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杀你的。”明石把短刀在手上转了个旋儿,掩饰着自己的尴尬,“再说,本来就没人逼我杀你,原本只是我自己的主意。”

“我就说,冰族人还没有蠢到暴露自己苦心打造的阴谋。”季宁冷冷地道,“那么请你让道吧。”

“看来你已经记起过去的事情了。可你小时候那么乖巧,怎么现在这个臭脾气?”明石皱着眉头抱怨。

“只要你认定自己是冰族,我们就一直是敌人。”季宁甩下这句话,不顾而去。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树林尽头,明石才恨恨地把短刀掷入树干之中。即使过去这么多年,他看着季宁还是想起当年那个孤苦重伤的小孩儿,那样地依赖着自己,只有那双清澈的眼睛不会对自己混血的身份生出异样的神情。他不愿意毁去这样的眼睛,一辈子也不能。

收好短刀,明石朝着和季宁相反的方向走去。他们两人都不会知道,再次相逢的时候,一切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天黑的时候,明石来到了望海郡的一处海岸。虽然自上次冰族偷袭交城以来各地加强了海防,但云荒过于漫长的海岸线还是残存了不少可以偷偷进出的漏洞。

明石面朝大海坐在一块礁石上,啃完了干粮,耐心地等待着。

一个黑色的阴影慢慢从远处的海面上升起,仿佛一尾露出水面透气的鲸鱼。明石跳下礁石,迎着水面跑过去,直到脚下已经被海水打湿,方才停下了脚步。

黑色的船缓缓靠近了,可以看见铁皮制成的舱门向上打开。明石跪了下来,深深地埋下头,心脏因为激动和紧张而剧烈地跳动。

木质的挂梯放了下来,明石听的见有脚步顺着挂梯朝自己走来,他的头不禁又埋低了一些。

“你是明石?”有人在他头顶上说道,“起来吧。”

这是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不是他想要听到的声音!明石猛地抬起头,看着立在木梯上身着戎装的年轻将领,站了起来:“你是谁?巫姑大人呢?”

“巫姑大人在鲸艇里,她让你去见她。”年轻的冰族将领看着明石脸上骤然生出的戒备怀疑之色,笑了,“我是堂堂冰魄少将,不会骗你的。”

“巫姑大人……还好吧?”明石见那冰魄少将微微侧身,给自己让出登上鲸艇的木梯来,犹豫着问道。过去十多年间,一直是巫姑上岸来与他会面,给他布置这样那样的任务,明石却从来没有被允许登上过巫姑的座船,所以这一次,他不敢相信面前的人。

“她很好。”冰魄少将笑道,“你再不上去,我们可要走了。”说着果然登梯而去。

明石咬了咬牙,摸了摸腰间的短刀,踏上了木梯。这些年来,除了巫姑思缤,他谁的命令都不会听从,谁的话语都不会相信,今天跟着一个陌生人登上鲸艇,已算是他极大的冒险。

鲸艇是用厚硬的铁皮制成,铁皮间铆得严丝合缝,不透一丝风,也不透一缕光。等明石渐渐适应了艇内微弱的光线,他恍惚看到身边都是一根根盘曲缠绕的铁管,远处有什么火焰在一点一点地散落,如同烟花一般好看,而鼻中浓重的硫磺味道呛得他想咳嗽,他极力忍住。

跟着冰魄少将在迷宫般的鲸艇内走了许久,明石终于被领到一扇黑色的门前。冰魄少将敲了敲门,恭谨地道:“巫姑大人,明石到了。”

“进来吧。”有声音从里面传出来,虽然隔着铁门听不真切,明石却已笃定这确实是巫姑思缤的声音。这个声音他绝对不会听错。

“知道我没有骗你,把刀子放下吧。”冰魄少将转过身来,在微弱的光线中朝明石笑道,“害我担心了一路,生怕你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跳上来给我一刀。”

