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你在这里胡闹,我只好过来看看。”女人低低地道,“梧儿,跟娘回去吧。”
“不!”少年倔强地站在原地,声音将原本关注在季宁身上的众人目光吸引了过来。风梧骄傲地环视了一下这些从小鄙薄他苛待他的族人,坚定地道:“无论如何,我要看到真相。”
女人拗不过儿子,只好叹息着留在原地,如同她这本分小心的十几年一样,微微地低着头,将原本秀丽的面容掩藏在额发的阴影下。她的心里,又何尝不想知道,一向恩爱的丈夫路铭为何会在一夜之间不辞而别?
季宁仍然在院中探索着,眉头微微皱起,要从一个百年历史的古宅中探询出某一瞬的情景无异于大海捞针。天色越发阴沉下来,窒闷的空气让他鼻尖冒出汗珠,心头因为灵力耗费过度而剧烈地跳动。终于,小半个时辰之后,他放弃地停下了一切动作,缓缓走回院口,发现围观的大小人等并未散去。
“先生劳神了,要不到正厅奉茶?”族长和蔼地问道,显然有些顾忌季宁看到了什么不便公开的东西。
“不,就在这里说!”风梧忽然大声叫道,“读忆师先生,如果你看到了真相,就不要怕当众说出来!”
“梧儿……”女人有些嗔怪地唤了一声,却深知自己根本无法阻止儿子想要做的一切。
“既然如此,先生就在这里说吧。”族长见风梧有疑己之心,有些恼怒,将衣袖一折,背在身后。
“这座院子里的记忆庞大复杂,我竭尽所能,只找到一句有关路铭此人失踪的线索。”季宁说到这里,心中微微一动,不知自己为何提到“路铭”这两个字时感觉有些异样。但他很快就恢复了常态,缓缓道:“那句话就是:‘思缤,我跟你走。’”
他此言一出,一些较年长的族人立时面露震惊之色,随即窃窃私语的声音便如同出巢的黄蜂一般笼罩了人群上空。
“娘,思缤是谁?”看着母亲的脸瞬间苍白,身子也摇摇欲坠,风梧连忙扶住母亲,大声询问。
“思缤是冰族的巫姑,天祈朝末期常常带着船队来交城走私劫掠。那个时候,交城百姓没有不知道这个貌美心冷的冰族女人的。”族长说到这里,手里的拐杖重重地在地上顿了顿,“路铭这个不肖子孙,居然是跟着冰族私逃而去。从今以后,我们家的族谱里再也没有这个人的名字!”
见围观众人渐渐散去,族长方向季宁苦笑道:“家门不幸,让先生见笑了。请随管家去账房支取酬劳。”说完不再停留,告辞而去。
“酬劳改日再说。”天上一个闷雷滚过,季宁忍住突如其来的心悸,对着迎过来的管家摆了摆手,大步就朝大宅门口走去。他的身后,风梧正愣愣地搂着不住流泪的母亲,仰面对着天空不时划过的闪电,眼中是深重的愤恨。
交城是典型的海滨气候,台风引来的暴雨可以在瞬息之间笼罩整个城市。季宁走到半途大雨就从天而降,然而身体的异样让他不敢在半途停留,他只好迎着几欲把人席卷而去的狂风一步步往总督府走去。
雨水顷刻就浇透了他的全身,却让发烫的身体感到清凉的惬意。“思缤,我跟你走。”方才那个消失在虚空中的声音为什么听起来如此熟悉,那个路铭又是何方神圣,竟让他一向平静无波的心混乱得仿佛要破腔飞出?季宁伸出左手抵住后脑,右手胡乱地扶住一切可以撑持的东西,终于在狂风暴雨中踏上了总督府侧门的台阶。
看门人似乎说了一句什么,季宁没有听清,只是不管不顾地走回自己的居室,眼前白茫茫一片似乎都是雨水。撞开门,他一头就栽在床上,再也不想动一下。
灵力的剧耗带来了深重的心悸和头晕,而浑身的旧伤也因为这阴湿的天气再度发作。季宁摸索着扯过被角咬在口中,把四肢百骸的剧痛都阻拦在咽喉深处,无声地对抗着这个注定难熬的夜晚。
昏昏沉沉地不知趴了多久,一双柔软清凉的小手摸索着探上了他的额头。“哥哥,换身干衣服吧,这样下去会发烧的。”水华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幻境传来。
季宁迷迷糊糊地答应了一声,却仍然昏迷般一动不动,恍惚中只觉得火炙般的疼痛中接触到一丝丝温柔的凉意,仿佛女孩子柔软的手指。
女孩子柔软的手指……这个认知让他一惊之下清醒过来,果然发现水华正在摸索着给他换衣服。一时间,季宁忘了身上的难受,窘得面红耳赤,幸亏水华目不能视,只是专注做事,让她一向高傲的先生不至于太失面子。
“哥哥,你醒了?”水华松了一口气,继续用毛巾擦干季宁身上的冷水。然而她的手忽然停滞在季宁的背上,神色一黯:“哥哥以前受过伤?”
