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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平静下来,时间过得飞快,很快到了预报有雪的时候,虽然一直没有下,但静城这一周都没能放晴。
天气不好人就懒,连起床都变得很困难,季桐准备离职后虽然没有考勤的压力了,但她为了耗到月底,只好隔三岔五还去公司坐着。
公司里的闲言碎语让她彻底没了好人缘,女同事不知道她到底什么背景,全都躲得远远的,背后编排出来的故事估计已经有了无数版本,季桐实在懒得理,过了最初那两三天,大家渐渐也就不新鲜了。
她的生活突然像回到最初,好像这一阵发生的波折通通不存在,她从家里离开之后没有人找过她,贺启诚也没再过问。
他从来都是这样,季桐既然跑了他就不会去找,至于她在外边是死是活,那就是她自己的事了。
这样也好,彼此都有足够的距离,过去那些温柔缱绻的假象撕破了,落一个兄妹的好名声,起码还算一段善缘。
不枉费那几年她为他连命都不要。
顾今冬几乎转了性,他活这么大从来不靠谱,还是第一次说到做到。他真的不再出去花天酒地了,每天就去画室,晚上来和季桐吃顿饭,再回他自己那边去。
他怕她不放心,起初连早起坐地铁也要来个电话,吃饭买水通通汇报,结果没两天季桐就实在受不了了,她完全没有这份监视他的意思,好说歹说,他才老实作罢。
季桐晚上洗完澡,一个人对着镜子吹头发,她盯着自己看,忽然觉得这日子安稳琐碎到让人生出错觉,仿佛就这样一直过下去,她对着镜子都能剪出白发。
她这么一想,忽然又觉得难过。
到那时站在她身后的人会是谁?是谁都不会是贺启诚。
她突然觉得害怕,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她难免有机会要回家看看,贺启诚是家里的长孙,他手里这么大的家业,到那时肯定和陆简柔有了自己的孩子。
这日子原来和故事里写的没什么不同,他们十余年后再相见,那棵树依旧,人依旧,只是通通变成回忆里的段子。两个人近在咫尺也只能安安静静对看一眼,过去千帆过尽,耗成死水无波,从此爱或是不爱,都成了半生讨不回的债。
她真的不敢想自己到那时会是什么心情,原来老死不相往来,也是一种慈悲。
这一周季桐回去看过爷爷,老人的右嘴角和右手都开始发抖,病情显然还在发展,但目前只能采取保守治疗的方法。她心里难受,陪着老人坐到晚饭的时候,陆简柔也在家没出去,中途来看过一次。
她们还算一家人,场面上的话总要说,陆简柔依旧能把人前人后的脸面都照顾周到,还和季桐解释,贺启诚这几天又出国了,忙得不见人。
屋子里四下的人都留心看她们,陆简柔对她毫无芥蒂,就显得季桐如芒在背。
她要留她一起吃饭,季桐婉拒,陪她随便说了几句话也准备回去了,可陆简柔送她到门口,又约她过几天一起去看小狗,她找好了一家有名的犬舍,幼犬的血统都有保障,她这种性格听风就是雨,还真想去养一只泰迪。
季桐心里实在别扭,可是想了想觉得这就是随口的事,她刻意不去反而显得心里有鬼,于是只好答应。
周五的时候又到了可以去看季如泽的日子了。
季桐父亲的案子过去太多年,深究起来早就说不清了。当年的事涉及千万公款,罪名最后落到季如泽头上,他虽然只是个处长,但在局里手握财务审批的权限,说他贪污自然没人意外,而且季如泽获刑后也没再上诉,分明是认罪的态度。季桐才十岁出头,这些长辈的事她实在不清楚,也不懂到底是谁的过错,唯一明白的就是从此她被迫失去父亲。
说到底,她的命实在不好,小时候的几天好日子就用光了她这辈子全部的运气,父亲获刑几乎成了她人生的转折点。她刚到贺家的时候,天天一个人躲起来哭,最后哭完告诉自己不能再任性,她要和所有人好好相处。那时候季桐才十二岁,却对周遭的人和事极其敏感,贺家太大,复杂的环境对她一个孩子而言只觉得水深火热,她被逼着学会察言观色,大人一皱眉她就不敢说话,心理压力大得承受不住,最后逼得她落下偏头痛的毛病。
