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皇上可有……李允的讯息?”清越见不弃面无表情,似乎已不记得李允是谁,便提醒道,“就是李况老将军的孙子李允,皇上也是见过的。”
“见过,还见过两次。”不弃眼光闪烁地望着清越,唇角又牵起那缕惯常玩味的笑容,“他现在玄咨手下干得不错,请功的奏报上屡屡提到他的名字,最近还升了军职……苍梧军现在提起‘小李将军’都又恨又怕呢。你挑了个如此能干的情郎,想必彦照也欢喜得很吧。”
不弃尖刻的话语正戳到了清越的痛处,她咬着下唇没答话。从一开始得知李允防守忻州,清越就知道李允与父王已走到了彻底的对立面。而她不仅被困在千里之外,也实在不知用怎样的立场去化解。其实偶尔也希望李允就此投靠了父王,可一想到那个人自幼受到的家庭熏陶,清越便熄了这份妄念。何况,对父王抛弃了自己独自逃生,让自己差点被疯狂的祖父拖入死地,清越的心里未必是没有怨恨的。
不弃见一向口快的清越被自己说得哑口无言,不由有些得意,还待说些什么,忽听门外有个细细的声音道:“皇上,榕夫人命奴婢送天心蕲过来。”
“进来吧。”不弃厌恶地应了一声,皱了皱眉。
清越抬起头,看见门口进来一个年龄幼小的宫女,手里捧了一个描金攒翠盖碗托盘,低着头怯生生地站在门槛边,紧张得有些发抖。
清越走过去接了那宫女手里的托盘,送到不弃桌案边去,却听不弃道:“以前没见过你?”
“是,以前都是乘珠姐姐给皇上送,奴婢是……是接替她的。”小宫女越说越惊慌,到后面语气都结结巴巴起来。
“她人呢?”见小宫女一时说不出话,不弃挑起眉毛,眼神有些凌厉起来,“说!”
小宫女何尝见过这等场面,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抽抽噎噎地流下泪来,偏又不敢哭出声音:“乘珠姐姐她……她死了,就是皇上上次用膳时杖毙的……”
“哦,死了。”不弃轻轻出了口气,见小宫女还在不停地哭,顿时有些心烦,“怎么,你对朕的旨意心怀不满?”
“奴婢不敢!”小宫女吓得不断磕头。
“那你从一开始就那么畏畏缩缩地干什么?难道怕朕吃了你?”不弃显然一时心情大恶,冲小宫女发火道。
“不不不,奴婢不是怕皇上,奴婢是因为……”小宫女的肩膀悚然抖了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终于继续道,“奴婢是听说乘珠姐姐和那个厨子死后,尸体被榕夫人要了去,后来就结出这些天心蕲来……”
“胡言乱语!”不弃还未听完,便断然喝止了小宫女惊颤颤的话语,“这种妖言是从哪里传出来的,朕把他们一个个揪出来乱棍打死!”
“奴婢不知道是谁最先说的……”小宫女哇地一声又哭了起来,“不过奴婢心里确实害怕……”
“你们有什么好怕的,榕夫人又不是巫婆!”不弃冷笑了一声,伸手揭开托盘的盖子,将几粒红果扔到小宫女面前,“今天算你好运,朕赏你几颗。你拿去和那些长舌头的人分了吃,吃了就知道乱嚼舌头有什么后果了!”
清越在一旁看不弃和个小宫女斗气,心里委实有些不以为然。然而一见到托盘中显露出来的天心蕲,她的神色立刻变了,赶紧走下去推那个呆住的小宫女道:“皇上赏了东西,还不快谢恩退下?回去别忘了御赐的东西不能随便处置,一定要尽数供奉起来,以昭圣恩。”
眼看那小宫女频频点头,手忙脚乱地捡了那几粒天心蕲匆匆退去,清越方才转过身,却发现不弃正怔怔地盯着自己。
“你也认为,这天心蕲有毒?”不弃见清越点了点头,忽然哈哈一笑,伸手从托盘里抓出几粒珊瑚珠一般的红果来,放入口中。
“别!”清越大惊失色,也顾不得礼仪,抢上去一把拉住了不弃的衣袖,“别吃,会死人的!”
“死人,哼哼,那朕岂不是死过上百次了?”不弃冷笑着甩开清越的手,继续拈起红得鲜润夺目的天心蕲,慢慢吃下。眼看清越后退两步,手指紧紧抠住御书房的木柱,显在竭力克制自己的恐惧,不弃奇道:“莫非,你见过天心蕲?”
