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阿壁对他没敌意,他应该没什么杀意吧?

“你想要什么?”她没好气地问,“直说好了。”

那人笑,“你有什么?”

“我虽然身无分文,但先生有。等我找到他了,让他给你细软可好?你要多少,先生都给得起。”

“身无分文?”那人笑起来,眼尾有叶柄似的弯弯的弧度,“小尼姑耍我。你怀中那只,可是乾坤袋?”

坏了!她明明把乾坤袋伪装得跟普通包袱一样,怎的还是被他给认出来了?

君微抱紧包袱,防备地瞪着他。

见她这吝啬的小样儿,那人徐徐起身,衣袖一撩,居然就打算扬长而去。

“哎,哎,莫走呀!”君微急得扑向罩子,她可不想在这里劈上一年半载呀!

那人在门口回眸,晨曦为他覆上一层金色的面纱,眼弯如新月,“想明白了?”

“给你,给你。”君微瘪着嘴,将乾坤袋递过去,“可我还带了些东西在里面,乾坤袋给了你,我的东西要怎么办?”

那人挑眉,“我几时说要你这破袋子了?不过是打算借来盛点东西罢了。”

君微顿时转忧为喜,连连点头,“那没问题,这袋子里什么都能放下。”

男人似笑非笑,“一言为定?”

“驷马难追!”放她出去什么都好说,不就是装点儿东西么,不费神不费力的,为什么要反悔?

“好。”那人中指一弹,君微周身的金光顿时就撤掉了。

她试着摸了摸,金光罩果然没了。

君微立马蹿到屋子门口,保持着随时开溜的姿势,“要放什么东西?给我吧。”

要怪就怪先生把她教得太好了,君微是只很乖、很守信用的小妖怪。否则这会儿就该足下生风,跟机关兽阿壁一样顷刻间溜得没影儿——在琅山上捉弄神兽们久了,她和阿壁都练就一身逃跑的好功夫,饶是这人再大本事,也未必就能捉她回来。

“这个。”那人退开半步。

君微盯着被他让出来的木头箱子,这东西,昨夜她进门的时候就看见了,屋里除了木榻也就这一件家具。

好像……在哪见过?

她努力地回忆了一下,顿时向后跳了一步——这不就人世间的雕花木棺嘛!!

“这不行!”君微脑袋晃得跟拨浪鼓似的,“万万使不得!”

这家伙居然想借她的乾坤袋来盗墓?开什么玩笑!她是有节操、有原则的妖怪好吗?

那人嘁了声,“怕什么?你到底是不是出家人。”

君微郁闷,“我不是出家人,我只是生来就没长头发。更何况,无论我出家与否,都断然不会做盗墓这等丧德的事儿。”

“盗墓?你见过谁盗墓连着棺材一起搬的?”

“是没见过,这么丧尽天良的……”君微小声嘀咕着,然后心一横,把手一摊,“你还是把我关起来,你自己走吧!我自己想办法出去。”

生而为妖,有所为、有所不为,原则底线绝不含糊!

那人抬起手,君微屏住呼吸、闭上了眼睛。

可是,他只是在她的小脑门儿上弹了下,“胡说八道些什么?谁盗墓,我这是迁坟!”

君微迷茫地睁开眼,狐疑地问:“迁坟?迁坟找人来搬不好吗?”活了一百年,她还真第一次听说有人用乾坤袋来迁坟的。

那人广袖微抬,指尖凝起一抹光。

君微连忙识时务地拦住他,“别别别,别弄那罩子了,我给你装就是了……”一言不合就要把人给关起来,这臭脾气是谁给惯出来的!哼!

她撇过脑袋,把乾坤袋的袋口大敞着,递到他面前,“你自己搬!”她才不要搬棺材呢!

“身为尼姑,这般怠慢亡者,你就不怕遭报应吗?”

君微气呼呼地嘟起嘴,“都说了我不是尼姑……哎?木棺呢?”他是怎么一下就把棺材放进乾坤袋的?

“不是尼姑还光头,你这癖好也挺稀奇。”那人将手往身后一背,“走吧,上路。”

“哦,好。”君微惯性地允了,将乾坤袋塞回怀里,追上前,“等下,你要把这位……先人送到哪儿去?”就算迁坟也得告诉她去哪儿啊,先生下落不明,她可是有要事在身的。

那人回头,“你怀里揣着我的东西,别动歪脑筋。麻溜跟上,小尼姑。”

可恶!都说了,她不是尼姑!

