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宇的才华常让我折服。丹青他是极在行的,曾一次他寥寥几笔,勾勒出水琪的脸,极其传神。
我是一个心高气傲的人,很少佩服什么人,以前只佩服我白手起家的那个老板,一个成功男人的典型。
或许只有比我更出色更骄傲的人才能震得住我。从心理学角度来讲,洛宇淡泊冷漠,是他比任何人都要骄傲,心比天高的缘故罢了。
夏天来临的时候,草木都郁郁葱葱起来。淫雨天气一连个把月,敲打在江南的心弦上。连绵的深深浅浅的绿色倒让我很舒心,因为它们象征着蓬勃葳蕤的生命力。
终于放晴,洛宇每年的例诊快到了,我们提早一个月出发去横县的落雨行府,沿途顺便视察楚泽王在各地的产业。
我这才深刻体会到楚泽王权势遮天,富甲天下的意义。
他拥有铁矿,煤矿,铜矿,银矿的开采权,而且控制兵器,钱币的铸造。发达的水系成为航道运输枢纽,唯一不足就是船只制造的技术没有掌握在自己手中。
长孙皇朝生产稻米的良田几乎集中在吴楚一带,于是粮食命脉操纵在楚王手中是理所当然的。生丝、茶叶、水果、矿石、白瓷等也是得天独厚独在楚地。
最致命的是盐业也被楚王牢牢抓在手中,生活不可一天没有盐。这项生活必需品的生产流水线全在楚地境内,外人半点染指不得,怪不得洛宇能把长孙熙文气得这么厉害。
我们悄悄达到落雨行府的时候,月落雪池他们已经等候多时了。主仆三人抱头痛哭一场,欢喜参忧。
穿着红衣绸裙的雪舞最不耐烦,冲上来抱住我的腰,仰脸献上一个灿烂的笑容,她居然成了一个壮实的小妞,圆脸像大红苹果一样,叽叽喳喳说嬷嬷的故事不如我讲的好听,她有多努力学习练剑等等。她伸出小手掌给我看,掌缘有一层薄薄的黄茧,那是长期握剑磨出来的。
一位素白衣袍,头带葛巾,长得斯文清秀的书生走上来,三十岁上下,温和带笑,领着几个人跪下,“草民木书简,参见楚泽王世子、安琴郡主千岁。”
洛宇下车正好走到我身旁,微笑,“书简,不必多礼。”
“木书简,木部?”
我挑挑眉,看向洛宇。
“书简是木部领主。专管商业这一部分,我让雪池跟着他。”洛宇说。
“雪池颇有天赋,学东西可快了。”木书简站起来,摇着一把纸扇,笑道。
雪池加入木部了?我暗自一惊,不敢动声色。
午时,洛宇照例要泡药浴,我不能跟去。
落雨行府根去年没多大两样,依然很多青翠欲滴的竹子,静静在某一隅布下深深浅浅的影子,幽寂而悄创,凄神寒骨。
月落帮我把雪池叫来。
我站在回廊下,正好面对一丛竹子,脚下是片片狭长枯黄的残叶。听雪池说他一年的情况。
夜以继日的背书,学习权谋之术,跟随木书简管理王府巨大的明的暗的生意。
开始只是简单的对帐目,跟着木书简巡查各商号,然后跟着下面一些管家去谈生意,慢慢摸爬滚打,接受了一部分产业。
现在他已经是楠京那一大片区域的主管了。并且已经定下来,今年九月就去参加秋试。
“你为什么要入楚泽王府的部,成为他们的人?”我垂着眼帘,淡淡问道。
“雪池别无选择…这是我自己的决定,与他人无关。”
风吹过,竹叶沙沙作响。
刚才在门口看到雪池那一刹,我愣住了,不由自主抿紧唇。
将近一年不见,他已经比我高了,印象中又黑又瘦的男孩蜕变成为英俊挺拔的少年,身板明显结实了许多。
抬眼看他的眼眸清透,那里面还有我的倒影,却已经隔了一层冷冽的东西,内敛,沉静,坚定,无波澜,不再是那个纯净憨厚的黑瘦小子,不再是那个容易脸红的羞涩少年。
微叹,“你想好了?以后的人生。”
雪池颤了颤眼皮,一绺发垂下在额间。
“我决定了。”
“不后悔?”