清越点了点头,有些神色恍惚地道:“我以前还见过皇上。”
“哦,什么时候?”不弃饶有趣味地问。
“我还在苍梧的时候,就梦见过皇上,还有这天心蕲。”清越索性把深埋了多日的秘密说了出来,从她在晔临湖畔第一次见到不弃之后,她就将这年轻的皇帝和她本已淡忘的梦中那轻佻的少年重叠起来,只是从未对任何人说起。
“你梦到朕什么?”不弃眼里渐渐升起了笑意,那是对于听到无稽之谈时压抑的嘲笑。
清越被不弃的眼神惹得恼怒,便垂下眼道:“梦得太早,记不清了。”
“梦到朕……”不弃冷笑着哼了一声,“你这样说,是为了讨好朕吧?”
“皇上明察秋毫,直指人心,果然不愧为云荒之主。”清越轻轻咬着唇,顺着不弃的话说下去,冷眼看着不弃伸出保养得极好的白皙修长的手指,拈起那璀璨如血的天心蕲,一粒一粒地纳入口中。这姿势,和她当初在梦中看到的一模一样,可惜眼前这个喜怒无常的皇帝,和那个笑嘻嘻的带着三分洒脱的轻浮少年并不相同。
看着清越退去的背影,不弃原本充满讥诮的眼睛慢慢冷下来。他把身边随侍的宫人全都远远赶开,盯着托盘中犹有半盘的天心蕲,猛地张开五指抓起一大把,塞进自己口中,用力地咀嚼起来。前一把还未咽下,不弃迅速地又抓了一把塞了进口,很快便将那盘天心蕲吃得干干净净。这样的粗鲁,与他方才在人前无懈可击的优雅实在有云泥之别,然后,年轻的皇帝一把拂开面前的奏折,仿佛失去了力气一般伏在宽大的桌案上,将脸深深地埋进手臂中。
良久,不弃渐渐抬起了头。他摸了摸左手中指上的皇天戒指,闭了闭眼睛,站起身。绕过桌案后宽大的屏风,不弃走到御书房紧闭的后门处,掏出随身带的钥匙,打开后门走了出去。
屋后是一个十丈方圆的石台,筑着玉石栏杆,栏杆外便是环绕着整个越京城的幽绿色的晔临湖。石台显然很久没有人踏足,带着一种荒芜的苍白,还飘落了几片不知何处飞来的黑色鸟羽。
不弃在这些鸟羽前停下脚步,他认出这些不是普通的羽毛,而是云荒传说中专门吸食死人魂魄的鸟灵的羽毛,这些怪物有着人类的面孔和身躯,却身负巨大的黑色翅膀,专门盘桓在死亡密集的地方。只是这些怪物向来躲藏在西荒和北荒的偏僻之地,如今居然也敢涉足到皇天、后土神戒佑护的越京来了?想到这里,不弃伸出手,皇天戒指发出一道白光,将那几片黑色羽毛击成齑粉,随即被风刮得无影无踪。
走到左边第五根玉石栏杆旁,不弃伸手在栏杆顶端雕刻的狷头上一按,一根横栏便如同门闩一般打开,露出后面一级级的台阶来。那些台阶慢慢延伸向下,消失在湖水中,看不出到底有多长。不弃顺着台阶走下去,周围的湖水便如同墙壁一样在两旁分开,引领他走入了湖心深处,随后湖水再次在他身后毫无痕迹地合上。
借着头顶透过湖水传来的日光,不弃取出钥匙,打开了面前一扇厚重的石门。里面亮如白昼,大量巧妙交错的水晶片将湖面上传来的光线加倍放大,恍然有神奇之感。
一阵铁链拖动的清脆声响,打破了这湖底石屋中的寂静。接下来,一个戴着脚镣的人在屋子的另一头转过身来,看见不弃身穿的狷纹衣袍,笑了:“你好,空桑人的皇帝陛下。”
不弃淡淡一笑:“你好,冰族的术士。”
“陛下,我不是术士,术士是你们空桑人才有的。”对面的人继续笑着,这样开朗明亮的笑容似乎与他身上的锁链毫不相配,“我是个学者,陛下,冰族人相信的不是法术,而是自然的规律。”
不弃没有接话,只是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对面的人有着冰族——这个早在数千年前就被空桑人驱逐出云荒,只能在海上流浪的民族的显著特征:金黄的长发,蔚蓝的眼睛,还有那种让空桑人觉得危险的气息。
见不弃不开口,那个自称学者的冰族人继续笑着说下去,似乎是一个人在这湖底石屋中被囚禁得久了,难得找到一个倾诉对象:“陛下是刚即位没多久吧,第一次到我这里来,要不要参观一下我这里的玩意儿?”
