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越往里面走,越是发现这地方神奇。
鸟语花香,一样不少,但能听到鸟声却看不到鸟,只能看到地上金色石头雕的小鸟。能听到远处传来的狗叫,但却一直没见到狗跑过来,只远远的看到一条金色的“狗”被放在大树后面,一动不动。
有声音,有形状,就是没有生命。
纪云禾在这奇怪的“世外桃源”中走了一会儿,一开始的好奇与新鲜过去,紧接着涌上心头的情绪,竟是一种仿佛来自远古旷世的寂寞。
这天地之间,除了她,所有东西都是假的。
那青羽鸾鸟在这里耗费数十年造就了这一片属于她的天地,但她造不出任何一个与她一样的鲜活生命。
这些石头鸟,石头狗,声音多生动,这旷古的寂寞,便有多煞人。
纪云禾一时间有些恍惚,如果她也被永远困在了这里……
此念一起,竟让她有些背脊发寒,她一转头,蓦地看到背后一直牵连着她与鲛人的那根棉线。
没有更多犹豫,纪云禾不再往里面多走,她转身到溪边,摸了摸溪水,却发现这无头无尾的溪水,竟然却是真的。
她脱下外套,将外套扔到溪水之中,汲了水,便拎着湿哒哒的衣服,循着棉线的踪迹往回走。
回时的路总比来时快。
纪云禾觉得自己只花了来时一半的时间,便重新找到了鲛人。
他还是和她离开时看到的一样,侧躺着,手指蜷着那根红线,一动也未动过。
看见鲛人的一瞬,纪云禾只觉刚才那刹的空寂就如茶盏上的浮沫,吹吹就消失了。
她没有去和鲛人诉说自己方才的心绪变化,只蹲下身,将衣服上汲来的水拧了一些到他尾巴上,一边帮他把水在尾巴上抹匀,一边问:“背上伤口需要吗?”
鲛人点头:“需要。”
纪云禾看了眼他依旧皮开肉绽的后背:“我不太会帮人疗伤,下手没什么轻重,你忍忍。”
“你很会帮我疗伤。”
纪云禾没想到,鲛人竟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仔细想想,他们认识这短短的时日里,她这已经是第三次帮他疗伤了,第一次是在那牢里,她正儿八经的给他抹药疗伤,第二次,是她方才骗他头来摸,第三次,便是现在。
“我也就给你上药、施术、汲点水而已。”纪云禾一边说着,一边把衣服上的水拧到鲛人的后背伤。
水珠顺着他的皮肤,流到那触目惊心的伤口里。
他身体微微颤了颤,似在消化水渗入伤口的疼痛,过了一会儿,他又声色如常的开了口:“都很有效。”
这个鲛人……
纪云禾看着他的伤口将那些水珠都吸收了进去,她盯着鲛人的侧脸,见他并无半分玩笑的神色……他竟是真的打心里觉得,纪云禾给他的“治疗”是有效的……
第一次便罢了,先前她摸他头也有效?
纪云禾忽然间开始怀疑起来,这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有一种法术叫“摸摸就好了”……
将衣服上的最后一滴水都拧干了,纪云禾抖了抖衣服:
“你先歇会儿,等你伤稍微没那么疼了,我带你去前面,那边有你前辈留下的……产业。”纪云禾琢磨着找到一个她认为最适合的词,来形容青羽鸾鸟留下的那一片凹地。
而鲛人显然对她这个词没什么概念,他只是沉默片刻,坐起身来:“我们过去吧。”
纪云禾见他坐起,有些愣神:“你不……”纪云禾转眼看到他背上的伤口,却神奇的发现,他那些看起来可怕的伤口,在溪水的滋润后,竟然都没有再随着他的动作而流血了。
乖乖……纪云禾诧异,心想,难道真的有“摸摸就好了”这样的术法?
