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精明的交城人并没有因为朝廷的法令而放任自己的生计受损,他们利用交城便利的港口条件和海外商人急于牟利的心理,大肆做起了走私生意,在交城沿海的城墙下方甚至形成了颇具规模的诸多商栈,形成一片嘈杂的商业区。这种半公开的走私交易活跃已久,哪怕在禁海令最为严苛的前朝景德帝涪新时期,也屡禁屡兴。究其原因,关键是走私贸易利润丰厚,让海内外的商人们都忍不住铤而走险,而派驻当地的朝廷官员,极少不被商人们惊人的贿赂所打动,因此远在帝都的朝廷往往得不到真实的禁海奏报。
于是交城比起其他尚未开禁的沿海城市,已算是出类拔萃的繁荣。只是这种繁荣比起叶城那种堂而皇之的富丽,带着些阴暗的色调,仿佛在箱子底存放了多年的褪色的丝绸,于阳光下虽然也算光鲜,到底还是掩不住一股霉味。
交城地形北宽南窄,高大的城墙贴着海岸线修筑,把交城勾勒得仿佛半艘即将驶入海面的大船。在这艘巨大的船上,混杂了各式各样的商人、走私贩子、冒险家、杂耍艺人、冰族的暗探,现在,又添了一个读忆师。
读忆师季宁。
此刻季宁在交城的街市上摆着简陋的摊子,他的身边簇拥着各色打扮各种种族的占星师、预言家、周易学者的摊子。不同于其他小贩的吆喝,季宁安静地坐在位子上,手里攥着一枚小小的石子。对于喧嚣复杂的交城而言,一身素色长衫的季宁过于宁定,但也没有显得格格不入。
一个少年从远处向他走了过来。健康明朗的少年,有着令人过目不忘的淡金色眼眸,脚步却有些迟疑。他装作漫不经心地从季宁摊子前走过,立时旁边一个看相的中州道人便招呼道:“这位小施主,贫道看你天庭饱满,龙睛凤目,乃是贵不可言的面相。能不能过来让贫道仔细给你看看?”
少年瞥了一眼道士,只一眼便让道士心头发寒,仿佛冻住一般不敢再多说一个字。然后少年又看了看季宁,若有所思。
两个中年汉子互相推搡着来到了季宁的摊子前,他们皮肤黝黑,手指上带着硕大的黄金扳指,脸上被海风吹出脱皮的褶子,一看就是在海上讨生活的走私贩子。一个汉子“砰”地将一个玉石球放在季宁面前的桌子上,用交城带着些桀骜语气的方言问道:“读这个球多少钱?”
季宁抬起眼睛,淡淡道:“你们想读哪一段?”
“就是老头子的遗言,关于怎么分他的财产。”一个汉子将他的兄弟推开,自己挤到季宁面前,“老头子临死的时候说不出话,就死死地攥着它——你读得出来么?读不出来我们还要赶着去衙门公断。”
季宁伸出手触摸了一下玉球,立时抽回手,随口道:“二十个金铢。”
“二十金铢?吓,你怎么比强盗还黑?”两个汉子都被季宁的报价激怒了,撑着桌子吼道。
“我从来都是这个价钱。”季宁平静地看着两个红了眼睛的汉子,语气却开始有些不耐,“若是嫌贵,另请高明。”
“走走走,这样做生意,迟早饿死了他!”两个汉子此刻倒同仇敌忾起来,收起桌上的玉石球,愤愤地走远了。
季宁懒得再看他们一眼,他掏出一块手帕,细细地将方才触摸过玉球的两个手指擦拭了几遍。那个玉球想必在走私贩子们手里辗转了许多年,光滑圆润的外表下,内部浸染的贪婪、阴谋和恶毒让季宁感到厌恶。哪怕那两个汉子真的愿意出二十金铢,他也不肯碰触那些肮脏的记忆而对自己的修为造成损害。
读忆师在云荒人数并不多,而且越是年幼的读忆师沟通记忆的能力越强,当他们接触到越来越多的丑恶和怨愤,学习到越来越多的机心和世故,他们的读忆能力便会逐步丧失。若非季宁一心想到空寂之山去,他也不愿涉足交城这个物欲横流的城市——从交城偷偷搭乘海外商人的海船到云荒西岸,由于不用穿越西荒的大沙漠,比走陆路速度快、安全度高,而且又不像从叶城出海需要办理无数繁冗的手续。可惜来到交城后季宁才发现,那些海船并不是那么容易搭载。走私贩子们随时要面对苍平王朝的巡海军船,因此他们对搭载船客的要价高昂非常。
