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天涵斥:“闭嘴。”俨然不耐烦的样子。
我正待发作,白然插道:“也不是外人,再说了,浅儿这样亦是别有一番风味。”
今日连着被夸了两次别有一番风味,我觉得十分圆满,连呼气吐气亦是别有一番风味了起来。于是我别有一番风味地刺探宝儿道:“宝儿,你们一整日去了哪?”
宝儿没答我,她正忙着很认真地纠正白然:“喂,姓白的,你明明就是外人,为甚说自己不是外人。这样的行为很不好的,我年幼时为了吃柳季东的糖葫芦叫他哥哥,当时小姐便教训过我的,她说那是为五斗米而折腰,是没骨气的,是不对的。你以为你请我吃一顿辣小龙虾就可以自诩为自家人了麽,王家与范家都是大户人家,你这样人家会以为你想攀权附贵的。”
语毕,她问我道:“小姐,你方才问我什么来着的?”
我望着白然脸上一阵白一阵青的,摇头道:“无,我把你教得真好。”
宝儿又道:“可不是,我是大户人家的丫头,教养那可是一等一的好。白然他一整日都在问小姐你的事情时我便有警觉了,敢情他想认亲认戚,这种行为太令人不耻了。”
我没来及的答话,只觉头皮一个吃痛,脖子忽地一凉,往上一摸,范天涵已把我头发挽了个髻用簪子定好。
宝儿偏头打量了我一会儿道:“姑爷,你梳的发髻真难看,衬得小姐的脸烧饼那大。”
白然赞同道:“的确。”
范天涵辩白道:“与发髻无关。”
……我娇小美丽,不怕打击。
宝儿正色道:“非也,若是把发髻挽松点,自然地垂下几根发丝,再大的脸都可以挽救。”
激愤过度我也只剩了悲哀,人生最悲哀的事,莫过于被一大饼脸说大饼脸。
我伸手欲拔了簪子,范天涵不让,他将我的手一反剪,顺势便把我拖入了书房。
门窗随着我被拖入房内,哐当两声统统关上。
宝儿在屋外叫着姑爷姑爷你千万莫打小姐,声音越来越远,想必是被白然拖走了。
屋内气氛一时有丝紧绷。
我捂着胸口心跳得飞快,有种被掠去当压寨夫人的刺激以及兴奋感。
范天涵松了我的手,道:“皇上已下令替白然造将军府,他很快便会自立门户了。”
我起舞的心瞬间归位,沉吟半晌,觉得他应该是在与我表达对皇帝的不满,于是我道:“我亦觉得不妥,有机会我禀报皇兄,让他收回成命。”
范天涵沉声道:“有甚不妥?”
我知道为□者,有时必须同仇敌忾地安慰丈夫受伤的小心灵,于是我愤愤不平道:“凭什么不给劳苦功高的大将军修建府邸,反倒给那败军之将修建府邸,太瞧不起人了,这皇兄做事太不稳妥了。”
范天涵感动得嘴张了又合,合了而又张,最终叹一声道:“你真是……善解人意。”
我抱拳道:“过奖。”
他无奈地笑,俯身过来,我心知肚明地闭上眼撅起嘴。
半晌,听得他在我耳边低低地笑,我只觉头皮一松,挣开眼,我的发簪已在他手上,他手指顺开我的发,道:“散发果真可以把脸遮小。”
我默默地收回撅起的唇,淡定地从他掌中抽回我的簪子,淡定地把发盘起别好,淡定地凑上去舔一舔他的勾起的嘴角,淡定地拍拍他的脸,淡定道:“嘴大吃四方,脸大舔天涵。”
我的信念是,以无耻面对一切打击,以求达到天下无敌。
范天涵捏捏鼻梁,问道:“你脸皮究竟何物所制?”
