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晚要赶着修改我的海堤方案,明天呈送给巫抵,否则他们马上就要开工了。”重烁看着饭桌上粗糙的食物,缓缓道,“你也看到了,冰族人生活有多苦,他们吃不饱穿不暖却要贡献所有去建造鲸艇和海堤,只为了能够生存下去。既然我的方案能节约那么多人力物力,无论如何我也要和他们力争到底。”

“太素先生的方案难道也有错么?”明石嗫嚅道。

“你和其他人一样,都把太素当作了神,不相信他也有犯错的时候。”重烁叹了一口气,自嘲道,“或许我只是螳臂当车,那么我就被车碾死好了。”

“你去吧,我懂了。”明石收拾着桌上的餐具,笑着摇了摇头,“其实我们很相像,都是犟牛一般的脾气。”

“表哥,谢谢你。”重烁看着明石,露出了他难得的笑意。

当晚明石睡在母亲曾经睡过的床榻上,辗转不眠,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当年母亲用她的奶水哺育小狗阿黄的场景。她后来应该是被冰族人带走了,并非抛弃自己,那还要一直恨着她么?明石想不出答案,将脸深深地埋进枕头里,似乎那里还有母亲残留的气息。

他无法入睡,而他隔壁重烁的房间,油灯也一夜没有熄灭。

第二天一早,明石告别了重烁,赶赴码头,与凤书一起前往冰族的心脏——冰魄岛,能够去那里,是每一个冰族人的荣誉。

“我们不乘鲸艇了么?”明石眼见亲兵们列队登上一艘普通的木船,奇怪地问。

“鲸艇太耗费燃料,所以除非前往空桑人领地,我们轻易不会动用。”凤书领着明石登上摇晃的大船,“这个全靠人力划动,冰族别的没有,人还是有的。”

明石记得鲸艇燃烧的都是黑色的带着刺鼻气味的“脂水”,据说是一种从地底挖出来的液体,那种东西燃烧时发出巨大的能量,所以才能支撑偌大的铁船沉浮水面,平稳穿越碧落海上诡秘莫测的洋流。而现在这艘传统的木船,却上下颠簸得厉害,让很少坐船的明石吐了个天翻地覆。

“我们从小都在海上漂流惯了,还没见过晕船的冰族人呢。”凤书在一旁笑道,“这就到了。

明石精神一振,摇摇晃晃地跑到船头往前方眺望,入眼的却仍然是一片茫茫的海水,根本没有陆地的影子。他惊异地问道:“我怎么看不见?”

“若是你看得见,空桑人早就发现了。”凤书笑道,“正是因为冰魄岛隐藏得极为秘密,我们才敢把议事厅、造船坊、兵器坊、粮库还有演武学堂等最重要的机构一股脑儿都设在同一个地方。”

“难道冰魄岛在水面下?”木船再行进一会儿,明石终于费力地在在前方的海面上分辨出一排与海水同色的堤岸,不由有些恍然,却又立时觉得冰族人能够开辟出水底的岛屿实在匪夷所思。

“你到了就明白了。”凤书卖了个关子,指挥兵士们降下风帆,打出对接的旗语,方才缓缓地往那道隐没在海水保护色中的蓝色堤岸驶去。

沿着踏板走上堤岸,明石往前走上几步,俯身一望,不由大吃一惊——这是何等壮丽的景象啊,终穷他二十多年的人生也无法想像出此刻眼前的壮观!他的身后,无边无际的海水被高达千丈的堤岸阻隔在外,而那蜿蜒的蓝色堤岸所环抱的,竟是一个深陷在水面下的辽阔城市。这个城市沿着城正中横亘的山脉向下延伸,一直往下延伸到那些高不可攀的堤岸脚下。无数颜色各异的建筑物分布在树木的掩映间,城市最高处的宫殿熠熠生辉。此刻夕阳斜斜地将光芒披洒在小半个山麓上,让那一片区域仿佛发出金光,更衬托出整个城市的庄严宏伟。这样规模宏大,建筑精美的城市,整个云荒大陆恐怕只有帝都伽蓝城能媲美它巧夺天工的气势,就算以贸易闻名的繁华港口叶城,也要臣服在这奇迹之下。

“怎么样,看傻了吧,每一个初次来到冰魄岛的人都是这样的。”凤书在一旁,静静等着明石的震惊平复,方才笑道,“我们下去吧。”

