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去哪里?”明石问道。虽然他知道自己绝对不能帮助他们离开,却忍不住想问一声。

“狷之原。”季宁回答。

“你们走吧。”明石挥了挥手,季宁便扶着水华离开冰族士兵的队伍,慢慢朝远处走去。

看着两个人渐渐远去的背影,凤书忽然一言不发地摘下了背上的长弓,搭上三枝羽箭,瞄准季宁和水华的方向。这两个空桑人知道了脂水通道的秘密,若是告知空桑官府毁掉通道,冰族十多年的努力就会毁于一旦。

然而明石的手却搭上了他的弓箭。看着冰魄少将不满的神情,明石低声道:“你既然已派人搜走了他们的马匹补给,他们绝对不可能活着走出狷之原。”

他说服了凤书。不过有一点却是明石自己也不愿承认的——他看到那个盲女孩的时候,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一下。

“回去复命吧,这次的差事总算完成了。”凤书长吁了一口气,翻身上马,一队白色的戎装渐渐消失在尘沙之中。

十八、狷之原

紧紧地拉着水华,季宁迈出每一步都用尽了平生的力气。昔日好友霭亭不过得知了一点“旅人之墓”的端倪,就被冰族人如蛆附骨地追杀而死,可见他们对这条输送脂水的地道多么看重。力量悬殊之下,他只能趁那些冰族军人还没有改变主意以前,尽量走出他们的视线。

然而方才两番读取密码实在耗费了他太多的精力,此刻心神略微松弛下来,脑中的晕眩竟是越来越深重,踩下的步子也轻飘飘地落不到实地。终于,他迷迷糊糊地对身边的水华说了一句:“我想睡一会儿……”就倒了下去。

霭亭的脸,玄林的脸,水华的脸……无数幻象纷至沓来,让季宁在睡梦中也不得松快。他攥紧了自己的拳头,想要抓住水华不让她再度走散,醒过来的时候却发现手中抓住的不过是一把带着泥土的青草。

有什么东西暖洋洋地伏在他的怀中,毛茸茸地撩着他的颈子,让季宁忍不住睁开了眼睛。轻轻挪开身子,季宁发现怀中多出来的,竟然是一只才出生不久的小兽。那小兽全身雪白,头顶正中长着一支嫩红色的小小的独角,乍一看有点像小狮子,憨态可掬。此刻那小东西许是觉得冷了,不满地睁开水漾漾的眼睛,爬了两步,重新窝进季宁温暖的怀中,簌簌发抖。

季宁忍不住笑了,爬起身,将小兽抱在怀里。他一眼看到水华安静地坐在草地上,并不曾独自离开,不由舒了一口气,走过去执了水华的手放在小兽背上,柔声道:“好可爱的小东西,你摸摸看。这里叫做狷之原,难道它就是狷宝宝?”

仿佛被手下温暖柔滑的毛皮吸引,水华伸手顺着幼狷光滑的白毛抚摸了两下,不妨被粉红的小舌头舔了几下手心,痒痒酥酥的感觉让水华渐渐微笑起来。季宁见她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了愉快的表情,他欣喜得几乎要落泪,便将幼狷整个放进水华怀中,让她抱着。

抱着那暖和和毛乎乎的小东西,水华脸上的笑意一直不曾消失。季宁试着逗她说话,可她却依旧沉默,只是一动不动地抱着幼狷,无神的眼中慢慢有了昔日的温度。

季宁围着水华走了一圈,细细地观察周围的一切,想寻找一点充饥的东西。此刻他们已经步入一片草原中,沙漠被远远地抛在了身后。身下绿油油的青草一直蔓延到天边,间或有雨伞一般的大树点缀在草原中,如同一个个孤独的巨人。细细的溪流从大树下蜿蜒而过,溪边腐烂的枝条上生长着颜色鲜艳的蘑菇,鲜花一般盛开。不时有鸟儿啼叫着从树枝上飞起或者降落,让整个草原多了若干的生气。比起先前的沙漠,这里就仿佛是天堂。

马匹已经丢失了,他们什么补给都不曾剩下。季宁努力搜刮着自己随身的东西,无非是一个空水囊,一把小刀,一张已经失去了法力的太史阁令凭,还有,就是昔日空寂之山上醍醐所化的半黑半白的舍利子。季宁有些犯愁,仅凭这些东西,他们无法走出这片狷之原。虽然水是不缺的,可看这茫茫草原,却有什么东西可以果腹?

