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够了,快给朕办事吧。”不弃生硬地打断了太素的话,“在朕还没有改变主意之前。”
“好吧。”太素走到清越面前,面容沉静下来,“美丽的小姐,请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的问题。”
“好啊,尊敬的先生。”清越学着他的口气,笑嘻嘻地抬起头来,望进太素的眼睛。对于催眠术,她以前在书籍中也曾看到过,此番自己可以亲自试验,年轻的女孩心中充满了雀跃的好奇。
“你叫什么名字?”太素开始发问。
“清越。”
“你从哪里来?”
“苍梧。”
“你相信我吗?”
“相信。”
……
“那么放松一些……对,就是这样,再放松一些,想象你正漂浮在无际的云朵里,你的眼睛能看见最远的天空,能看清你过去经历的一切……”太素的声音,带着轻柔的诱惑,低低地在石屋中升起,而清越的双眼,也渐渐朦胧起来,纯洁得如同新生的婴儿。
“现在想想看,你以前见过这个人吗?”太素指了指不弃。
“见过。”清越回答。
“在哪里?”
“在梦里。”清越的唇边露出了一丝微笑,“苍梧从来没有这样俊秀的少年,比天上飞的雪颜鸟还要好看。可是……”她像是蓦地想起了什么凄惨的事情,语气中竟然含着哽咽,“他后来吃了那果子,中毒要死了,可他居然还说不怪我……”
不弃听到这里,脸色一变,向太素低声道:“什么果子,问清楚些。”
“他吃了什么果子中毒呢?”太素循循诱道。
“红色的……对了,他的身后还站了一个人,那个人一直不说话……”清越努力回忆着当日的梦境,语句跳跃。
“你能把梦境画出来么?”太素递过一枝笔,“把你看到的那些人那些果子画出来。”
清越接过笔,稍加停顿,果然在桌面的白纸上画了起来。她出身王府贵族,自幼在父母聘请的西席先生指导下学习琴棋书画,虽不精通,却也足以傲人。不多时,果然画好了一幅画。
“你累了,去那边静静地睡一会儿吧。”太素引着清越躺下,看她果然安静地闭上眼睛,呼吸均匀,方才走到桌边,和不弃一起观察那幅画。
画里一个少女将一串珍珠一般的红果掷向一个少年,赫然便是清越和不弃,而那红果,自然便是天心蕲的模样。画面上清越的脸上满是娇嗔,而不弃则笑得愉悦。
“小女孩的春梦,便是这个样子吧。”太素看着画,不由笑了起来。
可是不弃没有笑,他的目光盯着画面一旁另一个安静站立的少年:“他是谁?”
太素斜过眼睛,见那个沉默的少年垂手站立,面目和不弃有几分相似。忽然一个念头如同闪电一般照亮了太素的脑海,他低低地惊呼了一声:“是他!”
“是他?”不弃疑惑地问了一句,随即明白了什么一般惊异地道,“我知道他是谁了!可你,怎么也见过他?”
“我……”太素正要回答,却蓦地发现清越慢慢醒了过来,而不弃的目光也陡然变得雪亮的凌厉,便改口笑道,“皇上,我什么时候可以启程?”
