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大概是吧,君微懵懂地点了点头。
阎煌挑眉,这风烟波还真是个中老手……
“放心,本少爷素来不喜强迫。”
君微嗫嗫,“……是啊,你都会逼得人家承认是自愿。”
呵,这牙尖嘴利,跟初识时那个谨小慎微生怕得罪了他弄丢了命的小妖怪,已然不同,所谓有恃无恐……大抵就是这个意思,阎煌嘴角轻勾。
“这珠子,不然就系起来吧……”君微从襟内取出阎煌送的那枚玉坠,打算把凝碧珠也随身佩着。
“不可!”
君微被他吓了一跳,“为什么?”
“凝碧珠里如今有澜恭的一魄。”
“我知道啊……”
阎煌无奈极了,切齿道:“爱放哪放哪,总之不许放胸口。”
于是,君微只得将凝碧珠暂时收进乾坤袋里,继续北上麓林。
两人一马,自然得很,途中君微问:“烟波姐姐其实也是鲛族的人吧?”
听风烟波对澜恭说的那番话,只怕在离开景都之前,他二人还曾十分亲近,只是澜恭身负重任,而风烟波想为他分担,所以背井离乡,在中土为他筹谋。
“对。”
“那你认识她的时候,她有鱼尾吗?”
“有。”阎煌恍然想起记忆深处,那个一身是血、满眼倔强的鲛人少年,“想听?”
君微乖乖点头,“想。”
“我说过鲛人生来不分男女,我认识风烟波的时候,她也并非女子。”阎煌说话的语速很慢,“我初见他时,他跟澜恭一样被富家子弟当成货品买卖,恰好,我看那出价最高的人极不顺眼,所以抬高了价码将他买回。”
不是女子的风烟波?这倒是真的很难想象……
“所以于我而言,从未将她当女子看待。”
君微觉得奇怪,她又没问这个,大狐狸为什么要特意跟自己解释?
阎煌清清嗓子,继续说:“后来我送他去了西疆,三年后返回长庆时,她就已经是你所认识的醉风楼风烟波了。”
西疆连壤荒蛮之地,盛行巫蛊,各种不为人接受的禁术也屡见不鲜。风烟波在西疆褪去鱼尾,变成人身免不得要忍受重重磨难。
就算阎煌不说,君微也能想到一二,不由缩了缩脖子,“都说海皇无踪,没人能守卫鲛族,执戟公子为了不让海水倒灌,宁可饮下魔血忍辱偷生,也要镇守故土……固然伟大,可其实烟波姐姐也一样吧?她吃的苦,向来不比澜恭少。”
“这话,风烟波听了不会高兴,”阎煌淡淡地说,“她不喜怜悯。”
“不是同情,是羡慕。”
“羡慕什么?”
“士为知己者死,为大义死。”君微晃着手中缰绳,“我羡慕澜恭和烟波姐姐,起码他们很清楚自己活着的目的。”
“经历了一番生死,小毛孩开始思考人生了?”
君微恼了,“我说正经的呢!”
“我哪不正经了?”
“你——”分明哪里都不正经!
停了会,她才听见身后传来阎煌低沉的声音,“或许有天你终会发现,这般无心活着,才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分。”
福分?
谁说她无心了?君微捂着胸口,那儿填满了喜怒哀乐,比她在琅山活过百年体味得都多。
*** ***
这日途经沣国小城,阎煌让君微在河边等着,她便乖乖托着腮帮子坐在岸边。
春风拂面,青丝乱舞,好不麻烦,她第一百零八次的掏出丝带绑头发——虽然她也知道扎不住,一会儿还得散开。
用阎煌的话来说,她这头发就跟成了精似的,倔得出奇。
她正忙着对付成精了的头发,就看见道影子从身后覆了过来,只瞥了一眼,君微就笑逐颜开地站起身,“大狐狸!你可回来了!”
这一站,头发又张牙舞爪、风中凌乱了。
阎煌颇为嫌弃地捻开她的发丝,“成天披头散发。”
“就是扎不牢啊。”君微丧气地绞着丝带,“你是怎么束的发,让我看看!”
