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黑夜听琴
太阳完全没入西山,整个天空是清澈的灰蓝色,笼罩亭台楼阁,楦庭长廊。
薄薄的灰暗,苍茫的暮霭,如沉沉钟鼓撞击大地,慢慢吞噬生锈的心脏。
“启云,我回来了——”我一溜烟小跑回自己的小院子。
今晚不用值班,准备度过又一个无所事事的夜晚。
才踏进东门,意外地发现院中多出一个素白衣衫,英俊魁梧的身影。
启云跪在地上,俯首叩拜。
当宫女几个月,慢慢适应了一些礼数。我走到启云身边,屈膝行礼,“乾清殿莫迟歌给大内总管白林大人请安,白林大人万福。”
白林点点头,“莫姑娘请起。”
我站直,顺便扶启云起来。
暗自纳闷,虽同服侍皇帝,我和小朱子熟络得多,平常并没有和这位大人过多打交道,况且他还戕害过启云,来我这破院子干吗?
白林不愧跟随长孙熙文多年,连个冷脸也学得有模有样,说话硬邦邦的。不过他的眼神沉沉的,没有长孙熙文的张扬尖锐。
“这是小朱子让我给莫姑娘送的。”他递个我一篮水果。
不想和他推脱,大方接过篮子,“有劳白大人,改日我亲自向朱公公道谢。”
白林深深看我,“嗯,我走了。”
我诧异地看他一眼。
“莫迟歌恭送大人。”
白林点点头,转身走向大门,带过一阵干净的味道。
天色愈黑,白林没有一点绣纹的素白衣服,佩长剑在腰,旋即消失在门外。
“奇怪,小朱子居然遣得动白林?”我摘下一颗葡萄,塞进启云嘴里。
“皇帝身边的人,有几个不奇怪的呢。”启云一点都不惊奇,轻轻说道,“小朱子对我们这么好,怕也有目的。”
“启云,有目的又怎么样呢?我们不也没有赤诚相待么?”我叹一口气,继续往嘴里塞葡萄。
小朱子隔三岔五送点水果,糕点什么的,白净的圆脸上总是挂着嘻嘻笑容。很招人喜欢的一个活宝。没有法子去讨厌他。
“天越来越冷——”
话说到一半,我突然瞥见启云手里捏着的东西,一下子愣住了。
不能置信,颤着手指,问,“启云!这个…纸鹤哪里来的?”
不可能!长孙皇朝不可能有人会折千纸鹤,除了我和洛宇!
启云被我吓住了,“下午打扫房间时在窗台上发现的。不知道是谁发那儿,我看着挺可爱别致,就随手拿来玩了。”
“给我…”
声音是颤抖的,手心是颤抖的。
我小心翼翼接过小小的纸鹤,拆开。
害怕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雪白的素笺,乌墨清亮,伴淡淡幽香,隽然风骨的小楷映入眼帘。
“泉眼无声惜细流,勿轻举妄动。悦儿,我一直在你身边。”
真的是他!我猛地将纸条按在胸前。
却按不住骤然加快的心跳。
泉眼无声惜细流,我只向他提过。
一直在我身边,连我欲有所动作也知道,故劝我勿轻举妄动么?
原来我没有被遗忘在深宫老院中。
那么,我的一举一动,也尽在他的情报中么?