“只要你说出朕想知道的一切,朕是不会食言的。”不弃见清越正困惑不解地看着自己,微笑着继续对太素道:“不过你必须从叶城坐船去,因为青水边的战事已经激化了,青水的航运已然中止。”
四 刘平
青水边的战事激化,忻州的城防也越来越吃紧了。为了抵挡从其他战线上源源涌来的苍梧军队,天祈朝廷也将后方的多路士兵调拨到忻州,这一来,忻州的命运便宛然成为了天祈王朝命运的缩影,成了整个云荒目光的焦点。
此刻,大军压境下的忻州正沉寂在夜晚的黑暗中,再不似昔日灯红酒绿的都市繁华。商贾们早已逃离了这是非之地,城里剩下的,不是军队,就是无处可去的平民百姓,天一黑便无声无息。只有几朵微弱的灯火,滋滋燃烧着紧张沉闷的空气。
“先生,我来帮你抄吧。”终于把冻得麻木的手在怀中捂得有了知觉,辛悦走到破旧的木桌前。堆得满满的文书如同一座座小山,把那个人的身影压得微微有些佝偻,也压得辛悦的心如同折翅的鸟儿,扑腾到半空,又无奈地跌落。
“不用了。”昏暗的油灯下,徐涧城侧过脸来,对辛悦温暖地笑了一下,“你洗了一整天的衣服,也太累了——我很快就抄完,明天宣抚使衙门急着要呢。”
“先生……”辛悦疼惜地看着他眼角的风霜,记得他第一次走进她的视线时,身影是多么挺拔,风度是多么从容啊。可才不过一年,艰辛的岁月就如同一条贪得无厌的蚕,一点一点地侵蚀掉了曾经的光彩和意气,她几乎是一天一天眼睁睁地看着他憔悴衰老下去。特别是从赏识照顾徐涧城的参军齐纬疯了之后,跋扈的管营更是处处刁难,徐涧城虽因精通笔墨成了官府的文吏,毕竟还是流犯,处境也越发困顿起来。因为无法应付繁重的抄录任务而被杖责的事,已经不止发生了一次两次。
可是她,一个表面上给官兵洗衣缝补为生,实际已沦为卖笑营妓的鲛人女奴,又能怎样帮到他呢?就是方才,若不是管营及时出面阻止,她根本无法从那群兵痞的纠缠中逃脱。可是,这些事,她永远也不会告诉徐涧城,和他的苦比起来,她觉得自己的命运并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当初是她自己选择了这样的路,那她就会努力忽视这路上的一切苦痛,只记得他对她流露的温暖和微笑。对于鲛人女奴来说,这已经是难得的幸福。
“李允的伤势,你去探望了吗?”徐涧城手上不停,仿佛随意问道,然而心跳毕竟还是静了一静。
“去了。”辛悦略略低头,“他还很真心感激——允少爷其实是个老实人。”
“老实?”徐涧城忽然冷笑了一声,“的确老实。看他当日在大堂上的神情,我就猜得出,他知道我案情的真相。”
辛悦没说话,低着头帮徐涧城整理着散乱的文书。
“他是住在东二巷的布坊院子里?”
“是的。”辛悦抬起头,“先生知道?”
“那天去送文书,随口问到的。”徐涧城盯着辛悦清秀柔美的侧脸,目光有些古怪,“回来的时候已是夜里,我特意从他门口经过,隐约听到他在院子里叫着‘辛悦’、‘辛悦’,倒有些纳闷……”
辛悦的心咯噔了一下,徐涧城的话一时大出她的意外。虽然在李府的时候李允对她甚好,她却觉得那只是他的本性,丝毫不含有任何私情。“先生的意思,是要我设法与允少爷熟识,从他口中探察出当年的真凶?”辛悦试探地问。
“找出真凶有什么用?”徐涧城黯然地苦笑了一声,单瘦的身体在敝旧的黑衣中显得更加萧瑟,“你还指望能把这案子翻过来吗?齐参军都办不到的事,凭我们更是妄想。”
“那先生的意思是?只要能洗清先生的罪名,我做什么都可以。”看到他脸上的绝望,辛悦也觉得自己重重向悬崖下坠去,伸开的手抓不住一点支撑。这一年来流放生活的辛酸苦楚,如果注定要无望地延续到死,她实在不知眼前这个骨子里骄傲而孤高的人将如何承受。他本是适合放舟行吟的人啊,怎么也不该陷落在泥淖里,被人折辱践踏。
“就算我徐涧城这一生毁在他们李家手里,我也要让他们得到报应!”徐涧城黯淡枯槁的脸上终于闪过一丝飞扬勇决的表情,“阿悦,我们要耐心地等待时机。”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小李将军身披连环铠,手提腾渊枪,当先冲来,一枪将苍梧先锋官挑落马下。那苍梧左军元帅姚力心下大是恼怒,令五百名弓箭手齐向小李将军射去……”
“那小李将军又怎能躲过?”
