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不丁的,脸颊被阎煌揪了一下。
君微吃痛,抬眼看他,却见那双狭长的眸子里闪烁着若有似无的怜惜,可嘴边却带着促狭的笑,“愁眉苦脸的做什么?等事了了,我带你去城中最好的酒楼,点一桌好菜——放心,这次本少爷请,不记你账。”
“蚤多不痒,债多不愁……”君微口齿不清地说,“还是记上吧。”
阎煌没松手,看着她软乎乎的小脸被揪得微红,终于有了活气,心里稍稍舒服了些,“记上又有何用,你反正也没钱还,左不过以身抵债。”
君微一愣,突然想到,她原先是指望找到先生,向先生讨钱来还债的。
现如今,再没有先生能指望了。
原本就泛红的眼眶,温热袭来,泪如雨下。
这下轮到阎煌慌了,以为是自己下手不知轻重,弄疼了小姑娘,顿时松手,以手背贴着她的面颊,“弄疼了?”
君微拼命睁大眼睛,可眼泪还是扑簌簌往下掉,“我们……我们一定要阻止先生,好不好?”
她不能让先生再错下去。
那样,她就真的没有先生了。
“好。”阎煌揩着她的泪,温柔地许诺,“我帮你。”
这一仗,小妖怪能找出引子,不战而胜固然最好。
若是找不到,硬碰硬地战一场,他也势必得护她周全——当初他无力护母,如今绝不会再重蹈覆辙了。
君微一抹眼泪,咬牙道:“好。”眼眸明亮,似是下了什么决心。
“有法子了?”
“在书上瞧见过,没试过,死马当作活马医,行不行?”
阎煌颔首,“行。”
她是真不知道,无论她说什么,他都只一个字“行”,天塌下来,最多由他顶着。
说做就做,君微原地盘膝落坐,双手捻诀置于胸前,两眼紧闭,运起气来,不多时莹润的光泽便从她的身体里浮上半空——那是她的灵体。
灵体比肉身的视力宽泛,目之所及完全由灵力修为决定,修为高深之人,寸步不移也能观尽天下事,君微自然是没有那能耐,不过是能将着王宫的方寸之地看得更清楚罢了。
正因如此,她才看见了勤政殿殿门外,身穿锦袍的男人。
是苏印。
他负手在身后,遥遥看向她所在的方向想——然而以两人之间的实际距离,以他肉眼凡胎,理应根本看不见君微。
一代名将,一位帝王。
此刻孤零零地沐在星辉月色之下,像极了他的自称,寡人。
此时已是月上中天,本如明镜照人,突然间乌云蔽月,寸辉不剩,遥遥的,传来了隆隆战鼓声,透过长庆城外的密林,一点点传回王都。
阎煌凭栏看去,眉头紧锁。
宋宋所带的兵马已经与麓林大军交锋了——从人数上说,宋宋拦得了一时,拦不了一夜,很快大军就会压境,与魏康的禁军交手,而一旦禁军失手,这象征着大沣王权的王都也就不复存在了。
事实上,阎煌原本并不在乎。
天下本就不姓苏。
他也不姓苏。
天下归谁,姓什么,与他何干?
可如今,他看了眼为了找出引子而拼尽全力的小妖怪,收紧了手指。
他或许不爱这中原这片土地,但他爱这片土地上的……人。
“微微,你且继续搜寻,若有消息,我会知道。”阎煌手扶着栏杆,对浮于半空的君微说,“但你记得一件事,无论发生了什么,等我来。”
灵体状态的君微不解,“你要去哪?若是我找到引子了,要怎么才能告诉你?”
时间紧迫,她若找到了,就得立刻把身为引子的那个人带出法阵——也就是送出长庆城,这事儿她自己是肯定办不到的,定然要大狐狸帮忙。
阎煌俯身,手指碰触到她的前襟。
尽管灵体不在肉身之类,君微还是免不了紧张了一下,“你——”
只见长指挑开了她的衣襟,勾出一根红线,红线之下坠着阎煌早就赠予她的那块玉坠。
“你可知这是什么?”
