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毅虽然不信,然而听他口口声声“怀真”,毕竟关心情切,便怒道:“住口!”话音未落,剑招越发凌厉,阿剑本就负伤,动作缓慢,如此越发难以匹敌,胸口一疼,已经中招,然而阿剑虽然受伤,眼神却偏微微一亮。

因上回应兰风出事,应府内走了许多的小厮丫头们……自然人手缺乏,而应兰风出诏狱后,家中又有些应酬,便要再买些使唤的小厮丫头们,是以府中更添了好些“下人”。

但是应兰风跟怀真虽不知情,“招财”却如何不知道?那些新进府的小厮们,行动之间自有异样,分明是些有武功在身的,起初他还以为是有人对应兰风不利,连日查探之后,却见这些人出入都只是一副防范之姿,他才想通是有人安插了眼线进来,保护应家的。

可男仆们自然不乏得力之人,内宅之中,不免就有些薄弱了,虽也有两个看似机灵的丫头,也会些功夫,可毕竟遇到高手如美纱子那般,也是不顶用的。

而“招财”猜测的不错,——这些人手,的确是唐毅送应府塞进来的,那两个丫头,也是镇抚司内凌景深调教出来,虽然还不成气候,可毕竟仓促间也没有更好之人,只先顶上罢了,等以后再有好手出来,再行更换罢了,只仗着目前怀真身边儿还有笑荷跟夜雪,都也算是不错的。

话说唐毅见招财说的详细,他虽面不改色,心中却隐隐慌了,只因这一点恐惧,便动了真怒,手上招式虽越发雷霆万钧似的,却不免有些乱了章法。

阿剑心中已经有数,情知唐毅的软肋何在,便拼着被他一剑刺死之险,觑空便笑道:“知道你不信……那么,你看这是什么?可还认得?”

他说话间,便把手中一物,向着唐毅跟前儿抛了过来。

唐毅知道此人狡狯非常,只怕乃是诱敌之计,本不想理会,然而瞟了一眼,依稀竟见是一缕青丝……瞧着眼熟,他心中陡然巨震,竟来不及压制阿剑,忙闪身将那一缕青丝抄在手中,浑身微微战栗。

阿剑见果然得计,再不迟疑,抽身后退,镇抚司众人见状,便忙掩上。

唐毅心慌意乱,握着那一缕柔软青丝,此刻,竟失去主张,耳畔听阿剑的声音隐隐传来,竟笑道:“江湖秋水多,君子意如何,唐毅,后会有期!”

虽明知此人要逃了,也明知必要去追,可此刻竟全不想如此,仿佛心魂都被这一缕青丝牵走,掂量着那人的生死……正勉强定神欲去应府,忽然听一名手下叫道:“唐大人!”

唐毅耳中嗡嗡作响,早就忘了所有,那人见他不理,便跑到跟前儿拉住:“唐大人,王姑娘……”

唐毅微微回神,抬手制止他说下去,只冷冷道:“去找太医便是……”

拔腿要走的功夫,这人忙急急拦住:“唐大人……大人莫急,你来看……”

唐毅满心只记着怀真,正想把此人推开,那人却忙拉着他走到王浣溪跟前儿,对他道:“大人且看……”

唐毅勉强垂眸看了一眼,却见王浣溪正昏迷不醒,然而侧面而后,一缕头发被割断了,显得格外突兀。

那侍卫正是想要提醒他这点儿,便道:“大人莫急,必然是那贼人的计策。”

唐毅怔住,低头看看手中紧握的那缕青丝,陡然回过神来,手掌一握复又松开,那发丝随风坠地,唐毅气得脸色雪白,咬牙回头,此刻阿剑却早就不见人影了。

事已至此,纵然暴跳如雷也无济于事,唐毅深吸了口气,双眸睁开之时,已又恢复清明,道:“派人去应府走一趟,通知防范,再加派人手看顾,唐府亦然,免得贼人趁机作乱。”

那人道:“大人,方才那贼人几次提起应府,大人要不要亲去一趟看看?”