说着,她跳起身,够着去看阎煌的发冠,没成想他突然转身拦她,于是一脑门撞上了下巴。
君微往后退了半步,“我并不是故意的……”
阎煌挑眉,“想占便宜不如直说,好赖给我个拒绝的机会。”
君微:“……”她不是,她没有,别乱说。
“拿去。”
君微双手接过阎煌抛来的东西,才看清是根簪子,样式古朴得很,却在细节处有精巧的雕工,她看不清雕的是什么,于是打算举起来迎着阳光看个清楚。
“是给你绾发用的,有什么可看的……动作快点。”阎煌催促道。
“喔。”
真的,太为难她了!一个连头带都绑不紧的人,哪儿来的本事拿根簪子对抗这一头成精的毛?
君微硬着头皮一通折腾,手一松,头发立刻散开了……簪子自然随之滑落。
阎煌眼疾手快,捞住簪子,嫌弃道:“你到底是不是女人?”
君微撇嘴,谁规定女人就要会绾发,她也没娘没姐姐的,以前连头发都没有,不会不是很正常吗?
“真是——”阎煌扼腕地摇头,“背过身去。”
君微慢吞吞转过身,正对着水面。
杨柳轻轻,涟漪轻荡,她看见身后的大狐狸小心翼翼地抬起手,在她肩头停住,许久,才缓缓落下,捋起她披散肩头的发丝来。
他的手指,无意中扫过她脖后的肌肤,温热的触感令君微整个脊梁骨都僵直了。
君微头发不算长,想要尽数绾起来不是易事,阎煌试了几次都没成功。
“……要不还是戴帽子吧。”
“再试一次。”
他果真又一次将她的头发捋起来,握在掌心。
君微一直觉得大狐狸脾气不好,没耐心,一言不合就要甩手走人的,怎么也没想到他会把大把时间花在自己的头发上。
为了不惹这少爷恼火,她决定乖乖配合,不管折腾多久,到他满意为止。
风和日丽,杨柳依依……也不知道多少次失败之后,阎煌松开手,那簪子总算安安稳稳地盘踞着,没掉。
君微欣喜,伸手去摸,却被他挡住了,“别碰,碰散了又得重来。”
“可晚间一睡肯定得散啊!”她自己又搞不定。
“明日再替你盘,今儿我可不想再折腾。”
“喔。”那岂不是,每天起来她都得来找大狐狸?
“凝碧珠给我。”
君微不解其意,将珠子递给他。
阎煌略施法术,便将珠子嵌在她的簪子上了,“行了,可别弄丢。”说完,他清清嗓子,转身走了。
别弄丢哪个?凝碧珠,还是簪子?
凝碧珠她自然是要好好保管的,那这簪子也就同样不能丢了……是这个意思吗?
大狐狸的心,可真难懂啊!
有了凝碧珠傍身,来找君微麻烦的宵小果然少多了,阎煌这才敢将她独自留在客栈,自行外出。
君微贪睡,睡得还特别沉,以至于她并不知道阎煌夜半离开,他在客房门口下了禁制,然后翻身从二楼一跃,自檐瓦之上抄近路而去。
僻巷。
阎煌自檐上落地,负手站在空寂的深巷里,一言未发,隐僻处很快便走出一个穿着夜行衣的人来,跪伏在他身后,“殿下。”
风吹拂起阎煌背后的束发,但他却像没有听见般,一动不动。
那人跪伏许久,才慢慢起身,“是属下办事不力,未能及时察觉罗刹行踪,致使殿下在景都遇险。属下无能,甘愿领受一切责罚!”
远处传来打更的声响,带着些微回音。
“……殿下!”那人猛地磕在青石地上,又抬头,额头已然出血,“如今羽族受人挑唆,已经大军压境。西荒境内蠢蠢欲动,都等着坐收麓林与大沣的渔翁之利。殿下,万不可贻误战机!”
终于,阎煌淡淡地吐出三个字,“知道了。”
那黑衣人这才如释重负,顿了顿,重新双手拜服在地,额头重重地磕在砖石之上,“属下领罪,愿殿下……万寿无疆。”
阎煌背负着双手,没有说话。
那人又拜了一次,起身之际自断了经脉,立时气绝倒地,而后尸首竟瞬间化成了一摊黑灰。
作者有话要说:大狐狸的套路,你发现了多少XD
☆、聚灵
一只脚,踢开了那堆灰。
夜风一吹, 灰就散开了, 再无踪迹。
风烟波挪开视线, 似笑非笑地说:“这些天看你跟君姑娘相处,我还当你已忘了从前的自己。”
她换了一袭劲装,束起了长发,脂粉不施,说话声线也与在醉风楼的时候截然不同。
甚至, 她没有自称奴家,也没有说阎郎和小娘子,活脱脱换了个人一般。
阎煌缓缓转身,眸光冷锐, “事情都处理完了?”
