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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启诚公司里的事情不少,他忙到下午才从书房出来。
这一天韦林除了带来了公事还有家里来的消息,他让人留意太太的司机,说是昨晚太太特意去赴约,在市里吃了顿饭。
“和谁?”
“叫魏恕,部队里的医生,家里有点关系,但都无关紧要,要不他也不至于落到外地去工作了。最近刚调回来,我去查了查,魏恕没什么背景,是太太过去就认识的朋友。”韦林说话很有分寸,停了一下才补充,“司机多看了两眼,说这个人对太太欲言又止的,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贺启诚想了想对魏恕也没印象,具体问,大家其实没看见什么,只是陆简柔嫁过来之后深居简出,难得和外人吃饭到晚上,还是对方刚回来她就答应去了。
他又问韦林:“顾今冬那边呢?”
“没动静,太太没再找他,他现在人也在外地,表面上看和太太没什么瓜葛了。”
陆简柔做事的谨慎程度可不输陆书记,她嫁过来之后就深居简出,事事都小心,幸亏她是个女儿不必太有出息,陆书记没有刻意栽培她,否则真让她出去干点什么也麻烦。
贺启诚都和她耗了两年了,不在意多等一等,女人终归是女人,拿不出什么上台面的手段,他让韦林继续盯着:“盯紧她,她爸肯定会告诉她我带季桐走了,她忍不住。”
果不其然,当天晚上陆书记开会回来经过贺家附近,顺路就去看了看女儿。
陆书记心里本来不同意这门婚事,而且贺启诚这一方没有父母,他家里的亲戚直接就是爷爷辈的老人,相比之下,陆书记反而辈分又矮了一层,他干脆疏远,对亲家根本没什么好脸色,这两年都没进过一次贺家,这一次也不例外。
他们直接在外边约了个地方,因为陆书记还要赶时间,只好长话短说,见面就问她贺启诚回没回家。
自从韦林都不回市里之后,陆简柔早就看出不对了,她想把话题岔开,但陆书记早就心里有数,原本还不清楚贺启诚带季桐离开之后会怎么办,但现在他们四处找不到人,显然是贺启诚直接把人藏起来了,而且看女儿这表情,陆书记明白,贺启诚肯定紧张到还亲自去守着她了。
陆简柔当场连坐都坐不下去,当年是她一意孤行,非要嫁给贺启诚,她心高气傲惯了,如今虽然过得不痛快,但在父亲面前也不想太难堪,明知道自己丈夫出去心疼别的女人了,这让她的脸往哪放?
陆简柔和陆书记坐了没多久很快也走了,但一直没回家,司机也不敢拦她,看她找了家酒店先去吃晚饭,要了酒自己喝。
她还是顾忌身份,不能真去买醉,酒是葡萄酒,喝也就喝个五分,不至于失态,但人一喝酒很多事就想开了。
陆简柔坐在三十层的旋转餐厅俯瞰全城夜景,灯火阑珊,千万人的梦想,她一个人盯着窗外看了几个小时,竟然不知道贺启诚会在哪一处。
她从来不愿意承认自己心里也委屈,那是人认输的表现,可惜高处不胜寒,这一晚她坐在这么高的位置上,终究动容。
谁没有少女时期呢……她并没有比季桐大几岁,过去那几年她也痴痴想过,等她嫁过来好好哄他。贺启诚说话一向伤人,但男人多少都爱面子,她虽然坏了他的好事,但是可以慢慢补偿他。这生活太现实,人活着有太多的约束,季桐不能陪他一辈子,他早点明白将来或许会感激她,终归他们才是一家人,他早晚会明白她的好。
