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书记看见贺启诚闯进来一点都不惊讶,他旁若无人地喝茶,自顾自看了眼杯子,点头评价了一句:“这地方茶不错,水也好……玉泉山上的水,很难弄到了。”

  显然没人有心情和他聊这些。

  季桐突如其来心跳得厉害,一下一下捶着不知如何是好,好像这一屋子压抑的气氛全被贺启诚打散了,而她就成了被人撬开壳的蚌,躲无可躲。

  贺启诚也不避人,他看季桐的目光太直白,让她所有的情绪都压上胸口,再也说不出话。仿佛她还是当年那个躲在河边偷偷流眼泪的傻姑娘,无家可归,却又不想随随便便就被人领走。

  十多年的日子瞬息而过,她还是这样愣愣站着,看着他……就能连呼吸都忘了。

  贺启诚再次开口,一字一句地提醒她说:“季桐,过来。”

  她再也没犹豫,快步走到他身边,他一把抓住她,用了力气,硌得她手腕生疼。

  季桐知道他在生气……她只身一个人来这里和陆书记谈了这么久,原本没觉得有什么担心的,就因为贺启诚突然出现,她终于意识到自己今天的行为有多草率。

  她害怕了,怕得握紧他的手,哽了半天,几乎带着颤音,好不容易才喊出一句:“哥……”

  贺启诚一肚子的火,看她莽撞又没算计的样子恨铁不成钢,可她这一句带着哭音,叫得他什么硬话都没了。

  他叹了口气,推她到自己身后,想让她先出去,可季桐知道他今天带人来和陆书记对上了,她越想越觉得后悔,死都不肯走,非要跟着他。

  陆书记一直敲着烟灰缸,打量他们两个人。他慢慢扶着桌子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胳膊,这才转向贺启诚,和他说:“你这孩子,见了我也不打声招呼?”

  贺启诚确认季桐上下都没事,这下他心里踏实多了,耐着性子和他兜圈子:“季桐年轻不懂事,陆书记有话直接跟我说。”

  “我能有什么话?”陆书记竟然还笑了,“老季在牢里过得不太舒心,我顾念旧情,总要帮忙通知他女儿一声。”

  季桐一听这话就紧张,脱口而出:“我八月看他的时候还没事,如果病了为什么不走正常流程通知家属?”

  贺启诚自然比她沉得住气,手下用力按住她,继续说:“正好,都是一家人,您既然知道了,肯定能想办法帮忙。”

  “别捧我,你小子眼神都带着刀,恨不得我早死……紧张什么,我这么大年纪了,闲了顺路来看看小辈,这也不行了?”他两句话说得倚老卖老,听不出好坏,分明是压他。

  可惜这话押错了,贺启诚最不吃的就是这一套,谈什么都别想和他谈人情,他直接甩了一句:“我的人,用不着您操心。”

  陆书记原本端了一茶杯,正想润润嗓子,听他不动声色这口气,分明还要护着季桐那死丫头,结果他这一杯茶没喝下去,先拱出火来。

  陆书记晚年丧子,陆简柔就成了他心尖儿上的肉,眼看贺启诚这种态度,他心里替女儿不值,越想越受不了,这种事上哪个做父亲的也忍不了,一下就急了,直接把杯子摔在桌上,“贺启诚!别以为我不清楚你们家见不得人的事!要不是心疼简柔……”

  贺启诚笑了,他耐着性子站了这么半天,就等着看老头子能装到什么时候,结果陆书记变脸的速度比他想得还要快,话既然说到这份上,谁也别给谁留面子。

  贺启诚干脆打断他:“陆书记做事最谨慎,十二年前的旧案,几个小人物该入狱的入狱,该调走的也都被调走了,藏得滴水不漏。”季桐越听越不对,震惊地抬头看他,贺启诚继续说,“只是案子既然出了,别管过了多少年,想查一定能查到。”

  陆书记觉得可笑,抱着胳膊站定了,眯着眼问他:“你这是在威胁我?”