“这里,是怎么能够修筑出来的?”明石跟着凤书走进绞盘带动的升降篮中,眼神犹自盯着脚下的城市。

“最早的时候,这里只是露出海面的一个小小岛屿,是我们的祖先不断将海堤朝海中推建,才让陆地一点点增多。为了不让空桑人发现这里,祖先们又将原先高出水面的山顶削平,让整个城市都低于海平面。而整个城市的规划,则是数百年前冰族最伟大的建筑师苍月设计的,从那时一直沿用至今。”冰魄少将坐在明石身边,带着骄傲的神情回答,“经过近千年的不懈努力,冰魄岛才能发展成今天的模样。你仔细看看,就会发现这里的建筑代表了千年来的样式,那是历代冰族建筑师最杰出的代表作,而居住在这里的居民,都是冰族最优秀的精英。冰魄岛之所以如此命名,因为这里象征了整个冰族的魂魄。”

“伟大的民族。”明石低低地感叹了一声。他原先选择成为冰族只是愤懑于空桑人的歧视,并非对冰族有多么大的认同感,直到此刻,他才为自己能成为一个冰族人而感到自豪。这样在艰难的处境下仍旧创造如此奇迹的民族,值得它的子孙为了它自由的未来抛却一切。

说话间升降篮已稳稳地降落在海堤脚下,凤书指着最高处灯光闪烁的白色宫殿道:“那里就是十巫居住和议事的地方了,巫姑就在那里等着你觐见。”

十、情与伤

沿着蜿蜒的街道往山顶的宫殿走去,明石一路观察着身边的这座城市,美则美矣,却过早地显得寂静。坠满星辰的夜空倒扣下来,人就仿佛在一口硕大无比的枯井里行走,只听得见远处传来的水声,而这些闪烁的星光,竟然是这座城市中最大的光源。明石记得凤书说过冰族所居的海岛资源匮乏,燃料短缺,因此一到晚上人们就早早入睡,不像空桑的城市一样灯火通明。

“如果我们有更多的脂水就好了。”那个时候凤书感慨道,“鲸艇有了燃料,机械有了动力,人们也有更多的热源和光源,不像现在这样,节省得太苦了。凭什么愚蠢懒惰的空桑人占据了云荒大陆的全部资源,而我们冰族却只能漂流在海上,颠沛流离?这个问题,冰族人问了几千年,也恨了几千年啊。”

心头咀嚼着凤书的话,明石终于走到了冰魄岛的最高处。面前是一座白色的宫殿,宫殿正前方是一座高高耸立的尖顶门楼,上面雕刻着栩栩如生的凤鸟,那是冰族人的图腾。

等到门口的卫兵通禀之后,明石被人领着步入了这座硕大的华美的宫殿。不过与其说是宫殿,不如说是冰族的官署中心。最前方的圆形大殿是十巫召开会议的地方,而每一位元老所辖管的官署体系则在殿后分别设立,十座一模一样的建筑呈雁翅形排开,让整个山顶上的宫殿俯瞰如同一只展翅的凤鸟。

侍从将明石引进其中的一座官署,站在门口恭恭敬敬地道:“禀巫姑,明石将军到了,要不要先到偏厅等候?”

“让他进来吧。”门内思缤的声音道。

“是。”侍从应了一声,面上表情却有些惊讶,转身对明石毕恭毕敬地道,“将军请。”

明石也不推辞,直接推开门走了进去,一眼正看见思缤坐在宽敞的大厅中,穿着一件淡黄色的长袍。他不敢多看,连忙低头跪下见礼,视线中仅仅见到思缤长袍边角上绣着的缠枝玫瑰,美丽而锋利。

“空桑人?”厅内一个男子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毫不掩饰他的惊讶和怨怒。

“不,他是我们冰族人。”思缤示意明石起身,朝着另一个方向微笑道,“白河少师,你看他的眼睛就知道了。”

明石站在原地,看着和思缤说话之人,明石认出此人就是昨日将重烁送上岸的那个鲛人男子。此刻他坐在巫姑对面的椅子上,下半身的鱼尾仍然浸泡在大厅正中的水池里,满脸戒备地看着明石这个进入秘密核心的混血种人。

“阿卡西,过来。”思缤朝明石点了点头。

明石心头一跳,压下心头的不满,默默走到巫姑身后站好。“阿卡西”这个名字,她很久没有叫了吧。那还是十多年前,她在海滨救活奄奄一息的他时,告诉他“明石”这个名字的古老冰族语言发音。后来她每次这样叫他的时候,他的心都会被这带着亲近意味的昵称所挑动,仿佛有了这世上独一无二对他的称呼,他和她的关系便永远牢不可分。

背对着明石的思缤自然不知道明石心头所想,她只是继续着方才与白河的话题:“若是像我们刚才所说分兵骚扰空桑沿海各城,彦照真的会罢黜玄林么?”