唐毅并未立刻回答,一顿之后,才道:“不必。”

话说先前,应兰风陪着怀真自回府去,因见怀真一路神不守舍,应兰风怕她是受惊所致,又或者是因招财之事……一时恐怕无法接受,便不免又劝说:“好真儿,好生回房,把这一身儿衣裳先换了,不然给你娘看见了,又要担惊受怕。”

怀真垂眸,望着衣上血渍,并不回答,应兰风见状,着实不放心,亲把她送回房中,正要离去,怀真忽然道:“爹……”

应兰风止步,回头看她:“怎么了?”

怀真道:“爹……我今儿,真的不该……真的做错了么?”

应兰风闻言,知道她是记挂着唐毅那一句,便复又回来,道:“你不用管,外头的事儿这样复杂,你如何能都懂的?何况招财……先前连我也都不忍,才特意跑去镇抚司的,毕竟他跟了咱们家几十年……哪里说给人杀了就给人杀了的。”

怀真听到这里,便问道:“爹,招财叔真的……跟了咱们家几十年?”

应兰风道:“自然了,我小的时候他就在应公府。”因提起这个,应兰风想了想,就道:“你先把这衣裳换了,回来爹跟你细说。”

怀真依言入内,匆匆忙忙地把那污了的衣物换下,又洗了脸,才重又回来。

父女两人重又坐了,应兰风理了理思绪,便道:“其实,我也是在起初那一场弹劾之时,才听他说起来的,他说……”

这些悲惨往事,应兰风本不愿详细说给怀真知道,只怕她听了越发难过,然而既然说起来,无法回避……应兰风便道:“原来当初太上皇疑心德妃娘娘跟人有染,更想逼德妃杀死腹中胎儿,德妃娘娘无法,才趁机逃出宫中,然而那些人竟不放过她……”

此刻说起来,应兰风仍觉着心里难过,毕竟……德妃是他的生身母亲。

当时在太上皇的默许之下,皇后跟淑妃两人联手,派人追杀德妃,德妃垂危之际,产下了应兰风,是当时的袁统领将那婴儿带走,恰逢应公府应爵爷的小妾的新生儿不好了,袁统领趁乱将孩子置换,因他身手精妙,竟无人察觉。

根据招财说来,后来袁统领便命招财守护,一直到弹劾风波之后,招财才道:“原本主人若平安无事,这些话小人也不敢说出口,然而如今,叫小人看来,竟是那狗皇帝故技重施,仍是要对主人下手了。”

当时应兰风并不信,道:“我的身份无人知晓,皇上如何会知道?”

招财道:“做贼心虚的人,往往会疑神疑鬼,也许他不知从何处察觉也是有的,总之主人务必留神小心行事,毕竟皇家的人尤其冷血,当初他可以狠心要除掉德妃娘娘,娘娘以为是他疑心之故,然而以小人看来,竟是他故意借着这个借口,给太子扫清道路呢。毕竟当时娘娘很得他的宠爱,太子一党,可是未雨绸缪、虎视眈眈的很呢。这种人为了江山社稷,什么亲生骨肉,平生至爱都随时可以舍弃……”

招财说了往事,又撺掇应兰风不如早些为自己谋划打算,横竖如今他已经是大权在握,倘若真有上位之心……也未必不能。

应兰风半信半疑,可提到“篡位”,却仍是并无此心。毕竟当时唐毅从中调停,因此事情只是压着,谁知往后,新罗战事起后,他竟入了诏狱,又受了刑讯,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想到招财的话,昔日德妃的冤屈加上如今自己所受种种……当真是寒心彻骨。

当时应兰风并不知,怀真也知道自己的身份了,因他信了招财所说,自诩皇帝是一定要杀了他后快的,故而也不想张扬此事,毕竟还有怀真……怀真嫁了唐家,唐毅自然会保她无事。

谁知道……后来的情形竟是那般,越发错综复杂起来……

应兰风简略说完,怀真道:“怪不得他今日说什么袁先生的爱顾……是昔日那个统领?就是那个有醉剑之称的人么?”