君微气得吹胡子瞪眼,可到底还是乖乖跟在对方身后,离开了院子。

一来先生说做人不能言而无信,二来,在琅山孤独久了,她现在觉着有个人能跟着,而且这人好像也没打算一口吃了她……就这么暂时搭个伴,好像也还不错?

村落很静,一高一矮的两个身影在空无人烟的小道上前后而行。

君微淘气地踩着对方的影子,一步,又一步。

她又想起了在琅山的时候,她就喜欢跟屁虫似的黏在先生身后,他去哪儿她跟到哪儿。幸好,先生虽然话不多,但对她素来耐心,也不曾撵她走开。

如今……如今不知道先生身在何处?她好想先生呀!

“小尼姑,”那人突然开口,“你叫什么名字。”

她不是小尼姑,再说一遍不是小尼姑……

“君微,你呢?”

“阎煌。”

“颜色的颜?你怎么不说话?”

“阎王的阎。”

君微噤声,好暴虐的既视感。

看着那人挺拔如玉的背影,她想了想才开口:“这名字真……好听。”

“小尼……君微。”

“哎?”

“夸得太虚伪。你家先生是不是没教过你怎么奉承?”

君微点点头。先生教她许多,但还真没教过如何奉承。一来先生道骨仙风,不屑于此。而来她独居琅山,要奉承谁呀?

阎煌停下脚步,转过脸来,一双凤眼轮廓异常分明,睫毛浓密如扇,纤薄唇瓣勾起一抹笑:“没关系,我可以慢慢教你。”

作者有话要说:阎狐狸:小爷什么都会,尤其会骗人,以后慢慢教你

☆、傻妖

教她什么?君微迷茫地眨了眨眼。

“罢了,”阎煌转身,摇了摇手中的折扇,“日子还长着呢,不急这一时。”

君微满头雾水,只能跟在他身后。

这一路过来,都是一片死寂,她不由自语,“奇怪了……这儿的人怎么都没了呢?”

“你以为昨夜那些东西是哪儿来的。”

君微一愣,“那些真是本地村民?”

阎煌瞥了她一眼,满脸的懒得解释。

“怎么会呢?那么多人,全都死了吗?”君微追上他,“怎么死的……你知道吗?”

阎煌被她给追问得烦了,停下脚步,指着路面,“地上的灼痕,看见么?”

君微低头,地上果然有花样繁复的焦痕,图腾巨大,放眼望去只能看到花纹一隅,分辨不出画的是些什么。

“全村都被当做祭品活活烧成了灰,这样还不变鬼村——才真有鬼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可君微却心惊肉跳——她想起来了,在《九州奇门》上确实见过,有种阴毒邪门的阵法是以阵内的生灵为祭,换取修道者突破瓶颈的那一股精气。

当时,绘制图腾的那页被人给撕了,所以她没见过长什么样,但如今一想,怕就是这个了。

“这也太过分了!”君微气得想骂人,可惜词穷,憋了半天都没憋出句脏话来,“修炼一百年不行,那就两百年呀!突破境界的法门那么多,干嘛偏偏要选这种丧心病狂的邪门歪道?”

“言之有理,”阎煌似笑非笑地说,“譬如说,去寻九叶金芝来吃,起不是事半功倍?”

君微脚下打滑,差点儿没摔下天垄去,幸好阎煌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臂,把小妖怪又给拽了回来。

他手没松,吓得君微肝胆都颤,“你、你怎么会知道……”她的真身?

她本以为这人就算知道自己是妖,应该也没察觉到她的本体来。毕竟,他又不是妖魔,不必拿她当唐僧肉看待的。

“怕什么怕,我若要吃你早动手了,你跑得掉么?”说完,他松开了小妖怪的胳膊,抖了下绣着金边的衣袖,重新背过手。

君微默然。

他说的是大实话,她确实不是对手。

“老老实实替本少爷把东西送到,我保你性命无忧。”

“哦。”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君微追又问,“——那胳膊腿呢?”

阎煌凤眼一翻:“要不要保你睫毛都不少一根?”原是他想说头发也不少一根,考虑到她原就没头发,临阵改了睫毛。这小丫头片子睫毛跟小扇似的,衬得一双杏眼灵气逼人。

得了保证的君微终于安心了,追问道:“我们这是去哪?”

“长庆。”

“巧了,我也正要去长庆呢!”