不弃顺着他的手看过去,果然看到原本宽阔的石屋内堆满了各种杂物:大大小小盛着各种液体的瓶子罐子、几具或剥了皮、或剔了肉的动物标本,几台铜铸的配成各种几何图形的仪器……还有墙脚几根腐烂的木头上长出的色彩鲜艳的毒蘑菇。
“这些东西都是我这些年辛苦收罗、制造、培植的,既然陛下来了,能不能再赐一个罗盘、一个西洋玻璃透镜给我?”那个冰族人有些小心翼翼地跟在不弃身后,脚下的铁链撞击在石头地板上当啷作响。
“你叫什么名字?在这里多久了?”实际上不弃对这个冰族人的宝贝们殊无好感,甚至觉得有些肮脏恶心。对于崇尚术法的空桑人而言,他们宁可去欣赏鲛族的美丽和艺术,也不屑于冰族和动植物尸体、各种提炼物打交道的下作做法。
“我叫太素,是十六年零五个月前被空桑人的皇帝送到这里来的,今年已经四十七岁了。”冰族学者回答说。
“听说父皇当年之所以把你抓来关在这里,是因为你策划为冰族人设计水中潜行的鲸艇,想要袭击我朝?”不弃冷冰冰地说。那个时候在海上漂流的冰族已经陆续占领了碧落海上的一些岛屿,并聚众秘密在岛上谋划攻打云荒大陆,景德帝涪新听说后,派兵远赴碧落海,将岛上居住的冰族人一律斩杀,鲜血染红了半个海面。然而这个号称冰族第一学者的太素,却奇怪地被带回了越京,常年囚禁在晔临湖底,除了皇帝谁也不能接近,就连日常三餐也是由鲛奴自水下送去。在不弃的想象里,这个冰族人或许早已疯了,可现在看来,他不仅活得健康,还在他那堆破烂中活得饶有趣味。冰族人的韧性,看来真不是以常理可以度量的。
听了不弃的话,太素脸色一白,随即自然地笑道:“我是个博物学者,对什么都有兴趣尝试,至于发明的东西做何用途,并非我能够控制。”
“很好的借口,所以父皇才不杀你,而是冒着风险将你囚禁在这里。”不弃盯着面前学者蔚蓝色的眼睛,微微牵起嘴角,“朕现在也觉得,你是个危险人物。”
“对于空桑的帝王来说,能将危险玩弄于股掌之间,岂不是更有趣的事情?”太素说出这句话,看到面前年轻的皇帝果然愉快地笑了起来,终于道,“陛下今天到这里来,并非只想和我这个异族囚徒聊天的吧。”
“我想让你看看这个。”不弃伸出手,掌心里已赫然托了一粒璀璨如血的天心蕲珠果。
太素接过去,用一把小银刀将那粒细小的果子切成两半,又放在一块琉璃片上观察了半天,终于道:“和景德皇帝给我看过的天心蕲一模一样,所以这应该也是天心蕲。”
“父皇不杀你,果然是为了这个原因。”不弃了然地点了点头。
“天心蕲有毒性,景德皇帝常年服食,毒性就慢慢在他血液里沉积下来,还损害了肝脏,所以暴躁易怒,视力也不断下降。”太素道,“虽然服了我为他配的药后症状有所缓解,但只要他继续服食天心蕲,终无法根治。”他蓦地看清不弃脸上的表情,不由悚然一惊,“陛下难道也服食天心蕲?这种毒物,最好不要碰它。”
“服不服是我皇家的事,朕只是命你将先帝的药方交给朕。”不弃恢复了皇帝的倨傲,口气陡然生硬起来。
太素轻轻叹了口气,苦笑道:“每个人的血质不同,天心蕲之毒造成的症状也不同,陛下能否说一说呢?”
“我吃东西没有味道……还有,脾气也越来越急躁。”不弃顿了顿,记起除了自己没有人能见到太素,因此不怕他泄露了秘密,“有时候,我还会听见有人在我脑子里笑。”
“陛下的病我可以试试医治,不过我有一个条件。”太素道。
不弃冷然一笑:“你想胁迫朕放了你吗?朕告诉你,无论你治不治,你的下场只有两个:要么被朕杀掉,要么老死在这里。”
“不,我并不奢望陛下放了我,我只是在这里居住得久了,想要到外面去游玩一趟。”太素并不着急,微笑道,“这只是个小小的要求,每次景德皇帝都答应的,他知道这只会让我更加专心地为陛下们效劳。只要在我身上画下你们空桑人的符印,我就不可能不准时回来,也不可能泄露我知道的一切。”
“你要去哪里?”不弃问。
“在景德皇帝的准许下,十六年来我已经看过九嶷山的雪景,看过伽蓝城的白塔,也看过了水鸟纷飞的芦湄,说起来,比其他的冰族人走的地方都多呢。这次我想去看西荒的斑斓沙海,来回只要两个月的时间。”太素伸出两个指头,暗示自己的要求并不算多。
“居然和朕讲条件。”不弃显然甚为恼怒,咬着牙重复了一句。
“陛下若是不答应,我也没有办法。”太素失望地垂下眼,口气却依然平和,“其实陛下的症状靠空桑人的法力也可以缓解,不一定要依赖药物。”
“你指的是大司命飞桥?”不弃的眼里渐渐显露出一种屈辱的愤怒,“不,朕再不想去求他。每次拜倒在他的脚下,承受他那种居高临下的目光时,朕都恨不得立时杀了他!”