“旧伤了。”季宁费力地扯过衣襟,遮住背上一道从肩胛斜拉至腰的旧刀伤,也遮住了遍体触目惊心的细碎伤痕。
“还痛吗?”水华收回手,轻轻地问。
“不痛了。”季宁吃力地靠墙坐起,哆嗦着手系衣带,下意识地回答。
“你骗我。”女孩儿毫不犹豫地下了这个判言,却微微低下头,并没有动气的意思。“你和我爹爹一样,都不肯把受的苦说出来。可我都知道。我这就去给你找药来……”说着摸索着就往外走。
“药没用……”季宁不想麻烦她,便撑着力气道,“小姐回去吧,要不四月该担心了。”
“四月今天去她亲戚家了,晚上不回来,爹也不回来。”水华摸索着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微笑道,“夜里我怕一个人,哥哥陪我说说话吧。”
季宁明白她是为了留下来照看自己,他想要拒绝,身体却难受得一时说不出话。他向来是个骄傲的人,断不肯在别人面前示弱,一时间比死了还难受。
水华听他呼吸急促,她掩不住脸上的忧虑,轻轻唤了声:“哥哥?”
季宁见她空落落的眼神落在别处,雪白的脸颊在灯光下发着光彩,他恍然发现不知不觉中女孩子正在长大,仿佛一朵花蕾在不经意间悄悄绽放。他松开一直紧握住床单的手,沉声道:“夜深了,小姐还是回去吧。若是怕一个人睡觉,可以叫厨房的张妈陪你。”
“我就是想跟你说话呢。”水华固执地坐在原处,笑嘻嘻地道,“你肯定不知道,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娇贵,从小到现在,我进过两回帝都的牢房,最长的一次在里面待了半年,现在不还是活蹦乱跳的?”
“为什么?”季宁吃了一惊。
“都被我爹爹害的呗。”水华撇了撇嘴,孩子气地道,“他老是得罪人,还都是得罪挺厉害的人。所以每次他一被关起来,我和大娘,还有几个哥哥都会被连带关起来。”
季宁听到这里,叹了一口气:“自古做忠臣难,做你爹爹那样清廉正直的官更难。”
“是啊,我知道爹爹心里头闷着好多烦心事,所以从小我都顺遂他的心愿。他喜欢我无忧无虑,我就每天都装作高高兴兴的。”水华说到这里,忽然“哎呀”一声,“这个你可不能告诉他。”
“不告诉。”季宁笑着摇了摇头,忽然发现这个女孩子竟然蕴含着从未发现过的早熟,“监狱里苦么?”
