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莫名的,她也松了口气,知道自己不是温家人,她接受得是那么平静,那么理所当然,眉头都没挑一下,只道,哦,原来是这样啊。二十三年来,压在她心里最大的一个疑问便是为什么温家不像她的家,同是娘胎里出来的,一个宝一个屎,只有奶奶的怜爱,而这个老人正在生命线上挣扎。还好啊还好,爹娘不是亲爹娘,那么他们不爱她也没什么,但至少人心是肉做的,也不要逼她恨他们呀。
恨这个词那么浓烈,浓过砚墨,烈过白干,跟她这么淡一个人不相配,她拿不起,她怕自己一拿起来,就再也不会放下。
一碗清水,放了盐进去,怎么还会变淡呢。
不要逼她恨啊,他们,她,还有他。
林隽……
不自觉又把手指咬出一道道齿痕,歪着脑袋吸着面条,豆大的眼泪又噗嗤噗嗤落下来,给面汤加了点料,浑然不觉地继续吃。
奶奶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她从小假小子,摸摸自己的短毛,嘿嘿笑道,绒儿有泪不轻弹。
老了老了,受不了太大的刺激,金豆子一下子这么不值钱,跟毛豆子似的弹在脸上,糊花了本就不漂亮的眉眼,把委屈和伤痛彻彻底底地洗刷出来。
去你妈的林隽,叫你禽兽真是叫对了,你就是一头禽兽,不是禽兽能做出这种禽兽的事吗。你知道我有多疼吗,那可真是不打一点折扣的疼啊,腰疼手术还要上麻药呢,你就让那血止都止不住,不是CN的标志,真的是虐出来的血,疼得我想哭爹喊娘,但你又告诉我,我的爹不是我的爹,我的娘也不是我的娘。
而我的暗恋,却是我的哥哥。
怎么会有你这么狠的人,太狠了!
这么狠的人,为什么会喜欢呢……
温绒捧起面碗,又想使劲吸一口,却发现早已空了,讪讪放下手,起身找垃圾桶,忽然倒抽一口冷气,腰上的旧伤揪心地疼,僵着身子停了会,再缓缓起身,可一抬头就看到眼前的人。
修竹一样的身影,挡去了头顶的光线。
温绒眯起眼,扯了扯嘴角:“你怎么来了?”
他看着她脸上乱七八糟的泪水,半天找不着自己的声音:“想找你,但你没接电话,找了好几个地方,后来想,你大概在这里。”
温绒点点头:“正好,我也想找你。”
他在她身旁坐下,两个人肩并着肩,仿佛年少时,他们一起坐在看台,她拿起冰饮料猛灌,眉飞色舞地对他说,我又破纪录了,他依然是那副平素的表情,只是眼角揉进了春风的温度,动了动嘴皮子,哦,不错。
年华,你为何这么容易老去,让我们无法再一次并肩微笑。
“你为什么哭?”
“奶奶还在住院,我能不哭吗?”
“我是说在奶奶家的时候,不是因为奶奶,是为了什么?是不是林隽,他对你做了什么?”
多说两句会死的人能说出这么多个问号,这是兄长对家妹的关心吗?
眼前只有病房,鼻尖是消毒水的味道,开口还有很浓的哭腔,温绒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问:“能跟我说说吗,这些年你是怎么看我的。”
“什么?”
“付苏,到现在,你还不愿意跟我坦诚吗?”
她需要确认,眼睛里蓄满了泪水,睫毛上湿成一片,望着他的时候,他有种被穿透的感觉,内心那个不可告人的秘密无处遁形。
于是,再次逃避。
“我说过了,我没什么好说的。”
“那你找我做什么?”
“就想看看你。”
“为什么要看我,觉得我可怜?”
付苏的脸一寸寸白下去,忙道:“不是……”
“那是什么?”
他黑瞳里的光芒碎了一地。
温绒执意说下去:“你打算就这么过下去吗,永远瞒着我,只要能瞒着我,哪怕要跟温雪一辈子拴在一起也无所谓?你那么害怕我知道,可我还是知道了,不论是你和温雪的事,还是你和我的事。”
温绒没见过一个人的脸能这么白过,仿佛活的气息都被抽走,徒留下一个空壳,付苏怔怔地看着她,眼神中充满了恐惧,反衬出他眼中的她是那么平静。
“你还怕吗,还逃避吗?”
“你……怎么知道的?”他的声音那么干涩,让人不忍听下去。
“这么大的秘密,你以为能守到什么时候?”