那时候陆简柔真没想到,贺启诚说他们之间是交易,他就真能做到只是一场交易……她忘了他是个商人,他如果轻易能退,早就没有今天。
陆简柔盯着玻璃上层层叠叠反光的影子,难免想起过去,季桐穿着贺启诚送的裙子,一脸别扭的小姑娘,一点也不好看,可他眼睛里满满都是她,多一点位置也不肯留。
她多想没心没肺真的去做那个人前的陆简柔……可贺启诚一而再再而三违反约定,她一向换不来他的感情,干脆就用他的愤怒逼他。
陆简柔豁出去了,最后又去给贺启诚打个电话,但他一直都没接,这也不是第一次,偏偏全都压到今天晚上,彻底让她受不了。
她趴在桌子上哭了一会儿,酒店里的侍者从进门就认出她来了,看她一个人在哭,大家面面相觑,退得远一点也聚在一起议论。
这一晚太难熬,陆简柔这点眼泪不是假的,但她不能放他们好过。
她既然要哭就不能白哭,眼看哭出了效果,她起身去卫生间里发短信,安排好明天的事,很快不再多留,一个人擦干脸补好妆,再出来若无其事,上车回家。
再到天亮的时候,静城的雪终于停了,这场雪下得痛快,难得缓解了市区的重度污染,报纸上的新闻纷纷关注空气质量,但娱乐小报和网络上的头条就不那么正经了。
一夜之间,仿佛什么消息都被加工好了,早上放出来,贺启诚和陆简柔的婚姻出现问题,他们一直都算让人津津乐道的模范夫妻,竟然也有感情危机,这让普通人又有了新鲜话题,彻底明白那些所谓的豪门生活到底有多乌烟瘴气。
这年代无图无真相,一张偷拍来的照片角度刚刚好,就是车祸那天晚上的事。贺启诚当时在路上抱着季桐走,有人处理掉照片的背景和下半身,于是看不出时间地点,只剩下季桐裹着他的大衣,两个人的侧脸紧紧贴在一起,实在跑不掉。
煽动舆论最重要的就是标题,显然被人授意引导好已经给出流言的大方向,写成“贺太太惨遭小三插足”,重点就都转移到了第三者身上,一个年轻女孩靠身体上位,被小报抓到自然越写越难听,再配上贺太太不小心让人拍到的照片,一个人郁郁寡欢吃饭还在流眼泪,彻底博尽同情。
这件事成了静城这一日最大的谈资,陆简柔放下身段豁出脸面,不惜哭一场出去当谈资,目的只有一个,她要让季桐连门都不能出,反正怎么说现在都是对方勾引有妇之夫,她绝不客气,就让季桐死也死个痛快,永远别想见光。
女人之间的战争一步都不能让,手段高低也不重要,陆简柔十分清楚,拿什么要挟贺启诚都没用,只有让季桐再也没法做人,才能逼贺启诚出来。
她这一步实在走得两败俱伤,更没考虑贺家人的颜面,她自然知道消息放不了太久,背后很快就有人去处理掩盖,果然,过了中午,所有的内容纷纷被删。
陆简柔不着急,反正风声已经有了,她迎着家里所有人紧张的眼神,心平气和地和往常一样去荣楼看爷爷,只说了一句:“什么闲话都不许和爷爷说,不能拿这么乱七八糟的小道消息气老人。”
家里依旧平静,下人当然不敢开口胡乱议论,如今最要紧的是保证老爷子能安心养病,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别的要紧事。
陆简柔陪老爷子看了一会儿电视,又一起吃了午饭,她都还能稳得住,家里人也就不会乱。
她一直都在等贺启诚回来兴师问罪,又想他或许已经等不及赶回来了,路上一通电话就要发火,可她等了又等,他竟然一直没打来。
