹安请玄林带兵支援。

“沙头堡地势冲要,本官不敢擅离职守,请邹太守见谅。”玄林不假思索地回答。这个邹安他以前在交城时打过交道,是个清高刻薄的中州人,与自己素来不和,此番却得了枢密大臣徐涧城的保荐,掌握了叶城的军政大权。

“邹太守已经料到大人会这样答复,不过他说一则情况紧急,二则……”叶城使者犹豫了一下,见玄林点头示意他说下去,方战战兢兢地道,“二则他与大人旧怨天下皆知,若大人不肯驰援,叶城失利,天下人定会指责大人公报私仇。”

“哈哈,看来老夫爱名之癖,连邹安都知道了!”玄林看了一眼季宁,笑道,“可惜依照当初的军防部署,沙头堡地势冲要,不得弃守。若是撤沙头堡之兵驰援叶城城下,无异于挖肉补疮,只会加剧颓势。你回去告诉邹太守,我虽然不发兵,却会帮他通知其他兵力增援的。”

使者无奈,告辞而去。玄林皱着眉来回走了几圈,见季宁还在一旁侍立,便道:“进去看看水华吧……静海县的事,我会给朝廷上书。”

“我走了……你保重。”鲸艇内,凤书披挂整齐,提着手中新制的喷火枪打开了座舱的铁门。他转过头来朝着明石一笑,一颗虎牙闪出了嘴唇,看上去有些调皮,让明石忽然意识到:凤书,还这么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