应兰风道:“他虽然这样说,可是,看了今儿他的举止,又想到昔日里招财所为,我竟觉着,他是个跟我大有干系的人,或许他就是袁先生也说不定。”

怀真道:“那他怎会跟扶桑有牵连呢?”

应兰风道:“这个我便不知情了。”

怀真想到永福宫中那年青人,又想到方才镇抚司内招财的举止,便迟疑着问应兰风道:“爹,为何我觉着,招财叔……并不是那样年老之人呢……”

应兰风似懂非懂:“何意?”

一时半会儿,怀真却也解释不清,毕竟也只是她的猜测而已。

两个人才说到这里,便听到外头有人笑道:“你们父女两个回来,也不知道叫人一声。”说话间,便走了进来,正是李贤淑,怀中抱着小瑾儿。

怀真忙站起来,才走到跟前儿,李贤淑又笑道:“别急,还有个人呢。”说着转头看向身后,却见果然另有一人从门口进来,长身玉立,面上温温带笑,竟正是郭建仪。

郭建仪见怀真跟应兰风都在,且好端端地,暗中松了口气,应兰风迎着了,道:“如何这会子来了?”

郭建仪抬头,看李贤淑正跟怀真逗弄小孩儿,他便低低道:“我听说怀真跟表哥去了镇抚司,然而镇抚司内偏又闹得天翻地覆,如今正也满城缉捕,故而担忧,忙来看看。”

应兰风感念,便道:“事情果然有些可怖。”

当下就把招财之事同他略说了一遍,郭建仪果然也十分意外:“竟然是他?”竭力回想,却总是印象不深,只记得是个很不打眼儿的老人家罢了,连面目都有些模糊不清,没想竟如此深藏不露。

郭建仪想了会儿,就道:“然而这也算水落石出了,当时那细作说什么内奸是应府的……自然就是说他,还平白害了表哥一场牢狱之灾。”

应兰风道:“着实令人又气又怜,若是别的上头,倒也罢了,偏偏跟倭国有牵连,倒是罪无可赦。”

郭建仪点头道:“我记得怀真素来对他倒是极好的,知道了真相如此,只怕受不住。”

应兰风见他如此心细,心中一犹豫,就又小声将怀真阻住、如何被挟持等事说了,便道:“几乎就当他是家人一般了,那想到竟如此……只因此给他走脱了,我看唐尚书……像是很不受用。”

郭建仪皱皱眉道:“又有什么不受用的,他明知此事凶险,还把怀真牵扯在内,自然要以她的安危为先。是了,我来的路上,看着唐尚书仿佛往城门处去了,脸上依稀有些恼色,多半还未将人擒住。”

两个人说了半晌,郭建仪复入内,略同怀真说了几句话,见她有些心不在焉之意,就退了出来,因对应兰风叮嘱道:“怀真是个多心的,表哥多安慰安慰她,别叫她更想别的。”应兰风自应承了。

这一场风波过后两日,应兰风仔细探听风声,却并不曾有将“招财”擒拿归案的消息,朝上他见过了唐毅两回,唐毅也并没特意提起此事,应兰风便也不问。

第三日上退朝之后,应兰风才欲出宫,却有小太监拦住,道:“尚书大人,皇上有请。”

应兰风不知何事,当下随着太监便进后宫,进了殿内,却意外地看到赵烨也在座,应兰风行礼,便道:“不知皇上召见微臣,有何要事。”

赵永慕却并不回答,只站起身来,走到应兰风跟前儿,忽地抬手在他手臂上一握,道:“的确是有一件要事,皇兄。”

应兰风听到后面两个字,大惊失色,忙后退一步,惊疑不定看着赵永慕。

永慕笑道:“不必惊慌,皇兄的身世,朕都已经知道,也已经跟烨儿都说明白了。”

这会儿赵烨站起来,也笑着说道:“我竟然不知道怀真妹妹……真个儿是我的妹妹呢,怪不得我见了她便天生喜欢的。”