雪已经停了一天,但燕郊这附近的半山上还是披着一层白,远远看着湖边差不多也都冻上了。
北方的冬天实在没什么意思,四处都冻人,但早起之后季桐还想出去看看,贺启诚答应了,吃完早饭让她去多穿点衣服,两个人一起下楼,却遇见韦林匆匆忙忙来找他。
韦林这么多年跟着贺启诚,里里外外什么场面都见过,不说完全像他,八分模样总有了,但今天他一进门分明脸都僵着,贺启诚正在玄关边上看季桐戴帽子,韦林话都到了嘴边,偏偏贺启诚从穿衣镜里扫了他一眼。
他看韦林这表情就知道肯定是市里有事了,但他不问,意思很明显。韦林察言观色立刻明白场合不对,看看季桐,就说不急,他先去书房等。
房子里又安静下来,季桐不想戴帽子,她早起刚洗完澡把头发吹好,现在戴上帽子出去,一会儿回来又没法看了,冬天都起静电,她头发长了太麻烦,于是躲躲闪闪地拖着就不想戴,还和他争辩:“外边也没刮风。”
贺启诚看韦林走了,表情都没变,对着她也不让步,“不行,不刮风也就零度的气温,刚洗完澡,快点戴上。”
她拉开门就想往外跑,傻乎乎的还不如樱桃机灵,好像她真能躲过去似的,结果被他拦腰拖回去,她自己都笑了,把他气得一脸无奈。
“季桐。”贺启诚打在她后背上,低声喊她。
她低头越笑越忍不住,一闹就真像长不大了,她很快和过去一样老实了,立定站直,对着镜子把帽子往头上一扣,还哄他:“好了,我戴我戴。”
他伸手给她压下去,顺着拍拍她的头,从镜子里看她,忽然叹了口气。
季桐立刻觉得他有话要说,可她抬手捂着帽子出了门,什么也不敢问。
其实和真园这附近也谈不上壮阔山水,但万物有灵,一草一木都接地气,浑然天成,人工的痕迹很少。
这一切实在让季桐太过贪恋,她试着忘,什么都忘了,眼前就只有贺启诚。他们好不容易才能躲起来,这片天就只属于他们两个人,每分每秒都显得弥足珍贵。
气氛太好,好到季桐一停下来就患得患失,生怕这只是她在什么地方做的一枕黄粱梦,哪天突然醒了,她还是一个人坐在护城河的石椅上挨冻。
不怪季桐小心翼翼,实在因为她从来都不是命运的宠儿,更没有半点好运气,难得有过那几天好日子就已经耗尽她前半生的福气。今时今日,她生怕贺启诚一开口又是早就做好的决定……他连原因都不肯给,一句话就能把她判死刑。
她这么想着,突然过去拉住贺启诚的手。
他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两个人很快顺着车道向山下走。
路上的雪早早被人清开了,但还有些化了的水,没一会儿又冻上了,路面仍旧容易打滑。贺启诚从身后伸手扶住她,终究怕她摔了,压着两个人的速度带她慢慢走。
毕竟不是城里,车道其实不绕路,没铺开多远,可等他们要穿过林子的时候,季桐就捂着耳朵觉得冷了。
他早就想到了,季桐好久没出来散心,这一下明显高兴坏了,看见路滑还非要胡闹,这么一会儿她身上就热了,可脸还冻着。他只好把她抓到怀里来,用大衣挡住,多少让她暖和一点。
这动作似乎是贺启诚的习惯,她过去只是瘦瘦小小一个小姑娘,如今二十多岁了,还要躲在他怀里就有点别扭了,季桐贴着他笑,闷声闷气地说:“你穿得也不多啊,你怎么不冷。”
他失笑,怎么她人大了心思还这么小孩气,于是他没理她,走了一会儿季桐还觉得疑惑似的揪他里边的衣服说:“男人果然不怕冷。”
贺启诚一把抓住她的手,低头打量她说:“非要和我比是不是?”