  一屋子的烟都散了,可陆书记最后留的烟蒂没完全捻灭,虚虚弱弱燃了一半。贺启诚漫不经心往窗外看,一路向东就是巍巍宫殿。兴亡更迭,琉璃瓦都蒙了灰,可惜人心不足的毛病代代相传,不管过去几百年,总有些疯子妄想成为所有人的主。

  这房间里越来越不透气,季桐忍不住捂着嘴咳嗽,却不敢离开他半步。

  贺启诚走过去,直视陆书记,手下却拿过那杯茶,反手就把烟彻底浇灭了,他口气分毫不让,告诉他:“用不着,我今天来就是想提醒书记,这里虽然是皇城脚下,可如今时代变了,轮不到你一手遮天。”

  陆书记筹谋半生,到如今身居高位几十年,从来没人敢这么跟他说话,何况贺启诚还是晚辈。他气得喊人,韦林就挡在门外谁也不放,眼看真要起冲突,楼下突然一阵汽车的声音,显然是陆书记的车到了。

  他整了整外衣,走到门口才抬眼看他说:“我也提醒你一句,静城可不是你小子狂的地方!怎么……你想拦我?”

  季桐借着这空档拉住贺启诚,要劝他理智一点,今天不能真动手惹出乱子。贺启诚拍拍她后背,她一下就安静了,知道他心里有数。

  两边突然僵持,一点动静都能被无限放大,警卫员进来请陆书记下楼,韦林看了一眼贺启诚,他摇头,外边的人这才一语不发让开一条路。

  陆书记架子大,出门在外多一步都不走,车是一定要直接停在门口的,警卫员前前后后围着,亲自给他打开车门。

  上车的时候,陆书记忽然抬眼又往里边看,一句话送进来:“贺启诚,你今天能站在这里,是我给简柔的面子,到底是谁求谁,你不要搞错了!”

  “儒轩”终于彻底安静下来,人都退出去,二楼就剩下贺启诚和季桐。

  她不敢看他,半日提心吊胆,好不容易冷静下来。她试图说点什么,可贺启诚直接甩开她的手,转身下楼。

  季桐愣在楼梯上,他的表情瞬间冷淡得半点理她的意思都没有,她想喊他又喊不出口。终于发现那些陈年旧事每一件都和她过去想得不一样,如今彻底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还在出神,贺启诚已经快要走到门口了,一回身发现季桐还在楼上傻站着,他终于压不住火,大声喊她:“给我下来!”

  她被他吼得手足无措,快步往下跑。

  贺启诚就站在门口等她,看她没头没脑冲过来,下意识伸手一把将她按在怀里,拖着她往外走。

  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生这么大气,简直忍无可忍。

  “儒轩”里的空调温度太高,两个人一出去风都打在身上,贺启诚觉出怀里的人克制不住,抓着他大衣的手瑟瑟发抖,这下他那些狠话到了嘴边又都忍回去,快走两步,直接把她扔进车里。

  季桐这下不再逞能了,低下头老老实实坐着。贺启诚一颗悬着的心终于归位,再也忍不住,对着她就骂出口:“你是找死还是真这么蠢?陆家的车你也敢上!今天直接把你扔到荒山野岭灭口,你指望谁救你?顾今冬?等那窝囊废找你的时候除了报个失踪还能有什么结果!”

  每场意外都是侥幸的恶果。

  季桐解释不了,看着他沉默了。

  “你命再贱现在也顶着贺家的姓,真想找死也不许走在爷爷前边!”

  车已经开出去了,韦林和司机坐在前边谁都不说话,连呼吸声都放低,仿佛车里真的只有他们两个人。

  贺启诚半点情面都不留,上来就骂她,他冷静下来反而后怕,就剩下气了,气得什么难听骂什么。

  上次那场车祸明显是陆家人做的,不管目标是谁,不是他就是季桐,最好能把他们两个一起撞死才好,这世界上每分每秒都有人出交通意外,等到人都没了再追究,还能怪谁?