“玉……你给我的玉佩。”
阎煌眼微眯,长指贴在微凉的玉面上,轻笑道,“是我的命。”
君微微愕然,却见他又将玉佩放回了她的衣襟内,抬眼与她对视,“只要它在你身上,我便知你周遭的所有,所以你不要怕……微微,我在你身边,永远。”
不待君微再作反应,阎煌已经一手握着栏杆,长腿一翻,跃了下去。
无光的夜色里,灯笼的光影黯淡,他修长的身影很快就绝尘而去。
君微逼着自己将注意力从大狐狸身上收回来——当务之急,是把那个人给找出来,带出去!才能免于殊死一战……
*** ***
诚如阎煌所料,宋宋所带的兵马只拦住了地面的麓林大军,可是羽人之所以是羽族,正因身后有翅,能飞千里,他们的奔袭之能远超人类和鲛人。
更多的羽人,直接越过战场,向着长庆王城飞掠而去。
所经之处,遮云蔽日,长庆百里山河尽数被阴云笼罩。
翼人战士手持长戟,如从天而降的天兵,杀得王都内外的守军措手不及,顷刻间血染山河。
魏康是征战沙场百余年的大将,之前也曾与翼人流寇交过手,自然知晓对方的厉害,一遍应对面前的敌人,一边指挥着下属登上城楼,用火炮攻击。
“太慢!”风烟波一声娇喝,跨上马背,手中长剑挑起一旁士兵手中的手雷,扔入半空。
原本还秉持着不杀的原则的獙老见状,眉毛鼻子都皱了起来,喃喃道:“人心不古,人心不古啊……”嘴里虽这么说,却是巴巴地抱了几只未拉绳的手雷,给那没点淑女样的疯丫头递了过去。
纵然风烟波能以一敌十,到底还是羽人从高空的攻击更占优势。
眼看着,禁军节节败退,伤亡惨重,就连魏康自己的手臂也负了伤,却仍旧抵抗在最前沿。
风烟波咬牙,“若能站得比他们更高便好了。”
獙老闻言,蹙眉道:“这有何难。”
说完,他身形一晃,等风烟波再看清楚,眼前老气横秋的少年郎已然变成狐面鹰翼的神兽獙獙,一双狐眼皎皎如月色,口吐人言,“上来啊,混丫头。”
风烟波也不迟疑,翻身下马,跃上獙獙的后背。
神兽张开双翼,竟比两三个翼人的翅膀加起来更大,瞬间腾入半空,落下一片阴翳,惊得众翼人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风烟波一声红色战衣,左右手各持一剑,有高空顺劈而下——攻势之凌厉,连獙老都没忍住,吐了一口恶气,“看不出来,丫头还有点本事。”
“那是你在山里待久了,孤陋寡闻!”风烟波一边手起剑落,一边说。
“看来,老夫是该多出来走走了。”獙老一个旋身,重新将她带上半空。
就在这时候,一圈黑影冲破云端,瞬间将他二人包围了起来。
是一群翼人!
饶是风烟波本事再大,双拳难敌四掌,也是捉襟见肘,不由蹙起细眉。
獙老哑声,“丫头不用怕,老夫还没死呢。”
“我还没沦落到要靠老头子救命——”风烟波双剑戒备。
纵然两人嘴上不饶人,当包围圈越发缩小,羽人的长戟如刺,挑破了风烟波身上的战袍,血染红了獙獙雪白的羽翼。
“丫头……”
“少废话,”风烟波啐了一口血,横剑胸前,“老娘就算死在这儿,也不会放这群鸟人进城!这是我答应澜恭的事!”
“澜恭?”獙老一怔。
翼人的长戟再度刺来——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凝光穿破夜空,带着不尽的凌厉接连穿透了几个羽人的身体。
羽人坠落,风烟波猝然回头,便看见长庆城头,一个穿着黑色暗锦的男人正左手引弓,右手凝气,斜飞入鬓的剑眉之下狭长双眸冷锐。
又是一箭。
刺破长空。
“阎郎!”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宝贝们的支持,总算入v了,还被锁了……我……
☆、残月
寂月当空,满鼻血腥之气, 厮杀声骤停, 众人的视线聚向城墙。
呼啸的风吹起阎煌高高束起的黑发, 他抬臂引弓,凝着金光的精钢箭矢再度破空而去——
翼族大军最后方正在击鼓鸣金的兵士被正中左胸,当下立毙。
一度完全倾向羽人的战局,几乎在转瞬之间发生了逆转。
獙老驮着风烟波,撑开巨大的羽翼, 盘旋在城楼之畔,一双金色的瞳孔盯着满脸肃杀之气的男人,“我家小君君呢?”
阎煌目不斜视,又搭上一支箭, 将正与魏康缠斗的羽人一箭穿胸, “还在找引信之人。”
魏康抬头, 满脸血污,眼神却是坚毅, 只朝阎煌一颔首, 便又提剑杀向下一个羽人。
獙老自语,“竟还没找到吗?”