我诚实道:“我也不不知道,我也很困扰。”
从夫
知我甚深者皆明了,我自幼饱读诗书,十数年夜以继日地受中国文化的熏陶,熏到我几欲酩酊大醉。
是故,知书达理如我,竟与夫君有了不快,理亏者必然不是我。而夫为妻纲,我家的那口缸自然也是不理亏的,于是双方皆不理亏之下,便进入了僵持。
且说事情的来龙去脉是如此:
昨儿一早,范老夫人差人宣我进宰相府,我这三天两头的被皇宫宣一下,被她宣一下,实在不胜其烦,加上我当时正忙着为公主姐姐筛选良人名单,就耽搁了一会儿才去到宰相府,一进到宰相府,范来夫人便气势冲冲地朝我吼:“你莫以为你成了怡祥公主便不可一世了起来,进了我范家门,就要守我范家规矩。”
我实乃见惯了大风大浪的,立马恭敬地垂首,道:“娘,浅儿不敢。”
她越发来劲:“我看你是阳奉阴违,嘴里说不敢,心里指不定还怎么想,我们范家的规矩岂容你这种乡野女子无视。”
我抬首问道:“娘,能否先让我知晓一下,范家规矩有哪些?”
范老夫人一怔,望着立于她身边的小丫鬟。
小丫鬟亦是一怔,转头用求救的眼神左右张望,无果。最终无奈道:“禀老夫人,范家规矩一向由你定,你定得太多,且经常修改,故我也不晓得究竟范家有甚家法规矩。”
我赶紧垂首不吭声,根据我的经验,范老夫人若是恼羞了,必将迁怒。果不然,她叉腰叫道:“范家规矩第一条,守时守时。你来迟了,害我做的莲子羹都冷了。”
我了然,这范老夫人仅是嘴硬了点,还是个好娘亲的,我内心一阵感动,遂满是谢意道:“浅儿来晚了,枉费了娘亲一片好意。”
范老夫人不自在地哼一声,道:“谁,谁对你一片好意了,我做莲子羹是,是象征多子多孙,你看看你,进我范家门也是一年有余,肚皮也不知道要争气一下。”
我不由自主地抚了一下我那不争气的肚皮,谦然道:“这肚皮虽长我身上,可真不归我管,要不我明儿上送子娘娘庙那儿跟她聊聊?”
可惜的是我这么一番情真意切的话进了范老夫人耳里竟不知如何就拐了个弯,直冲冲汹涌奔入大逆不道的河流。
只见她气得老脸通红,手一会儿叉腰一会儿背到身后,最后咬牙道:“你……你若是再无所出,我定当做主让子云进门!”
我忒无力,这范老夫人如此之孜孜不倦,再忤逆她我都觉得自己实在是该天打雷劈了,但我又不忍就任她如此欢天喜地地引狼入室。
于是我诚心道:“娘,并非我不让子云进门,只是子云其人你可曾正在了解过,我听闻她阴毒无比。”
我真挚地望着范老夫人,深深地望进她眼底,她眼底两簇火苗腾腾地蹿得老高,我暗叹一声糟。
果不然她拔高声音道:“你才阴毒,你眉眼阴,嘴脸毒,浑身上下既阴又毒,蚂蚁爬过都死翘翘。”
我听她骂得新奇,忍不住点头称是。
她更是火冒三丈,斥道:“子云是个苦命的孩子,但她自小柔顺听话,连蚂蚁都不舍得踩死一只。也不知你娘亲怎么教导的你,居然还会背后诋毁人。”
这位老太太,牵扯到我娘就伤感情了。
我沉默不语,但在她眼里许是又成了忤逆她的新花招,于是她趁胜追击道:“我听闻你娘家人丁单薄,莫非……”她犹豫地顿了一顿。
“莫非是祖上做太多缺德事了,王家才会丧妻和无儿续香火?”我好心地替她接完话,既然要撂狠话,就不能心软不是?
范老夫人搓着手,很是局促的样子,嘴巴张张合合的,我见了很是亲切,范天涵也常有一样的表情,果然血浓于水。
我不忍心见范老夫人的嘴似鲤鱼般开开合合个不停,便端起桌上的莲子羹三两下喝完,抹抹嘴道:“娘特地为浅儿做了莲子羹,浅儿不胜感激,只是家中尚有事,就先行回府了,过多两日再来给娘请安,还望娘亲谅解。”
回府的途中我有丝失神,竟莫妙地晃入将军府后的林子,想当初我与宝儿在此吃了一树橘子,现竟又是满树的橘子,年年岁岁,真令人唏嘘。
我正感伤着,忽地脑勺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招,我一蹦三尺高:“何方妖孽?”
