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闭上眼睛,鼻中仿佛能嗅到血腥味弥散开来。

“殿下,元大人传来的迷信。”

江载初接过那枚蜡丸,捏碎之后,却见里边只有两字:帝薨。

早就知道这一日迟早会来,小皇帝的状况一日比一日糟,可真正得知之时,他还是觉得胸口透凉——是一种十分寂寞的哀凉。

这个世上,比起自己居更高位、更难以选择自己人生的那个人死了,尽管他只是个孩子。

而剩下的这一切,家国、战争、权谋,自此全然落在自己肩上,他再无路可退。

江载初深深吸了口气,听到亲卫低声道:“还有件事,将周景华自永宁城押往陈县途中,他……跑了。”

“何时的事?”

“半个多月前了。”

“他不会武功,如今又没有同伙,如何能跑?”江载初闻言一怔,皱眉道,“捉回来了吗?”

“没有。”

如周景华这般败类是该杀,可他若是跑了,对如今战局亦毫无影响,况且他这般小人,如今没了权势,很难掀起波澜,顶多是让元皓行觉得心下不爽罢了。

江载初待要将这件事放在脑后,却蓦然间觉得,心底有一丝难以言明的不安。

此时匈奴军营中,一辆马车正缓缓驶入,最终停在主营帐口。

从车上跳下的男人略有些消瘦,叙事因为精神不佳,脸色暗沉,又像是颇富态之人倏然间瘦下去,面皮都是松松垮垮的。

在这精兵围绕之中,男人略有些紧张与拘束,脚步又急又快,几乎是踉跄着跪倒在营帐中间,头都不敢抬起。

上座的男人开口,却是 一口极流利的中原话:“周大人起来吧,无需多礼。”

“谢左屠耆王。”

男人颤颤巍巍站起来,小心抬起头,却见手臂粗的牛油蜡烛间,那人身材高大,浓密的长发扎成一条条小辫,又汇成一股极粗的束在脑后,五官极为深邃,一望便知不是中原人。

“周大人所说的‘厚礼’何时能到?”

“在,在路上了。”

冒曼又审视着男人,克制住心底冷嗤声,若不是他找了人送来一封密信,直言有办法对付江载初,他早就忘了当日能入关来,便是托了这位仁兄的福,竟异想天开地许诺万金“借兵平乱”。

为了以防万一,冒曼派人将周景华救出,听他说的那个方法,他却觉得颇不靠谱。

若不是可汗亲临此处,自己又顶着巨大压力,想要在最短时间内迅速击溃洛军,他也不会听着周景华的建议去做那件事。

“还有几日能到此处?”冒曼沉吟了片刻。

“三日内必到。”周景华忙道。

乍闻这个名字,周景华脸上顿现扭曲的表情,良久,方道:“大王只要这件事听我的,便是要他下跪臣服,也不是难事。”

“周大人,如今江载初着实对铁浮屠一筹莫展,连战连败,我救你不过因了往日的情分。”冒曼冷笑了一声道,“你那些手段,当真是洛人风格,下作得很。”

周景华用力咬了咬牙,眼中闪过一丝毒蛇般的光亮,低下头道:“是。”

冒曼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先下去。

这个夜晚,已经可以察觉到对方正在频繁调动方阵,冒曼一伸手掀开厚重的幕帘,远眺这函谷关。决战就在近日,关山万里,戎马半生,先辈们用了数百年未曾做到的事,就要在自己手中完成。冒曼只觉得自己一颗心跳得如同战鼓。

这一夜洛军的营帐中,确实颇不平静。

副帅营帐中,挤满了高级将领。

景云看着底下一张张不甘的面孔,只觉得脑袋如针刺般,一波接着一波的痛。

“景云!为何让我虎豹骑让出一千五百匹战马?!”孟良从进帐至今,就是暴跳如雷的模样,“我的士兵没了马怎么打仗?!”

他开始还在耐心解释,无奈进来的将领越来越多,渐渐地,景云沉了一张脸,一言不发。

吵了好半天,景云的耐心耗尽,终于猛地拍了桌子,大声道:“你们闹够没有!”