“也还好吧。大娘老是哭,我就坐在地上等爹爹过堂回来。反正我看不见,在哪里都是一样。你不知道帝都监狱都是用石块垒成的,每一块石头都有它不同的花纹,我每天没事就用手在上面摸啊摸,居然可以摸出那些花纹的形状:有些像花,有些像云,有些像骑马的人。我把那些花纹串连起来,就可以想像各种各样的故事,等爹爹回来的时候,我就一边给他上药,一边讲故事给他听。”水华坐在椅子上,面对着挂着床帐的墙壁,却仿佛看到了极深的远空,“爹爹听了我的故事,就会忘了痛,慢慢地能睡着。所以我不怕老鼠,不怕跳蚤,也不怕吃发霉的饼,就怕编不好故事,怕爹爹会痛却又不肯出声。那时虽然辛苦,不过现在回想起来,我印象最深的还是那些石头的花纹,它们就像朋友一样,给我讲故事。还有那些房顶滴落的水,滴滴答答极有节奏,就像敲木琴一样。”
季宁知道她所说的是玄林曾经下狱受刑的往事,只是料不到那样惨痛的经历在这个女孩的回忆中竟如同梦幻一般绮丽。他惊讶地看着水华的微笑,稚气中带着从未发现过的圣洁,就如同她每日虔诚供奉的创造神,那般宽容和博大。此刻他才知道,为什么那些随玄林而来的仆人们对水华的爱护中竟然含着令人惊讶的尊敬。或许是因为她看不到世上的污浊,才能保持住一颗纯净的心灵。
这种纯净,是身为读忆师的他也望尘莫及的。
“哥哥也有故事讲给我听吗?”见自己成功地引起了季宁的谈兴,水华兴致勃勃地道。
“我再没有什么新鲜的故事告诉你了。”季宁苦笑着回答。或许她是好奇自己这一身的旧伤从何而来,可惜连他自己都不记得了。
“那么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一定想去空寂之山?”水华说到这里,蓦地伸手掩住了口。
“不怪你,是我的意念太过强烈,才让你能有所觉察。”季宁侧了侧身子,换了个靠坐的姿势,半晌终于强打起精神道,“我给你讲讲镜湖吧。”
“大家都知道,镜湖里面有蜃怪,吞吐蜃气构成幻象,所以空桑百姓很少能乘舟前往伽蓝帝都,只能靠叶城和帝都之间的湖底地道往来。”
“是的,爹爹带我从帝都来这里的时候,就是走的湖底地道。”水华点头。
“可是实际上,还是有人能行舟渡湖,我就曾经坐船去过伽蓝帝都。”季宁回忆道,“镜湖上有一对夫妇,专门执掌渡船,为各地急赴帝都的旅客提供方便。传言他二人身份尊崇,只不知为何隐姓埋名在镜湖摆渡度日。可也正因为有了他们的船队,镜湖周边的旅客才不至于为了进入伽蓝城而远绕到叶城,那夫妇实在是造福四方做了莫大的善事。”
“在镜湖上坐船真的很神奇么?”水华好奇地追问。
“是的,蜃气会在湖中结成幻影,让每个人都看到自己最想要的东西,所以常常会有人因为意乱神迷而坠湖死去。”季宁继续道,“于是几乎所有的渡船都密封得看不见外面的一丝情景。只有那对夫妇亲自执掌的渡船,才可以让客人看到湖中的幻境,只是必须用铁链将自身绑缚在座位上,以免发生意外。”
“那哥哥选择的哪一种渡船呢?”水华有些兴奋地问道,看得出,女孩子小小的心灵里满是希望季宁选择后者。
“我那时急着将霭亭的遗物送到太史阁,根本无所谓乘坐哪种渡船。只是机缘巧合,碰到船主夫妇亲自来为我们掌舵。他二人风神俊秀,气度高雅,一望而知并非寻常出身。”季宁见水华听得入神,喘了几口气微微笑道,“船到湖心,同行的旅客果然痴迷地望进水中。我却故意向天上张望,生怕在湖中幻境里看到活生生的霭亭,悲痛失态。哪知蜃气不光在水中结成幻象,还能穿透湖面抵达云端,在天空中结出另外的幻象来。只是以前所有人面临湖水的诱惑,都不曾往天上看罢了。”
“你看到了什么?”水华紧张地问。
“其实和水中应该无甚差别,都是每个人内心中最渴望的东西。”季宁歇了一会儿,语声终于不再那么虚弱,“我看到了一个女子,她侧身对着我站着,微阖着眼睑,长发被风吹得向后飞扬,就仿佛天上的女神降落云端。而我触摸着她脚下的黑色石碑,达到了一个读忆师毕生追求的最高境界——不再是在杂乱的记忆中摸索,而是能与宇宙万物自由交流。”他说到这里停了停,再度补充了一句,“那个幻象的背景,就是空寂之山。”
“原来是这样……”水华有些寂寞地应道。
“读忆师毕生追求的,正是这种心境的空灵。”季宁低下眼,回避开水华黯淡的神色。水华的心思他能猜出几分,只是对这种贵族小姐无伤大雅的感情游戏,他并没有精力奉陪。