满树橘子中伸出一个脑袋,白然咧着嘴笑得像掰开的橘子瓣,“浅儿,上来吃橘子?”
我掂量了一下高度,确定了以我的身高跃不上去,便嫌弃道:“这果子哪是给人吃的?”
一眨眼,白然已站在我面前,双手抛耍着橘子,笑道:“这么甜的果子,不给人吃也太浪费了罢?”
“是么?我尝尝。”
我伸手抢接住他高高抛起的橘子,掰开,扔了一瓣进嘴里,真他祖母的甜。
正所谓,凡事开头难,我艰难地吃下一颗橘子后,便大开了吃戒,白然在前左一掌右一掌地扫落一地橘子,我在后颠颠地左一颗右一颗地捡,配合得天衣无缝。
吃个半饱后,我留心观察起白然击向树干的掌法来,他一掌下去,树干微微晃动,枝上的橘子却纷纷往下掉。实在是一套既不招摇又实用的好掌法呀。
若有一天我亦能练成这套掌法,一掌打向恶人,恶人面不改色,忽地瘫倒在地,五脏六腑已是被我掌力所震碎,哇哈哈哈……
癫狂过后,我央着白然教我这套震橘子掌,他爽快地答应了,胜利来得太轻巧,我觉得很不安。
遂,摊开五指,手腕用劲,向内扇,朝外扇,怎么扇都觉得自己似在赶苍蝇。
而白然翘着二郎腿在树下吃橘子,不时道:“用力,你以为你在扇风啊?”“姿势不到位。”“步法错了,蛇行,蛇行懂麽?怎么会如此之蠢呢?”
我泪眼汪汪,在他身上,我见着了师父当年教我武功时的嘴脸。
“清浅。”一声熟悉的轻唤使我下意识地哆了两个嗦。
回头去,范天涵阴着脸,背光立着,使得脸愈加阴沉。
我收回蛇行的脚步,干笑道:“你怎么来了?”
他道:“我娘差人回家言你与她有些不快,让我开导开导你,我见你久未归便出来寻你。”
语毕他扫了一眼树下的白然道:“你们二人为何会一起?”
这个……
我挠挠头:“巧合。”
范天涵淡淡地应了一声,转身离去。
我忙跟上,边走边仔细观察他绷紧的下颚,大概猜到,大将军他,又怒了。
“浅儿,这套掌你还练不?”走出了十余步后,白然忽地在我身后问道。
我回头朝他挥挥手:“下次罢。”
范天涵忽地停下脚步,我差点撞上去,他道:“不许练。”
我不满,拉着他的袍子道:“为甚?”
他转身斥道:“你一妇道人家,学这个作甚?”
我生平至恨听到此等偏颇之论,拉着他袍子的手松开来,道:“若我偏偏欲学呢?”
他道:“不准。”
我当场就想揍他,鉴于这种疑似耍花枪的行为不便在外人面前显摆,我攥着拳头与他回了府。
关上房门,我正想学范老夫人叉腰发飙,范天涵冷冷一句话却把我的火苗彻底浇熄,他道:“自今日起,你莫再与白然单独相处,莫再习武。”
我不怒反笑,“还有呢?行莫回头,语莫掀唇。坐莫动膝,立莫摇裙。喜莫大笑,怒莫高声?”
我必须又一次承认,我其实饱读诗书。
范天涵拧眉冷笑道:“若能如此,自然最好。”
出嫁从夫为何不是出嫁弑夫!