帐内安静了半晌,景云站起来,面色阴晴不定,看着众人道:“不愿换马,你们怎么不愿去向殿下请命?一个个在我这里闹算什么英雄!不知道我也是奉命办事吗?!”

“你虎豹骑换了一千五百匹,可知我神策营换了多少?”景云狠狠盯着孟良,逼问道。

孟良怔了怔,犹自不甘心,嘟囔道:“反正我不愿换!我这就去找上将军,就说虎豹骑明日愿首战出征。那铁浮屠就交给我们来对付好了。”

景云不怒反笑:“好,你去找上将军!”

营帐中火药味渐浓,忽听有人道:“关宁军愿意换出这一千匹战马。”

人人转向那个方向,连秀面容平静道:“我这便去布置。”

“连秀!你可是被铁浮屠打怕了吗?”孟良闻言脖子一梗,没好气道,“你可知这些战马是换给谁的吗?那几千人我已去看过,个个蔫巴巴的,哪像能打仗的样子!回头你怎么对得起你手下的兵!”

“连秀正是为了对得起手下将士的命,才愿意将战马换出。”连秀深吸一口气,“在座各位,可曾和铁浮屠交战?”

无人应声,只是从他们的脸上,能看到不服与好奇之色。

“关宁军五千精锐,追击匈奴时与他们撞上,上将军同我亲在前线指挥,五千人还是被打残,只剩一千多人回来了。”回想起当日惨痛战况,连秀用力咬牙,脸颊上肌肉微微鼓起,“诸位或许觉得是关宁军不够勇武,可我现在敢这样说,关宁军若是和铁浮屠重遇,我们眉头不皱就能再上!可是五千人还是会如上一次这般,折损大半而归!你说我怯懦也好,胆小也罢,这一次,我还是信上将军的安排,自然有其道理所在。”连秀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营帐。

剩下的人面面相觑,良久,孟良等人终于不甚甘愿地点了头。

江载初在凌晨时召集了诸将领,阵图展开,指着划成片区的左右中三部道,直接道:“我军与匈奴皆已备战多日,天亮后战端开启,再无退路。”

麾下众人眼神皆是一亮,他们从各地赶来,等这一日,亦是等了许久了。

“左翼,孟良领虎豹骑。”

“是!”

“右翼,景云领西北军。”

“是!”

“中阵——”

江载初顿了顿,目光巡视众人。

按照往日的习惯,他从来都是自领中阵。而中阵被选中的军团,亦是觉得能和上将军并肩作战,极为荣耀。尚未领命的诸位将领皆都屏息,眼神中却是极为期待。

“景贯将军,请你领神策军与你原本麾下四万精锐,坐镇中央,务必向前推进。”

景贯是军中将领年岁最大之人,闻言起身,拱手道:“必不负殿下期望。”

“上将军,那你呢?”孟良抓了抓脑袋。

江载初淡淡笑了笑:“我领五千洮军,居后策应。”

不顾在座之人错愕的脸色,江载初霍然站起,一字一句道:“诸位将军,中原气数在此一战,请务必竭尽全力,驱逐胡虏,不死不休!”

天亮之时,双方不约而同摆出阵势。

朔风已起,旌旗猎猎。

在左屠耆王和休屠王的簇拥下,冒顿可汗登上高台。

左屠耆王麾下近二十万士兵,加上自己入关带来的十万,此次己方兵力之盛,直逼当年自己横扫漠北各大部族之时。

“开始吧。”冒顿简单一句话,传令兵飞驰而去,高台之下的人浪开始涌动。

黑压压的一片片如同巨型齿轮,往前翻滚。

“父汗,我去掠阵。”冒曼手握长刀,单膝跪下。

冒顿挥了挥手:“去吧。”