只听“吱”的一声,季宁回头看时,却发现那只幼狷低叫着,忽然不安地扭动起来,挣扎着想从水华怀中逃离。水华无措之下,仍然紧紧地抱着它,竟然被它张口在手指上咬了一下,于是水华手一松,将幼狷放在了地上。

“怎么了?”季宁见水华手上伤口并不深,想是幼狷并没有多大的力气。他俯身查看,却发现那幼狷不断地抽搐,口中也不断泛出白沫来,湿漉漉的眼中一片泪意。季宁心下不忍,伸手将它抱起,不知它怎会突然成了这个模样,只能紧紧地将它贴在胸前,希望能缓解一点它的苦痛。

忽然,季宁心中闪过一阵冷意,蓦地转身,竟然看到一头白色的狷兽静静地站在自己身后,眼中流露出憎恨的寒光。这是一头成年的母狷,足有半人高,一人多长。它全身白色的毛皮无一丝瑕疵,头顶上一支暗红色的独角,让原本威严的身形多了几分神圣,难怪昔日天祈王朝将它作为皇室的徽章,至今官府中还处处可见装饰的狷纹,以示公正之意。

意识到怀中的幼狷是这头母狷的幼崽,季宁大着胆子走上一步,将幼狷放下。母狷见了幼崽痛苦抽搐的模样,也顾不得对付季宁,跑上来轻轻将幼崽叼起,放在一旁,伸出舌头一遍遍地舔着幼狷的身体,却丝毫不能平复孩子的抽搐。不多一会儿,那头幼狷静止下来,不动了。

继续一遍遍的舔着幼崽,过了良久,母狷才终于接受了幼崽死去的事实。它仰头嚎叫了一声,眼中凶光一露,朝着季宁和水华就扑了过来!

“我们没有害它!”季宁大叫了一声,扑上去护住水华,手臂上却被母狷的尖牙撕开一条裂口。他顾不得疼痛,带着水华翻身滚了几滚,继续朝母狷喊道,“我可以帮你找出死因!”此刻,他只能赌一赌狷兽是否如同空桑民间传说一样,懂人言,明真伪,否则真要不明不白地葬身在狷兽口中。

天幸那头母狷果然听懂了他的话语,迟疑着停了下来。季宁无暇顾及手臂上血流如注,奔到幼狷尸体旁,读取它方才所经历的一切。而那头母狷则牢牢地盯住季宁,仿佛随时还会猛扑而上。

“它方才经过水塘时,被毒蜘蛛蜇了,毒性侵入了内脏。”季宁说着,拨开幼狷的白毛,果然在腹部发现了一个泛黑的伤口。“对不起,它中毒畏冷找到我们的时候,我没有发现它的伤。”季宁将幼狷托到母狷面前,“我可以帮你埋葬了它。”

母狷精光闪动的眼珠盯着季宁,没有任何表示。于是季宁用手在草地上刨了一个坑,将幼狷葬在其中。将要填土之时,母狷忽然走上去将季宁挤开,最后舔了几下自己的幼崽,伸出爪子将浮土拨拉过来,遮盖了幼狷的身体。等到土已填平,母狷不再理会二人,转过身就朝远处走去。

“等一等!”季宁追了上去,拦住母狷的路,抓紧机会说出他方才一直琢磨的念头,“我们要走出狷之原到海边去,可是这一路上再没有食物了。我想请求狷妈妈陪伴我们一起过去,让水华可以依靠你的乳汁生存,否则我们只能饿死在这片草原上。”