“这个,是我们和辛夫人商量过的。辛夫人的丈夫、空桑枢密大臣徐涧城向来同情鲛人,看不惯玄林的孤傲,可以在朝中助我们一臂之力,何况还有反对禁海的蓝王一系推波助澜。”白河笑道,“彦照这个皇帝什么都好,就是怕花钱,当日对玄林重金构筑交城海防已是颇多不满,如今再看到事态加剧,应接不暇,定然迁怒于他,不愁不把他掀下马来。”

“他手上毕竟有我们鲸艇的图纸,不得不防。”思缤沉吟道,“至于空桑其他人,都不足为虑。”

“空桑人一向凭法术奴役我们,如今他们‘皇天’、‘后土’两枚戒指下落不明,帝王之血断绝,实力大减,正是我们两族反攻的绝佳机会。”白河说到这里,见思缤并不接话,不由慷慨道,“我知道十巫中有几位反对出兵,还望巫姑大人抓住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说服其他大人,替冰族作下决断。鲛人深受空桑人荼毒,民怨极深,若是冰族同意组成联军,鲛人定然与冰族一起,誓死为争取自由而战!”

“上次托少师帮忙监视白川郡南岸海滨,却仍然叫空桑人把鲸艇的图纸取走,这件事巫礼他们很有意见。所以我恐怕……”思缤故意迟疑道。

听到这句话,白河脸上显出尴尬的神色,随即昂然道:“那次确实是我们的失误,好在我们也事后补救,流放了那个空桑人,让鲸艇图纸封存闲置。请巫姑转告其他大人,若是一旦对空桑开战,鲛人——愿为前锋!”

“白河少师果然是快人快语,我代为转告就是。”思缤看着白河的眼睛,缓缓点头。

“那一切就有劳巫姑了,白河告退。”白河说着弯了弯腰,从椅子上滑入水池中。

“少师慢走。”思缤也微微欠身,看着白河在水池某处一拧,池底正中霎时露出一个洞口来,白河便随着漩涡状的池水消失在了池底深处。

见明石面露惊异之色,思缤微笑着解释道:“这池底竖井直通海底,方便那些无腿的鲛人上到冰魄岛上与我们相见。”

“巫姑若要出兵,明石必定追随左右,万死不辞。”明石走上一步,深深俯首。

“你不要着急,还是先去演武学堂学习几年。”思缤坐在椅子上,看着对面年轻人沉毅的神色,“阿卡西,我想培养你成为帅才,而不仅仅是个飞将军,明白吗?”

思缤语重心长的话让明石心头一片感动,却只答了声“多谢巫姑”,说不出一个多余的字来。

“重烁那边怎么样?”思缤转变话题问道。

“或许应该有人照顾他的生活。”明石不假思索地回答。

“给他娶妻吗?”思缤看着明石,忽然微笑道,“你比他还大,有没有成家的打算?”

“我不!”明石醒悟到自己过激的反应,连忙道,“我从小就下定决心,我身上这种混乱的血统不能让它再延续下去。”

思缤点了点头,微微而笑,仿佛一切都了然于胸。

明石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话竟真的起到了效果。就在他进入演武学堂不到三个月的时候,传来了学堂教习重烁即将成亲的消息,而新娘正是明石见过的那个鲛人女子湄。

“这下子好多姑娘们要伤心了。”抽空来看望明石的凤书笑道,“以前重烁虽然是不苟言笑的石头人,却也是不少姑娘的梦中情郎,这回却让他去娶一个鲛女,或许巫姑真以为他是个无欲无求的石头吧。”

“我猜巫姑已经问过了他的意思。”明石看着演武学堂墙壁上的常春藤,回答道,“否则以重烁的个性,他不答应的事情谁也逼不了他。”

“重烁先生的婚礼涉及到冰鲛联姻,你应该去参加。”凤书兴致勃勃地道,“冰魄岛上有专门的凤鸟神殿,供在岛上成亲的冰族人盟誓成婚,仪式虽然简单,却非常庄重圣洁。”

“巫姑大人去吗?”明石装作随随便便地问道。

“这件事就是巫姑大人促成的,她应该也会出席。”凤书叹了一声,“所以我先前怕委屈了重烁先生,毕竟这场联姻,带有洗刷不去的政治目的。”

明石点了点头,没有反驳。对于自己惟一的亲属重烁,他其实并没有多大了解,就算重烁在演武学堂给他教授水文课和能源课,他也并没有和那个匆匆来去的年轻学者说过多少话。或许是由于督学太素对明石格外照顾,明石总觉得那个郁郁不得志的表弟因此对自己更多了几分疏远。这种感觉让明石烦闷,从内心深处来说,他对重烁多少怀着亲近之情,特别是听说鹿冲岛的海堤最终没有采纳重烁的方案,明石不敢设想重烁如何面对这样的打击。