她没忍住,抬手自己摸了摸自己的头顶,试图将自己莫名失去的灵力找回来,但摸了两下,她又觉得自己大概是傻了。
她是人,这鲛人是妖怪,素来都听闻海外鲛人长寿,身中油还能制成长明灯,他们有了伤,恢复快,大概也是族类属性的优势。哪个人能真的摸摸就把别人的伤给抹平了。
又不是那传说中的神仙……
纪云禾感慨:“你们鲛人一族,身体素质倒是不错。”
“勤于修行而已。”
又得到一句官方回答,纪云禾失笑,只觉这大尾巴鱼,真是老实严肃得可爱。
纪云禾伸手搀住他的胳膊,将他扶起:“大尾巴鱼,你能走路吗?”
大尾巴鱼垂下头,纪云禾也跟着他垂下头——
只见他那巨大的莲花一样的尾巴华丽的铺散在地,流光轮转,美轮美奂,但是……并不能走路。
华而不实!
纪云禾在心里做了如此评价,紧接着便陷入了沉默。
大尾巴鱼也有些沉默。
两人呆呆的站了一会儿,大尾巴鱼说:“此处有阵,我行不了术法。”
“我也是。”纪云禾接了话,没有再多说别的,一步跨到大尾巴鱼身前,双腿一跨,蹲了个标准的马步,身体往前倾,把整个后背留了出来,“来,我背你。”
鲛人看着纪云禾的后背。
她背脊挺直,好似很强壮,但骨架依旧是女孩子的瘦弱。
鲛人伸出手,他的一只胳膊,就能有纪云禾脖子那般粗。
纪云禾等了许久,没等到鲛人爬上她的背,她转头瞥了鲛人一眼,只见鲛人站在她身后,直勾勾的盯着她,也不说话。
纪云禾问他:“怎么了?怕我背不动你啊?”纪云禾勾唇一笑,是她特有的自信,“安心,我平日里,可也是个勤于修炼的人。”
“勤于修行,很好。”鲛人承认她的努力。
“那就赶紧上来吧,我背你,没问题。”
“可是你太矮了。”
“……”
干脆把他绑了拖着走吧……纪云禾想着,这个诚实的鲛人,未免也太实诚了一点。
“你自己努力把尾巴抬一抬!”纪云禾嫌弃他,没了刚才的好脾气,“没事长那么长尾巴干什么,上来!”
大尾巴鱼被凶了,没有再磨叽,双臂伸过纪云禾的肩头,纪云禾将他两只胳膊一拉,让他抱住自己的脖子,命令他:“抱紧点,抱好!”
鲛人老老实实的抱着纪云禾脖子。
纪云禾手放到身后,将鲛人“臀”下鱼尾一兜,让鲛人正好坐在她手上。
但当纪云禾伸到后面的手把鲛人“臀部”兜起来的时候,鲛人倏尔浑身一僵。
纪云禾以为自己压到他什么伤口了:“疼吗?”
“不……不疼。”实诚正经的鲛人,忽然结巴了一下。
纪云禾没多问,将他背了起来。
纪云禾很骄傲,虽然隐脉不见了,没了灵力,但论身体素质,她在驭妖师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厉害。
“你看,我说我能背得动吧。”
她背着鲛人迈步往前,那巨大的尾巴末端还是拖在了地上,扫过地面,随着他们走远,留下了一路唰唰唰的声音。鲛人在纪云禾背上呆着,似乎十分不适应,他隔了好久,才适应了,想起来回答纪云禾的话。
“嗯,我刚才没说你背不动,我是说,你太矮了。”
“……你就闭嘴吧。”
纪云禾觉得,如果顺德公主哪一天知道这鲛人开口说话是这风格,她怕是会后悔自己“令鲛人口吐人言”这个命令吧。
这鲛人说话,能噎死人。
第十六章 长意
青羽鸾鸟造的这一方天地倒是巧妙。
这整个巨大的凹坑里面,前面是草地树林,潺潺小溪,中间一个小木屋,而屋后则有一个深浅不知的小潭,潭中莲花盛开,不衰不败,十分动人。
纪云禾本来打算将鲛人背到屋里了事,到了屋中,一眼望到后面的潭水,登时欣喜不已。
“大尾巴鱼,你是不是在水里会好得更快一些?”