他垂下头,长长的睫毛不自觉地轻颤:“永远……”
永远有多远,远到她变成七老八十的奶奶,皱纹褶子一大把的时候,也不要知道,她是一个被家人抛弃的孩子,被亲身哥哥藏在心里龌龊着喜欢着的女孩……他会带着这个秘密躺进棺材。
她轻声说:“早晚有一天,你会守不住的。”
“是林隽……”
他终于想到,温雪不可能说,他们之间有协议,而上次林隽那意味深长的表情,他一定知道什么,是那个男人。
“谁告诉我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明明知道我是谁,却不告诉我,这太残忍了。”
哪怕失去一个喜欢的人,她也能有一个亲爱的哥哥。
这样也不算太坏,从本质上说,她还是有一颗比较强韧的内心,被雷劈过后,不会烧得太焦。
“我并不想从别人那里知道,你能跟我说吗,从头到尾,说一遍。”
白晃晃的墙,白晃晃的灯,还有白晃晃的白大褂,满眼的白,世界仿佛被白色侵袭,连带着周遭的声音也被这样的白彻底淹没。
付苏的眼神空茫又无措,顿了很久,回忆拉满弓,终于上弦而发。
“那天……你毕业晚会之后几天,我去找你,但被温雪截住,她跟我说了些事,然后,我们去喝酒,我第一次喝得那么醉,但还有意识,可是醒过来后,温雪躺在我身边……”
温绒愣了愣,这个真狗血。
“她说我们有了关系,我知道她在骗我,所以没理她就走了。”
对呀,这才是付苏的个性。
“我回家后一个人整理情绪,躲在阁楼里拉琴,就在那里,我不小心撞翻了储物箱,发现地板有隔层,然后,找到了一样东西。”
“是很久以前,我们的全家照,看上去你刚出生……背面写着你的小名。”
绒儿两个字,是他爸爸的笔迹。
付苏忽然仰起头大口呼吸,像是要把空气吸尽。
片刻后,他继续说:“当时我并不认为那个是你,但很显然,我们家不只我一个孩子。我那时不敢问父母,只有自己查……这时候,温雪又来找我,我以为她会找我说那晚的事,却没想到她知道了我在查你的事,然后她很明确地跟我说,你不是她的亲姐姐。”
“她说,如果你知道了这件事,一定会很痛苦。”
“过了两天,我查清楚,你确实是我的……”他忽然停住,过了会说,“我主动找她,说我愿意对她负责。”
他止了声,呼吸有点沉重。这么复杂的事被他用最简洁的语言概括而出,平平淡淡,却难掩心酸。
温绒握着手,松松紧紧,像是在拿捏心中的情绪:“你就这么心甘情愿被她利用——以保护我的名义?”
“我不想你难过……”
温绒站起来,低头道:“可是我很难过。”
付苏抬起头,逆着光,眼睛刺痛,他苦笑开:“你为什么要知道得那么清楚啊……”
如果不知道,不清楚,就不会难过了。
温绒摇了摇头,眼前模糊一片,却依旧倔强地说:“我当然要知道得清清楚楚,因为我那么喜欢你,我曾经那么喜欢你!”
时间静止,心跳加速。
他们的对视仿佛瞬间沧海桑田。
这是她第一次敢在他面前大声表白,不再是躲在被窝里偷看他的照片时,轻声说,付苏,我喜欢你,不再是捧着奖牌跟他合照时,心里说,付苏,我喜欢你,不再是看到他和温雪出双入对时,落寞说,付苏,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这四个字藏在心头十年,终于冲破重重厚茧,□在空气中,却带着朽化的味道。
“我以为你真的喜欢温雪,我就默默祝福你们,一祝福就是十年,我是有多能忍啊,你知道这得有多难过,比起知道我不姓温,你是我哥哥,更难过!”
只要坦诚一句,或许她会痛苦,但至少她会学着去接受,也许三年后,她就能笑着叫他哥哥,但现在,她用了十年去接受她没有结果的暗恋,还要用更多年学着去叫他哥哥。
他如同一尊雕像,一动不动地看着她,那样震惊又绝望的表情填满了他向来空白的脸庞。
他没有办法告诉她,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喜欢了他十年是很痛苦,但他在知情的情况下喜欢了她十年,甚至现在依旧喜欢着……已非痛苦所能形容。
兄妹禁忌,不伦之恋,压得他无法喘气,却又割舍不下。
温雪只是知道她非温家亲生,却不知她是付家亲生,他怕她查下去,只能忍下“负责”的名头,引开她的注意力,假装与她交往。
他真的不知道她喜欢他,温雪说,她喜欢一个叫古熙的男孩子,还去表白了,年轻的他信了,还喝得很醉。可他后来想,还好,只有他藏了这份见不得光的心思。说是保护她,其实,只有他知道他内心深处更想要掩盖什么——为何不选择相认?他想把这份感情延续下来,哪怕在黑暗的角落也能肆意疯长,谁都不知道,他就能安然现状。
然而,纵使今日她知道了一切,还是对他说,我那么喜欢你,曾经。
只一个曾经,就让人粉身碎骨。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做了错误的选择,可这一刻,他的信念在逐渐坍塌。
他给他们画了一个囚牢,把她困在了里面,也把自己锁了起来,他没想过打碎这个牢笼会怎样,是不是有可能就此解放呢?
他以为这是他最有勇气的选择,却不料在她面前,成了最懦弱的逃避。
“……算了,我不该跟你生气,你只是尽了你……兄长的职责,保护我。”温绒重新坐下,慢慢匀着气。
41、041 ...