季桐觉得有点危险,两个人距离又近,于是赶紧解释:“没有……”她又顺着抬头,他刚才解开扣子让她到大衣里,弄得围巾都散开了,她就在他怀里腾出手来给他去系好。
这一段还是林子里铺出来的石子路,起伏不定,两个人拉拉扯扯,他还要看路,最后只好站住了,等她系完。冬天山林夜气如雾,加上雪没完全融化,落地的水珠没多久就结冰,枝上的树挂层层叠叠,一整片晶莹剔透的世界。
季桐正对着贺启诚,一切都安静下来,他的怀抱成了冰天雪地里唯一的温暖,连带着他的呼吸,让她心跳加快,可她手上的动作却成心慢下来,磨磨蹭蹭,恨不得这一时半刻再长一点,长到这一季严寒永不过去,真冻死在这里……她也心甘情愿。
她忽然觉得她过去所有的伤心也不是一无是处,伤心最大的建设性,在于明白,这颗心还在老地方。
她也还在老地方,一直没能走出去。
贺启诚怎么能不懂她这点小心思,笑意深了,定定看她。这目光季桐太熟悉,直看得她没忍住,她突然大了胆子,拉着他的围巾让他低头,突然去吻他。
她很少主动,今天却像什么束缚都扔开了,明明眼下就是天寒地冻的环境,和浪漫一点不沾边,她却突然成了黏人的猫,勾得他有些意外,很快搂住了人也收不住。
贺启诚半天才放开人,贴着她的侧脸问:“还想不想去湖边了?”
季桐笑着赶紧点头,扭头想跑,可他不饶她,还要说:“我看你……等不及想回去了。”
她一颗心真要跳出来,蹦出去在前边拖着他走。
这片地选得巧,除了远处圈出来的一片高尔夫园,其余地方都没让人刻意建造。湖是天然的活水,所以虽然天冷,面上有浅浅一层冰,但水下肯定没冻上。
他们走出了林子,北方这个节气也没有什么绿意了,雪之下就是残留的一点草根。季桐放眼看过去,青灰的天刚刚放晴,一切景物都萧索,就留下他们两个人,一步一步往前走,成了全世界的主角。
贺启诚不让她过于靠近湖边,说是岸边的草都埋在雪里,模模糊糊谁也看不清深浅,万一踩空就麻烦了。他陪她走一走,看她高兴,指着这附近说起来:“天暖的时候还有花,忘了是什么了,一片一片的野花。本来他们想清掉重新移别的过来,我看了一眼颜色挺漂亮,就这样留下了,没有动。”
季桐也不喜欢人工养出来的,太金贵,尤其她过去是在山林间长大的,虽然童年的好多事都忘了,但人与自然之间的灵性还在,贺启诚过去每年带她远离市区出去走一走,她就意犹未尽地不想回来。
她喜欢什么,厌恶什么,其实他都记得。
季桐对着湖面伸个懒腰,长长地深呼吸,浑身都舒展开了,她只不过是无意的放松动作,一回头发现贺启诚又盯着她看,于是低头笑,说了一句:“有时候我就想,我和我爸一样,都不该到静城这种地方来生活,他心太善,不会耍手段,可这座城市里的法则就是这样,如果自己不往上爬,早晚都要被人踩下去。”
再多钱权富贵也换不来一家人的平安相守,其实他们当年要能一直留在幕府也不错。
贺启诚没顺着她的话安慰,突然开口问她:“你后悔吗?”