“是。”
于是纪云禾放都没把他放下,背着他,让他尾巴扫过堂屋,一路拖到屋后,转身就把他抛入了水潭之中。
鲛人虽美,但体型却是巨大一只,猛地被抛入潭水中,登时溅起潭水无数,将岸边的纪云禾浑身弄了个半湿。金光之下,水雾之后,后院竟然挂起了一道彩虹。
纪云禾隔着院中的彩虹,看着潭水之中,鲛人巨大的莲花尾巴拱出水面,复而优雅的沉下。在岸上显得笨拙的大尾巴,在水里便行动得如此流畅。
他在水中才是最完整美好的模样。纪云禾觉得无论出于任何原因,都不应该把他掠夺到岸上来。
鲛人在潭中翻了几个身,如鱼得水,大概是他现在的写实。
“这里的水,你能适应吗?”纪云禾问他。
鲛人从水中冒出头来:“没问题,很感谢你。”他很严肃认真的回答纪云禾的问题,而在纪云禾眼中,这个鲛人答的什么已经不重要了,那一双冰蓝色的眼珠,在被水滋润之后,散发着宝石一般的光芒,湿润的银发贴在他线条分明的身体上,有一种既高不可攀又极度诱惑的矛盾观感。
“大尾巴鱼。”纪云禾看着他,不由苦笑,“长成这样,也难怪顺德公主,那么想占有你了。怀璧其罪啊。”
听纪云禾提到这个名字,鲛人面色微微沉了下来。
纪云禾见他表情,倏尔起了一些好奇,都说鲛人难见,因为大海渺渺,本就不是人该去的地方,在那里每一滴水都奉鲛人为主。所以……
“你到底是怎么被顺德公主抓住的?”纪云禾问他,“你们鲛人在海里来去自如,朝廷最快的船也追不上,就算追上了,你们往海里一沉,再厉害的驭妖师也只能在海面上傻站着……”
鲛人依旧不说话。他的鱼尾在水里晃着,令水面上清波浮动。
“很少有鲛人被抓上岸来,要么是受伤了被大海拍到岸上来的,要么是被人引诱,骗到岸上来的,你是哪种?”
“都不是。”
“那你是怎么被抓住的?书上说,你们鲛人的鱼尾是力量的象征,我看你这尾巴这么大一个,你……该是鲛人中的贵族吧。”
鲛人看着纪云禾,没有否认:“我救了她。”
“救了谁?”
“你们口中的,顺德公主。”
得到这个答案,纪云禾有些惊讶。
“那日海面风浪如山,你们人造的船两三下便被拍散了,她掉进了海里,我将她救起,送回岸上。”
“然后呢?你没马上走?”
“送她到岸边时,岸边有数百人正在搜寻,她当即下令,命人将我抓住。”
“不应该呀。”纪云禾困惑,“即便是在岸边,离海那么近,你转身就可以跑了,谁还能抓住你?”
鲛人目光冰凉:“她师父,你们的大国师。”
纪云禾险些忘了,顺德公主与当今皇帝乃同母姐弟,德妃当年专宠与前,令自己的两个孩子都拜了大国师为师,先皇特请大国师教其术法。
而当今皇帝未有双脉,只担了个国师弟子的名号,而顺德公主确是实打实的双脉之身。
顺德公主如今虽只有公主之名,但她却是大国师唯一的亲传弟子,是皇家仅有的双脉之身,在朝野之中,顺德公主权势甚望。
民间早有传闻,道如今乃是龙凤共主之世。
大国师素来十分照看自己这唯一的亲传弟子,她海上遇难,大国师必然亲……
只可怜了这鲛人,救谁不好,竟然救了这么一个人。
纪云禾看着鲛人,叹了口气,想让他长个记性,便佯装打趣,说:“你看,随便乱救人,后悔了吧?”
鲛人倒也耿直的点了头:“嗯。”
“你下次还乱不乱救人?”
鲛人沉默着,似乎很认真的思考着纪云禾这随口一出的问题,思考了很久,他问:“你们怎么知道,自己是不是在胡乱救人?”