所以,此刻季宁不得不为筹措去往西荒的路费而在市上待价而沽。
方才那个少年又转了回来,在摊子附近逡巡着,等到他终于鼓起勇气向季宁走过来时,几个差役打扮的人已将季宁的桌子围住。
“你是读忆师么?我家大人请你到府上去。”一个差役以为季宁在出神,说话的嗓门便放大了,语气虽然尽量客气,却也看得出这种客气实在于他并不习惯。
“要读忆的话,请他亲自过来。”季宁冷淡地回答。他看着面前的差役,却让他们感觉自己在读忆师清亮的眼中一无所有。
几个差役显然没有料到一个外乡人竟会如此不给面子,错愕之余怒道:“我家大人请你是给你面子,你知道他是谁么?他是……”
“就算交城总督又如何?”季宁的目光越过几个家丁看着外圈徘徊的少年,招呼道,“小兄弟,你是要读忆么,过来吧。”
“居然是风梧公子啊。”差役们回身看着欲言又止的少年,不由笑骂道,“你是想来打听你爹到底是谁吧,哈哈……”然后他们毫不在意地转回头,继续对季宁说话,“算你说对了,我家大人,正是新任交城总督。怎么样,晓事的就跟我们走一趟吧。”
季宁却根本没有听他们说话,只是注视着那少年因为那羞辱的语言而面红耳赤。他刚从桌子后站起身,那名叫风梧的少年却掉转头快步走开了。于是季宁坐回去,皱着眉头显示出他的不耐:“请你家大人亲自过来,这句话我不想再重复。”
几个差役平时威风惯了,几曾见过如此不识抬举之人,恼羞成怒之下拿出锁链套在季宁脖子上,使劲就往外扯:“小子,今天总督衙门你是去定了!”
忽然,一道红光从季宁胸前窜出,如同一条小蛇“嘎崩”一声咬断了拇指粗的铁链。“哟,还敢拒捕!”一个差役想也不想喝骂一声,一拳朝季宁打去。
季宁只来得及伸手捂在胸前,将那一缕红光阻在掌中,差役的拳头便结结实实落在肋下,季宁顿时后退了几步,脸色发白。然而他虽然狼狈,眼中的轻蔑神情却一丝不减,连腰板也依旧挺得笔直,倒让几个差役心生诧异,他们怔怔地看着季宁俊秀阴冷的脸,一时不敢妄动。
“烦请先生帮我读一读这里蕴藏的记忆。”一个沉稳肃穆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恰好缓和了双方紧绷的弦。众人回头,正看见一个高大挺拔的中年人,眉目清朗端正,凛然自威,让人心生敬慕。他走上来将手臂放在桌上,手心中握着一把海边的细沙。
季宁瞥见那几个原本气焰嚣张的差役悄没声地走开,他便也不动声色地走回位子上:“摊开手。”听了季宁的吩咐,中年人果然展开手指,有少许细沙流到了桌面上。季宁伸出手去,将一粒沙从中年人的手上拨落,用指尖捻住那粒桌面上的沙问:“看多长的记忆?”
“你能看到的一切。”中年人的语调,异常平稳,那是一种让人宾服的声音,让季宁本能地有些抗拒,可若要反驳又需要绝大的勇气。
“一切么?”季宁仿佛觉得这是个愚蠢的说法,他忍着肋下的痛,嘴角微微冷笑,“这粒沙原本是海中的礁石,被巨浪砸碎后从红莲海中一路冲刷到交城的海边。它经历过红莲海中的浪墙,聆听过落枫鳕的呢喃,被台风卷到天上又落回地下,被挖泥螺的双手翻起来又埋回去……从它身上,可以听到海边约会的情人的誓言,听到走私贩子们火并时的嘶喊,也可以听到偷渡登岸的冰族女人低声的哭泣……这粒沙子的记忆有上万年,若要细细读取就仿佛钻进一个没有极限的世界,只是您真的有兴趣倾听关于它的‘一切’么?”