应兰风又惊又且意外:“皇上,世子……”

赵永慕道:“你且听我说,太上皇近来身体欠佳,唯一的心愿,便是想看皇兄认祖归宗,毕竟是皇室血脉,流落在外,归于他姓,又算什么呢?原本朕还是不舍得,毕竟皇兄是个能臣,在工部又是风生水起,竟是无人替代,然而……到底还是手足为重,何况纵然归了宗室,皇兄也依旧可以担职,行事且越发便宜了。”

应兰风竟不知说什么好,半晌道:“皇上虽然是好意,但是微臣并没有想要回归皇室之意,何况此事若传扬出去,自然又引发一场波动……”

赵永慕道:“你放心,昔日德妃娘娘的品行为人,人尽皆知,其实也有许多臣民私底下对德妃故去之事耿耿于怀,如今若是将昔日疑案解脱,对众人来说自也是一件好事。”

赵烨也道:“我正愁没个亲近的妹妹呢,三皇叔,太上皇也都盼着,大家都喜欢……你就别再推辞了。”

第341章

且说应兰风被传入宫中,赵永慕跟赵烨同他相认了,便劝说他认祖归宗,恢复皇族身份。

自从上回在宫内拒绝了太上皇之后,应兰风从未再想过此事,此刻才知太上皇早也跟新帝说明了……瞬间竟不知是福是祸,一时又觉意外,又且惶恐。

然而赵烨跟赵永慕皆极力相劝,毕竟一个是素来相好的世子,一个是九五至尊的皇帝,这般姿态,自然不好冷硬相拒,于是只低头不语。

永慕又叹道:“太上皇近来龙体欠安,此事竟成心病一般,照朕看来,却是宜早不宜迟……”

永慕说着,又看应兰风,本想叫他去见一见太上皇,然而见他沉默寡言之态,恐怕为难,就停了口,转而问起应府中众人如何,格外问了怀真跟小瑾儿,应兰风这才略放松了些,一一禀明。

三个人又略说了半晌,应兰风心事重重,便有告退之意,赵烨起身道:“我好几日不曾去府上了,今儿正好跟着三皇叔去,也看看怀真妹妹。”

应兰风因此便同赵烨一同而行,出了宫门,因又听他口称“皇叔”,应兰风便道:“如今天下不知详细,世子还是先不必如此称呼,免得叫人误会。”

赵烨瞅着他,点头说:“好罢,我倒是知道三叔的心情,须知我也是这样过来的,只是我毕竟只是一个人,至多还有个师父,然而三叔却是一大家子人,只怕你心里忌惮此后种种,我说的可对?”

应兰风见他直言了,便叹了声:“毕竟我是怕了,上回那场牢狱之灾,差些阖府遭殃,本想辞官博得清闲的,然而……”到底是尚有心怀天下之志,故而才打消退意,仍旧在朝为官。

然而在世人眼中那高不可攀的什么皇亲贵戚身份,反倒是看的极淡了,因也清楚知道,越跟皇族攀扯不清,只怕越发凶险。

赵烨道:“三叔别怕,横竖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倘若真的有事,纵然你不恢复身份,也同样避不开的,何况你瞧瞧看,这所谓的皇家,如今竟剩下几人了?无非你,我,还有皇帝,倘若自家人再自相残杀起来,果然要当那所谓的‘孤家寡人’不成?只怕也叫天下人耻笑。何况以后不管如何,我也是会帮你的。”

应兰风见赵烨话说的甚是直爽,又惊又笑,幸喜左右无人,便含笑道:“好了好了,本觉着世子已经有些沉稳了,怎么还这样口没遮拦?”