他问出了这个充满哲思的问题,让纪云禾有些猝不及防。纪云禾也思考了很久,然后严肃的说:“我也不知道,那还是胡乱救吧,看心情,随缘。做自己想做的事,然后承担后果。”
“就这样?”
“就这样。”
简单,粗暴,直接,明了。
然后鲛人也就坦然的接受了:“你说得很对。”鲛人在水潭中,隔着渐渐消失的彩虹望着纪云禾,“我很欣赏你,我想知道你的名字。”
作为一个驭妖师,纪云禾这辈子还是第一次从一个妖怪嘴里听到这样的话。
她撞破了空中本就残余不多的彩虹,走到了水潭边,蹲下身来,盯着鲛人漂亮的眼睛道:“我姓纪,纪律的纪。名叫云禾。”
“名好听,但你姓纪律的纪?”
纪云禾点头:“这个姓不妥吗?”
“这个姓不适合你。”鲛人说得认真严肃,“我在牢中看见,你对人类的纪律,并不认同。”
纪云禾闻言一笑,心里越发觉得这鲛人傻得可爱。
“你说得对,我不仅对我们人类的纪律不认同,我对我们人类的很多东西都不认同,但我们人类的姓没法自己选,只有跟着爹来姓。虽然,我根本就不知道我爹的模样……”
“你爹的姓不适合你。”
纪云禾心觉有趣:“那你认为什么姓适合我?”
“你该姓风。”
“风云禾?”纪云禾咂摸了一下,“怪难听的,为什么?”
“你该像风一样自由,无拘无束。”
纪云禾脸上本带着三份调侃的笑,渐渐隐没了下去。
她没想到,这么多年内心深处的渴望,竟然被一个拢共见了没几面的鲛人给看破了。
纪云禾默了片刻,她抽动一下唇角,似笑非笑的道:“你这个鲛人……”纪云禾伸出手,蜷了中指,伸向鲛人的额头,鲛人直勾勾的盯着她,不躲不避,纪云禾也没有客气,对着他眉心就是一个脑瓜崩,“啵”的一声,弹在他漂亮的脑门上。
纪云禾同时说,“也不知道你是大智若愚,还是就是愚愚愚愚。”
鲛人挨了一指头,眼睛都没眨一下,只是有点困惑,他严肃的问纪云禾:“你不喜欢这个姓,可以,但为什么要打我?”
纪云禾站起了身来,抻了个懒腰,懒懒的敷衍了一句:“打是亲骂是爱,人类的规矩。”
鲛人难得皱了眉头:“人类真奇怪。”
纪云禾摆摆手,又转身离开:“你先在水里泡一会儿,我去找找这阵里有没有出口。”
纪云禾离开了小屋。她心里琢磨着,这个十方阵里,不止她的灵力,连鲛人的妖力也被压制里,照理说,在这里,应该是用不了术法的才是,灵力妖力是千变万化之源,源头都没有,拿来清渠。
但偏偏这地方就是这么奇怪,还真有清渠,有水潭,有草木花鸟,虽然是假的……
可这也证明,青羽鸾鸟在这呆的百年时间里,虽然不能用术法逃出去,可却是能用术法造物的。那这个地方,或者准确的说,这个凹坑所在之处,一定有能流通外界灵力的地方,虽然可能并不多……
可有灵力就一定能有出去的办法,之前青羽鸾鸟出不去,是因为十方阵完好无缺,而现在这阵都被离殊破了一遍了,她一个驭妖师加个大尾巴鱼,还不能联手把这残阵再破一次吗?