“抱歉。”明石生硬地回答了一句,暗暗放下手中被握得发烫的刀柄,伸手推开眼前的铁门,走了进去。

屋子里难得地点了一盏灯,温暖的火光让整个金属铸造的房间看上去不那么冰冷僵硬,一扇如同小孩子玩的风车的玩意儿在头顶上呼呼地转着,带来一点外界的新鲜空气。而整个黑色的房间中最惹眼的还是那背坐着的白色人影,金色的头发被梳成一个简单的发髻,被优美的背影衬托得简洁而高雅。

“明石见过巫姑大人。”明石刚跪下施礼,不防整个鲸艇一阵猛烈地摇晃,他顾不得自己站立不稳,本能地冲过去护在巫姑的身前,腰间的利刃也随即夺鞘而出。

“不用紧张,是鲸艇在下潜罢了。”巫姑思缤镇静地说着,伸手扶住桌上摇曳的灯火,转过身来。她的胸前佩戴着一枚白金打制的凤凰,展翅欲飞,正是十巫之首的标志。

“是明石失礼了。”明石赶紧重新跪倒,埋下头说道。他的动作干净利落,虽然只是一瞥巫姑的面容,她不再年轻,却有着无人可及的美丽优雅。

“这些年独自潜伏在空桑人的地盘里,有这份警觉是好事。”巫姑思缤并没有不悦的神色,她仍然坐在椅子上,垂着眼看着面前俯下的头颅。

“是。”明石不敢动,低低地应了一声。

“那几张图纸还是落回玄林手中了么?”思缤继续不动声色地问着。

“是的。可是他藏得太好,我几次潜入总督府搜寻也没有结果,请巫姑责罚。”明石把头又俯低了一些,半晌没有听见上首的人有任何动静,他不由咬了咬牙道,“巫姑是不是想让我取玄林的性命?”

思缤仍然没有回答,她若有所思地看着面前的青年,微微一笑:“以他的布置,现在就算杀他也已经晚了。我们要做的,是让空桑人拿到图纸和拿到废纸没有区别。”

“明石愚钝,不明白巫姑的意思。”明石老老实实地答道。

“许多事情,并不是杀掉一两个人就可以解决的。”思缤缓缓地道,“你要学的,还有很多。”

“请巫姑教我。”明石说着,行了一个大礼。

“我这次来,就是带你出海,让你真正学习我们冰族的本事。”思缤的口气终于不那么冷峻,她轻轻叹息了一声,“你起来吧。”

“我真的可以同你们回去了?”明石仿佛不敢相信一般抬起头来,却在接触思缤的目光后惶恐地垂落下去,“这些年来……我一直以为……我……”他的声音蓦地艰涩起来,仿佛太多的憋屈都在这一瞬间决堤而出,却被他强自压抑着不敢放任。

“你是个好孩子,这些年之所以一直将你留在云荒大陆,不是因为歧视你的血统,而是为了惩罚紫苏。”

“我并不想见她。”明石陡然又恢复了他之前生硬的态度,然而他的手已轻轻颤抖起来。

“也许你憎恨她曾经抛弃你,但她毕竟是你的母亲。”思缤道,“而且,她快要死了,临死时只希望她的儿子不再被放逐在危险的云荒大陆。不过你不必认为这是她的作用,是你十几年来始终不渝的忠诚打动了十巫,我们一致同意你踏上冰族的领地。”说完这些,她静静地盯着面前有些无措的青年,似乎可以看透他的灵魂——那样尴尬的身份,尽管憎恶他的母亲,却依然选择作为一个冰族人,那么他对空桑人的恨,应该更为浓烈吧。

“多谢巫姑。”明石没有再提起他将死的母亲,只是恭谨地致谢。

“你退下吧,凤书会安排你的。”她见明石一时有些愣神,便难得温和地道,“凤书就是冰魄少将,你出去就可以看到他。”