作者有话要说:基本上,我以后再也不说明天更这种鬼话了。
基本上,拜年的客人是神出鬼没到我无法预料的……且屁股之长,坐个没完。
习武
鉴于我与范将军闹着别扭,今个儿一早他上早朝时并无唤我起身为他打点。
范将军有个怪癖,上早朝前老爱折腾我起来送他。正所谓朝臣代漏五更寒,四更天不到,他便开始唤我起床。刚嫁入他家时,我还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后来新鲜劲儿过了,每次他都得连哄带骗唤我起来,有时我耍赖,他干脆就掀被拖我下床,我次次扒着床柱问候他府上一家老少。
现回想起来,每回我立在门口目送他出门,虽心里不停地诅咒他踩到粪便,但基本上灰蒙蒙的天加上口中呼出的雾气,勉强也称得上是温馨。
范天涵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我起身推开窗,天已是微光,雾在慢慢散去,冬日浮在尖尖的树梢上,像是树头插了颗鸭蛋黄。
我在飕飕的北风中想象鸭蛋黄的味道,觉得饥寒交迫,日子真是没法过。
于是着好了衣裳,准备上厨房偷点早膳吃。
从厨房出来,我边低头啃包子边往大厅走,走着走着,身旁多了一人,我抬头辨认,原来是我家那口缸,于是我垂首,淡定地吃包子。
他亦步亦趋地跟在我身旁,我抬头望他,他便望向别处。
我万分不解地咬了一口包子,恍然大悟。
范将军他估摸是上完早朝后饿了,又拉不下脸去偷包子。
我心里叹了口气,为何我如斯伟岸无私呢?
我把才咬了两口的包子递到他面前,道:“酸菜猪肉馅的。”
他一怔,半晌才傻傻接过包子,咬了一口,嗤道:“我讨厌酸菜。”
我火起,“想吃别的馅儿自己去偷!”
他面上阵红阵白阵青,甚是多彩,良久后把包子一口吞下,愤愤地走了。
我望着他的背影,甚是忧心,他方才吞了那么大一口包子,又走得那么急,也不知会否噎着。
午膳间,我与宝儿抢着吃红烧狮子头,姜溱敲着碗边哀求道给她留点,范天涵白然萧副将见怪不怪地低头吃饭。
场面如火如荼,我竭尽全力地抢着最后那一团肉沫,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李总管领着范老夫人现身了。
范老夫人现身时盯着我筷子上的肉直皱眉,我不得已放下筷子去招呼她:“娘,您怎么来了?一起用饭?”
范老夫人咳一声道:“不了,我已用过饭,这次来是有事商量,你们用完餐后过来。”
语毕她自顾在一旁的椅子坐下,手环胸盯着我们吃饭。
于是,原本刀光剑影的饭桌忽地风平浪静下来,我默默地扒了两口饭,挪去与范老夫人吃茶。顷刻之后,范天涵亦挪了过来。
其余不相干人等亦默默离席。
范老夫人缓缓放下茶盅,叹口气道:“我听闻你们二人近日来有些口角?”
听闻?我与范天涵同时瞪向立于一旁的李总管,李总管昂首挺胸,不卑不亢。
范天涵道:“娘,夫妇之间难免。”
我忒无奈,这孩子怎么这么实心眼?
范老夫人探身过来问道:“是否与我那日讲的有关?”
范天涵怀疑地望我,我忍不住也压低声音探身过去压低了声音问道:“你那日讲了甚么?”
范老夫人忽地直起腰,差点把我撞飞,她气呼呼道:“你未能为范家开枝散叶,你还有理了?”
我点头又摇头,忙道:“无。”
范天涵皱眉道:“娘,你跟清浅讲了些甚么?”
范老夫人露出心虚的模样,道:“无,拉家常罢了。”
她携住我的手道:“浅儿,娘就是与你拉拉家常,对罢?”
我点头,郑重道:“娘就是问了些吃了什么包子,包子包了什么馅儿罢了。”
范天涵不为所动,道:“娘,你莫要以传宗接代之事为难清浅,这事她做不了主。”
看这话说得真好,使我彻底事不关己起来。我坐直了身子,捧起茶盅,啖一口上好铁观音,唇齿留香啊。
范老夫人闻言猛抬头,带着惊恐的表情上下打量着她的儿,最后泫然欲泣道:“天涵,莫非……”
范天涵睨她一睨,“莫非甚?”
范老夫人深吸一口气道:“不怕,娘认识很多名医神医,明儿……”
一语未了,她忽地哽咽起来,转头对我道:“浅儿,娘……娘错怪你了,我们……我们要共渡难关。”
她一段话数度哽咽,我汗湿衣背……抬眼望范天涵,他置之度外地饮茶。
家门不幸啊,这个不孝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