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色匆匆的宫人被马所惊,见是大统领的马,纷纷让开道来。
一路畅行无阻。
待得马停在勤政殿门外,阎煌翻身下马,双手要接君微。
她坐于马上,杏仁眼里波光潋滟,“你……当真是太子?”
“我是谁,你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清楚。”
是被放逐穹隆,拖着生母灵柩孤苦无依的半妖少年。
是威震西荒,叫无数妖魔闻风丧胆的魔族尊主。
是逍遥度日,以逗弄小妖怪为乐的浪荡公子哥。
他所有的秘密都已经摊开在她的面前,世界之大,再没有第二个人比君微更了解他的过往。
“我以为,你和苏将军再也没有见过。”君微艰涩地吐出苏印的名字。
她没有管苏印叫沣帝陛下,而是叫苏将军。
这个略显奇怪的称呼,立刻被阎煌察觉,他不由睇着小姑娘的眼睛,“微微,你是不是有什么要对我说?进这个宫殿之前,你还可以后悔。”
他以为,小妖怪是在犹豫是否真的要站在先生的对立面。
谁又能明白,此刻君微心中的惶恐——她本以为苏印百年前就已经抛弃了大狐狸母子,所以虽说是父子,可也与陌生人无异,完全没想到他竟会立阎煌为储。若真若此,往后,大狐狸是迟早是要回到这王宫来的。
躲不过,要与苏将军面对面。
面对,那段她本已完全忘记的过往。
“微微。”阎煌握住她的手,才发现冰凉,“你在害怕?”
君微摇摇头,扶着他的胳膊跳下马来,站在他面前,“这阵我是一定要破的,阻止先生犯下不可挽回的错是我的责任……可是大狐狸,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等着杀阵破了,我们就离开长庆,离开皇宫,再也不回来了。”
这个要求听其实很奇怪,她刚刚知道了他的储君身份,明知他迟早是要回来继位的,却如此要求,这与君微平素的乖巧懂事相差甚远。
不会是无缘无故的。
阎煌何等玲珑心思,立刻有所察觉,“你想躲谁?魏康?还是——”
君微连忙打断他,“我没有躲谁!我只是,不喜欢皇宫。”
若是在皇宫中“死”过一遍,任谁也不可能喜欢。
“好,”阎煌应允,“待这次过去,我便带你离开,我们可以去景都,刚好风烟波也要回去重建鲛国。”
“真的?”他答应得那么爽快,仿佛王位不过是随手可弃的一块糖。
“这国是他们的,不是我的,我回来不过是因为娘亲的墓在此,我不想她被人惊扰。”阎煌淡道,“皇帝还在盛年,再生一个继承人又有何难?”
君微一时竟无言以对。
难道立大狐狸为储,只是因为他是唯一的子嗣?
阎煌问:“没别的了?”
君微摇头。
阎煌垂睫,将她的手放入掌心,“记着,万事有我。”
两人相携踏上台阶,令人意外的是,偌大勤政殿上竟然连一侍从也没有。
两旁的烛火摇曳,将他二人的影子并肩拉长。
香炉中袅袅升起的烟雾,勉强让大殿中有了一丝活泛。
高处龙椅上,宽袍大袖的男人正在伏案疾书。
他没有戴珠冠,露出绾起的灰发,听见阎煌他们的脚步才抬起头,面容虽有岁月的沧桑,却还能依稀看得出年轻时候的丰神俊朗和征战沙场留下的风霜痕迹。
“回来了。”沣帝苏印开口,声音沉稳,口吻稀松平常,就像是个普通父亲看见儿子日常归来,随口的一句问话。
阎煌与君微并肩站在殿前,均是白衣胜雪。
苏印目光从阎煌移到君微的瞬间,毛笔从指间脱落,宣纸之上顿时一片墨渍渲染开来。
作者有话要说:大狐狸:万事有我。
微微:你爹想我给你当后妈这事你知道吗?