“是。”明石闻言,施礼告退。巫姑转回身去,继续就着摇曳的灯火看她桌案上的文卷,不知是否注意到这个年轻人临去时恋恋不舍的眼神。

轻轻关上身后的铁门,不让关门的声音惊扰到里面阅读的人,明石小心地在光线微弱的舱道走了几步,果然看到有人站在拐角处。

“巫姑告诉你我的名字了吧?”年轻的少将转过头来,在黑暗中露出他洁白的牙齿,“我叫凤书,但是一般人都称我为冰魄少将,那是我的军衔。”

明石没有出声,自小对自己混血身份的敏感让他反感一切人上之人,只有对巫姑思缤是个例外。看凤书年纪轻轻就已被封为少将,在讲究门阀的冰族人中定然出身于显赫的世家,更让明石没有亲近之心。

然而对于明石的冷淡,冰魄少将却不以为忤。他恍如未觉一般笑道:“在这鲸艇里待着很闷吧,空气也不好。走,我带你到住处去,我们要在这个铁罐子里待好些天呢。”

明石迟疑了一下,跟上少将的步伐。既然巫姑已经吩咐让他听从这个人的安排,他就不会违逆巫姑的意愿。

踩着同样为铁质的悬梯往鲸艇下方走去,一路上不断有冰族士兵向凤书行礼致意,同时带着些许疑惑打量着有空桑人嫌疑的明石。明石假装没有看见这些好奇的目光,他面无表情地跟着凤书,走到底舱一个甬道里,两边都是一模一样的铁门。

“没有多余的房间了,你跟我住吧。”凤书打开一扇铁门,却不进去,“两个人住还算不错,士兵们都是四个人挤一间。”

明石走到门口往里一看,说是房间,倒真不如说是铁罐子更适合。他一个人独处惯了,想到要和这个世家子弟同住数天,心中便不太舒服,冷冷地道:“我睡在走道里就好。”

“那可不行。走道太窄,若是夜里发生战斗,会妨碍大家的行动。”少将看着明石,点了点头,“记住,你现在已经是冰族的军人了,任何事情都要有耐受力。”

这句话倒是让明石无法反驳,他只好点了点头,走进去将一床闲置在屋角的被褥打开,勉强铺在地上。等他收拾好了躺下,凤书便走进来躺在另一边,关上了房门。

鲸艇再一次剧烈摇晃起来,不过这一次明石得了经验,不再惊慌。等船身终于平稳下来,凤书跳起来奔到墙边,伸手不知在哪里一按,顿时打开了一扇圆形的窗户,清新的空气立时蜂拥而入。

“终于脱离空桑人的监控范围了,潜在水底真是难受!”少将透过窗户望着外面黑沉沉的海面和漫天的星辰,笑道,“要是我们是传说中的翼族人就好了,神不知鬼不觉就可以飞到云荒大陆去,比坐这个憋死人的鲸艇好多了。”

明石微微冷笑了一下,没有接话。

凤书看见他的表情,恍然道:“对了,你好像就是会飞的吧?当年太素先生就是你从晔临湖底救出,护送回来的?”

“那不是飞,是中州传来的蹑云术。”明石没有理睬凤书骤然兴奋的表情,淡淡问道,“太素先生还好吧?”

“好啊,好得很。”冰魄少将拍了拍面前铁制的窗沿,“这个鲸艇就是太素先生发明的,闷是闷了点,可现在岛上的冰族人都指靠着它运送救命的粮食呢。你这次回去,太素先生肯定很高兴。”

“哦。”明石应了一声,重新走回自己的床铺边,躺下睡觉。凤书无趣地看了他一眼,收了声也躺回地铺上,只有带着些咸腥的海风继续从小小的圆窗中灌进来。

尽管明石性子冷淡,问三句答一句,然而在冰魄少将锲而不舍的友好下,明石的态度渐渐缓和下来。他自小因为混血的身份在云荒大陆吃尽白眼,十四岁后因为巫姑的感召用心为冰族用命,对周围的人更加警惕和反感,以至于冰封起自己原本的个性。此番在鲸艇狭小的空间里与冰魄少将同吃同住,两个人年龄相仿,少将又热情亲切,明石终于体会到融入自己人团体的放松,与凤书的话渐渐多起来,逐渐得知他原来是十巫中掌管祭祀外交的巫礼的侄子,家世显赫,怪不得年纪轻轻已晋升到少将的军衔。