只要找到灵力流通的源头,就一定能有办法。
纪云禾是这样想的……
但当她在这坑里找了一遍又一遍,几乎拔起了每根草根,也没找到灵力源头的时候,她有些绝望。
这个地方漫天金光,没有日夜,但根据身体疲劳的程度来看,她约莫已经翻找了一天一夜了。
一无所获。
虽然现在与外界隔绝,但纪云禾心里还是有些着急的。
这一天一夜过去,外面的青羽鸾鸟是否还在与驭妖师们搏斗,是否有将雪三月带走,都是未知数,而如果他们的战斗结束,驭妖谷重建秩序,哪怕纪云禾带着鲛人从这十方残阵里面走了出去,也是百搭。
她和鲛人都没有机会再逃出驭妖谷,而她偷了解药的事必定也被那林沧澜老头发现,到时候她面临的,将是一个死局。
纪云禾找得筋疲力尽的回到小屋,她打算和鲛人打个招呼,稍微休息一会儿,但当她回到潭水边,却没有发现鲛人的踪影。
她在岸边站着喊了好几声“大尾巴鱼”也没有得到回应。
难道……这大尾巴鱼是自己找到出口跑了?
从这潭水里面跑的?
纪云禾心念一起,立即趴在了潭水边,潭头往潭水中张望。
潭水清澈,但却深不见底,下方一片漆黑,水上的荷花仿似都只在水上生长,并无根系。
纪云禾看得正专心,忽见那黑暗之中有光华转动。
转眼间,巨大的莲花鱼尾搅动这深渊里的水,浮了上来,他在水里身姿宛似游龙,他上来得很快,但破水而出之时却很轻柔。
他睁着眼睛,面庞从水里慢慢浮出,宛如水中谪仙,停在纪云禾面前。
四目相接,纪云禾目光有些看呆了去:“喂,大尾巴鱼,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鲛人的目光却清澈一如往常。似乎与她的脸颊离得这么近也并无任何遐想:“我的名字,用你们人类的话说,是长意。”
长意……
这名字,仿佛是纪云禾惊见他水中身姿时,这一瞬的叹息。
听着这个名字,纪云禾忽然想,这个鲛人,也应该永远摆动着他的大尾巴,悠闲的生活在海里。
她打心眼里认为,这个鲛人就该重获自由。
不是因为他与她有相似,只是因为,这样的鲛人,只有能纳百川的大海,才配得上他的清澈与绝色。
第十七章 附妖
长意告诉纪云禾,这潭水下方深不见底。
纪云禾琢磨着,这十方阵中,四处地面平坦,唯有他们所在这处是凹坑。且依照她先前在周围的一圈探寻来看,这潭水应该也是这凹坑的正中。
如果她估算没错,这潭水或许也就是是十方阵的中心,更或者,是阵眼所在,如果能撼动阵眼,说不定可以彻底打破十方阵……
纪云禾探手掬了些许水珠在掌心。当她捧住水的时候,纪云禾知道的,他们的出路,便是在这潭水之中了。
因为……手里捧着水,纪云禾隐隐感觉到了自己的双脉,很虚弱,但真的存在。
纪云禾细细观察掌心水的色泽,想看出些许端倪。
忽然之间,长意眉头一皱:“有人。”
纪云禾闻言一怔,左右顾盼:“哪儿?”
仿似要回答纪云禾这问题一样,只听潭水深处传来一阵阵低沉的轰隆之声,宛如有巨兽在潭水中苏醒。
纪云禾与长意对视一眼。
水底有很不妙的东西。
纪云禾当即一把将长意胳膊抓住,手上猛地用力,集全身之力,直接将长意从潭水之中“拔”了出来。纪云禾自己倒在地上,也把长意在空中抛出一个圆弧。
鲛人巨大的尾巴甩到空中,一时间院中宛如下了一场倾盆大雨。
而就在“雨”未停时,那潭水之中猛地冲出一股黑色的气息,气息宛似水中利剑,刺破水面,径直向长空而去,但未及十丈,去势猛地停住,转而在空中一盘,竟然化形为鸾鸟之态!
一……一只黑色的鸾鸟自潭水而出,在空中成型了。
鸾鸟仰首而啸,声动九天,羽翼扇动,令天地金光都为之黯淡了一瞬。
纪云禾惊诧的看着空中鸾鸟——这世上,竟然还有第二只青羽鸾鸟?当年十名驭妖师封印的竟然是这样厉害的两只大翅膀鸟?