  今天,贺启诚下了飞机赶回市区,人还没到,先接到庄煜的电话。庄煜什么时候都吊儿郎当没正经样,可这次他在电话里的口气都急了,说陆书记派车去郊区找季桐了,他本来还琢磨,小姑娘有心眼儿,没那么好骗,没想到季桐竟然越大越没谱,连问都不问,二话不说上了人家的车就走。

  贺启诚是真怕她出事,怕得他现在眼看季桐一切平安坐在这里,竟然还觉得紧张。

  季桐一直不出声,安安静静听他教训。贺启诚走到如今这个地步,能真正惹他发脾气的事实在太少,尤其当着人的时候,可他今天显然控制不住。

  她被他几句话说得眼眶又浅了,雾蒙蒙一片看他,还是这双眼……冷淡到日日夜夜都在心上折磨她,生了根却开不出花。过了这么久,她咬牙切齿恨他恨到梦里都不愿再见,多少恶毒的中伤和磨难她都熬过来了,可他现在坐在这里说两句话就能让她受不住。

  她也难受,其实不想惹他担心,她多想为他低到尘埃里,却没这个资格。

  季桐心里千头万绪涌上来,忽然扑过去抱住他。

  毫无征兆,贺启诚也没想到她这么大胆子,一下怔住了,他还要说什么,可季桐的眼泪已经顺着脸往下掉,无声无息地抱着他哭,哭得他的话卡在一半,不上不下,最终他认命地叹了口气,什么也没再说。

  他把季桐按在肩膀上,她愿意哭他就慢慢地揉她的背,等她渐渐完全放松下来。

  季桐抽噎着声音都不清楚了,还非要跟他解释:“我没想那么多……当时就在监狱外边,我怕和我爸有关,一着急就来了……”

  她很快又松开手,想起这车里毕竟不是只有他们两个人。她心里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只知道陆书记从此肯定也要对贺启诚下手,她最后就剩下一句话:“对不起,我不想给你找麻烦。”

  他一直很安静由着她发泄,直到听见她说对不起,忽然有些受不了。他让她抬头,认真地告诉她:“对不起没有任何用,季桐,很多事情你控制不了,我对你唯一的要求就是你必须学会保护自己,永远不要指望别人来救,我也不能。这种事绝对不能有万一,万一你今天出事,就算……”

  就算他事后能让所有人都付出代价,可是无可挽回,季桐受的苦还在她自己身上,没人能替。

  如果她不在了,贺启诚再做什么都没意义,这种完全失控的可能性,逼得他几乎不敢想。

  季桐的情绪终于到了临界点,心底忽然像开了闸,这么多天忍下来的难过一股脑全都顺着眼泪流出来。

  贺启诚知道她心重爱藏事,憋久了总要找个出口,他不哄她,一直握着她的手,让她自己冷静。

  她破罐破摔地放任自己经年的软弱,这些日子担惊受怕,脸色都不好了。他终究看不过去,侧过身擦她的眼角,“好了,这么大人了……”他的手就停在她脸侧,刚要抬起来她就猛地抓住他手指,好像离开一下她就不能活。

  他看着她突然就笑了,这气人的小浑蛋,还是过去长不大的模样。

  季桐其实只是下意识的反应,自己回过神来觉得尴尬,找话题想掩饰:“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在儒轩?”

  “庄煜一直在留意陆家,他手里眼线多。”贺启诚心里痛快了,起码这一时半刻她格外需要他,这反应让他总算满意了,低头吻她额角,说了一句,“哭什么,我在呢。”

  他就说了六个字,她这眼泪全都白忍了。

  眼看车一路往东开,季桐总算反应过来,分辨着街道方向,声音都哑了,和他说:“我没事了,可以自己回家。”

  冲动归冲动,她不敢再奢望了。

  他摇头,韦林和司机没再问他们的意思,好像大家对目的地都心里有数。

  季桐渐渐发现车并没往她自己家的方向开,又问:“现在去什么地方?”

  “先跟我回去。”

  季桐当然不想再回贺家生事,可这也不是回他东湖别墅的路,她犹豫着还要开口问,贺启诚看她这样气也气不起来,皱眉问:“怎么我带你走就这么费劲?”