季桐一开始没明白,刚要问后悔什么,抬眼看着他却忽然懂了。
这句话贺启诚过去也问过,和她十八岁那年一样,只是那时候正好赶上一个混沌的黄昏傍晚,旧宫拐角的飞檐挡住半边月亮。那一天明明和其他日子没有什么不同,但她却记得格外清楚。
季桐过了成人的年纪,行动上也自由多了。她出去和同学玩回来,偷偷喝了酒,但其实没醉,可她那天仗着这一点酒劲就有了胆子,偏不回家,坐在护城河边打电话给贺启诚,说自己喝多了走不动,一定要等他来接。
贺启诚本来想让韦林去一趟,但看了眼时间,正是上下班混乱的时候,他还是亲自去了。盛夏傍晚,街边形形色色的人,季桐一道人影混在车水马龙之中几乎分辨不清,单薄到实在没什么特别之处,可到什么时候都能揪着他的心。
他过去找到季桐,发现她只是故意说得严重,其实人没吐也没晕,好好地靠着栏杆等他,这下他才放心了。
后来季桐再想那一天,估计再给她十个胆子她也不敢了,可那天她就像真喝多了似的,扑上去抱住贺启诚就不放手。
她是成心撒娇了,哪怕他不吃她这一套,可她那天盯着朦胧的半边月亮就是心里委屈。
兜兜转转两个人只差最后一步,贺启诚早早什么都见过了,感情这事更稳得住,什么都不说,季桐却已经等不及。
人年少的时候懵懂又冲动,一哭一笑恨不得惊天动地,季桐心里像长了草,疯狂地在那个春日发芽肆虐,要把她溺死了。
街灯昏暗,她呼吸之间还有微醺的酒气,但眼睛却很亮,一下晃开了全城的夜,可她这目光又太干净了,眼底浅得让他一望就知道她在想什么。
他气定神闲地等着看她到底想干什么,结果季桐那天没叫他哥,勾着他的脖子喊他名字,贺启诚原本想笑,忍着不理她。
她毫无经验,一脸犯傻的样子,明明连句表白的话都没学过,只知道干巴巴地叫他,竟然也能喊得他胸口一热。
这口是心非的小浑蛋……从小就气他,他好不容易等着她长大了,偏要在那天晚上绷着脸,成心逗她。
贺启诚让她好好走路先回家,可季桐好像一下急了,胡乱地突然凑过去亲他的脸,乱七八糟地当着一条街的人撒泼。
他终于被逗得忍不住笑了,吓唬她让她快点放手。季桐脸上发烧,脑子都糊涂了,也不敢仔细看他,好像从头到尾这么多年的委屈一齐都涌上来,让她紧张到快哭出声,偏偏听见他还在笑,她突然发了狠,竟然一下把他嘴角咬破了。
这一下贺启诚也愣住了,抬手擦了一下,季桐早就吓傻了,抓着他的袖子,两个人站在昏昏暗暗的河边,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喝酒上脸,脸色比他指尖那一点血迹还要红。
她愣着不敢看他,沉默片刻,她总觉得自己还要说点什么,磕磕绊绊地还来激他,甩他一句:“你……你别以为我没人要,我这么大了……你不要照样有人要!”
贺启诚那眼神明显一下火了,但他什么都没说,突然过来一把将她抱起来,回身送上车。
季桐晕头转向被扔在后座上,正要爬起来,他突然从身后俯身过来,按住她的手直接吻过去,她终于明白什么才叫真正的吻,原来他主动起来她连半点周旋的余地都没有,很快就连气都喘不上来,挣扎着手脚都软了。
从河边到家里,明明走路也只有十分钟的路程,那天车开得飞快,可她还是觉得慢。
车里太暗了,谁也不敢说话。
她被他揉在胸口,浑身发抖,这一下不只是脸上发热,浑身都热。她终究还是胆子小,小女孩没见过世面,他稍微有点动作就把她吓着了,僵着不敢乱动。
那天的酒还是有后劲,以至于那一路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西院去的,她晕晕乎乎地只记得自己太紧张,反应又丢人又幼稚,最后整个人抖到站不住,被他一把按在门后。
那时候晚上贺启诚的眼色深沉,从头到尾就问她一句话,后不后悔。
季桐不知道怎么就哭了,其实也不是难过,就是眼泪无意识地流了一脸,抓着他的手拼命摇头,想证明自己早就长大了,不是单纯跟着他的傻姑娘。
她又急又不知道怎么办,最后这蠢透了的激将法还真能让贺启诚认栽,那天晚上他反而像是喝多了一样,最后两个人都发了疯。
从年少到如今,多少恩怨都被这场雪冻住了,和真园独立存在于这世界的角落里,让他们好像再也担负不了太多是非,只剩下自私的念头。
贺启诚还是问她这句话。
当年他顾虑她的人生还长,如今是怕她受不了日后非议。
跟着他这条路太难走,这场雪过去了,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天晴,贺启诚必须让季桐好好想一想。
他停了一会儿又和她说:“你这么大了,我和你说清楚,别再拿利不利用这些话当借口了,从爷爷领你回家那天开始我就是你哥,你的事我肯定要管,这是我的责任,季老师也是我的亲人,我不会放他在牢里受苦。”他顿了顿,“但是……季桐,很多事很难,过去一切都不再提了,可我们现在必须面对现实,现实就是你如果还选择留在我身边,要吃很多苦。”
他可以很自私地把她一直藏起来,但他们都明白,这不是长久之计,她要面对的事情太多。
贺启诚不急着要答案,季桐一时也没答话,他拉着她顺湖边走了半圈就准备回去了,毕竟外边太冷,没什么好风景,她手指都凉了,他也不想多待。
回去的时候两个人还是顺着林子里的小路走,季桐忽然拉拉他的手,让他停下来,她问他:“你希望我留下来吗?”