同以往每一次都是由匈奴军队先行挑衅不同,这一次,却是由洛军率先发起攻击。

左右两军先行,势不可挡,如同雄鹰展翅一般,将匈奴军阵包裹在两翼之间。

而匈奴军队顺势被压成锥形,尖峰处已经同洛军中部冲撞到一处。

在将领的催促下,骑兵们开始一次次反复地往前冲击,洛军试图包围对方后围剿,而匈奴军队则意图中央突破,期冀但时间内将洛军中央方阵一割为二。

如此拉锯战最是考验士兵的战意和耐力。

战争开始之时,往往他们还能杀红了眼。可是持续两三个时辰后,还能活着的士兵们手中多少已有了数条人命,砍杀的动作也成了本能,疲倦得只想停歇下来。

“那人是谁?”冒顿指着远处阵中一员黑甲猛将问道。

“可汗不记得了吗?当年洛朝皇帝亲征我匈奴,被打得大败而归,入关时还险些被活捉,是当时土木关守将前来救驾。”

冒顿尚有些印象:“原来是他。”

“呵,又是江载初。”冒顿环视这烽烟四起的战场,并未发现他的身影,疑惑道,“他向来站在一线,这次为何不在?”

“想必是洛人要留有余力,对付铁浮屠。”

冒顿点头微笑起来。即便是好几年前,江载初率军在漠北所向披靡,冒顿也没有出手下这支最为强悍的重骑兵。

时至今日,他已不用再等了。

可汗挥了挥手,淡声道:“让左屠耆王下令吧,出动铁浮屠。”

两下相持的军队忽然间起了一丝异动。

洛军明显察觉到敌军开始有了退意,景贯经验极为丰富,紧紧抓住这一瞬的机会,下令中军全军突进。洛军狂飙猛进之下,匈奴军队开始节节后退,然而一炷香时间后,低沉整齐的铁蹄声开始在匈奴军后部响起。

景贯听到前方急报,并不惊慌,只略一挥手,身旁传令官点起了一枚火炮。

尖锐的声音响彻天空,老将军沉稳下令:“所有骑兵停止追击,盾牌手往前,弓箭手在后,步兵就地待敌。”

中军虽有六七万之众,令旗一到,鼓声一变,变阵却迅捷。

景贯眯起眼睛,已经能看到视线尽头,铁浮屠黑色身影,如同憧憧鬼影,在地平线另一端出现。

待他们近一些的时候,才发现用“鬼影”一词又不足以形容这支重骑兵,不如说他们是一座移动的坚实巨型城堡,轻而易举地就能绞碎对手的抵抗。

行军打仗这么多年,景贯没见过这样可怕的敌人,凝神屏息,正欲发令,忽然掩护用的左翼军中起了混乱。

一支骑兵全力往前突进,直直冲向铁浮屠,为首那名勇将一身黑甲,口中呼喊着“虎豹骑儿郎跟我上”,身后骑兵们亦是豪迈热血,扬起无数尘土。

“这——”景贯很快反应过来,定时孟良心中不服,不等宁王指令便擅自突击。

可如今,说什么也晚了。

眼看着虎豹骑已经要撞上铁浮屠,老将军一咬牙,令旗重挥:“中军掩护虎豹骑,全军突进!”

大战已到正午,孟良的虎豹骑也已经初到了铁浮屠的锋芒。

这个生性勇猛的将军这才发现,之前自己对铁浮屠的种种猜测,真的只是想象而已。

他不是没有暗中嘲笑过连秀的谨慎和胆小,心中认定一样的战况发生在自己身上,虎豹骑必能撕开对方战线。可是今日一战,方知铁浮屠真正如同铜墙铁壁,上边还有无数利刃刀锋,轻而易举地就绞杀了自己的士兵们。

后背不由起了一身冷汗,孟良抹了把脸,单手勒住马匹,大声向士兵们喊道:“重整队伍,再冲!”

虎豹骑不负江载初麾下最为勇猛骑兵的称号,听到主帅这般呼喝,纷纷勒住马头,身子伏低,义无反顾地准备第二次冲锋。

然而几次冲锋之后,铁浮屠伤亡不大,虎豹骑却已折损近三分之一。

这是极危险的数字,跨过这条线,再勇猛的军队也会面临士气崩溃。

所幸此时中军开始填补虎豹骑逐渐薄弱的阵容,他们人虽多,确实一点点用血肉阻拦铁浮屠的推进,场面堪称惨烈。

而匈奴军队在铁浮屠之后,意识到对方左翼力量的薄弱,全力开始猛攻。

整个战场的局势因为铁浮屠的加入,蓦然实现了逆转。

左屠耆王百忙之中往后张望一眼,看到高台上父汗的身影,忽然更有信心,伸手一挥,下令道:“权利突击,争取在傍晚前击溃洛军!”