  她只好闭嘴把话咽回去。

  贺启诚看她邋遢着哭完,头发都乱了,于是给她理到耳后去,和她说:“别胡思乱想,休息一会儿。”

  他的声音让她觉得踏实,于是点头不问了,靠着枕头闭上眼睛。

  路似乎还长,季桐在他身边无依无靠地蜷着,他看了一会儿,最终还是伸手把她搂过来,她也没睁眼。

  他低头贴住她的脸,呼吸几乎都压在一处,这姿势实在让人怀念,她累了,昏沉之间以为还是过去那些日子,就主动往他肩窝里蹭。

  他模模糊糊说了几句话,除了她谁也听不清。

  “我知道你给我打了电话,但海南有个重要的博览会不能缺席……就一天,晚一天你都不让我踏实。”

  他其实接到电话就安排回国,可惜半路耽误,没能及时赶回静城。

  他说话永远带刺,可他身上太暖,季桐靠着他,很快就真的睡着了。

  贺启诚带她回了他自己的一处房子,燕郊附近,不靠近市区,显然他没和任何人提起过,虽然这边的位置距离机场不远,但看着没什么人气,他自己应该也很少回来住。

  这地方叫和真园,四下环境极好,是特意投资建设的,看上去比东湖别墅还要隐秘。他们开进去先经过一整片高尔夫园,一直往里开,路过松树林之后才能看到半山上的住宅。

  车停在别墅门口,季桐下去才发现后边一路随行的人都提前离开了。

  贺启诚直接进去,她却停在门口,不知道为什么要来这里。韦林看她不明情况,于是和她解释:“这里是贺先生私人的住宅,里外都是直接安排在燕郊的下人,市里完全不知道,包括……太太也不知道。”

  贺启诚的意思很明显,家里有长辈还有他老婆,他这是特意找个避着人的地方,想把季桐先藏起来。

  她一下被刺激到了,到今天她早没了争一时之气的心,可惜人有脸树有皮,她心底总还藏着一点仅存的自尊心,让她没沦落到听之任之的地步,也不想让贺启诚养在外边。

  季桐扪心自问,她早就过了靠幻想和承诺就能欢喜度日的年纪,她实在没有让人金屋藏娇的资本,也不需要。

  所以她眼看韦林给她开门没进去,直接就说:“我可以回自己家。”

  韦林总比贺启诚好开口,于是和她解释:“您别赌气,陆书记今天把话都说开了,不可能善罢甘休,这种情况下再把您一个人留在市里太危险。”

  可季桐觉得今天只是她自己跑去任人宰割,正常生活还不至于受影响,“陆书记也不能随便胡来。”

  韦林这下笑了,提醒她:“您是不是忘了……季老师的事就在眼前。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何况那是个老不死的人精。”

  时间还早,只不过刚过了正午,郊外风大,门外又赶上是风口,她听着这话站也站不住,终于明白自己有多幼稚,她不知道的事太多了,贺家虽然藏着很多秘密,但毕竟是她过去那些年的避风港,她不至于在家里担心被谁迫害。

  到什么时候人都有等级贵贱,这就是男人为什么得了钱就总想弄权的原因。

  她心里沉甸甸地越想越乱,兀自出神,韦林又多补了一句:“您今天吓着贺先生了,所以他才发火。他本来要推掉海南的行程,但那是涉及政策的大事,我们算着就差一天不至于出乱子,结果您就让车带走了。”他停了停,看着她说,“我说句实话,除了季老师,还能对您有这份心的,就是他了。”

  亲人或是爱人,这世上唯有这两样才能深入骨血,纵然彼此伤害,终究放不下。

  韦林为她推开门,季桐最终还是进去了。

  出乎意料,贺启诚这一处的房子没有她预想之中的大,两层复式,一目了然,客厅挑空很高,但往楼上看看,房间也不多,大概也就三百平方米而已。

  主卧正对楼梯,布置很简单,都是他一贯喜欢的通透简洁的风格。

  他占了这么大一片地,半山环绕,不远处隔着林子还有片湖,显然连风水上的讲究也都考虑过,最后却只建了小小一栋房子。

  这份心思无端端就有了一种特殊的意蕴,以稀为贵,平和是真。

  季桐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有些迷茫地站在玄关处不往里走。贺启诚气早消了,没和她解释,自己脱了大衣挂到她身边的衣架上,回身的时候用眼神示意她,意思很明显,让她别在门口傻站着。

  她这才发现关键的问题,这房子里并没有下人,连韦林都没再跟进来,安安静静,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季桐如释重负,终于觉得轻松,长出了一口气,跟着他往里去。

  她实在受够了处处都被人监视的生活,贺家的规矩太大,她从小到大过了这么多年都不适应,但眼下这地方谁也没有,她一下就没了防备。

  贺启诚带她上楼,声音也缓和多了,和她说:“别倔了,最近外边乱,这几天先住在这里,不然我不放心。”

  她拉住他问:“我爸生病的事,你知道吗?”