这话她问得很平静,像什么都能一笔勾销,这和真园真能把人从里到外都涤干净,让他们两个人站在林子里还能单纯地聊天。
他也轻松很多,笑了笑说:“我希望你留下来。”
这半句话一字一句地说,生怕有什么不清楚。
季桐的表情终于彻底放松下来,仿佛什么难题都没了,她只和他提了个要求,“我们离开静城几天吧。”
贺启诚没打算多问,但她又补了一句:“幕府茶园那边……现在还能去吗?我想回去看一看。”
他伸手抱抱她,轻声答应:“好,明天就走。”
两个人回到房子里,韦林已经等不及了,他极少主动来催贺启诚,今天却明显有话要说,很快和他一起上楼。
季桐不傻,看也知道肯定有事不对,但贺启诚的表情显然不想和她多说,只和她交代:“不是季老师的事,你别多心。”
她不问了,低头看见樱桃这小东西正在撒欢,一没人就没命地在厅里挠沙发,她只好把它抓住抱起来,带它回房间里去玩。
季桐上去的时候顺手拿了桌上的iPad,贺启诚听韦林低声说了三言两语,他人已经走到书房门口了,突然回身看了她一眼,伸手把iPad接过去说:“别费眼睛了,下午我就让人安排,明天就走,你看看有什么要带的,列个单子。”
季桐这下真觉得有点奇怪,她也没病,这几天休息好了,自己都觉得气色好多了,不至于再让贺启诚这么担心。
她答应着回去,关上主卧的门等了一会儿,外边韦林直接就和贺启诚进书房了,只言片语也没让她听见。
她跑去打开电视看了一会儿,赶上中午的时间,上星的频道播出的都是午间新闻,她找了一圈也都没有什么边边角角的八卦节目,真有什么动静怎么也要到晚上。
她虽然什么都没看到,但心里渐渐有了预感,试着拼凑会发生什么事,结果一抬眼,樱桃又在胡闹了。
它被她抱进来后就自己玩,自顾自抱着后腿在床上滚成一团,傻乎乎地向后倒,直接扑通一声从床上滚下去了,她笑它,伸手揉它的脑袋安慰下,突然开始羡慕它。
做只猫真幸福,完全不知愁,它什么也不用管,吃饱就好,没有人陪也知道自己玩,不那么黏人,偶尔也会撒娇。
季桐被樱桃闹得笑了半天,躺了一会儿思前想后,还是觉得不行,贺启诚在试图让她过得轻松,可这些事从头到尾都和她有关,她不能真的撒手不管。
她翻出来自己的手机上网,没费多少工夫就什么都看到了。有的网页标题还没来得及撤换干净,光看剩下的只言片语也知道市里传出了什么事。
她被人曝光了。
季桐盯着屏幕第一次开始庆幸父亲接触不到外界的消息,这事情让人闹大了,有人想要逼她走投无路,这些她都能忍,但父亲一片苦心把她留在贺家养大,如果知道她如今干出这种事要怎么想?