这念头在纪云禾脑中一闪而过,很快,她发现了不对。
这只黑色的鸾鸟,虽然与之前在外面看到的青羽鸾鸟只有颜色的区别,但它没有脚。或者说……它的脚一直在潭水之中,任由那双大翅膀怎么扑腾,它也没办法离开水面一分。
她被困住了,困在这一方潭水之地。
黑色鸾鸟挣扎叫声不绝于耳,但听久了纪云禾也就习惯了,她压下心中惊讶,转头问被她从水中拔出来的长意:“你刚才在水里和她打过招呼了?”
“未曾见到她。”
“那她是从哪里钻出来的……”
话音未落,空中挣扎的黑色鸾鸟忽然之间一甩脖子,黑气之中,一双血红的眼珠子径直盯住了地上的纪云禾。
“驭妖师!”
黑色鸾鸟一声厉喝:“我要吞了你!”羽翼呼扇,黑色鸾鸟身型一转,巨大的鸟首向纪云禾杀来。
杀意来得猝不及防,纪云禾仓皇之中只来得及挪了下屁股,巴巴的看着黑色鸾鸟的尖喙一口啄在她与长意中间的地面里。
地面被径直被那尖喙戳了一个深坑,深得几乎将鸾鸟自己的头都埋了进去。
纪云禾看着那坑,抽了一下嘴角。
“我和你多大仇……”
纪云禾在鸾鸟抬头的时候,立即爬了起来,她想往屋里跑,可黑色鸾鸟一甩头,径直将整个草木房子掀翻,搭建房屋的稻草树木被破坏之后,全部变成了一堆金色的沙,从空中散落而下。
纪云禾连着几个后空翻,避开黑色鸾鸟的攻击,可她刚一站稳脚跟,那巨大的尖喙大大张着,再次冲纪云禾扑面而来!
便是这避无可避之时,纪云禾不再退缩,直勾勾的盯着黑色鸾鸟那张开的血盆大口,忽然之间,那尖喙猛地闭上,却离纪云禾的脸,有一寸距离。
黑色鸾鸟一直不停的想往前凑,但任由她如何挣扎,那尖喙离纪云禾始终有着一寸的距离。
纪云禾歪过身子,往后望了一眼,但见鸾鸟像是被种在潭水中一样,挣脱不得。鸾鸟很是生气,她的尖喙在纪云禾面前一张一合,嘴闭上的声音宛如摔门板似的响。
纪云禾在她闭上嘴的一瞬间抽了她尖喙一下:
“我说你这大鸡,真是不讲道理,我对你做什么了,你就要吞了我。”
被纪云禾摸了嘴,黑色鸾鸟更气了,那嘴拼了命的往前戳,仿似恨不能在纪云禾身上戳个血洞出来,但愣是迈不过这一寸的距离。
“你胆子很大。”及至此时,长意才磨着他的大尾巴,从鸾鸟脑袋旁挪到了纪云禾身边,“方才出分毫差错,你就没命了。”
“能出什么差错。”纪云禾在鸾鸟面前比划了两下,“她就这么长一只,整个身板拉直了最多也就这样了。”
鸾鸟被纪云禾的话气得啼叫不断,一边叫还一边喊:“驭妖师!我要你们都不得好死!我要吞了你!吞了你!”
纪云禾打量左右打量着黑色鸾鸟,离得近了,她能看见鸾鸟身上是不是散发出来的黑气,还有那血红眼珠中闪动的泪光。
竟是如此悲愤?
“你哭什么?”纪云禾问她。
“你们驭妖师……薄情寡性,都是天下负心人,我见一个,吞一个。”
嗯,还是个有故事的大鸡。
黑色鸾鸟说完这话之后,周身黑气盘旋,她身形消散,化成人形,站在潭水中心,模样与纪云禾之前在外面看到的青羽鸾鸟也是一模一样。
一张脸与雪三月有七分相似。
只是她一身黑衣,眼珠是鲜血一般的红,而眼角还挂着欲坠未坠的泪水……
怨恨,愤怒而悲伤。
一个只奇怪的大鸡。
“哎,你和青羽鸾鸟是什么关系?”纪云禾不再兜圈子,开门见山的问,“你为什么被囚禁在这潭水之中?”