赵烨道:“我自来就是这样,这京内住久了,本已有些沉闷无趣,若还刻意规谨小心的,只怕人也疯了。”

当下随着应兰风上轿,只回了应府。

进了府中之后,赵烨自去寻怀真说话,应兰风思来想去,便去找李贤淑,又命家人把应佩传来。

原来先前种种,因为毕竟牵扯重大,李贤淑的脾气又是那样,是以应兰风竟不曾说起过自个儿的身世种种,以免泄露机密,而府中众人,也只有怀真知情,其他连应佩也是不知道的。

不多时,李贤淑先来到了,便问何事。

应兰风又等了会子,见应佩来到了,才开口说:“今儿,我有件要紧重大的事儿,跟你们商议。”

应佩跟李贤淑面面相觑,李贤淑先是一惊:“什么要紧事儿?你且先同我说,是福是祸?”

原来因家里头遭过那些事儿,李贤淑竟有点惊弓之鸟似的,便紧张起来。

应兰风笑道:“我倒也不知是福是祸了……”

这会子,屋内丫鬟们早已经被打发了出去,只三人在内。应佩便安抚李贤淑道:“母亲别怕,横竖咱们大风大浪都经过来了,又还怕什么别的呢?纵然真的是大大的坏事,咱们一家人仍在,一块儿抗就是了。”

李贤淑听了这一句,鼻子一酸,十分欣慰,便点头道:“佩儿说的很是,好了,你且快说罢,到底是什么要紧大事儿?”

应兰风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想了想,道:“我且给你们说一个故事……”

李贤淑脾气甚急,就要开口,应佩忙又拦住她,温声道:“父亲慢慢说,我们只慢慢听就是了。”李贤淑方才噤声,只看着应兰风。

应兰风心中叹息,垂了眼皮儿,轻声说道:“只说是在一个大家族里,有个妾……”

应兰风便将应府姨娘产子被人偷梁换柱,禁宫之中德妃冤情,老仆人一路护持……等等内情,捡着略要紧的大致说了一遍,却并未直说是自己,只说是有个人罢了。

应佩毕竟在官场上厮混许久,且又不是个愚笨的,应兰风虽说的笼统,他却隐约有些知晓,只满心震撼,一声儿也不敢出。

李贤淑瞠目结舌,竟道:“这是故事呢,还是真事儿?怎么觉着那大家族内的孩子……是说的你自个儿似的呢,然而那贵妃娘娘的孩子又被掉包……总不成你就是那贵妃的孩子?那岂不是皇子……这是从哪里说起来?你这个故事很不通……”说着,便大笑起来,只觉得匪夷所思。

谁知这屋内静悄悄地,竟只有她自个儿在笑,笑声显得格外突兀。

李贤淑察觉异样,戛然而止,看看沉吟不语的应兰风,又看脸色发白的应佩,半晌,生生咽了口唾沫:“你、你们……”

应兰风叹了口气,道:“夫人……这便是我想要告诉你们的正经要紧大事。”

李贤淑半张着嘴,也变了脸色:“你、你说什么?”

应佩刚要开口,忽地又站起身来,走到门边儿上往外看了一眼,却见几个丫头都在远处,他才回转身来,望着应兰风,暗中吸了口气:“父亲……父亲所说……难道父亲便是昔日德妃娘娘的骨肉,竟是皇室血脉?”后面一句话,便压得低低的。

此刻李贤淑动也不能动了,只是转动眼珠儿,看向应兰风。

应兰风点头道:“今儿皇上传我进宫,便是同我说……要让我等认祖归宗,恢复皇室身份之事。”

这一句撞入耳中,李贤淑瞪着他,忽然一声不响,身子一歪便厥过去,幸而应佩眼疾手快,忙上前来将她扶住,这才不曾摔了。

不提应兰风跟李贤淑和应佩吐露实情,只说赵烨进了内宅相见怀真,落了座后,先也把今儿赵永慕的意思说明白了,因赵烨已经知道怀真是个知情的,便问道:“妹妹你觉得怎么样?”

怀真听闻,也并无意外之色,只微笑道:“皇上既然传了父亲相商,自然一切都是父亲拿主意的。”

赵烨看着她宁静温和的容颜气质,叹道:“别的且不用说,只我先前听皇上说了此事,才恍然大悟,如何我一见妹妹,就觉得亲切的很,原来是骨血相关。”

怀真这才忍不住笑了,道:“如何不说是哥哥性情好,故而见谁都是天生亲近喜欢的?”