大狐狸:不碍事,我连爹都没打算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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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今天突然涨了好几十收?发生了什么……如果有新来的小天使告诉我,你们打哪儿发现这故事的?不然我慌╯□╰
☆、将军
苏印猝然起身,衣袍带翻了搭在砚台上的笔, 滚落在地。
他也不管不顾, 急匆匆地连着下了三级台阶, 向君微和阎煌走来,可是没走几步,又顿住了。
灯火摇曳,光影在君微脸上变换。
记忆深处那个纵马穹隆山的明艳少女,仿佛跨越百年重新走到他面前, 与眼前的白衣少女相重叠。
“常,曦?是你吗,常曦……”苏印语声沙哑,抬起手, 指尖离君微不过一掌距离。
阎煌倏然拉过君微, 将她挡在身后, 眼神一凛,“她不是, 常曦已经死了, 就死在这个皇宫里。”
这句话像一把锋利的匕首,刺穿了幻象。
苏印的手僵在原处,手指慢慢收紧, 最终藏进袖笼里,良久,他终于再度开口,“是啊……还是寡人亲手殓葬的, 是寡人……失态了。”
那一瞬,这位曾戎马半生的帝王脸上有掩饰不去的哀戚。
君微心有如被针扎了一下,刺痛。
她明明只在常曦的梦里见过年轻时的苏印一次,自然不该有什么感情,所以这痛并不来源于她,而是,源于常曦。
意识到这一点,君微才终于认清了自己和常曦之间的关系,没有办法再把那个关于大婚之夜的梦完全当作一个梦。
她不愿接近苏印,所以攥着阎煌的衣袖,躲在他身后。
苏印再开口,已然不复先前的失态,隐隐透着帝王的威仪,“你是何人?”
自然是在问君微。
阎煌替她答,“友人。”
“友人,”苏印的目光未曾从小姑娘脸上离开,“姓甚名谁,何方人士?家中……可还有亲眷?”
很显然,苏印对君微的身份仍旧存疑。
阎煌心中莫名忐忑,这份不安让他情绪焦灼起来,“如今近有方士伺机而动,远有麓林随时来犯,这种时候陛下还有雅兴追究这些细枝末节,当真是沉得住气。”
一番冷嘲热讽,换做旁人,早该被拖下去问责了。
可沣帝却好似早习惯他如此,负手返回身,缓缓向龙椅踱去,“此阵尚无人能破,故寡人已命洞开城门,百姓可自行离开,包括宫中女眷,侍卫也去留随意。”
难怪,一路进宫遇见不少宫人,而这勤政殿内竟无一人侍奉。
君微的手悄悄松开些许——这苏将军倒并非不通情理的君王,宁是独守宫城,也没打算拖人陪葬。
“你为何不走?”阎煌冷声问。
苏印已然走回王座,站在殿堂至高处。
从那里,可以穿过勤政殿的殿门,洞察整个皇宫主轴的一切。
“寡人不走,是因为设阵之人要的,是寡人一人而已。”
苏印当然知道。当初他是如何登上的帝位,就算现如今世上已无人知情,他自己心里总是清楚的。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这百年来,他始终处在伯仁因我而死的痛苦之中,等待着终将付出代价的这天。
长庆城中的这盘棋,持子之人花了六十年布局,而苏印就花了六十年试图弥补自己曾犯下的罪。
然而。终究,于事无补。
“且不谈寡人,”苏印落座于案后,看向从阎煌身后露出一双明亮眸子的少女,“你素不喜入宫,这节骨眼上跑回来做什么……还,带着友人。乘着还来及,速速离去越远越好,等尘埃落定,愿不愿意回来,由你。”
最后这一句,俨然已带着无能为力的颓唐。
阎煌勾唇,“娘亲长眠于此,就凭这一点,我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它被铁骑践踏。”
总之,跟他这个生父无关。
苏印也不纠结于此,又问君微,“那姑娘又是为何而来?”
被皇帝点名问话,君微总不好再躲,只好从阎煌身后站了出来,“……长庆城里布下的杀阵并非无计可解,只要在发动阵法之前,将‘引子’带出阵眼即可。”
她说话的时候,苏印的眼神没有一刻移开。
就连阎煌也觉得,他的目光似乎穿过君微在看另一个人。
是……那个与小妖怪极像的常曦公主吧。
阎煌咬紧后槽牙,忍了又忍,才没有立刻带着君微转身离开。
待君微说完,苏印等了片刻,方才重新开口,“你与那人,是什么关系?”