贺启诚毕竟已婚,这怎么也改变不了。
还有爷爷……爷爷万一看到什么……
她本来自己上网找消息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一细想下去,她再也坐不住,去敲书房的门。
韦林已经和贺启诚交代完了,脸色也不好看,“能追回来的肯定都追回来了,但网页上都有缓存,完全清理干净需要时间,而且这一次背后放消息的人完全没考虑大家的面子……”
到如今这个地步,早就没有什么面子可维系了。
贺启诚压下电脑屏幕看他,“用不着怀疑别人,这肯定是陆简柔做的。”
韦林其实也清楚,但于情于理,贺启诚如果不开口,他不会先去指责太太。而且往常陆简柔闹归闹,还知道把她自己撇干净,这次她不惜放下身段拿自己当主角博同情,显然她也是狗急跳墙,彻底失去理智了。
韦林斟酌了一下说:“这次您带季桐小姐走,应该是陆书记告诉她了,太太实在忍不了。”他刚说完,门外季桐就来了,他也没办法,压低声音说,“后续压下去没什么问题,反正都是无聊爆料,想个办法就盖过去了,我是怕季桐小姐受不了,您结婚的事她本来就……”
贺启诚示意他别再说,很快三言两语交代过去:“对外的问题都交给你处理,下礼拜我们回来一切都必须处理干净,让媒体找个别的事把风头盖下去。”
“那太太那边?”
他并没有再往下说,抬头示意韦林去开门。
季桐一进来,看见他们两个人公事公办的状态,本能地把话往回忍了忍,韦林也不多留,说出去安排明天飞机,很快就离开了。
她和贺启诚隔着一张红木书桌,再难的事到他面前也要分个轻重缓急,他表情上一点也看不出为难,就这么坐着看她,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季桐不由自主踏实多了,总算冷静了一点和他好好说:“你不用担心我,都是外人故意惹事,我不会连这个都不懂……关键是爷爷还病着,万一让他看见了怎么办?”
她说完有些自嘲,或许真是习惯了,过去比这个难受的日子太多,就算如今泼过来的脏水有多不堪,充其量都是外人闲话。她应该感谢自己这些年所受的苦难,让她活到如今不至于再想不开,不然她现在要死要活有什么用?
贺启诚也不瞒她,“不会,今天晚上就会杜绝一切公开的消息了,家里有韦林盯着,没人敢乱说话。”
季桐只怕老人接受不了,思前想后,爷爷抱病在床,对外界已经没有太多接触了,她总算稍稍放了心,一时没顾及那么多,又问他:“那嫂子那边……”
就算陆简柔心再宽,他们这段关系显然也遮不过去了。
贺启诚向后靠在椅子上,忽然像被这话刺了一下,出声打断她:“叫她还叫得挺快,哪来的嫂子,你没嫂子。”
季桐沉默闭嘴,贺启诚平时在书房里的时间太多,所以这里就算是唯一家具繁复的房间了。书桌长而宽,明明距离不远,但放在这里,好像一下就把他们两个人隔开了。
她知道所有的阻碍都还在,瞬间觉得有些没意思。她既然帮不了忙就不该多嘴,于是转身想先出去,不打扰他忙,结果贺启诚倾身过来,隔着桌子拉住她的手。
季桐没注意,忽然被他拖着拉了一下,向后撞在桌子上。她叫了一声要说什么,他还继续用力,抓住她胳膊却不让她转过身,直接就把她拖得整个人仰倒在书桌上。
贺启诚还记得用手托了一下她的头,总算没撞到。桌面上有些自然的凉意,一层一层透过衣料,打在季桐后背上,她不知道他突然发什么疯,刚想抱怨磕疼了,一抬眼却满满全是他,完全相反的影子。
季桐终于意识到这姿势有多露骨,眼看他也低下头,她瞬间连呼吸都慢了一拍。
他的手还放在季桐脸侧,和她身后那点凉意相抵,瞬间冰火两重天苦苦的煎熬。他捧着她的脸,低头和她说话,几乎没有声音,近乎唇语:“乖一点,别老拿话气我。”
她本来什么都想开了,贺启诚这么一说她忽然又觉得委屈,挣着要说话:“有人总在背后散播谣言,东湖别墅的事都有人看见,这不是第一次了……”
她在公司里就莫名其妙受流言所累,接二连三到现在,今天外边闹得这一场肯定也不是偶然偷拍来的消息,贺启诚婚外情的谣言放出去,直接牵扯到两家人的脸面,谁敢随便玩这么大?