  他摇头,“监狱里的消息外人轻易拿不到,我之前去查,还有你父亲上个月在狱里的劳改记录,记录不能随便作假,所以人肯定还是没事的。陆书记虽然嘴上那么说,现在还不能确定。”

  “当年我爸的案子,是不是也和陆书记有关?所以你们谁也不肯说?”

  贺启诚没否认,他本来不想让季桐留下听的,但她当时执意,他也没办法。今天折腾了半天,他让她先休息,带她去主卧躺一会儿。

  季桐路上的时候已经从头到尾想了一遍,震惊之余就剩下担心。她坐在床边上和他说:“你和庄煜私交很不错吗?陆书记说他是你的人,我……我一直不知道。”

  他自然是有心防着陆家人,外面和庄煜划清界限,背后留了暗棋。

  贺启诚靠在窗边回身,窗帘是干净的浅灰色,拉开一半,室内光线正好。屋里恒温,他外衣也换过,只剩下一件衬衫,连轮廓都缓和了三分。

  他停下来想了想,一点一点从头说起:“茶园的事是我搅局,陆书记为这事一直耿耿于怀,当年批文下了,他却谈不拢补偿方案,我趁机把它转出去了,庄煜安排引入外资,上边查得严了,陆书记就没那么容易动手脚,也能让贺家的风险转移。”

  幕府茶园的问题几乎成了老大难,十年前在季如泽手上闹过一场,十年后贺家介入又起波澜,到最后已经成了烫手山芋。陆书记上下没法交代,颜面尽失,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季桐大致都想到了,她为这事一直怪他,可贺启诚当时说过一切有他,他会想办法保住茶园,是她不肯信。

  这主卧也是个大开间,他总是不喜欢繁复的家具,所以东西能少就少,柜子都内嵌在墙壁里,眼前的空间开阔,人的心情都好起来。

  季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贺启诚尽力周旋,她却误会他利益至上,为了千万盈利就能背弃故人所托。

  她心里自责,坐在那里看他,半天还是只能喊他一句:“哥。”

  他知道她的意思,讽刺地说了一句:“你不是看轻我,你是看轻自己,你觉得你连那点钱都不值?”他还有更难听的话,原本要提醒她出了什么问题也不能自以为是,她当时年纪不大,真来和她讲这些心机手段也没益处,十几岁的小姑娘就算知道仇人是谁她能怎么办?

  季桐已经服了软,他这些话迎着她内疚的目光没法再说,过去贺启诚自己也还年轻,对她的影响和教育永远带着贺家人的风格,希望她好,失去谁也不怕,这样她再遇到什么难事都能自己站起来。

  可是每一次她难过,他都心疼。

  他不该怪她的,口气也淡了,走过来站在她面前问她:“陆书记今天逼你什么了?他不可能随便透出消息。”

  她和他说实话:“他是想让我来劝你,只要你和庄煜同意茶园的征地方案,他就可以让我爸保外就医……”季桐越说声音越低,终究忍不住,伸手拉住他。

  她的手冻着了,一直缓不过来,冰冰凉凉握在他手心里,最后一路刺到心上。这么多年,是是非非,多少长夜都过来了,只剩这一点凉意分毫不减,存在心里反反复复硌着他,最后熬成了牵挂。

  原来是人就有牵挂,无一幸免。

  贺启诚语气很平淡,问她:“那你想答应吗?”