君微诧异。
听他这话的意思,竟是知道布阵之人的身份?先生的存在,夙天纵就是慕容鲲的事,莫非苏印心中清楚……
见她不说话,苏印拾起先前滚落的笔,沾了沾墨,“慕容鲲修道百年,他的肉身与普通人怎会一样。”
即便烧成了焦尸,又如何瞒得过苏印。
君微完全没有想到,沣帝从始至终都知道亡国储君尚在人世!
苏印低头,在纸上慢慢写着什么,并不再看她。
君微回头,看了阎煌一眼。
他回个眼神给她。
“……他是我家先生,”君微终究没有和盘托出,“我是琅山仙草修成的妖,是先生养我长大,教我成人。”
苏印终于抬眸,眼底有恍然明了,“他竟……”按常曦的容貌亲手雕琢了小妖怪。
君微不敢回看他,生怕露了端倪。
“他,”苏印苦笑,“倒是将你教得很好。”
无人应答。
直到阎煌打破沉默,“事不宜迟。我带她把‘引子’给找出来。”
苏印深深地看了儿子一眼,颔首。
阎煌牵起君微的手,刚往殿门口走了几步,就听见身后沣帝略显苍老的声音,问:“你的友人,她叫什么名字?”
君微本以为大狐狸不会回答,没想到他竟头也没回地吐出两个字来,“君微。”
说罢,拉着她的手飞快地离开了勤政殿。
殿内再度陷入极度的寂静之中,烛火被夜风吹得摇摇曳曳,照亮了苏印面前的那方纸。
被墨水印染的纸上,赫然写满了同一个名字。
常曦。
*** ***
君微被阎煌牵着,一口气走出老远才停下。
他回头,长眸幽暗,“你不必把他放在心上,今次之后我便带你离开皇宫,日后必不会让你受他半分气。”
君微忍不住问:“那你刚刚为何要带我去见苏将军?”
“他毕竟是我生父,”阎煌拧眉,似乎让他成人苏印是他的生父是一件十分令人厌恶的事,“按礼,公婆总还是得见一见的。”
君微一呆,面上浮起红云。
就听阎煌清咳,“你说的引子,推测会在哪里?”
“引子需是活人,先生的目标既然是苏将军,重心自然就在附近,引子多半也就在这宫城之中,”君微四顾,“而且,先生必然笃定这人不会离开皇宫,我需要一个一个排查。”
“我知道了。”
不多时,整个大沣王宫里仅存的为数不多的宫人,就全部被带到了御花园内。
留下的人里,男女老幼都有,他们并非没有能力逃出皇宫。
比魏康和他所统领的禁军。
比如,跟随苏印从穹隆而来的老仆。
比如,自从苏印登基之后侍奉至今的太监总管……
一群人聚在一起,看向君微的眼神,就好像龙凤神殿里焚香祝祷的香客——人人都清楚,储君带回来的这个姑娘只怕是他们唯一的希望了。
“姑娘,求求你一定要破了这个阵,”老妪恳求着,“救救我们。”
君微耐心劝她,“此刻离城,或许还能来及。”
“我不走,”老妪想也不想,“陛下曾救我阖家上下……那时,老身还不过是孩童,发过誓要侍奉陛下直到终老。”
君微回头看阎煌,只见他抱肘而立,若有所思。
魏康带着禁军兄弟守在一边,“在座的可有姑娘要找的那个人?”
君微摇头,“没有。”
“那可如可是好!”
“大统领最好立刻带所有人离开皇宫,”君微简短而直接地说,“若真来不及阻拦,能把伤亡降到最低也是好的。”
“不可!”魏康断然拒绝,“我等怎能弃陛下安危于不顾?陛下曾于沙场几番救我性命!魏某岂是忘恩负义之人!”