天色渐渐发出了惨淡的光,迷迷糊糊的季宁恍然发觉,水华陪伴自己度过了原本痛苦难熬的夜晚。他从床上站起,舒展了一下双臂,满怀感激地轻轻推了推伏在桌上打盹的水华,柔声道:“多谢小姐,我已经好了。小姐还是回房去歇息吧。”
“嗯。”水华迷迷糊糊地答应了一声,仍然伏在桌上不动。季宁知道她昨夜为了自己强打精神说话,此刻定是困倦得很了,只好将她抱起来,放在自己的床上,又拉过被子将她盖好。然后他走到床尾,打算清洗自己昨夜换下的湿衣,伸手却摸到一粒枣子大小圆溜溜的东西,取出看时,发现是昨日乐绿夫人送的那粒摩天草种子,吸了衣服里的水分,竟然不知不觉地冒出芽来。
“哥哥,我真想看看你……”睡梦中,水华喃喃地道。
季宁轻轻地把那粒种子放在了她的手心里。
三、杂耍艺人
交城的商会行动果然快,季宁隔一日便在总督府的门房里看见了乐绿夫人的哥哥乐绵,还有几个衣着光鲜的商栈代表。看见季宁进来,乐绵赶紧迎上来苦笑道:“玄林大人不肯接见我们,连礼单也不瞧上一眼。这样下去,非但公子你出不了海,我们这些商栈也都活不下去了。”
“所以你改来找我?”季宁不动声色地问。
“公子既然是总督千金之师,我们无奈之下,只有请公子为我们在玄林大人面前说几句话。”乐绵说到这里,语气渐渐激动起来,“前朝颁布的禁海令本就迂腐,早该取消。而交城土地贫瘠,资源匮乏,若不靠海上贸易,很快就会民生凋敝。若玄林大人真为交城前途、空桑百姓计,就应该建议朝廷取消禁海令,而不是限期清查我们的商栈,加强对出海的限制。”
“我一向对禁海令也有些非议……”季宁沉吟着道,“也罢,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去试试求见玄林大人。”
“交城百姓的生计都托付到公子手中了!”乐绵和几个商栈代表忙不迭地躬身施礼,乐绵更是想把礼单交给季宁一并带去。
“这个就不必了。”季宁将礼单塞回乐绵手中,转身出了门房。他知道以玄林的脾气,有了礼单反而适得其反,而他之所以答应去为商会说话,也少不了自己那份出海的私心。
季宁敲门走进玄林书房的时候,交城总督正坐在宽大的书案前写字,清矍的背影挺得笔直。“有什么事么?”玄林转头示意季宁坐下,他自己继续写了几个字,方才搁下笔。
“我来这里,是想劝说大人接见外面交城商会的代表。”季宁见玄林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赶紧说道,“窃以为就算他们只为一己私利,大人身为交城父母官,也应该广开言路,听取治下百姓的真实想法。”
“他们的想法,我自然知道。此番不见人,不收礼,无非是爱惜羽毛,不愿在朝廷中落人口实。”玄林看着季宁,笑道,“你以为我前些日子数日不归是去了哪里?我扮作客商,在他们的商栈里住了不下一个月,前前后后暗访了十几家商栈的情况,所以我知道的实情,可比你知道的多。”
季宁悚然一惊,商栈之中鱼龙混杂,环境龌龊,而玄林竟能放下清贵身段,亲入私访,季宁不由心下敬服,口中仍然道:“那么大人想必清楚,若查封了这些商栈,交城百姓便失却了衣食之源。”
“交城百姓未必受损巨大,反倒是冰族才会失却衣食之源,他们偏居海岛,粮食物资都得靠云荒大陆的供给。”玄林笑了笑,转回身继续拿起笔,“禁海令虽然有弊端,却能让冰族一蹶不振,断了他们侵略云荒的指望。现在你看看,这些交城商栈哪个不和海外的冰族走私勾结,明里暗里资助了他们多少禁运的物资?恐怕今天的礼单上,有不少贿赂还是冰族的手笔呢。皇上之所以派了我来这里,就是知道交城是冰族走私最为猖獗之地,下了决心要革除这里的隐患。你去转告那些商会的代表,只要他们奉公守法,我自然不会为难他们。”
“大人说得是,季宁告退。”季宁默默听了,无话反驳,见玄林又忙于撰写朝廷奏报,只好站起来告辞。他既被玄林说服,便照实将那些话转告给乐绵等人。乐绵见事不可为,率了那几个代表颓然而去,临走时对季宁叹息道:“公子还是早些离开吧,这交城的平安日子是到头了。”
侍女四月回来的时候,坐在木棉树下跟水华描述着她出府这些天的见闻。两个女孩子咭咭呱呱地又说又笑,却是讨论请杂耍班子来府里表演的事情。
“季宁先生……”四月当先看到季宁,她微微红了脸,站起身来。
“哥哥,”水华摸索着拉住季宁的手,欢快地道,“到时候杂耍班子来了,你要说给我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