  “不。”季桐很肯定,她不傻,明知道陆书记这一次不怀好意,她就算没办法,也不愿轻易让他得逞。

  可惜当时那个环境,她已经走投无路,她无法确定如果他晚到一步,自己是不是就要被逼着点头。

  季桐嘴上硬气,分明还是害怕了,他低声叹气,突然就说了一句:“是我不好。”

  是他总想逼她,不想让她好过,可到最后她有半点闪失,难过的还是他,恨不能以身相替。

  季桐还要说什么,他摇头,让她躺下,“听着,你的性格太容易胡思乱想,所以我一直不愿意让你知道当年的案子都和陆家有关,如今过去十二年了,谁也不能轻举妄动,目前外边的形势不是你能参与的,别钻牛角尖。”

  她知道,贺启诚担心她想不开,她一紧张偏头疼的旧病就容易复发,于是她也只能听他的话躺好,拉着被子闭上眼。

  房间里很快安静下来,他走出去打电话,她翻了个身,躲在薄被里看他随手带上门的背影,再也睡不着。

  贺启诚去书房找人安排后续的事,再回来的时候已经快到傍晚了。

  他一进卧室,就看到季桐侧身躺着,盯着落地窗一直在出神。

  冬日天短,日光渐渐暗了,他没开灯,坐在她身边。

  父亲病了,季桐却不能亲自过问,再怎么宽慰自己强作镇定,她也没法闭眼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贺启诚轻轻拍了拍她,和她说:“季老师在狱中已经提出保外就医的申请了,现在等通知,就算再着急上边也有走流程的时间,先别慌。”

  季桐明白,点头示意她没事。她仍旧这么躺着看窗外,一直能看见远处的林子,层层叠叠,到夏日应该就有一片茂盛的绿。

  她静静地和他说:“其实我过去也觉得案子有问题,可我爸选择认罪了,我就接受他给我的结果。我不是小孩了,知道有的事不是我能改变的,各方利益,总有人牺牲,我也不指望翻案,只求他平安。”她不想让任何人为难,哪怕能维持过去的现状都好,“陆书记毕竟是简柔的父亲,也是你父亲,你今天和他这样的态度……”

  贺启诚坐在她身边说:“好了,别总往坏处想。”

  她也不再说了,还在看那片林子,似乎想得远了,再开口就提起小时候的事,“我对幕府那边的事都记不清了,就记得好像也是这样,半山上有很多的林子,现在想想,应该就是茶树。”她有点难过,转脸看着他问,“其实我不怪你,你没有欠我什么,只是……当年你结婚的事对我而言太突然了,我接受不了。”

  这些话平心静气说出来,两个人都能好过一些。

  贺启诚没有打断她,静静地听她说。

  “我很想你……那天过生日的时候,我知道你来了,我想跟着韦林下楼去找你,但是也不知道能和你说点什么。”她越说声音越小,微微发颤,却没哭,“小时候我爸在的时候,每年过生日我都许个愿,一边吹蜡烛一边故意说出来,我爸最疼我,什么幼稚的愿望都帮我实现。后来他回不来了,我就再也不做梦了。直到十八岁,我想反正任性也就任性那一次了,所以我在过生日的时候偷偷许了个愿,我没告诉任何人……也没告诉你。”

  早早有人说过季桐命里波折,好日子都不长久,以前她过得再不好都不信,好像一旦认下了,就是向命运低头,但如今她看着贺启诚,终于承认,她离开他过得很不好。

  她喃喃地小声念,更像是说给自己:“我不该不信命的,每次我好不容易赶上点好事的时候总会出问题,最后都不是我的,所以我就逼着自己不要期待,因为越期待越容易失望,可是你不一样,你对我很重要。”

  她一直记着他给予的全部,可是她已经为此耗光全部青春,笑过哭过总会累了,她的幸福终究被淘汰了。

  贺启诚微微皱眉,仿佛已经预想到她会说什么,突然开口:“季桐,别说了。”

  季桐起了执拗,这座和真园让他们远离是非,远离贺家,也远离他在外边所背负的那些责任,让她觉得有些话只能在这里说,有些感情成了负累,不能见光,出去了她还是只能咽回去做他的妹妹,守着这句话孤独终老。

  季桐没有陆简柔那么好的命,不能陪在他身边,但好歹今天她想把话说出来,往后自己睡不着的时候还有个安慰,总不至于太可怜。

  她声音很小,这一句似乎用尽全部力气,她说:“那年我的愿望是……我想嫁给你。”

  十八岁的年纪永远尴尬,站在一条孩子和成人的分界线上,迈过去世事险恶,停在原地又莽撞好奇。她一直在深宅大院里谨小慎微地活,连叛逆的底子都被磨平了,许愿这种事只是孩子的愿景,永远别想在成人的世界里找答案。