一阵轻风撩起我的头发,我没有觉得很冷。心里被一些东西塞得满满的。
我将纸条仔仔细细重新叠成一只纸鹤,放在掌心细细观看。
唇角扬起来。
宇,你也如我想你一般想我么。
轻灵的千纸鹤伸展翅膀,纯洁如雪,承载无尽的相思和愁乱。
一只素手蓦地伸过来,抓走千纸鹤,运功一捏,瞬间化成烟灰粉末。
愕然惊怒抬头,看见启云笼罩寒冰的沉重表情。
“小姐,你知道的!周围起码潜伏了十个顶尖高手,日夜不休盯着你。”
我悻然低头,撅撅嘴,无法为自己一时高兴忘情辩驳,一刻疏忽后果严重。
我只得恹恹吃了晚饭,披一件棉袄到长廊凳子上发呆,无精打采。
放纵自己陷入遐思中。凄婉又迷茫。甚至有一点点的颓废。
天全黑了,气温下降,丝丝寒气渗进衣领和袖口。捂紧棉袄也无济于事。依然能感觉到凛冽北风,呵气成冰。
启云见状,又要劝我。“小姐——”
“启云,拿琴出来吧,今儿想弹个曲。”打断她。
凄清长夜孤立无援,深宫中多少韶华逝去,仅有相依为命的姐妹,却相顾无言。
这是怎样的悲凉。
想起紫薇为认生父忍辱负重在高高宫墙内自弹自唱。
凭记忆拨弦,缓舒旋律,悠扬流畅,时隐时迸。极云霄之飘渺,委婉飘柔。寒夜中曲思渐缠。
“山也迢迢,水也迢迢,山水迢迢路遥遥。
盼过昨宵,又盼今朝。
盼来盼去魂也消。
梦也渺渺,人也渺渺。
天若有情天亦老。
歌不成歌,调不成调。
风雨潇潇愁多少,
愁多少…”(注①)
一曲毕,恍如若梦,沉思漂浮,望着一树雪花发愣。
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将来会怎么样,来到这里莫名其妙的时空,陷入莫名其妙的漩涡,整天就被人禁闭,好像这样的日子没什么前途。
连想做点什么,都能被远在天边的楚泽王世子得知,劝告我不要轻举妄动。
哼,还能做什么呢,都被你知道了。
大概长孙熙文也在等着看我笑话吧。或许,看着我苦苦挣扎,是他们的一种乐趣?
“咳…”
“奴婢启云叩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启云的声音闪过一丝惊慌。
我转身对上一张阴沉的脸。
微掀唇,一个“宇”字终吞没唇齿间,我盈盈下跪,不轻不重喊道:“奴婢莫迟歌给皇上请安。”
我有些厌烦。这般没有月亮的晚上,我只想独自呆在一隅,静静思量心中的人。
不希望有人打扰,更不希望提心吊胆防暗箭。
灼灼如利剑的目光直逼心底,“都起来吧,启云你下去。”
我利索站起身,垂首望着脚尖,不敢与启云有眼光的接触,怕被近在咫尺的深沉之人察觉端倪。
黑沉沉的长廊上只剩我与他,几盏灯笼在风中摇曳,嘎吱作响。
皇帝上下打量我,“莫迟歌,琴弹得不怎么样,歌唱得还甜。”
安静站在琴边,不咸不淡,“皇上英明,莫迟歌除了嗓子不错,其余一无是处。”
皇帝不理会,径直一挥裘炮,在长廊栏杆上坐下,“再来一曲同样意蕴的吧。”
“好。”淡淡应允。
天子开金口要求,除了说好,还有什么选择呢。况且在别人眼里,能为皇帝献艺,是多么荣幸的事。
香港已故著名作曲家黄霑的《觞》,缓缓流淌在暗夜里。(注②)
一直很喜欢这曲子。
第一次听到它,是电视剧《倩女幽魂》的大结局。命运多舛、七生七世守诅咒、相爱不能厮守的七世怨侣,被两极箭穿心而过,一刹那红烛亮起,囍字高挂,纠缠七世的诅咒终于结束。下一辈子,平平凡凡做人,忘却前尘往事。
《觞》适时响起,令我泪流满面。