赵烨道:“这可不对,我见了别人,只觉厌烦。”

赵烨挑明了此事,便起身到跟前儿,打量摇篮中的小瑾儿,见小瑾儿生得眉目俊秀,双眼闪闪地看人,他便赞说道:“这孩子端的可爱,真像是妹妹。”又拿起旁边的一个拨浪鼓,在手中摇来摇去地逗弄。

小瑾儿呀呀有声,也伸出手来想要拿,赵烨便眉开眼笑地哄着说道:“快叫舅舅。”

怀真道:“他还不会说话呢。”

赵烨嘿嘿笑了两声,复又坐了,心中忽然想起另一件事来,因问道:“妹妹,前几日镇抚司出事儿,如何众人都说你也在的?听闻是大战倭国细作,后来还闹得满城戒严起来,到昨儿还在搜捕呢,可到底是怎么样?”

怀真见问,触动心事,便道:“是凌大人跟……他们设计拿人的,因我之故……给人逃了。”

赵烨越发好奇,这两日他听了好些传言,只是半真半假的,却一律说的天花乱坠,因此心痒,如今见怀真果然知情,便又追问详细。

怀真叹了口气,道:“哥哥如何对这个如此感兴趣?打打杀杀,死了好些人呢,我宁愿什么也不知,什么也没看见倒好。”

赵烨却扼腕道:“我若在场就好了,可惜可惜。”

怀真哭笑不得,道:“什么可惜,满口瞎说。”

赵烨陪笑道:“我只是觉着有唐尚书跟凌镇抚使在场,必然有一场极热闹难得的大战,故而错过了未免可惜。并不是说别的。”

赵烨因见怀真有些不悦之色,便问道:“妹妹必然也受了一场惊吓了?”

怀真摇了摇头,见小瑾儿呆呆地看着赵烨,仿佛全神贯注在听似的,她便把手中针线搁下,拿了徐姥姥做的小老虎塞到小瑾儿手中,哄道:“好孩子,别听这些话,你只乖乖的。”

赵烨回头,笑道:“妹妹,他现在还懂什么?何况,他也毕竟是唐尚书的骨肉,唐毅是那样手眼通天的人,只怕小瑾儿也是虎父无犬子,将来必然也大有一番作为。”

怀真不由莞尔一笑,喃喃竟道:“我可不想小瑾儿跟他一样……”

赵烨睁大双眸:“妹妹说什么?”

怀真一笑过后,复又有些抑郁之色,低头道:“能干是能干了,然而毕竟太操劳了些……”说了一句,便觉得过于亲密,忙停下来。

赵烨打量着她,忽地说道:“这倒也是,操劳还是其次,倘若无惊无险的,倒也就罢了,若总是那样风里浪里的,我们倒不妨事,只是家里的人不免悬心。”

怀真不搭腔,赵烨见她不言语,这才忽然想起两人已经和离了,因笑道:“我是糊涂了,一时竟忘了……”说着噤口,只也忙跟着逗弄小瑾儿去了。

赵烨本还有两件关于唐毅的事儿要跟怀真说,因猛然想起他们两个已经和离,倒是不好再总提唐毅了,便只说些没要紧的闲话。

末了又道:“前些日子妹妹做的那赈灾义卖大会,倒是有趣的很,连我也跟着见了一场大热闹,皇上曾说,要相请所有捐出珍宝的内眷入宫饮宴呢,只因皇后近来身子欠佳,故而拖延着,只他既然发了金口,毕竟是要请一场的。却都是妹妹的大功劳了。”

怀真便道:“倒也不必轰动,何况我也并没做什么,里头是爹给出谋划策的,外头有小表舅他们照看,我身边儿也还有骋荣公主相助……”

赵烨点点头:“说起骋荣公主,听闻她回詹民国去了?”