告别了凤书,明石决定去找重烁谈一谈,哪怕是表示一下自己对他婚事的关心。他走到学堂外重烁的住处,发现重烁并不在屋内,凭经验断定重烁又上海堤去了——无论在鹿冲岛还是冰魄岛,重烁都坚持着他每日测量水文的习惯,几乎是雷打不动。

乘坐升降篮登上冰魄岛高高的海堤,明石快步走着寻找重烁的身影。不出意料地,他看见重烁呆呆地站在海堤上,望着远方浩淼无际的海洋,然而那样空洞悲伤的眼眸,却与以往判若两人。

“你怎么了?”明石觉察有些不对劲,拍了拍重烁的肩头。

重烁缓缓地回头看了看搭在自己肩头的手,顺着那手臂终于看见了明石关切的脸。“他们……”他吐出这两个字,眼神蓦地清明,不再多说什么,转身沿着海堤走开了。

明石想要追他,迈出一步又停下了。他顺着重烁方才所望的方向眺望过去,什么也没有看到。于是明石使出蹑云之术,凌空沿着海面往远处飞去,凭借他十多年来苦练的眼力和耳力探听附近的异动。果然,在一片翻涌的水波下,他看见了两个交缠在水中的身影——那是两个鲛人。

注意没有让自己的影子被水下的鲛人发现,明石偷偷降下高度,细细分辨水下交谈的声音。他的心跳得很急,因为他已经认出来,水下那两个紧紧拥抱在一起的鲛人,一个是少师白河,另一个,则是即将成为重烁新娘的湄。

“要是永远这样就好了……”湄将脸埋在白河的肩头,喃喃道,“白河,我真的不愿意嫁给那个冰族人……”

“湄,我也没有办法。”白河伸手轻轻地抚摸着湄的长发,“思缤既然开口选了你,长老们自然不会拒绝。毕竟只凭借鲛人的力量无法反抗空桑人,现在我们不能得罪冰族。”

“不用重复这个说辞了。”湄忽然从白河的怀里挣脱出来,定定地看着面前恋人的脸,那是鲛人中少见的轮廓鲜明的脸型,充满了男子的阳刚之气,“是你向巫姑推荐我的吧……从长老们告诉我和亲的目的起,我就猜到是你……”

“你知道了?”白河一颤,忽然伸手重新将湄揽入怀中,紧紧地箍住她不让她逃离,“那你为什么一直不说,为什么不生气,为什么不打我骂我?”

“因为我知道你比我更辛苦……”湄的眼泪在水中凝成珍珠,缓缓下沉,“只要是你的理想,我都会为你去实现……”

“湄啊……”白河叹息般地唤了一声,伸手抹去她的泪珠,柔声道,“冰族人寿命不过是我们的十分之一,很快那个重烁就会死去,我们还能够在一起。就算他还活着,我们要偷偷相会谅那书呆子也发现不了。不过你要记住,冰族虽然与我们结盟,但彼此都互有提防,你日后嫁了重烁,凭你过目不忘的本领,便有机会探察他们的最新动向和军械机密,以免日后两族翻脸,我们没有掣肘他们的力量……真是难为你了……”说着,他低下头,向着湄殷红的嘴唇吻了下去……

忽然,一股大力从天而降,揪住白河的头发,竟生生将他从海中提上了半空!湄尖叫一声浮出水面,却看到明石提着白河,从空中大步向冰魄岛走去,任她在水中怎么拼命追赶也无法赶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白河愤怒却无奈地在半空扑腾着鱼尾,挥舞着拳头,却每一次都被明石轻松地躲闪过去。

一直走到冰魄岛的海堤上方,明石方才松开手,将白河重重地掼在大堤上。白河不像湄劈有双腿,仅凭一条鱼尾无法在陆地上行动自如,因此一得自由,骤然从口中喷出一股水柱,顷刻迷糊了明石的眼睛,他便努力往海中滚去。然而此刻明石满腔怒火,哪里能放他逃走,不顾双眼被水柱击打得一片昏眩,明石凭着直觉落下云头,一脚踩住白河的后背,抡起拳头就朝白河劈头盖脑地打了下去。

“卑贱的鲛人,骗了重烁,骗了巫姑,活该你们生生世世都做奴隶!”明石一边骂,一边对着白河拳打脚踢,心中满是重烁空洞悲伤的眼神和思缤满含期许的目光,下手又狠又快。白河无法站立,奋力的反抗都被失控的明石压制下去,最后只能放弃挣扎,吐出口中的一颗牙齿冷笑道:“你打吧,打死了我,看你怎么交代,空桑的杂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