“你是怎么遇见巫姑的呢?”一天夜里两人躺在狭窄的铁皮房间里时,凤书忽然问道。

明石沉默了一下,就在凤书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低低开口道:“我那时还在杂耍团里,为看客表演攀高的节目。一次爬到高处,底下有兵士骂我是冰族的杂种,一箭把我射落下来。杂耍团穷,没钱给我治伤,我就自己爬到海滩上等死,后来就遇见了巫姑,她救了我。”

“那倒是真巧了,给我们冰族添了一个飞将。”凤书笑了笑,“若不是你,恐怕巫姑也没法子把太素先生从晔临湖的水底救出来。”

对于这种赞美,明石向来不会接话。停了半晌,明石看着眼前的黑夜说:“你给我说说巫姑吧。”

“巫姑啊,是我们冰族的一个传奇。”凤书的声音从屋子那头悠悠传来,让明石竖起耳朵仔细聆听,“她年轻的时候就喜欢驾船航海,为冰族寻找可以栖身的岛屿。后来空桑人血洗了我们的造船基地,将太素先生掳走,巫姑便发誓要血债血还。从此她不光航海拓地,还带人袭击空桑的艨艟水师,和空桑商人交换粮食物资,为冰族人争得了很多利益,所以很快就被推举为十巫中的巫姑……”

“那个时候,她还很年轻吧?”明石插口道。

“嗯,很年轻,而且很美。”凤书继续道,“那个时候只要巫姑思缤出现在哪里,哪里的冰族人都会蜂拥围观,更有不少青年男子对她神魂颠倒,连十巫中也有她的裙下之臣。可是谁都知道巫姑思缤早已立誓,此生只嫁给冰族,而不是冰族人。因此她现在虽然四十多岁了,仍是单身未嫁,空让恋慕她的人惋惜慨叹。”

“此生只嫁给冰族,而不是冰族人……”明石细细咀嚼着这句话,翻身透过圆窗望着外面深邃的夜空,心底慢慢生出一种难以抹去的惆怅。

这种惆怅在后面的日子里仍旧萦绕着他。他在鲸艇上很少能看见巫姑,就算看见也只是远远地凝望,偷偷地为她望着自己的一个眼神而心慌意乱。他猜测自己很快又无法看到她了,凤书说过,巫姑已经安排他到冰魄岛去学习。

“冰魄岛可是冰族最重要和隐秘的地方,我的少将封号就是从那里来的,因为我是从太素先生督学的演武学堂里学成的第一个人。”凤书一边不无骄傲地说道,一边给明石演示着如何操纵一艘设备复杂的鲸艇,“等你过几年学成了,就会是冰族军队的中坚,巫姑给你安排这个机会可谓用心良苦。”

“我们此行就是去冰魄岛吗?”明石看着凤书熟练地对付着眼前密密麻麻的仪器,问道。

“那里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去的,若是被空桑人知道了冰魄岛的所在,冰族数百年的心血可以说就白费了。”凤书低头看了一眼镶嵌在操作台上的司南,用力扭转着鲸艇的航行方向,“该死的洋流,又开始涨潮了……我们先去鹿冲岛,再不把这次从空桑人那里偷运的粮食送过去,他们那里就要断粮了。”

看着明石错愕的神情,凤书笑了:“大部分时候,我觉得自己并不是个军人,而是给各个岛屿运粮的船夫。”

“我不想做船夫。”明石兴味索然地道。

“我也不想。”凤书脸上忽然显出一种压抑不了的兴奋,“偷偷告诉你,我听我巫礼伯父的意思,很快我们和空桑人就会有一场大战了。”

九、冰之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