“不后悔。”
“原因。”
“我需要权力…和钱财…”
“…”
“乔姐姐,不要担心我,我打小就清楚这个世界有多复杂黑暗,这一年几乎所有时间我都用来为将来做准备。”
“木书简说你很有经商天赋,为什么不往这方面发展?”
“商业与政治斗争就一撇两清吗?我两方面都不会放弃。加入楚泽王府,是唯一的捷径。”
我淡淡一笑,捏紧素白的手帕,“雪池是个目标明确的人呢。”
他站在廊柱旁,腰板挺得直直的,普通的蓝色书生装穿出挺拔的气质,眼里依然波澜不惊。
他从来都是个将情绪隐藏很深的人。
“你就这么顶着楚泽王府幕僚的身份去秋试?”
雪池蓦地抬眸,看见我唇边明了一切的微微冷笑。
他只得说实话,“楠京城东林氏是普通的,开一家私塾教书。二少爷林雪池将于今年上京赶考。”
我感到一丝悲凉,在初夏的阳光里。
“真正的林二少爷呢?”
良久,雪池轻轻吐出两个字,“死了。”
一片青青竹叶恰好飘落在手帕上,我拈起它,放在眼前端详清晰的细脉络。
这只是波云诡谲的政治中最微小的一个真相,我却已经受不了了么?
轻叹一口气,我转身看着雪池,紧紧盯着他,“我最后问你一句,如果你还当我是姐姐的话,请说实话。你真的心甘情愿,做楚泽王的傀儡一生吗?”
雪池的眼瞳幽邃,一直看着我。他喜欢专注地看着人。略掀嘴唇。
“不。”
“好,只有不受别人控制,才算真正拥有权势,”我怔然道,心里竟然为此有点安慰。“我会帮你的。”
他欲言又止,“乔姐姐…我只想让自己有能力,可以保护想要保护的人…”
“谢谢你肯对我说心里话。”我莞尔,努力使自己的笑容自然一点。
我的心一揪一揪的。
因为某样美好的东西碎掉了,再也回不来。
启云月落端了刚煮好的莲子羹来,我让月落分一半给雪池雪舞。
月落用一只食盒装了一些,拉着雪池去找雪舞了。
我看见走远了的月落仰着脸跟雪池说话,满脸灿烂的笑容,大眼睛里也浮着点点阳光,完完全全是十五六岁小女儿的娇态。
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这一年,月落一直跟雪池一起。
我回头看看身旁的启云,“云,看见了吗?”
启云把目光从月落雪池身上收回,给我一个极其温柔的笑,轻声说,“看到了,年纪,相貌都相称。”
我坐在廊凳上,把头靠在启云的腰,半撒娇半疲乏的语气,“云,为什么一些东西要改变…我却无能为力,眼睁睁看着他们发生,甚至还要助一臂力。”
启云没有说话,轻轻拍我的背,用她独特的方式安慰我。
竹影婆娑,风过留痕。
她了解我,我需要的不是空洞的话语,我只是在她身上靠一靠,汲取亲情的安慰。
6.约定三生
随着病情的好转,洛宇开始忙起来,呆在书房的时间越来越长。
这天他从书房回来,满身疲倦,懒懒靠在榻上闭目养神,脸庞苍白近乎透明。
我终于忍不住,“你到底在忙什么,把体力透支成这样?”
他睁开眼睛,转头看我,轻轻地笑,“生气了?”