贺启诚没接话,低头看她,好像真被她问得头疼了,直叹气,“既然不是第一次,那这几回出事都有谁在场?季桐……到底是你太傻还是陆简柔太聪明,她这点下三滥的手段你也看不出来?”
季桐说着说着自己都想明白了,答案就在嘴边,可她不敢说。
陆简柔无非是气不过,她看出端倪,从头到尾只想挽回这段婚姻,所以她因此想尽办法逼走季桐,想让季桐无容身之处,最好走得远一点,此生不见。
这么一想,三个人的爱情永远殊途同归,到最后不管什么样的女人也都要站出来保护自己的感情,将心比心,陆简柔做这些又有什么错呢。
季桐良心上过不去,推他的手,“让我起来。”
贺启诚绕到她身前去,把她抱起来,季桐干脆就顺势坐在桌子上看他,眼睛微微发红,但两个人都没说话。
季桐问他:“你那会儿是不是很喜欢她……当年,你要娶陆简柔的时候。”她说得有点艰难。
她到如今都不清楚他在外边的应酬,何况那时还年轻。贺启诚在外永远都是众人焦点,男人总有意气风发一时冲动的时候,所以季桐有心理准备,她以为自己今时今日再来问,贺启诚多少会想一想的,但他很快就否认:“没有。”
她看着他不开口,贺启诚继续说:“我也不喜欢你,自卑,口是心非,明明遇到不喜欢的东西你也会为了别人装作很喜欢,女孩子不该有的毛病你都有,没规矩,不长记性,撒谎……”
季桐侧过脸有点忍不住了,摇头让他别说了,但他偏要继续,“但我愿意容忍你。”
比起来问贺启诚喜欢与否,对于他而言,容忍才是最大限度的爱。
季桐鼻子发酸,跳下桌子就想往外跑,他挡在她面前,不让她逃避,说完后半句,“我也只能容忍你一个。”
季桐说不出话,用尽力气忍眼泪,她站在这里又像回到十几岁,夜里梦见有人指责她不是家里的正经孙女,说她天天哄老爷子就为了能改姓贺……那会儿季桐醒来后一个人胆战心惊地在院子里走,下人的脸色捉摸不透,宋婶又永远话里有话,她见到谁都不安,最后在长廊尽头看到贺启诚回来了,脸上才有笑容。
那时候贺启诚逼着季桐在人前抬头挺胸,堂堂正正走路,他告诉她:“有我在,你不许低头。”
因为她的自卑就是给他脸上抹黑。
季桐从此一点一点学会了怎么迎接别人审度的目光,每次她心虚的时候就想,她有贺启诚这样的哥哥,凭什么要示弱。
原来这半辈子人生路,他给她的东西太多了,她还不起,不能忘,也谈不上亏欠。
季桐为贺启诚的话感慨万千,前后十余年的爱恨说来冗长,最终全部印刻在他的容忍之上。
她觉得这时候再流眼泪实在辜负,不能哭,可是又克制不住,她不想让他看,于是转过身捂着脸,好久才平复下来。
贺启诚比季桐年长,好像注定就是等待的那一方,他好不容易等到季桐长大,可惜世事弄人,如今她留在他身边就必须背负罪名,必须等到是是非非尘埃落定,必须等到他可以给出一个解释的时候。
这一次换她来选。
季桐看着他轻声说:“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