“我是没有兴趣,可我的女儿会感兴趣。”中年人诚恳地看着季宁,“所以我想请你,珍贵的读忆师,到我家里见见我的女儿。”
“我不会到别人家里去,”季宁的微笑拒人于千里,“就算是您亲自来也不行——总督大人。”
“你读出了我的身份?”中年人饶有兴趣地问。
“我只是刚才拨落沙子的时候微微碰触到一点。”季宁淡淡地回答,“何况,就算不用读忆术,也一样能猜到。”
“我并不是请先生去我家读忆,所以并不违反你们的规矩。”中年人微微一笑,那是一种光风霁月般的舒朗,“我只是想请你见见我的女儿,我并没有任何强迫的意思,我知道太史阁的门人是任何人都无法强迫的。”
“大人见多识广,居然认出了我的身份。”季宁微微颔首,却不多言。
“‘云荒太史,行走无忌’,有星尊大帝赐予的护身令凭,太史阁才能秉笔直书,仗义执言。”中年人赞赏地看着季宁,“若非方才先生甘受一拳,伸手阻断了令凭反击的力量,那个差役只怕要骨断筋折。”
“我只是不想浪费令凭的法力罢了。”季宁冷淡地道,“总督大人有话就请直说,这些赞誉就不必了。”
“让先生见笑了。”那个中年人忽然站了起来,向着季宁深深作了一揖,清清楚楚地道,“我,新任交城总督玄林,诚意邀请先生见见小女,点拨她读忆之术。”
“你便是玄林?”饶是季宁淡漠,也忍不住有些吃惊。玄之一族王族出身的玄林,在苍平王朝建立后一直是云荒上最闪亮的名字之一。传说他年轻时在大殿上和中州籍官员辩论天道,最终把那些儒士辩驳得哑口无言;传说他以一道奏章解除了因彦照帝取消九王分封制而产生的危机,成为苍平朝封的第一个内阁大学士;传说他清廉明睿,爱民如子,屡屡被陷害罢官却又最终洗冤擢升,丝毫不改他的刚正忠直;传说他每为官一任,必定造福一方,离任时治下百姓无不痛哭流涕,如丧父母——这样完美得接近于神的人物,居然会如此真实地站在自己面前?
“因为方才那几个差役,先生觉得我名不副实是么?”玄林看出季宁的疑惑,索性坦荡地道。
季宁微微笑了笑,算是默认。
“玄林初来乍到,先生若是信得过我,不出三月,我还先生一个乾坤朗朗的交城。”玄林没有多作解释,只是看着季宁的眼睛,诚恳地道。
季宁平视着新任的交城总督,忽而一笑:“教教读忆术也没什么,横竖都是为了几个金铢而已。只是若徒弟的资质太差学而不成,我的报酬一个子儿也不能少。”
“先生答应就好。”玄林松了口气笑道,“还没有请教先生的大名。”
“白之一族,季宁。大人面前当不起‘先生’二字,以后叫我的名字便好。”季宁答到这里,起身收拾摊子。他必须前往西荒的空寂之山,一旦成为交城总督的西席,行程上应该有方便之处。
可惜此刻季宁忘记了,他只是读忆师,只能看到过去,却不能洞察未来。
季宁永远记得第一次看见水华的情景。那个时候他在脚步轻盈的侍女带领下,穿过总督府后宅重重叠叠的门廊,走到最尽头供奉神像的静室前。那是一座两层高的楼宇,用蓝色的琉璃砖砌成,风格是云荒统一的神殿样式,只是规模较小一些。在那莹蓝色的楼宇前,有一株盛放着红色花朵的木棉树,树下站着的女孩就是水华——交城总督玄林的掌上明珠。
那个时候水华背朝着季宁站着,她的头微微向上仰起,两手平伸向天,仿佛飞鸟展开的翅膀。她穿着一件白底红纹的衣裙,白的像云,红的像血。
其实应该是白的像云,红的像她四周落下的木棉花。季宁事后不止一次地纠正自己的想法,可是那不带任何情绪的第一印象却清清楚楚地昭示给他不吉的联想。不过季宁不是纠缠于这些无谓说法的人,名叫四月的侍女在院子门口站定,季宁独自踩着满地的花朵向水华走去。看她纤细的身影,不过十四五岁的年龄,但愿不要像大多数贵族小姐一般骄横愚蠢。
他刚要说话,一朵硕大的木棉花便砸在他的头上,传出轻轻的“橐”的一声。他正有些懊恼地盯着地上花冠厚实的花朵,面前的女孩却垂下了试图接住落花的双手,轻笑道:“被花儿选中的客人,请问你是谁?”