  果然还是没逃过,她这辈子总和幸福无缘,贺启诚是季桐唯一保有期待的人,最后还是弃她而去。

  贺启诚的手原本放在她身上,隔着一层丝绸套着的薄被,这动作自然而然。她话说完了他没生气,连表情都没变,他侧过身看看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手下的力气忽然重了,沉沉落在她身上。

  季桐拉着被子挡住眼睛,边说边笑,“你就当我今天说胡话吧,突然想起来的……大家都说许愿不能说出来,不然就不灵了,我现在觉得这话不能信,我也没告诉别人,一样事与愿违。”

  这恐怕就是命里无运相守,不必强争。

  他知道她还是哭了,拿被子挡着,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可这床上起落一个人形,肩膀的位置却抽着抖。

  贺启诚俯下身就这么隔着被子抱住季桐,她掩饰着想要爬起来。他不让,扯着她一直不放手,最后贴在她的后背上也一样躺下了。

  季桐这才想到这是他房子的主卧,她在他的床上躺了一下午,现在他们两个人这样算怎么回事呢。她想起身,可他手劲很大,她万般无奈转过脸,面前的男人已经闭上眼。

  贺启诚在飞机上没怎么休息,赶行程再加上博览会的事情,整整二十个小时都没合眼,谁也不是铁打的,他累了的时候也没力气和她争。

  季桐看他这样不舍得打扰,于是半侧过身看他,他换了件衣服,舒服而精细的埃及棉,深色底子在他身上一样不敛棱角。这些年他什么也没变,和旧日里一样的眉目,轮廓都不易亲近,就因为这样,一点点的温存都让人难忘。

  何况她知道,他对她的好不在表面,没有什么可以拿出来说,如今他还能守在这里就已经是全部。

  贺启诚终究比她大八岁,他早早在外边成了无数女人梦想的对象。在她还懵懂的青葱年代……连外人都爱冷嘲热讽,庄煜说他是老男人了,竟然还想不开,如果喜欢小姑娘完全可以在外边找个年轻的,逗一逗就算了,不能当真,何况季桐是他自己家里人,说出去也太难听了。

  所以季桐不能免俗地也有过疯狂想要长大的阶段,因为有差距,她多想能站在他身边而不被奚落,渐渐都成了执念。

  但贺启诚好像从来没考虑过这些,他没觉得有什么不好,顺其自然,顶多在家里不想告诉爷爷,老人那边认老理显然说不过去,但对外人而言,以他长子长孙的脾性,打从出生就没听过顾忌两个字,他喜欢就要守住,半点也由不得旁人指摘。

  季桐看着贺启诚出神,他是真的累了,眉头都松不开。她也不知道怎么了,按照自己过去的习惯,突然伸手去揉他的眉心,等到她意识到的时候……手已经被他抓住了。

  贺启诚按住她,两个人手指交叠,引着她动作,让她替自己揉额头。季桐忍不住笑了,半天说不出话,又觉得这样暧昧实在不合适,她低声推他,想开口:“你……”

  他好像舒服多了,仍旧没睁眼,但声音已经放轻,“你在这里,我才能真正休息一会儿。”

  这话里的意思太多,短短一句,说得季桐情不自禁低下头抱住他。

  能陪伴他一时半刻,已是今生最大理想。

  贺启诚这下真的快睡着了,拍拍她的胳膊让她别闹,然后又补了一句:“我不在乎任何威胁,除了你,如果有人拿你威胁我,我什么都能答应,所以我今天才生气……你竟然这么轻易就成了别人的筹码。”

  他很郑重地告诉她:“季桐,你已经很努力了,可是还不够,你必须再坚强一点,必须保护好自己。”

  他可以只把她护在身后,但人间种种无法尽如人意,有些磨难并非坏事,他不能只为私心从开始就真的把她关在象牙塔里,他为她筹谋的是一生之计。

  这一天发生了太多事,从早到晚,从失望到绝望,她终于回到他身边,隔着两年的时光,反倒显得这二十四小时怎么也过不去。

  季桐哽咽着又要哭了,但贺启诚让她再坚强一点,她必须让他放心,所以她忍着眼泪抱紧他答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