 

此时江载初正落在洛军后方,收到了前方急报,孟良擅自出战迎击铁浮屠,景贯不得不上前应援,合两军之力,却无法拖住铁浮屠,已落了下风。

江载初侧眸,锋锐之色一闪而过:“顾大哥,是时候了。”

顾飞在他身侧,翻身上马,淡声道:“那就上吧。”

他的身后,五千洮兵身着藤甲,背后皆负着长刀,也都上了马,动作虽然不齐整,可这支队伍莫名带着令人心寒的诡异杀气,无声望向远方。

江载初在马上回过身,目光从左至右,声音清晰地传至每一个人耳中:“我的妻子是洮人,这一战,是她将诸位请至此处,也是她要我答应,将你们活着送回故土,再见到你们的亲人。”

黑瘦的汉子们沉默地望着这个挺拔的年轻统帅,眼神中闪烁光芒。

“可我无法答应她,因为我们中的一些人,必将把这条命留在函谷关!”江载初顿了顿,“我能答应她的是,无论如何,我与你们并肩在同一个战场,为了父母妻儿,不死不休!”

汉子们的心怦怦跳动起来,这样冷的天气里,竟也出了薄汗,血液也是热的!

“不死不休!”

随着雄浑的呼喊声,三枚响箭依次射出。

这是军中最高等级的指令,前线将领一旦收到,无论何种情况,都要立刻命令下属撤退。

虎豹骑和中军当即开始后撤,而铁浮屠依然用不紧不慢的姿态往前推进,碾碎一切阻力!

大片的战场空了出来,冒顿可汗看着战况,仰头大笑道:“让孩儿们再冲一把,今日就全线击溃洛军!”

正当此刻,一支数千人的骑兵用一种快到不可思议的速度向铁浮屠突进。

一盏热茶的工夫,就已经距离铁浮屠不过数十丈远。

左屠耆王第一眼在那些骑兵中看到了江载初的身影,一身银色铠甲,手持银枪,与周遭士兵土黄色的藤甲格格不入。

五十丈,三十丈,二十丈……

最后五丈,所有士兵竟然翻滚下马,借着马匹冲力,迅疾往前打滚,从腰间抽出数把明晃晃的短刃,轻巧至极地在铁浮屠的马蹄下滚过。

在他们滚进铁浮屠阵仗之后,战场似是沉寂了片刻。

一声巨响——

无数披着铜盔精铁的马匹轰然倒地,铁浮屠的士兵们因为穿着连接马身的盔甲,随之摔倒在地上,一时间无法起身。

尘土夹杂着血腥的味道,直直地扑到每个人鼻间。

洮兵们一个个敏捷无比滴爬起来,扔下短刃,抽出后背所负长刀,精准地劈向那些摔倒士兵的腰间——这是全身武装的重骑兵们浑身上下,唯一的连接之处,只要刀法精准,便能一击即中。

对于这些出身马贼的士兵来说,滚落下马后避开铁蹄,专割马蹄筋骨,就好似以前他们在劫货时,用最快的速度挑开捆绑货物的粗绳,虽有不同,但大同小异。练了一个多月,个个驾轻就熟。

果然一战而胜!

左屠耆王尚未反应过来,就见到大批铁浮屠已经倒在地上,如同待收割的麦子,轻易便被砍倒了。他不禁急怒交加,喝令轻骑兵上前掩护。

变故来得太快,匈奴轻骑兵们正要上前时,洛军的中军与右翼已经上前,同时掩护洮兵后撤。

瞬息之间,战局依然是胶着,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于匈奴军来说,王牌铁骑惨遭覆没,自然是对信心的极大摧残。而对于洛军来说,去除了铁浮屠这一巨大心理负担,斗志为之一涨!

双方都好不吝惜兵力,开始往战场上填人。

日头慢慢挪移,光纤越发的惨淡。

左屠耆王已打算亲自上阵,忽然又亲兵奔近:“大王,那汉人说的人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