怀真道:“是她的母妃病了,故而竟回去了……也不知还能不能再回来。”

赵烨道:“那人倒是个有趣的,以后若有机会,当认识认识。”

怀真见他兴致勃勃,便也一笑:“若公主回来,我给你们介绍相识。”

如此赵烨坐了半晌,才自去了,怀真便仍拿了针线慢慢做活,谁知才拾起来,就听丫鬟来报说李贤淑昏厥了,怀真大惊,忙跑去看。

幸而李贤淑不过一时情急之故,应兰风给她掐着人中,不多时便醒了来,却仍是呆呆怔怔看着应兰风,不敢置信。

怀真因不明所以,便问究竟,应兰风对应佩道:“你妹妹原本是知道的,不必瞒着她。”

应佩本正犹豫要否同怀真说明,又怕惊了她,听应兰风这般说,又见李贤淑身边有应兰风照料,才把怀真一拉,同她出了卧房。

怀真见状,又想起方才赵烨来说的宫中之事,便隐隐猜到李贤淑因何晕厥。

兄妹两个来至外间,只站在廊下,应佩道:“德妃娘娘的事儿,妹妹果然都知道了?”

怀真轻声道:“我先前在唐府内……阴差阳错得了些消息,只事关重大,不敢声张罢了,哥哥别怪我瞒着。”

应佩此刻却也仍有些不真之感,仰头长叹了几声,才道:“我、我竟是再想不到的……”

怀真问道:“爹既然把此事说了,只怕是要认回去的。”见应佩神不守舍,她反而又安抚了几句,又道:“哥哥勿惊,横竖不管是何身份,咱们仍是一家人,只仍是以平常之心度日罢了,岂不闻那《菜根谭》里有写:宠辱不惊,先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

应佩听得这一句话,缓缓扫去那惶然忐忑之心,握住怀真的手,笑道:“妹妹说的很是,我懂了。”

正在此刻,忽见韦氏自廊下来,见他两人站在门首,韦氏便瞟着,问道:“如何听说母亲晕了?”

应佩道:“不妨事,已经醒了。”一时有些犹豫不知要不要此刻告诉她……然而倘若不说,改日圣旨一下,岂不是也更懵了?

怀真会意,便道:“哥哥自去跟嫂子说话罢了,我在这儿就是了。”

当下应佩便带着韦氏离开,自回屋中去,韦氏因不喜,便道:“怎么了?有什么事儿要瞒着我不成?兄妹两个鬼鬼祟祟的……”

应佩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听得此话,当下道:“什么鬼鬼祟祟,倒是在说谁呢?”

韦氏哼了声,因知道他疼爱应怀真,也不便说别的,只道:“你急什么?我不过是随口一句……也没说别的,你这样赤眉白眼瞪着我,没得叫人觉着是心虚了。”

应佩本是想跟她说身世之情,忽地见她这样口不饶人的,心中不快,便道:“你够了,我本是要说好话,你反上来就说这一通……先前因妹妹回家来住,你每每就有些不是眉眼儿,幸而妹妹是个心宽量大的,只仍敬重你是嫂子罢了,你倒是也拿出当嫂子的心胸来,也对她更好些才是,怎么言语里反倒更不中听起来?”

韦氏本也是个急性子,被噎了这两句,立刻便道:“我怎么没有心胸了?你倒听听你自己说的话,她是个心宽量大的佛爷,我就是个气量狭窄的丫头了?原本是你们两个说体己话,见了我就撇开,我抱怨一句就不成了?”

应佩见又惹了她说出这些来,把先前的好意相商都压下了,脸上便露出怒色,见此刻说不成了……正思忖着要走,韦氏偏偏又哼道:“你且别说你的好妹妹了,放着唐家这样好的门户不要,竟跑回家来,以后可还要怎么样呢?难道要在家里住一辈子不成?我说这话也并不是嫌弃她,自是为了她着想,你偏又说我的不是了。”

应佩原本还只有两三分怒意,听到这里,便已经变作七八分,竟站住脚,对韦氏道:“你若不开口,我倒也不说了,哪里轮得到你说妹妹?纵然她在家里住一辈子又如何?难道使不得?只要她自己乐意就是!口口声声说为了她着想,你如何不直说你眼里不容人!先前父亲出事儿那阵,我知道你们家的苦衷,也并没有逼着你们家帮父亲出头说话……可你呢?竟找由头跟我吵,后又自回去娘家住,一直等风头过了才回来……可是妹妹她却是在风口浪尖上回来、跟家人共生死的,你反而有脸说她?”