母狷冷冷地看着他,绕过季宁就要继续离开,季宁却快走几步,重新拦在它的面前。母狷心中颇不耐烦,龇牙咆哮了两声,状如威胁,季宁低头看了看自己血红的半截手臂,在狷兽面前跪坐下来,正好可以平视它的眼睛。他此刻腹中已是饥饿难忍,想必水华也是一样,而举目四望,这片看似生机盎然的草原根本没有可供人类食用的食物,却分布着致人死地的毒虫,否则冰族军士也不会轻而易举地放他们走脱。若是没有狷兽的帮助,他不敢奢望能够活着走出这片荒原,因此这惟一的机会,他无论如何不能放过。

“作为报答,我可以——把我的血肉供你食用,只求你一路佑护。”季宁孤注一掷地说出这句话,蓦地想起了路铭的遭遇,不由心头一阵苦笑。他从怀中掏出防身的小刀,卷起被血浸透的衣袖,一狠心从左臂上割下一条肉来,忍痛放在母狷面前:“如果你接受,就请……吃下它。”

母狷眼中的寒意减退了几分,似乎也被季宁的举动震惊了。它低头嗅了嗅放在面前的肉,看着面前摇摇欲坠的人,终于点了点头。

季宁大喜,草草地包扎一下伤处止住血,解下腰间的水囊就想去挤奶。然而他临时改变了主意,转而将水华牵到母狷身前,手把手教她如何将狷乳汇集到水囊中。

“以后饿了,就这么做,明白了吗?”季宁看着水华贪婪地喝着水囊中甜香的乳汁,在一旁柔声教导着她,心头却是一阵酸苦——从今日起,恐怕这挤奶的事情,只能靠水华自己去完成了。

走到溪边喝足了水弥补失血的身体,季宁打定主意一路上便是溪水充饥。狷兽一胎只产一个幼崽,乳汁有限,断断供应不了两个人的食用。好在他自己早已服下了不死珠,也不过四五日的行程,再苦也捱得过去。

然而心中下定了决心,现实却不是那么容易对付。腹中空空荡荡似乎都能听见溪水在里面哐啷晃动,割肉饲狷的伤处又痛得惊人,季宁只觉得腿上灌了铅一般寸步难行,却咬牙撑着一口气往前走,还要拉住水华给她指引方向。狷兽走得快,不时要停下来回头等着他们靠近,幸而狷兽性情虽然孤傲,却颇为守信,竟然不曾自行离去。

两人一兽朝着西方棋盘海的方向走了一下午,好容易到了傍晚时分,终于可以停下歇息。季宁支撑着等水华虽然笨拙却毕竟有效地挤取了狷奶后,引着母狷走到一旁,脱下衣服叠在一边,自行躺在地上。他原想先用小刀自尽,却连动一动的力气都失去了,只能强笑着对母狷道:“麻烦你先把我咬死再吃,不过不要动我的心脏。”然后他努力仰起脖子,闭上了眼睛。

天亮的时候,季宁复活了,残缺的血肉和肢体都恢复如初,仿佛昨夜的一切不过是一场痛彻心肺的噩梦。他摇晃着爬起身,穿好衣服,便看到水华靠在母狷身侧,一人一兽都睡得正香。白皙的脸儿透着红晕,水华的睡相就如同一个孩子,季宁不忍心叫醒她,他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忍不住含着眼泪在她的唇上轻轻一吻。

水华睁开了眼睛,季宁可以看见她的眼眸中清晰地映出自己的影子,可那双漆黑的眼睛却是没有焦点的,连带着她的脸上也没有表情。

季宁叹息了一声,等着狷兽醒来继续赶路。走到中午的时候,水华自行停下来,开始去母狷腹下挤奶。季宁见她神智在慢慢恢复,心中大是欣慰。然而水华挤奶之后,照例就是他割肉饲狷的时候。为了不耽搁下午的行程,不到夜晚他断断不会让狷兽不知轻重地在自己身上啃咬,只是自己握着小刀往不太要害的地方下手。

本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疼痛,但剐下肋下的皮肉还是让季宁几乎昏了过去。他勉强用沾满血迹的外衣紧紧裹住伤口,大量的失血却让他口干舌燥。惟一的水囊被水华拿去盛了狷奶,季宁拼命想走到不远处的溪水边喝水,却体力不支地摔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