“那还不赶紧的。”

终于走出荒村的地界,阎煌忽然发现身后跟着的小妖怪没了动静,一回头,发现她正蹲在村子门口的界碑旁,不知在忙些什么。

“磨磨唧唧的干什么呢?晚上还打算睡这儿吗?”

“等等,很快就好。”小妖怪头也没抬。

阎煌背着手,走上前,低头一看,才发现她正拿纤细的手指头在土地上画着符号。

似乎是对这符不太熟悉,她画着居然还改着,半晌才站起身,把手上的灰往裤子上随便擦了擦,又抹开碍眼的头纱,“好了。”

正午,太阳当空。

她双手捻诀,口中念念有词。

适才被她画在地上的图腾渐渐泛起蓝色的光,升上半空。

在空中,图腾涟漪一般晕开了,随着君微的唇瓣启合一点点放大,最终将整个荒村都笼罩其间。

“安,魂。”君微清晰地吐出两个字来。

那巨大的图腾就冲天而降,嵌入了荒村的草木之中。

一切都很宁静,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你这是做什么?”阎煌的目光从小妖怪被土石磨破的手指上扫过。

君微自己像没察觉似的,随便地把手缩进袖笼,“超渡啊,他们也怪可怜的,无辜枉死,总不能永远被困在这儿吧。”

“这符咒,也是你家先生教的?”

“那倒不是,这东西我一般用不上,所以先生也没教过,”君微不好意思地说,“是我在先生的书里自学的,记得不大清楚了,幸好,好像是对的。”

阎煌不置可否,“那你可知凡事都有得有失,你一口气超渡这许多亡魂,要付出什么代价?”

“修为嘛,”君微不以为意地说,“修为就是修来的,付出去了,再修回来不就好了?”

说完,她率先往长庆城的方向走去,“出发呀,你不是挺着急迁坟的嘛。”

阎煌摇着扇子,不疾不徐地走上前,与她并肩而行。

“说起来,你去过长庆城吗?我在书上看见长庆是第一大都城,热闹非凡,是真的吗?”君微颇为期待地说,“那儿据说四通八达,没有打听不到的情报,那我一定也能打听得到先生的消息吧?”

她说得专注,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从田垄下方攀附上来的黑影。

阎煌瞥了眼她的脚边,手捻起诀,不动声色地将那蠢蠢欲动的野鬼碾成了灰。

这小妖怪还真是单纯。

被献祭的亡魄早已不在六道之中,怎可能轻易超渡得了?她做的这些事儿,不过是平白浪费了自身修为而已。

真是个傻妖。

作者有话要说:阎狐狸:傻妖,真好骗。

☆、山夜

从琅山到长庆,车马而行要半月,普通人走上三两个月都是正常。

就算君微不是普通小姑娘,到底也是个没吃过苦的小妖怪,全是穿山越岭的崎岖山路,走起来也费劲得很。

偏偏阎煌又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主,自己走得轻松自在不说,还时不时嘲笑她“没那小姐命,偏生小姐病”,气得君微无数次生出把乾坤袋扔给她,姑奶奶不干了的念头来。

可先生给的家教真的太好了,这种事儿,她想想也就罢了,做不出来。

送佛总得送上西,不是吗?

这日,两人又夜宿荒山野岭,阎煌照常找了个枝头躺休息,君微也抱着乾坤袋,就坐在树根边打盹——当然,她周围还是有那道金光罩罩着,这才能睡得安稳。

山里不比鬼村,幽魂没那么多,但也三五不时冒出几只小妖小魔的,对君微垂涎三尺。

也真幸好有阎煌这罩子,才能让她睡个安稳觉。

尽管,有时候她也觉得自己跟被关笼子里似的,有些不爽……但与时时防着被妖魔盯上相比,关,就关吧。

“先生……先生……”

黑夜中,阎煌睁开眼,微微蹙起眉,看向靠在树根下打盹的小妖怪。看来,她又梦见家里那位先生了。

这小东西年纪不大,感情倒挺深沉,说是师父失了联系,就急匆匆跑出来要救人——明明压根自保的能力都不足,能救谁?