她想,年乔说错了,他可能是喜欢她,但不会跟她一样的喜欢,但哥哥的喜欢,还是温柔的。
“对不起。”
凝结到最后,他只能说这三个字。
她把头靠在后面的墙上,闭上眼,疲倦的脸上神色淡得看不出悲喜:“我不怪你。谢谢你这么多年的关爱。”
喜欢两个字在她那有了不同的解释,她以为他在尽兄长的职责,因为怜惜,所以保护。
也好,就让他最后再自私一下,留下这个最后的秘密。
“绒儿,对不起。”
在说第二次对不起的时候,眼泪静静地贴着他的脸颊烫下来。
请不要让他叫她妹妹,至少在他把内心清理干净之前。
作者有话要说:苦鳖,写得俺都纠结了。。。
42
42、042 ...
那晚,付苏问,你不想知道原委吗,为什么你会在温家。
温绒摇了摇头,不重要了,他们不在意我,我又为何要在意他们。
付苏呆愣。
他们一直并肩坐到天亮,温老妈来替班的时候,温绒挂着两个大大的熊猫眼,神情冷淡地离开,走到医院门口的时候,腰部再次刺痛,刹那间她整个人缩了起来,付苏立即从后面扶住她。
“没事。”温绒摆摆手,吸了几口气,慢慢直起身子。
“是旧伤吗?”
“偶尔会这样。”
付苏还是没放手,他盯着她苍白的脸,忍不住道:“我听说林家最近发生了很大的变动,那晚林隽找你,是为了这件事吗?”
温绒条件反射地僵了下,胃里一阵恶心,但她很快恢复镇定:“他家的事是他家的事。”
付苏觉得有点不对劲,他那时很不在状态,浑浑噩噩的,好像隐约听见林鉴非有威胁温绒,但他不是很确定:“真的没事?”
温绒挣开他的手,避过视线:“我自己能处理好,全部。”她扬起头,努力笑了笑,“给我时间好吗,我们都需要点时间。”
他的手忽然无力。
“哦,”温绒走到门口停下,“周六我订婚,记得来参加。”
他站在那里不动,不响,温绒有些尴尬地低下头,许久,头顶上传来他低低的声音:“你现在喜欢他?”
曾经,现在,过去时,现在时。
喜欢这个词,真是伤人。
温绒笑了笑,笑痕微凉:“嫁人,自然是要找个喜欢的。”
最近几日很不平静。
据说,沉寂5年的林家林隽以令人闻风丧胆的强势手腕扫荡林氏高层,引发林家权力交替大地震,之后不到两天,他下达紧急诏令,调动全国各地区两百余位经理,召开上任之后第一次高层大会,宣告正式进入 “林隽时代”。
林隽的回归简直如狂风过境,不仅颠覆了林家的势力格局,也给整个S市商业领域带来了巨大震动。外界有些不靠谱股市专家称林氏大变动,股价会猛跌,然而,林氏股价偏跟他们对着干,高歌猛进,而最最重要的,林隽订婚的消息更是给股市打入一剂强心剂,一时间林氏股价一路狂飙。
有很多人说,这就是林隽早就策划好的一场戏,环环相扣,滴水不漏,堪称完美,蛰伏5年的他更甚当年。
然后,所有人的焦点都聚集到这周六,林家新任当家的豪华订婚仪式。
哪个女人能配得上林隽?更重要的是,哪个女人会被林隽选中?这不会是一场简单的订婚宴,这更是一场商业盛宴,这其中的深意明眼人一看便知。各路人马那叫个人仰马翻,拼了老命在那榨取内幕信息,这女人是圆是扁,何德何能,人肉搜索空前绝后。
林氏大楼顶层,林鉴非把最新情况一一汇报给林隽:“最后一批邀请函已经派发,其他宾客已确认全部出席。媒体席位也已分发完毕。”
权力的中心,林隽站在落地窗前,俯视楼下渺小的车来人往,犹如高高在上的神,他漫不经心地应了声。
“如果没有其他事,我先出去了。”
“她呢?”
林鉴非愣了下,立马回道:“订婚要用的东西已经全部送到她家,其他一切照旧,每天上班,没有异样。”
林隽眯起眼:“没有异样是吗……你怎么跟他说的?”
林鉴非拉了拉领带:“按照你的吩咐说的,告诉她,如果不出席,不会给温家一分钱,还会追偿温家债务。”
“很好。”林隽点点头,“她那边的邀请函发了吗?”
之前温绒给过他一张名单。
“也发了。”林鉴非犹豫了下,说,“温老师说有几张她要亲自送出去。”
“谁?”
“家里的,还有……闻蓝。”
林隽听后不作声,半晌后说:“嗯,你下去吧。”
手上的烟又自然烧到头,不小心烫到指间,下意识松开手指,烟头掉到地上,滚到一只纸袋边。林隽低头看着那只袋子,忽然静了片刻,直到电话铃响才回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