“什么引信?”风烟波不懂这些,只晓得不能放过哪怕一个羽人入内, 这是她对澜恭的承诺,于是撕下一片裙摆,随手将伤处扎起,顺势拍了拍獙老的脖子, “走了,古董。”
獙老说什么也自持老前辈,哪儿被人这么戏谑过,还拍他脖子?!当他是马还是驴儿呢!
“浑丫头,怎么跟老夫说话呢!”嘴上虽是恼着,身子却不加迟疑,侧翼一斜,就驮着风烟波飞掠向下去了。
风烟波双剑刺向左右,一双媚眼凝着杀气,“左边!”
神兽巨翅一扇,拍飞了一个偷袭的羽人,不待对方爬起身,风烟波的剑已经将他洞穿。
配合得天|衣无缝。
凝光的箭矢接连不断从城墙高处破空袭来,翼族察觉不妙,很快集结了一小支特攻队,朝阎煌攻去。
翼人来势汹汹,有如巨浪滔天,带来一片黑影。
单手持弓的阎煌长眸一眯,右手捻诀快速结成法阵,手速之快,灵气之盛,叫羽人们措手不及,劈头盖脸撞上了屏障。
他冷哼一声,连看也懒得多看对方,重新拔出箭矢,拉满了弓,神态之镇定,全不似身处炼狱沙场。
长庆城里的百姓原本早已逃生了大半,剩下的老弱病残也都听从官家的话,关门闭户,直到此时,才渐渐有人开了窗,探头张望。
街头巷尾有人隔空喊着话。
“城头那个,是谁?”
“是太子殿下!”
“太子不是素来不管我们死活的吗?”
“这说的什么话!若没有殿下,现在你我早就是鸟人刀下亡魂了!”
“就是!虎父无犬子,何况是陛下这般英明神武的真龙,既然立殿下为储,自然有他的道理!”
“走!去助殿下一臂之力!”
“好!走……”
不多时,已空空如也大半夜的长庆街头,突然火把之光交错,年迈的老人推着板车从城中往城墙运送弹药,不舍弃城的年轻人则直接套上盔甲,冲进了战场。
一时间,情势逆转。
羽人亦知晓大势已去,却并无退兵的意思,仍旧负隅顽抗。
“他们这是要拼到鱼死网破?”风烟波甩了甩手中的剑,扬声对阎煌说。
一道光护住了被羽人偷袭的老人,阎煌收回视线,正要回答风烟波的话,却猝然变了脸色,顾不上再多说半个字,提步就从数丈高的城墙飞身掠下——
******
君微的额头上挂着汗,她的灵体脱离肉身已经太久了,久到彼此之间微薄的联系几乎要断开。
真要是断开了,就跟灵魂出窍没两样,肉身便彻底废了。
她心里清楚,可还是强撑着,说什么也不愿放弃最后一丁点希望。
余光里,她能看到宫门外,大狐狸与所有人的浴血奋战,他们尚且在战,她又怎么能放弃?
电光火石之间,她只觉得神魂被什么猛地一撞——
君微猛地收回视线,看向勤政殿。
糟了!她瞬间将灵体归了位,也顾不上自己那三脚猫的功夫,提气就从高高的瞭望塔楼上跃了下来。
落地的时候十分狼狈。
抬起沾满泥土的双手,也顾不上磨破了的皮肤,君微就提起裙摆拼命地朝勤政殿的方向飞奔。
早知道,从前在琅山的时候就不该偷懒,把用来看闲书的工夫拿来练习练习拳脚,如今也不至于如此不堪。
一路无人。
沣宫之中,长廊蜿蜒,曲曲折折……来的时候是阎煌抱着她飞檐走壁,如今她自己奔走,一时竟在偌大宫殿中迷了方向。
鼻翼沁出了汗,她看向遥遥的月,几乎绝望。
就在这时,身边传来年轻女子的声音,“……你这是要去哪里?”
君微回头,才发现那是个年轻的宫女,灯笼的火花照映着她柔美的面庞,眼底虽然带着惶恐,面色却还强自镇定着。
这般光景之下,竟还有如此年轻的宫人不曾逃离……
“勤政殿,”君微喘息着,双手撑在腿上,“我要去勤政殿,请问往哪儿走?”
宫女指了方向,又问她:“你为何还留在宫里?不知道如今这里危险吗?快从南边出宫逃命去吧。”
显然她并不知道君微是谁。
君微也没时间同她解释,喘了口气顺着她指的方向跑去,又顿住了,回头大声叮嘱,“你快些离开这里,离勤政殿越远越好!”