真是荒谬啊,这样的交换条件。季宁听见自己嘲笑着自己,可是不这样做,他和水华都会饿死在半路上。至少这样下去,水华会安然无恙。昔日玄林让自己发下誓言,若是离弃水华便会承受地狱之苦,想必今日就是应了誓。

喉咙里火烧火燎,仿佛伤口流出的血带走了身体里所有的水分。可惜他虽然能听得见溪水在耳边叮咚流淌,却无力转过头去喝上一口。

就在季宁以为自己这一次要渴死在水边的时候,有什么甘美的液体被灌进了他的唇中。季宁无意识地大口喝着,连一直虚空作痛的胃也被安抚下去,那种感觉,真是舒服得如同漂浮在云端之中。然而当他意识到自己喝的是什么时,季宁猛地睁开了眼睛,一把推开了面前盛着狷奶的水囊。

“水华?”还没有从恍惚中清醒,季宁半信半疑地唤了一声。等眼前的黑翳散开,他果然看见水华托着那只水囊,静静地蹲在自己面前,那么方才给自己喂食狷奶的,就是她了。

“水华,你……认得我了?”季宁伸手在唇边一抹,不错,那乳白色的正是水华挤来的狷奶。回想起从伊密城出逃以来水华一直对自己的不闻不问,此刻季宁的高兴真是非言语可以形容。他忘记了身上的伤痛,猛地跳了起来,仰天大笑道:“太好了,水华终于理睬我了!终于理睬我了!……”狷之原中再无旁人,就算内敛如季宁,在此心神激动之下也忍不住大喊大叫起来,只是喊了两声,无人回应,连回声都不曾有,仿佛刚才获得的安慰和顾惜都是自己一厢情愿,季宁颓然伏倒在地上,放声大哭。

水华只是静静地坐着,手里抱着那只水囊。不管是季宁的笑还是季宁的哭,都不曾影响那张淡漠的脸。然后她默默地站起身,走回一旁站立的狷兽身边。

季宁哭够了,踉跄着站起来,想要继续赶路。然而受了重创的身体已是虚弱已极,不管他意志多么坚定,速度仍旧慢了下来,几次跌倒在半路。最后,连狷兽都等得不耐烦,伏身将季宁驮在背上,引着水华往西走去。

“狷妈妈,谢谢你。”季宁伏在狷兽背上,不敢相信一向孤傲清高的狷居然肯纡尊降贵地给自己当坐骑,他简直有些受宠若惊。不过到了晚饭时间,狷兽对季宁仍旧不会客气,一口就可以咬断他的咽喉,然后慢条斯理地享受自己的盛宴。反正它也知道,季宁第二天一早便会复活,这样的食物,实际上比平日辛苦捕猎来得轻松。

两人一兽就这样保持着微妙的平衡,果然离狷之原西岸的棋盘海越来越近了。

狷之原实际上是云荒大陆向棋盘海中伸出的一个半岛,由于毗邻空寂之山和茫茫沙漠,人迹罕至,条件艰苦,只在沿着海岸线的地方零星有流民居住,靠为路过的船只贩卖淡水为生。

然而对于如在地狱行走的季宁来说,能看到几座简陋的木屋就无异于看到了天堂。他匆匆忙忙地爬下狷背,跌跌撞撞地往远处的木屋跑去,口中欢喜叫道:“水华,前面有人住,我们得救了!”

他一心只想早点跑到那些木屋之前,不料身后传来一声大吼,却是那头狷兽眼见多日随在身侧的肉食想要逃跑,心中恼怒,撒开四足追上季宁,一口便将他咬在口中,返身往草原深处跑去!