“白之一族季宁,见过小姐。”季宁微微躬身,报出自己的名字。
女孩儿转过身来,露出一张娇艳的稚嫩的脸,白皙的脸颊上晕染着阳光的红润。“你就是爹爹请来的读忆师么,太好了,我一直盼着你来。”她一边说话,一边朝他伸出手。
季宁伸手握住了她,小小的软软的手掌在他手心里不盈一握,她的个头也未长成,只到他的胸膛。他牵着她往一旁侍女摆好的藤椅前走去,看着她不断地踢到地上铺满了青石板的木棉花,蹦蹦跳跳得如同一只欢快的小花雀。
“小心些。”季宁忍不住提醒道。
“没关系,我习惯了。”水华笑嘻嘻地回答,任季宁把她牵到藤椅上坐好,“我看不见,只能摸一摸,踢一踢。”
季宁“嗯”了一声,没有答话,终于正视了一下面前女孩儿的眼睛。那原本是一双漂亮的眼睛,黑色的瞳仁中带着金属般的棕红光泽,正是玄之一族的标志。可惜从她毫无焦距的视线,任何人都看得出来这个女孩是个瞎子。
“所以啊,我觉得自己最适合做一个读忆师了。”水华坐在椅子上不安分地晃动着她的双腿,微笑着面对身旁的季宁,“听爹爹说你可以从一粒沙子里看到各种各样的东西,真了不起!师父,你教教我好不好?”
季宁放下茶盅看着她,女孩子的笑容干净得如同天上的白云,连无神的眼睛也连带着发出美丽的光芒。“读忆术需要的是天赋,”他淡淡地开口,“源于神赐。”
“可是盲人才最需要读忆术,要想不再困在无边的黑暗中,就可以让万物成为他们遨游四方的眼睛。”水华无邪地睁着她无光的大眼睛,狡黠地反问,“神既然那么慈悲,难道不会把天赋赐给最需要它的人么?”
听到这样聪明的答复,季宁的唇角微微牵起了笑容。好吧,就让他看看,神在剥夺了这个女孩子的视力后,赐予了她别的什么。
季宁到底在总督府留了下来,不是因为总督小姐于读忆之术有什么天分,是因为玄林答应他的一百金铢酬劳,换得他在总督府里陪伴水华三个月。
一百金铢是交城总督几乎两年的俸禄,足以用来打动那些私自出海的走私贩子。当季宁向玄林提出这个数目时,他看见玄林沉默了一下,这让一贯冷漠的读忆师心里生出些许歉疚,对于一向两袖清风的玄林而言,积蓄一百金铢并不是容易的事。
“我答应你,只要你能好好教我的女儿。”交城总督最终点了点头,神色中有他难得的黯然,“不过这笔钱我一时拿不出来,你且等我筹措一下。”
季宁知道玄林还有家眷住在伽蓝帝都,但他只带着这个眼盲的小女儿千里迢迢到交城赴任,可见对这个女儿有多么珍视。他不再多言,躬身退去。
“先生究竟长得什么样子?”还没走进后宅,季宁就听见了水华清脆的声音。
“先生啊,很年轻,也很好看。”另一个女孩子笑着回答,应该是水华的侍女四月。
“哪一种好看呢?”水华不满于侍女的回答,好奇地追问。
“就像……秋夜里的月光吧……”四月吃力地打着比方,“不耀眼,看上去冷冷的,淡淡的,可一切东西跟他一比,都没有他干净,干净得就像水晶雕出来的……”
季宁听她们背地里议论自己,心中微有不快,轻轻咳嗽了一声。
“呀,先生来了。”四月听见动静,连忙捡起手中的《六合书·地理志》,嗑嗑巴巴地念起来。斜眼看到季宁进来,四月连忙放下书,口中笑道:“先生可来了,再不来,我都快被这本书的生僻字折磨死了。”一边说,一边出去泡茶。
“师父,你什么时候开始教我读忆术呢?”季宁刚拿起那本书,就听见水华急不可待地问。于是他皱了皱眉头:“那要看你基础如何。”
“我原先也会一点的。”看不见对方表情的女孩兴冲冲从椅子上跳起就往内室跑,却不小心被门槛一绊跌倒在地。
“小姐,怎么了?”四月听见动静,赶紧丢下茶壶跑进来,却见水华已经笑嘻嘻地爬了起来:“没事。平时都走惯了的,刚才急着给师父拿东西,就忘了。”
“要拿什么,我帮你吧。”季宁看不过,走上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