说完,她也无暇再和对方多话,就一刻不停地向前跑去,直到,她看见了一道白影。
那是个人。
但是他的速度实在太快,以至于看起来近乎一道光。
而白影所经之处,是不见血色的杀|戮。
“先生!!!”君微厉声呼喊。
然而还是晚了。
从她看见的第一具尸体,到通往勤政殿的长廊里,每隔一段距离,就有宫人倒在地上。
他们的身体还温热,他们的眼睛里甚至连恐惧都还没来及浮现,可已没了呼吸。
只剩下额头眉心的一点殷红。
君微艰难地从遍地尸骨中冲入勤政殿,她甚至没有察觉到,在跨入殿门的那一瞬,自己已经闯入了一个结界。
结界外,是血腥与杀戮。
结界里,是只有烛火摇曳的清冷宫殿,和与她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两个男人。
“先生!”君微踉跄着闯入殿内。
她的脸上挂着汗,沾了泥土的手抹过汗,所以弄得一张小脸都花了,眼底全是惊惧与绝望,衣裙下摆还染上了暗色的血渍。
原本背对着她的夙天纵缓缓转身,一张清尘绝俗的脸上划过浅浅的不悦,“弄得这般狼狈,成何体统?”
语气何其平淡,又何其熟悉。
就像,过去无数次她在琅山上疯玩,被先生抓了包,他都会这样轻声漫语的数落她两句,但绝不会真的苛责。
所以君微最怕的人是先生,最不怕的人也是先生——因为知道他不舍得当真伤害自己。
可那是曾经。
现如今,她竟然不由自主地微微发颤,因为在她身后是……血染的宫廷,数不清的生灵在须臾之间成了亡魂,而这一切都是眼前这个宛如谪仙的男人所犯下的杀孽。
叫人如何不怕。
“……她,”龙椅之上,端坐的苏印徐徐开口,“是常曦。”
不是问句,是肯定的语气。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那双与阎煌有三分相似的眸子死死地锁着君微。
大殿空旷。
他的声音甚至带着些微回音,更显苍老和寂寥。
听得君微心里酸涩,却也明白这感情并非来源于爱慕……或许是她曾求而不得的亲情,常曦曾拥有过的、承欢膝下,无拘无束的依恋。
夙天纵仿佛并没有听见沣帝的话,他的眼里始终只有闯入大殿的小姑娘。
他缓缓走向君微,白色的衣衫单薄,甚至并没有沾染上半点血污,轻柔地随着他的步幅而摆动,与君微记忆中,每一次他久出而归突然出现的时候一样,出尘脱俗。
夙天纵停在君微面前的时候,她还在因为奔跑而喘息不止。
“你这身子,仍旧是弱了点。”
“……先生,”君微抚着胸口,哀哀地看着他,“收手吧,君微求你……已经够了,死了那么多无辜的人,这皇宫、这天下若真成了空城、亡国,先生你要来又有何用?”
夙天纵王若未闻,抬手,拿开了被汗水黏在她脸上的发丝,“我记得,嘱咐过你回琅山等我。微微,你怎的不听话?”
语声那么温柔,可手指却是冰凉的,触碰之处好似被蛇尾扫过,令人毛骨悚然。
“放开她!”苏印怒喝。
夙天纵连眉眼都没有动一下,手指就势下移,托起了君微娇俏的下巴,“微微,我在想……是不是这百年来,我对你太过于纵容了,所以你才会不听先生的话。”
指下着力,君微感觉到骨骼受到压迫的疼痛,不由呻|吟了半声,又生生忍住。
“不是最怕疼么?”夙天纵又将她下巴抬起了些许,温润的眸子不带半点感情地看着她,“怎的不哭着求饶?”
“我求你,”君微被捏着下巴,声音有些变形,“求你放过苏将军,放过这长庆的数万无辜百姓——”
夙天纵轻笑,“无辜?微微,我的傻姑娘,这长庆城谁人不知道他苏印是谋朝篡位的逆臣贼子,百年来却对他俯首称臣,做低伏小……无辜吗?我看一点也不无辜,所有人,全都是帮凶。”
“东宫走水,先帝驾崩,慕容氏再没有继承之人……苏将军也不过是临危受命——”君微的话尚未说完,下颌处便传来剧烈的疼痛,顿时声不成声了。
夙天纵捏着小姑娘的下巴,古井无波的眼底总算起了一丝波澜,正要开口,就听身后传来异动。
他眉眼一凛,左臂广袖一扬,一道光宛如利刃,径直穿向正拔剑刺来的苏印。
人都说,世间不许美人迟暮,英雄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