季宁惊呼一声,拼命挣扎,却脱不开狷兽的利口。狷兽跑得太快,季宁眼前的景象一片模糊,他死命睁大眼睛寻找水华的身影,一瞥之中只看到水华静立在原地,对周围的一切充耳不闻。

自己若是这样被狷兽掳去,水华怎么办?季宁一念及此,心如刀绞,也顾不得狷兽的利齿深陷入肉,猛地一扑,竟然硬生生地从狷口中滚落在地上。被利齿咬伤之处血如泉涌,他却像觉不出痛了,发了疯一般往后方奔跑,一路洒下大片的血迹。

狷兽见季宁竟然挣脱,咆哮一声,恚怒之极。狷兽本是这片土地的王者,飞禽走兽甚至打尖的空桑水手无不望风披靡,因此千万年来养成极度高傲的性子,哪怕违背了当初与季宁的约定也要一意孤行。季宁虽然努力奔跑,哪里抵得过狷兽的速度,后者只是轻松发力,便已将他扑倒在地。看着狷兽眼中狂乱的表情,季宁转开视线,知道这一次它为免自己跑脱,势必要先将自己咬死了。

然而就在季宁垂死挣扎之际,蓦地一道剑光如闪电般朝狷兽当头劈下!狷兽眼见危险骤至,迅捷地朝旁边一闪,竟然堪堪将剑光避过。只听有人笑道:“反应不错,倒舍不得伤你了。”话音未落,一个人影接踵而至,朝着暴起的狷兽迎面飞去。

季宁努力撑着地面坐起来,却见一人正赤手空拳与狷兽搏斗。那人穿了一身黑色劲装,仓皇间看不清面貌,但年纪应该并不大。他身手矫健,动作灵活,在季宁模糊的视线中就如同一道黑影将狷兽团团围住。狷兽起初还蓄力反击,但它的任何闪转腾挪在那人手下却都如同大猫的舞动一般徒劳,头上身上结结实实挨了不少拳脚。那人身处尖牙利爪之间,却始终好整以暇,就仿佛逗弄宠物一般撩拨狷兽,后者心气渐渐浮躁,狂吼声声,将远处的鸟雀都惊得冲天飞起,不敢降落。

“乖乖的服了我,便不打你了。”黑衣人仿佛只是随意伸手,便避开狷兽张腾的爪牙,轻轻一拔它头顶红色的独角。这枚独角于狷兽而言就仿佛王者的冠冕,平日都用于装点它们的威严神圣,极少使用,此刻见那人如此亵渎,头一低便用尖角顶了过去。不料那黑衣人就如同平地消失一般,没等狷兽反应过来,已然跨坐在它背上,牢牢地抓住了那光滑美丽的独角,无论狷兽如何翻滚扭动,都稳稳地不肯放手。

“风梧公子好身手!”季宁正看得眼花缭乱,又有几个人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聚在一旁赞不绝口。那黑衣人见有人观战,精神更是抖擞,长啸一声,双腿在狷腹上一夹,抓着狷兽便飞跃而起,飕地从众人头上越过,把众人吓得面如土色,颤抖不休。回过神时,黑衣人已经操纵着暴怒的狷兽跑出老远,风驰电掣,遥望就如同要腾空而上一般,眨眼便消失在起伏的草原深处。等了一会儿,狷兽再度闪电般绕了回来,眼看就要撞在来不及躲闪的季宁身上,那黑衣人却猛然大力扳住它的独角,脱力的狷兽便就势伏倒在地上。黑衣人伸手抚摸它的头顶,狷兽居然不再挣扎,反倒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手,口中呜呜低叫,目中满是哀求之意。

“能收了神狷作坐骑,风梧公子真是盖世英雄啊!”围观众人见黑衣飒爽,白毛威严,忍不住大声喝彩,就连季宁想要谢过救命之恩,也一时插不了话。此刻他已经认出来,这个收伏狷兽的黑衣人,正是若干年前在交城结识的少年风梧。时过境迁,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此时的风梧面貌成熟了许多,金色的眼眸流光溢彩,宛如神像一般俊美威严,与当日自卑暴烈的少年判若二人。低头看了看自己肮脏破烂沾满血迹的衣衫,想想这些年来自己外貌大相径庭的变化,季宁明白风梧为什么认不出自己,却也并不想说破。

“既然收了这个畜生,在下就此跟各位别过了!”意气风发的青年也不从狷背上下来,只是朝众人拱了拱手,“山长水远,后会有期!”说着哈哈一笑,驾驭着狷兽腾云驾雾般消失在狷之原深处。

“说走就走了?”有人看着风梧的背影奇道。

“人家是巴巴地去伊密城看望心上人啊,怎么会不着急?”另一人笑道,“从西边沙漠里穿越而去,岂不是像天上掉下来一般让人惊喜?这样的英雄少年,换作什么姑娘都会心动啦。”

“咦,这个人受伤了?”失去了瞩目的焦点,终于有人将正眼落在季宁身上,“你是什么人,怎么会在这里?”