“国事繁杂, 我又不是澜恭, 没那本事事无巨细什么都管。”风烟波自嘲道,“把那些个能做事的人放出来, 剩下的他们去折腾就好。”
“嗯。”
“见你天天轻声细语地哄着小姑娘, 我还以为你变了,”风烟波看了眼黑衣人自尽的地方,“没想到, 你竟没有拦他,果然还是我所认识的你。”
阎煌冷淡道:“我还没忘记怎么走到今天。”
“那就好,我也没忘。”风烟波浅笑,“我迟早要把西荒北地的那个跳梁小丑给揪出来!”
阎煌挑眉, “动嘴就能揪出来?”
风烟波一笑,“阎郞莫不是在撵奴家走?”隐约又带了风楼主的那个调子。
阎煌下巴微抬,做了个请便的姿势。
“那小娘子——”
“她的事不劳你操心。”
风烟波嫣然笑道:“阎郞可是连奴家的醋也要呷?”
闻言,阎煌那张冰了许久的脸总算出现一丝动容,“什么醋?”
风烟波踱步,“奴家在欢场待久了,自问对男|女之事看的通透,何为虚情,何为假意,一眼即知。阎郞,你明知谁握有凝碧珠,谁就是鲛人之主,却还把凝碧珠交于小娘子之手——这意味着什么,还要奴家说得更明白吗?”
“风烟波。”短短三个字,饱含威慑。
“阎郞不必动怒,什么话能跟小娘子说,什么话不能,奴家心里清楚。”风烟波笑了笑,话锋一转,“阎郞虽口中说着自己心意未改,可若换做从前,小娘子早几个月就该被打成原型,落袋为安了。到如今,她能安然无恙,就证明你根本下不去手,更别说……你把凝碧珠放在她身上,连我也不可能对她下手。阎郎好手段,连我也一并防上了。”
“你想得过多,”阎煌冷笑,“凝碧珠不过是为了遮掩她的妖气,暂时放在她处。”
未待风烟波再开口,阎煌忽然眉间一蹙,“不与你说了,她醒了。”
说罢,他身子一轻,人已飞檐走壁朝客栈方向掠去。
留在原地的风烟波微怔,君微醒了?此地与客栈相隔数条街,阎煌怎知小姑娘醒了?
莫非——
她愕然回首,恰好看见那人挺拔的身影消失在街角的晨曦里。
为了护那小姑娘周全,竟把妖魄也留给她了……
阎郞啊阎郞,你竟已沦陷至此……还说,没变吗?
*** ***
小城不比王都,晨曦微露时分,路上还没什么行人。
君微坐在客栈门前,双手托着腮,盯着空无一人的街,直到看见了熟悉的鞋履,才抬头露出笑脸来,“大狐狸!你去哪儿了?”
阎煌将背在身后的纸袋递给她。
君微闻到香气,立刻双手将纸袋捧了过来,只见肉包还软乎乎的热腾着,“你起早就为去买这呀?”
阎煌默认了,从她身边走过,“怎么不多睡会?”
“醒了,见你不在,怕你出事儿。”
他回头,正好看见君微咬着半个包子,腮帮子鼓鼓的,像只小松鼠似的,眼睛却滴溜溜地盯着自己。
君微见他的目光停在自己嘴边,犹豫了一下,叼着包子松开手,从纸袋里重新拿了一只递给他,“喏。”
阎煌的视线没离开她的嘴,“自己吃吧,都是你的。”
君微抱着袋子,跟在他身后,突然问:“你很早便出去了吗?”
“嗯?”
“你发冠上有露水。”
“没有,大概屋檐边滴的。”
君微点点头,没再追问,埋头啃着包子,结果一头撞在阎煌背上,满嘴的油光自然蹭在他那身暗纹的直长衫上了。
“……”完了。
君微手忙脚乱地要替他擦,生怕大狐狸一个不高兴,又给自己记上一笔账。
可是阎煌挡开了她的手,“有件事要跟你说。”
“你说。”不要她赔衣服就行。
“我有急事需赶往西荒一趟,带着你诸多不便。如今你有凝碧珠傍身,只要自己不乱来,没什么危险,你就在此处住下,待我完事就回来接你。”
君微鼓着腮帮子,忘了要往下咽,“意思是,你是又要丢下我吗?”