应佩小时候,原本性情有些偏狭,后来给怀真设计教了一番,才转了性情,自此竟然一派温柔平和,纵然上回应兰风入诏狱之事,韦氏做的欠妥当,他也自是为了家庭和睦之故,并没揭开来直说,横竖后来应兰风平安回来,一家子团聚。

这会儿却是给韦氏逼急了,素日来的怒意便按捺不住。

韦氏听了这话,脸上顿时红了,这原本也是她的心病……当时应兰风情形危殆,众人都说是保不住了的,起初她还想着回娘家求救,谁知家里人偏也是这样说,因此韦氏未免有些二心不定……

幸而后来风波过后,应佩只字不提,她便自然也压下,如今见应佩说起,一时脸上紫涨:“你、你这是在嫌我?”

应佩道:“只怕是你嫌我在先。我本不愿意说这些伤人心的话,是你逼人太甚,别的倒也罢了,竟对妹妹也挑三拣四起来,今日跟你说句认真的——你若还一直是这个情形不改,只怕我消受不起,不如大家一别两散。”应佩说完之后,便转身气愤愤地去了。

韦氏见状,面上一时过不去,回房后气得落了几滴泪,便赌气叫丫鬟收拾包袱,竟自回娘家去了。

应佩听说后,只叫不用理会。

谁知两日之后,忽地新帝下旨,昭告天下,旨意上说明,原来昔日德妃娘娘被奸人所害,导致皇子流落民间,然而毕竟天佑大舜,才叫凤子龙孙重回天家。

种种内情不必多提,只最让众人都震惊失色的是,这失而复得的皇室中人,贤王殿下,竟然正是如今的工部尚书应兰风。

就在应兰风被封为“贤王”后不多久,宫中传出消息,竟是太上皇殡天了。

第342章

只因太上皇殡天,皇室之中,一应王爷,公主,世子们等尽数入宫守灵吊祭,朝廷之中三品以上大员们,亦在宫中斋戒侍候,三品以下文武百官,都在午门处斋戒住宿,不得返回府中。

其他京城乃至天下,臣民等尽数摘除冠缨,服缟素,百日之中禁舞乐,四十九日禁屠宰,民间三个月内不准行嫁娶事宜,举国致哀。

礼部又向周围新罗,詹民,沙罗,南越,尼博尔等国发出讣赦书,众国自急派陈慰使等使节前来吊唁,不提。

话说怀真随着李贤淑进宫,一连守了半个月。本来跟成帝亲情缘浅,何况细想德妃之事,追究源头也自是因他而起,后来更差点儿害了应兰风……

然而如今人已故去,昔日种种,也不必再提了。且他临去之前,幡然悔悟,念念想着认回了亲生骨肉,又为德妃正了名……倒也算是做了一件好事。

怀真本就不是个善于记仇之人,又想着昔日进宫之时,跟成帝相处的种种,竟都是面目慈和的多,如今再不可得了,因此自也不免悲伤了一番。

这一场大祭,足有月余才逐渐消停了些。这日,怀真正欲出宫,却被敏丽传人叫去。

因应兰风被封了“贤王”,恢复了皇族身份,——果然如赵永慕所说,只因德妃为人最好,文武百官们但凡有些根基的,竟都感念,虽然见应兰风是这般身份……大为意外,然而应兰风又且是个能臣,人人敬佩爱慕的,是以虽然朝野哗然,但震惊之外,却并没有别的声调儿,众人都只是惊叹罢了,自忖果然应兰风的行事为人,很有德妃昔日的风范。

又有人想到德妃当初赈灾义举,联想到怀真先前所做……更是叹息感念不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