太素睿智的目光接触到了皇帝眼中的暴戾,微微摇头,却不开口。天祈朝开国之君元烈帝为人豪爽,心胸宽阔,所以能集部下之力,平定六部,可惜自继任的曜初帝以降,天祈的帝王们每个都暴躁易怒,冷酷刚愎,这样的王朝,能支撑三百多年不倒,已经是奇迹了。
“好吧,朕答应让你去看斑斓沙海,不过朕还要你解决一个问题。”不弃考虑了一会,终于道,“若是想让一个人讲出她遗忘的梦境,该怎么办?”
“这个不难,用简单的催眠术就可以办到。”
“那好,你先帮朕配药,明日若是催眠术成功了,朕就让你自由两个月。”空桑的帝王最后如此许诺。
这是清越第二次领略空桑帝王的神异。她跟在不弃身后,随着他走入那墙一般展开的湖水,有隐隐的风从湖底吹来,激荡起不弃飘摇的衣袖和发丝,也让清越再一次耽溺于不弃俊雅的外形。如果李允也生得如此外貌便好了,清越脑中闪过这个念头,知道这是永远不能出口的贪婪心事。
透过永远无法沾染到自己的水墙,清越看见无数细如游丝的黑气丝丝缕缕地从四面八方的湖水处涌过来,却都被水墙阻隔在湖水那边,只能激烈而绝望地挣扎扭动,发出无声的嘶喊。清越记起这些就是上次夜里和李允在晔临湖中看见的恶灵,却不知它们此刻竟然在白日里也显现出来,不由有些害怕。
不弃看出了清越的恐惧,傲然一笑,伸手凌空拂过左侧的水墙。霎时细而直的光芒从他手指上的皇天戒指发出,将那些张牙舞爪的恶灵逼得退了开去。他掏出钥匙打开面前的石门,再次叮嘱了清越一句:“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你自己掂量清楚。”清越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然而走进湖底的石屋,太素对清越的殷勤超过了不弃的想象。“美丽的小姐,请允许我带您坐在这拂拭干净的椅子上,我的花儿们为了迎接您的到来,从昨晚就一直精神抖擞地在那里排队了。”冰族学者指了指他称为“花儿”的毒蘑菇,脸上散发着容光。
“早知道先生喜欢花,我就带几株过来了。我家里种了好些紫叶兰,就是从鲛人出没的碧落海底采来的,即使在湖底也能茂盛开放。”清越虽然自小听说冰族是空桑人的死敌,但却从未见过,如今看太素彬彬有礼,说话风趣,不由笑颜相对。
“紫叶兰是昔日鲛人海国的国花,只有在深海中才能开出太阳般鲜艳的花来,若是移植到陆地上,花朵便形小而色淡,故常常被鲛人用以自比身世,称为‘乡草’,也为空桑人所不喜。小姐能够不顾世俗眼光种这种植物,可见见识不凡,只是不知你如何种植?”提起植物,太素又露出了他学者卖弄的本性,说起话来滔滔不绝。
清越却是听得有趣,笑道:“我自然是种在遮蔽了光线的池子里,池子里的水是从星宿海运来,每三天更换一次。可惜池子太深,我没法潜水去赏花,每次都是叫鲛奴下去折了上来,插在花瓶里玩赏。”
不弃见两人相谈甚欢,却尽聊些无足轻重的琐事,冷冷笑道:“太素,你好歹这些年也出去过几次,没必要露出这副没见过女人的嘴脸吧。”
“陛下,自从来到越京,我确实已经十六年零五个月没有见过女人了。”太素见清越在一旁好奇地观察他的实验器具,转身向不弃解释道,“每次出去,未免泄露皇家机密,我都被皇天戒指的封印所困,沿路只得见山川河流,却无法见到人影,听到人声,更不可能与人交谈。这样的自由虽然纯粹,却终不及声色之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