小姑娘眼眶就这么红了。
早起的住店客人陆陆续续下楼来了,不免多看阎煌二人两眼,只当是小夫妻吵了嘴,见怪不怪。
“大男人,让着媳妇点儿。你看把小媳妇给委屈的……”一个客人好心劝道。
阎煌叹了口气,“别哭。”
他不说还好,一开口,君微的眼泪就掉下来了,“你说过要带我去麓林。”
“是,我答应你的。”
“所以我跟着你,花了这么久才到这儿,现在你说又有别的事要处理,所以要把我留在这儿。”
句句属实,听得阎煌都觉得过分的是自己,“等我处理好,就带你去。”
“这件事儿处理好了,下一件呢?”君微眼睛红红的,像只小兔子,“之前在长庆,你也是突然丢下我就走,如今又是如此。大狐……不对,阎公子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好骗?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活着反正也没有什么目标,日子就是用来挥霍浪费的?”
他没这个意思,更没想过要她挥之即去。
阎煌没想到,这小家伙平时软糯糯的,发起火来竟连说句话的间隙都不给留,小炮仗般边掉泪珠子边数落,奶凶奶凶的。
“你不是说不管我走到哪儿,你都能把我找出来讨债吗?”君微把怀里装包子的袋子往阎煌手中一塞,“那等你都忙完了,自个来找我讨吧!如果你找不到,这债,我就赖了!”
说完,她一抹眼泪,转身就要往外走。
阎煌拉住她,“去哪?”
“麓林!我是不回傻乎乎在这儿等你的,如果你忘了,难不成我要在这儿等一辈子吗?”
“……知道怎么去么? ”
“总之往北走,还能掉进嬛海不成。”君微甩开他的手,抿了抿嘴,“你最好能找到我,否则欠你的银钱,我是不会让先生还你的。”
说完,人就跑了,很快消失在清晨逐渐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
阎煌低头看了眼袋子,捏起一只包子,咬了口,食之无味,又扔了回去。
这小东西,个儿不高,脾气道真不小,说走就走,也不再央一央他。
*** ***
其实,君微负气离开客栈只是一时气愤,拐了个路口她就后悔了。
尽管大狐狸有千般不是,起码这一路跟着他南下,从来没为吃喝犯过难……这念头刚升起,君微就气呼呼地揪了一把胳膊。
君微啊君微!亏你还是先生细心教导出来的,居然会为五斗米折腰!
她是妖,不是人,不吃会饿,会馋,但不会死,真就风餐露宿地一路往北,熬到跟先生碰面又怎地了?最多不过是跟馋虫做一做斗争罢了。
就这样,她一路给自己打气,一路离开了那个县城。
途中,她余光里看见个熟悉的身影,很像风烟波,然而等她回头去确定,那儿除了被风拂动的柳枝之外,又空无一物。
为免孤单,君微把阿壁给放出来了,一人一狼顺着荒郊小路往北走,形影相吊的,着实可怜。
她不免念起阎煌的好来。
仿佛就连他的戏弄都有了温度。
“阿壁,你说我是不是应该求一求大狐狸的,”君微咬着狗尾巴草,自言自语地说,“他最嘴硬心软,我多求他几句,他兴许就肯带着我一起了。”
阿壁摇摇尾巴。
“不行,凭什么都是我求他。”君微拔出狗尾巴草,愤愤道,“每次都是我服软……这事儿本来就是他不对。他承诺了我在先,却言而无信,要认错也该是他来找我,你说对不对?阿壁。”
小机关兽又摇摇尾巴。
君微有点恼,“怎么我说什么你都摇尾巴!”
阿壁把尾巴夹进了两腿中间。
君微:“……”算了,还是别为难小兽了。
她走累了,一边觉得孤单,一边又腹中空虚,越发觉得无趣起来。
可从前在琅山的时候,她不是这样的。那时山里除了獙老能听懂她说话之外,再没人与她插科打诨,她也一样过得逍遥自在,哪像如今?这才不过半日,她竟动了回头去找大狐狸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