“可叹,纵然小李将军运枪如飞,身上也中了四五枝铁矢。眼见朝廷军队立时就要溃退,小李将军大喝一声:‘跟我冲!’不顾身受重伤,冒矢前进。这一声大喝不要紧,只听得咕咚一声,一名苍梧将军翻身掉下马背,竟然给活生生吓死了!”
“喝死敌将,这好像是别人的故事吧,难道小李将军也会?”听讲之人面带疑惑。
讲述之人喝口酒润了润嗓子,不满地道:“小李将军是星尊帝座下武曲将军转世,你没听说过吗?若没有小李将军,这忻州早就被千军万马踏破了,哪里有工夫让我们在这里喝酒说书!”
忻州城一座酒楼中,一个老者坐在一旁,听着众酒客的谈论,不禁展开眉头,微微一笑。他的对面,正坐着一个寻常打扮的年轻人,见老者发笑,不由大是窘迫:“刘老将军……这些传言,当不得真的。”
“虽不全真,却也不全假。”刘平含笑望着自己子侄一般的李允,目光中有诚挚的赞许,“历数空桑各军将领,能像贤侄这样骁勇无畏的将军实在太少了,怪不得会被百姓传颂。”刘平也是中州移民,在空桑人占据高位的天祈军队中不甚得志,故和同样出身的李允关系比较亲密。
“其实,我也是迫不得已……”李允黯然叹了一口气,似有无数心事,却难于出口。
刘平见他郁郁不乐,也忍不住道:“以贤侄的军功,早该受到朝廷褒奖了,却不知兵部为何一直毫无动静,叫人心中不服啊。”
李允淡淡一笑,不再接话。起初玄咨拉他结党,被他婉拒,自此两人的关系便有些疏远的客气,玄咨更是常常把一些危险而又功劳不显的任务分派给他,丝毫不能推却。独善其身,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两个人沉默一阵,李允忽然道:“你听。”
熙来攘往的街道上,远远传来一阵歌声,虽零落不成曲调,却另有一股震撼人心的怨愤,隐隐听得清几句是:
……
烹冰心,倾玉壶,
忠臣孝子都作了古。
你习的什么文,
你练的什么武,
你何曾见高空飞鸿鹄?
世人都道你罪难恕,
惟我为你放声哭!
……
歌声渐近,李允向窗外看去,认得正是当日拦住自己马头喊冤的那个疯子。正要说什么,却看见刘平早已侧过头去,避开了那疯子的目光,手指被捏碎的酒杯划出血来也没有察觉。
“刘老将军……”李允轻轻唤了一声。
“失态了。”刘平缓过神,歉意地笑了笑,“这个疯子齐纬本是以前的同僚,所以不好意思相见。”
李允垂眼淡淡一笑,没有问下去,只是叫小二给刘平换了个酒杯。被疯子这么一搅,两人的酒兴都有些淡,一时不知说些什么,李允遂告辞出了酒楼,往自己的住处返回。
“允少爷……”正走在街上,一个清脆的声音蓦地传过来,李允转头一看,正看见辛悦含笑站在一边。她身上穿了件洗得泛白的靛蓝布裙,头上也没有任何装饰,却仿佛细雨中黛色的远山,让空气也顿时清冷起来。
“辛……”李允笑了笑,顿住脚步。自从那日相见后,昔日的鲛人女奴便时不时地来探望一下他,帮他做点家务,让只身在外的李允心头感动。
“我想请允少爷帮我一个忙。”辛悦低着眼,浑不似平时的爽直磊落,倒仿佛有些羞于启齿。踌躇了半天,终于说,“我给你帮佣好吗?”
“我吃住都在军中,用不着丫鬟。”李允脱口答道,隐约诧异于辛悦忸怩的神态。
“可是……先生的旧伤又发作了,我很需要钱……”辛悦继续低声道,似乎这两句话已经耗费了她所有的力气,“除了给士兵洗衣服,我没有别的办法赚钱。而且,我再也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