“你们……是商会联盟的吧?”季宁半伏在地上盯着这些水手打扮的年轻人,奋力让自己的声音响亮一些,“能不能带我们……回去南滨?”

那几个年轻水手都是因为听见狷吼,好奇风梧的举动才大着胆子奔过来观战,本身并不是能做主的人。此刻见季宁蓬头垢面,奄奄一息,面上都露出了犹豫的神色。

“乐记商号和你们是联盟吧……”季宁伸出手,蘸着自己腰间伤口的血在地上画了一个符号,“送我们回去,他们会付钱……”

“子午花!你是乐老板的朋友?”几个水手见了季宁所画的符号,俱是一惊,“我们正是商会联盟的,这就带你去见老板!”

“还有我妹妹……”季宁见几人已经小心地将自己抬了起来,慌忙提醒。他自己也有些吃惊,不过是孤注一掷地画出当年乐绿夫人教给他的符号,想不到过了这么多年也能如此有效。他却不知道,这种神秘的符号中早已注入了念力,若非执念之人的同意,其他人就算认识也根本无法绘制出来,因此被称为“报恩符”。乐记商号数十年间送出的报恩符,统共不过两三个。当日季宁慷慨解囊,赠与乐绿夫人重振商号的路费,却没想到在自己山穷水尽之际,能获得如此的回报。

水华仍然站在原地,似乎只要没有人来引导,她就永远不会移动分毫。季宁惟恐她心存恐惧,不敢让旁人碰她,挣扎着下地,亲自拉了水华的手走到停泊的商船上。

商船老板是乐绿乐绵的朋友,此番冒着禁海令从遥远的西方大陆运送货物到云荒贩卖,对待季宁十分热情。吃饭疗伤,沐浴更衣,季宁安排水华歇下后,终于可以放松地躺在船舱里舒适的床上,再也不用担心每天晚上都要经历的生死劫难。回想这一路上的艰辛,仿佛在地狱里翻滚了一遭,只觉此刻海水的颠簸都是生存的幸福。

商船载着劫后余生的人绕过西荒的沙漠,向着富庶的云荒南岸海港驶去。而与此同时,一头狷兽正驮着它的主人穿越狷之原和茫茫沙漠,在空寂之山作为背景的云荒历史上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苍平朝清越十九年,帝以弱冠之年,降狷兽,渡绝境,一剑服沙盗千余。伊密统领骏鹏献城,结为异姓兄弟。帝业自此始。”

从商船老板口中得知,玄林自被朝廷重任为镇海提督后就一直在距离叶城一百里的沙头堡驻守,守卫云荒这座最繁华富庶的港口城市。由于战事频繁,加上叶城正是通往帝都伽蓝的惟一门户,各个商号都将重心移到叶城之内,凭借叶城四周的大量驻军保证人财安全。

行船一月,叶城终于遥遥在望,季宁带着水华在距离沙头堡不远的一处偏僻海滩登陆。行走在岩石嶙峋的石滩上,远望着高丘顶部帅旗飘扬的炮台,季宁闭了闭眼睛——所有的威严和庄重下,不知道掩埋了多少微尘的苦难。而他,就是一粒微尘。

玄林几乎是一听见禀告就快步奔出府门的,却在距离季宁和水华三尺远的地方生生停住,落在水华身上的目光无比苍老。他试着向水华伸出手去,想将女儿揽入怀中,水华却满脸戒备地后退了一步,脖子因为紧张而绷直。

“除了我,她不让任何人靠近。”季宁低低地说着,拉住水华的手往提督府内走去,避开了玄林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