我坐着不说话,他气虚的声音和瘦削的身量,堵得我心口不知道多难受。
“悦儿,我不要紧的…”他伸手过来握着我,咳嗽起来。
我赶紧按他躺好,拉上被子,“你呀…”
他抓着我的手不让我离开。
“这几天我在处理皇上和洛阳王的事。洛阳王派暗使过来,想和楚泽王府合作,一同对付长孙熙文。”
我一愣,“你答应了洛阳王了吗?”
洛宇看我一眼,“和他合作,对楚泽王府来讲,利大于弊,长孙熙文的日子恐怕难过了。”
我低头叹一声,绞着手指,“这意味着楚泽王府会辅助洛阳王上台吗?洛宇,这天下江山,总要一个人来坐拥啊。”
洛宇捏我的手掌,他的手心还有点冰凉,“悦儿,你想说什么?”
我怔怔看着洛宇清俊完美的脸。
眼前浮现出另一张酷似之至的容颜,冷鸷犀利的眼睛,霸道逼人的气势,冷硬孤独的背影,带给我一丝丝心悸和慌乱…
我稳了稳心神。
“我的意思是,朝政稳定对百姓来说是一种福气。而且,我认为长孙熙文是一个好皇帝,让他来管理这个天下没有什么不好的。”
洛宇垂下眼睑,一根根清晰的黑睫毛投映在苍白肌肤上。
“我在乾清殿作近身女侍时感受到的。长孙熙文沉稳谨慎,心思缜密,手段强硬,这正是一个君王必备的。他批奏折常常熬到深夜,算得上宵衣旰食,朝乾夕惕,勤政为民,我偷看过他批的奏章,发现他对付朋党,治国吏民还是很有一套的。”
说完我觉得有些不妥,连忙加一句,“这是客观评价,不涉及个人感情。”
洛宇静静靠在床榻上,淡秀面容沉静无波,看不出在想什么,黑眸似笑非笑泛着清波。
他拉住我的手,把我搂进怀中,幽幽叹息,“悦儿,长孙熙文在一天,就绝对容不下我。”
“洛宇…你做了什么,让皇上这么恨你?”我迟疑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
他的气息吐在我的耳边,暖暖的,“长孙熙文么…”
我连忙道,“不方便的话就别说了。”
他叹息着摇摇头,“悦儿,你知道么,其实那晚你逃出乾清殿,长孙熙文不一会儿就受到消息了…”
我猛地抬头,盯紧他,“那为什么…”
“你还不明白么,他要的就是一个混乱的时机,一个七皇子叛逃的机会啊。”
我蓦地明白了,额头出了一层涔涔冷汗。
长孙熙文…果然够毒辣!他根本就是故意让洛阳王去钻,以便把洛阳王“错当不轨之徒”在混乱中“错杀”,用不着那么麻烦启用青龙假扮了。原来一切都是在他的掌握中。如果不是洛宇,那么…
我这才知道我自己有多天真。
“别想了…”洛宇出声打断我的思量,伸手盖住我睁得大大的眼睛,还有惊恐。
我闭上眼睛靠在他身上,轻轻抚摸他的胸口,“宇,楚泽王只是藩王,皇室的侧支,发展那么大的势力干什么?你可不可以告诉我,楚王真的有夺位之意吗?”
洛宇用指尖勾起我的下颚,墨黑瞳仁深深看着我,“如果有,你会怎么样呢?”
我颤颤睫毛,张开眸子,看见他平静幽深的眼眸里有朦胧的氤氲。
我专注地看他,“如果有,我不会怎么样,我在乎的只是你,不是楚泽王,也不是楚世子。你要夺天下吗?”
他略掀薄唇,“如果要呢?”
我轻轻拨开他的手指,摊开他的掌心,郑而重之从怀中掏出禁军兵符放到他手中,扯出一丝笑,“那这个给你吧。”
洛宇低头瞥一眼金灿灿的虎牌。
“它好像没有什么吸引力?”
他微微笑着,忽然低头勾住我脖子把嘴巴放在我唇上,带一点热切。
我摸索他的胸膛,温柔回应。
纠缠一会儿,他松开我的唇,转在额心落下一吻,“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