“先生,往后我再也不敢乱跑……我保证……”

阎煌抬手,自身边枝头上捏了颗果子,屈指一弹。

果子轻轻松松穿过了金光罩,不偏不倚地打在君微的脑门上。

她吃痛,一下就醒了过来,只见一颗果子正骨碌碌滚到一边。

“怎么掉进来的……”她一头雾水地抬头,见阎煌正单手托腮睡着,也不好吵醒他,只得把疑问都吞进肚子里。

她刚刚又梦见先生救命了。

总做这个梦,是不是先生在托梦向她求救啊?

君微越想越觉得是,抱起膝头,往后缩了缩身子,背靠在金光罩上。

高处的阎煌微不可察地动了下腿。

“先生,你现在到底在哪儿呢……”

“反正不在这。”头顶冷不丁地传来声音。

君微猛地抬起头,“我以为你睡着了呢!原来还醒着呀。”

“身下一个叽叽歪歪的小妖怪,换成你你能睡着?”

“我没叽歪啊……”

阎煌翻坐起身,背靠在树干上,一腿曲一腿直,手搭在膝头,学着小姑娘的语气捏着嗓子,“先生、先生,我往后再也不乱跑了,你别丢下我呀先生……”

君微脸一红,拾起手边的红果子往上砸去,“我才不这样呢!”

果子居然穿过了金光罩,刚好砸在阎煌胸口。

他微怔,但小妖怪并没有察觉到不对,接着说:“我从不这样说话,你别诋毁我。”

阎煌若有所思地捻着那颗果子,“跟个没断奶的小娃娃似的撒娇黏人,还好意思说我诋毁。”

“我是绝对不会说‘先生不要丢下我’这样的话的。”

“你怎知你不会?你家先生连说梦话都定了规矩不成?”

君微咬唇,“先生说了,缘起缘灭皆有定数,人生而独立,谁也不该赖着谁,不许说这种没有骨气的话。”

阎煌支起腰,似笑非笑地俯瞰她,“没想到,你家先生倒挺拎得清。”

“那是自然,”君微没好气地说,“所以就算梦呓,我也断不会说这种话,先生听了定要生气。”

最后这一句,她说得有三分低落。

阎煌没说话,从枝头跃了下来,正站在君微面前,单膝着地蹲了下来,与她四目相对。

君微被他盯得发毛,呐呐问:“你看着我干嘛?”莫不是,要动手了?

“我就是想看看,到底是怎样的笨蛋才会被人嫌弃而不自知。”

君微迷茫地指着自己,“被嫌弃……你在说我吗?”

“不是你还有谁?”阎煌冷笑,“你家那位先生说得倒是冠冕堂皇,什么人生而独立——说白了,不就是怕你将来粘着他,变成累赘么。”

君微摇头,“你乱说!先生才不是怕我拖累他,他那么教导我,是因为、是因为——”

“因为什么?你倒是说啊。”

“因为,他说了求人不如求己,别指着依赖任何人才永远不会被任何人背叛。”

阎煌那双狭长的凤眸在她脸上停了许久,终于转了下眯起眼,嘴边挂上戏谑的笑,“这句话里倒还有三分真心。”

“什么叫三分真心?”君微听不惯他处处诋毁先生,一气之下站起身,结果一脑袋装上了金光罩,顿时疼得捂着脑门儿又跌坐了回去,刚想抬头继续评理,却见阎煌正单手抵在腹间,似乎也有些吃痛。

明明是她撞了头,他疼啥呀?

察觉到她的视线,阎煌松开的抵在腹部的手,眉眼间仍旧是要笑不笑的神色,“总之我话放在这儿,随你信与不信。你家那先生对你,怕与你对他完全是两码心思。你这次跑出山来找他,多半也不是他想看见的。”

“我知道他不想我出来找,”君微咬唇,“可我不能见死不救啊。”

“就你,你能救谁?还是说,你家那位先生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比你还要弱鸡?”

“先生才不是弱鸡!”

“既然不是,又何至于要你这小妖怪去救?”

“我——你——”在琅山上,君微常常能把獙獙气得吹胡子瞪眼,本以为自己已经够伶牙俐齿的了,没想到遇见这大狐狸,居然就败下阵来,哑口无言了。

“怎么不说话了?知道我说的在理了?”阎煌拍拍衣袍上沾的灰,直起身来,“等替我把东西送达,你还是老实回山里待着,别到处乱跑了,否则怕是还没找到你家先生,就被妖鬼吃得骨头都不剩了。”

君微沉默了会,“要是找不到先生,我就回不去了。”

“为何?”

“仙山只能出,不能进,我既出来了,就回不去了。”

“那你家先生为何能自由进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