“青羽鸾鸟?”黑色鸾鸟转头看纪云禾,“我就是青羽鸾鸟,我就是青姬。我就是被困在这十方阵中的妖怪。”黑色鸾鸟在潭水中心转了一个圈,她看着四周,眼角泪水簌簌而下,尽数滴落在下方潭水之中。她指着金色的天,厉声而斥,“我就是被无常圣者所骗,被他囚于十方阵中的妖!”
无常圣者,当年同其余九名驭妖师合力布下十方阵,囚青羽鸾鸟于此的大驭妖师。
纪云禾只在书上看过赞颂无常圣者的文章,却从没听过,那圣者居然和青羽鸾鸟还有一段故事……
不过这些事,都不是纪云禾能去探究的了。
纪云禾只觉此时此地奇怪得很,如果这里被关着的是真正的青羽鸾鸟,那破开十方阵被放出去的又是谁?那青羽鸾鸟也自称青姬,猫妖离殊应当是她的旧识,那时候离殊与她相见的模样,并不似认错。
纪云禾心底犯嘀咕之际,长意在旁边开了口。
“她不是妖。”长意看着黑色鸾鸟:“她身上没有妖气。”
“那她是什么?”
“恐怕……是被主体剥离出来的一些情绪。”
“哈?”
纪云禾曾在书上看过,大妖怪为了维系自己内心的稳定,使自己修行不受损毁,常会将大忧大喜这样的情绪剥离出来,像是身体里产生的废物,有的妖随手一扔,有的妖将其埋藏在一个固定的地方。
大多数时候,这些被抛弃的情绪会化作自然中的一股风,消散而去,但极个别特殊的出离强烈的情绪,能得以化形,世人称其为附妖。
附妖与主体的模样身形别无二致。但并不会拥有主体的力量,身形也是时隐时现的。书上记载的附妖也多半活不长久,因为它并不是生命,随着世间的推移,它们会慢慢消散,最后也化于无形。
纪云禾从没见过……化得这么实实在在的附妖,甚至……
纪云禾看了一眼周围破损的房屋。
这附妖虽然没有妖力,但身强体壮,凭着变化为鸾鸟的形状,甚至能给周遭造成一定程度的破坏了。
“这附妖未免也太厉害了一些。”
“嗯,或许是主体的情绪太强,也或许是被抛入潭水中的情绪太多。经年累月便如此了。”
能不多吗,纪云禾想,青羽鸾鸟在这里可是被囚禁了百年呢。
纪云禾看着那黑衣女子,只见她在潭水中转了两圈,自言自语了几句,忽然开始大声痛哭了起来:“为何!为何!宁若初!你为何负我!你为何囚我!啊!”
她泪水滴滴落入潭中,而伴着她情绪崩溃而来的,是潭中水动,水波推动面上的荷花,一波一波潭水荡出,溢了这后院满地。
眼看着她周身黑气再次暴涨,又从人变成了鸾鸟,她这次不再攻击纪云禾,好似已经忘了纪云禾的存在,只是她发了狂,四处拍打着她的翅膀,不停的用脑袋在地上戳出一个又一个的深坑,弄得四周金色尘土翻飞不已。
纪云禾捂住口鼻,退了两步。
“我们先撤,等她冷静下来了再回来。”纪云禾看着发狂的黑色鸾鸟所在之地,眉头紧皱,“如果我想的没错,出口,大抵也就在那潭水之中了。”
这附妖对驭妖师充满了敌视,以至于纪云禾就碰了一下潭中的水她就立即冲出来攻击她了。纪云禾要想出去,就必须把这附妖给化解掉了。
但情绪这么强烈的附妖,到底要怎么化解……
一个女人被男人骗了,伤透了心……
纪云禾一边琢磨,一边蹲下身来,像之前那样把长意背了起来。
她兜着长意的尾巴,向前走,离开了这混乱之地,心思却全然没有离开。
她琢磨着让受情伤的人康复的办法。纪云禾觉着,这要是依着她自己的脾气来,被前一个负了,她一定立马去找下一个,新的不来旧的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