在场众人全都跟着复合,竟无一人肯丢下沣帝,自行逃生。
君微没想到,这位或许曾为了一己私欲,谋朝篡位的苏将军这百年来,竟成了人们心中的好皇帝。
很显然,阎煌也未曾料到。
“既是如此,就各归各位吧。”君微认真地承诺,“我必会尽我所能,阻止悲剧发生。”
待人群散去,她才原地蹲下,双手抱住了头。
阎煌半跪在她面前,拿开了她的手,“不要给自己这么大压力。”
“怎么会找不到呢?”君微懊恼地说,“如果先生要发动这么大的杀阵,是肯定要提前安排好引子的!以先生做事的缜密程度,也必不会选那些可能弃城逃跑之人……”
见她眉头紧蹙,全不复平日里没心没肺的模样,阎煌只觉得心疼,后悔将她牵扯到这些生生死死之中。
可他也知道,就算此刻自己丢下一切要带她走,这固执的小妖怪也是断然不会允许的。
她虽说是妖,却比大多数人更加胸怀天下。
“微微,我带你去个地方。”
说着,阎煌双手将君微打横抱起,轻身掠起,竟是飞檐走壁,踏着高高的宫墙,一路飞奔。
最终,两人落在一处瞭望塔上。
那绝对是整个区域内的制高点。
君微甚至能看见城门之外,宋宋所率领的那支军队,还有正与魏康一同守在宫门口的风烟波和獙老。
所有人都在严阵以待。
大战,在即。
“微微,”阎煌看向远方,声音很平静,“我做事素来不后悔,但现在我有些悔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豆瓣替我推文的小天使,让这个已经写了五六十章的故事……终于能入v,如果身边有喜欢仙侠故事的,请帮大心多多推荐叭,鞠躬!
☆、我命
时已入夜,远远近近的火把光影重重, 惹人心慌。
君微本就因为苏将军而七上八下的心, 因大狐狸的这句话而更起伏无依, “你悔什么?”
该不会,这么快就反悔带她“见父母”了吧?这喜怒不定的狐狸……
“当日遇见,”阎煌叹息,“若及早把你送回琅山多好。”
“你不要我了?”脱口而出。
这一句话短促,却带着怕被抛弃的惶恐, 叫阎煌心中钝痛,不由伸手撩过她被风吹起的长发别到耳后,“你这小呆瓜。”
顿了顿,他的手停在她耳边, 轻声说:“我只是想起第一次见你的时候。”
那时候, 初出茅庐的小妖怪天真无邪, 不知愁为何物,被他挟在身边随时丢命却浑然不知, 竟还能安安心心地在捕食者身边打瞌睡。
没心没肺, 都不用他动手指头,一骗一个准。
偏偏笑起来犹如五月春水,荡涤他心底所有阴暗。
只是……这笑容, 到如今越发的少了。
阎煌的手指抚过君微的脸庞,她似又瘦了些,原本婴儿肥的小脸此刻依稀有了少女单薄纤细的弧线,而眼角眉梢都挂着愁绪, 甚至过午至今粒米未进,居然也没听她喊饿。
这与那时贪吃怕死的小妖怪,相去甚远。
他原是想着,这榆木疙瘩总不开窍如何是好,如今却宁可她不开窍,或许过得还开心些。
以阎煌素来的习惯,行事从不瞻前顾后,想做边做得彻底了当,所以才能杀下西荒众魔的煞气,以半妖之身在魔族称尊,可对君微他却当真是轻重不得。
最初觉得带着她不过逗个闷子,顺道当做储备粮,后来只想随身带着护她周全,却不料步步走到今日,反而将她拖入了泥淖之中。
生平头一次,悔不当初。
“我那时候啊……”君微沉吟,“可真不懂事。”
整整一百年啊,她都以为自己的胳膊是被藤妖给吃了,怕得半步也不敢踏出琅山,甚至于是抱着必死之心才离山寻找先生,却压根没想过,先生之所以迟迟不回琅山,不是因为回不去,而是因为不想回。
大仇将报,几十年的韬光养晦终于要拨云见日,哪还顾得上她这个有名无实的太子妃?
想到这里,君微只觉得额头火辣辣的疼。
梦中所见,身为太子的慕容鲲以手指从额心生生取了她的灵识……与亲手杀了她又有何异?在梦里的时候,君微还不觉得常曦就是她,她就是常曦,可现在,却感同身受。
血液凝固般,身子一点点发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