感伤的旋律,柔柔轻拨。
魂牵梦绕的那个人,已深陷积雪,身心不堪。回首已沧荑,却不曾悔怨。为你,苦难劫数诅咒都甘之如饴。
长孙熙文倚柱静默,眸子敛去锋利棱角,沉沉如渊。他掏出一支玉萧,横置唇边,修长玉指轻拿,倚曲而和之,袅袅绞缠,低沉醇厚衬托透亮幽清琴音。
他配得真好。乐感也很好。
无半点星光,黑夜沉沉,浓重的哀伤超脱牢笼挣破桎梏,不是肆意的宣泄,只在含蓄中流露压抑郁闷的气息。
曲毕。
一时犹浸在意境中不能自拔。
不知过了多久,皇帝一声冷嘲打破静止,“曲调优雅娴幽,可惜琴技不佳。不过这神韵是错不了的。”
静静坐了一会儿,方才回答:“有神韵即可,何必拘泥于形式。”
稍抬凤眸,掠起长长的睫毛看他。
尽管对此人没什么好感。不得不承认他长得很好,没有洛宇的飘逸灵隽,却多了份硬朗挺拔。
撇见他一袭华美的炮,暗沉的藏蓝色轻裘,鸦黑丝线压边的云纹。永远没有散发、整整齐齐的乌丝,披拂及腰。卓然挺拔的背影环绕不可一世的高贵霸气,却好似高处不胜寒。
居然带了一丝倦意。
“莫迟歌,你的曲你的歌,朕从来没听过。”他没有回头,仰望空落落的天空。
有那么一点点寂寞的凄凉。
“赏过便好,执着来处做什么呢?又或者,当成我…奴婢胡乱编弹好了。”
“你弹这首曲子,为了消遣时间么。”
“是的,是的。”
“每天你都这么消磨时间么?”
“那还能怎么样?如果可以的话,我更希望可以到草原上策马奔腾,在戈壁滩上骑骆驼,游西湖荡画舫,攀登泰山观看日出,南方的海神庙看浪涛拍岸…这些个消磨时间倒不错。”
“我有时候也会这么想呢。爬上一棵树上静静看月光,慢慢等待,直到青涩的果子,转为艳红。什么事都没有。”
“是啊,作皇帝真是累,给我才不稀罕,整天看那些无聊的奏章,议事,唔…我喜欢看的是奇闻逸事,或者动人的爱情故事。然后清闲的做些好吃的,依偎在爱人身旁,聊天,和他一起慢慢变老,多好。”
“你真会享受…”
我懒懒笑起来。
跟他有一搭没一搭的。倦怠,因为我心里想着的是另一个人。
有一点点狡猾,恶作剧的感觉。这都是我看散文时的句子,偷来给博学古今的皇帝秀一秀,呵呵。
没有再说话,两人便在黑暗中悄悄坐着。
看不见彼此的表情。
却能分享心情。
我能听到他平缓的呼吸声。
深思恍惚,仿佛月亮上传来《觞》,再次让人沦陷在破碎的哀伤支离中。
宇,如果是你陪伴,多好…
直至霜冷月华上中天。
“皇上,你跟宇世子长得怎么那么像啊…”
长孙熙文陡然身形一晃,鹰隼般疾迅刹那掠至身旁,将我提起来。
“莫迟歌!”熠熠双眸如同猎豹,透明的狠绝犀利,“不要在我面前提起那个人,我告诉你,长孙皇朝,有我没他,有他没我!”
我看到他眼中深深的恨,赤裸裸的恨,青筋暴起。
“你…为什么这么恨他?”我愣愣问,很是吃惊。
恨?洛宇这么一个淡远隽秀的人,为什么会有人如此恨他?
我不明白。
“你不需要知道。你要知道的是,今晚所奏之曲,朕不希望第三人听见。”
霸道强大的男子气息猛然攫夺身周的空气,他的怀抱炙热如火炉,眼神却传递冰冷的警告,激得冷汗微出。
帝王软弱受伤的一面,永远都不愿被任何人窥见,更何况我一个漩涡中心的危险人物。
才那么一刹,他已收回刚才的寂寞。
勉力稳住心中惊慌,试图挣脱他的钳制,“我知道…我不会说的…你放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