季如泽临走的时候也没和女儿交代什么,季桐那时已经见不到他,等了又等,最后只等到一通电话,父亲和她说:“你太小,大人的事不要问也不要想,爷爷会好好照顾你,等你长大成人,他们就把茶园还给你。”
她知道茶园,幕府古茶园,算是她的家乡。
在季桐模糊的印象里,她只记得一整片望不见头的茶树,极远的地方就是壮阔的幕江。村子里的人都住在半山上的茶园里,连季老师一家也是,低矮的屋檐,手摘茶叶,这就是她幼时对于幕府全部的回忆。
后来她刚记事的时候就去了静城,甚至不懂古茶园的价值,但她知道这是父亲最后托付给她的念想,他告诉她,那就是故乡了。
人各有志,她不能困守过去,但落叶归根,万物有源,只要茶园依旧,季桐就有家。
世事难料,季如泽已经不能陪着女儿长大,可是只要故乡还在,哪怕她过得不好,这辈子至少还有个地方可以让她回去。
这是他作为父亲,所能给予她最后的退守。
可惜她没出息,兜兜转转和贺启诚在一起,连自己的故乡都保不住。
当年季如泽所有资产被查封,他自然知道这个结果,提前将茶园转让到贺启诚名下,前几年贺启诚也没和她商量,直接再将茶园转手,结果就是他自己从中高额获利。那时他对这件事似乎觉得理所应当,还能和季桐解释说只是暂时的运作手段。她满心都是他,他说什么都信,到最后她才发现自己真是道行太浅。
这世界上人人独立而生,疼要自己受,苦要自己熬,没人能代替。贺启诚的家族给他的铁腕教育里从来没有人情两个字,他从小就看着家里风波不断,兄弟阋墙,和他这种人生活,哪怕再过上二十年,动什么也不能动感情。
但凡女人捧出真心来,别管多有骨气,照样一败涂地。
季桐心里越想越难受,她看看时间,收拾好东西准备去探监。
她已经有两个月没见过季如泽,虽然不清楚原因,不过贺启诚已经说了他没事,季桐琢磨着想,她这次怎么也能见到人了,于是稍稍放心。
她去的时候一路上都在考虑,怎么说才能提醒父亲最近形势不明,请他在里边一定照顾好自己,万事都要小心。
结果她坐在接见室里等了半个小时,狱警还是告诉她,季如泽拒绝探监。
季桐明显觉得出事了,但接见室这种环境轮不到她胡说。那是她父亲,如果不是出了问题不可能对自己女儿避而不见,她试图去套话,想问季如泽是什么原因不出来,可是整片监区安安静静,根本没人有时间听她争辩,很快狱警就请她回去。
她出去后找到办公室,直接要求见负责人,想尽办法求情,要问里边的情况,得到的答复却又变了。
这么多年监狱长知道季桐经常来,态度还算客气,可惜说的话也无非就是公事公办,给她看文件,扔过来一句话:“最近禽流感病例越来越多,上边的要求,按规定我们正在给服刑人员做健康检查,暂停探监了,防止家属接见时携带病毒。”
可是这已经不是第一个月。
这里毕竟不是普通派出所,季桐再问什么也问不出来,被人带着请出监区。
郊区的地方不好打车,季桐沿着路走了很远才有车回市里。她急得一下脑子都乱了,思前想后,就算当年季如泽真的得罪人,这件案子背后有隐情,可十年都过去了,他人已经在狱里服刑,甚至连季桐都不知道内幕,没人再深究,为什么最近突然出问题?
季桐毫无办法,她不知道能找谁帮忙,一直拿着手机,最后还是打给了贺启诚。
他应该还在国外,但她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地方,也算不出时差,只好贸然碰运气。
电话等了一阵才接通,是韦林接的。
韦林态度一贯很客气,今天却不等她问,直接就说:“贺先生还没醒,暂时不能接电话。”
季桐估计他那边应该才是凌晨,她原本想好的话全都被堵回去了,她犹豫了一下没出声,韦林又说:“您有急事吗?”
“不是……算了,如果他白天方便的话,请他给我回个电话,我有事想问他。”季桐控制着语气,说着说着又补了一句,“韦林,你一定转告他。”
韦林的语速半点不变,仿佛这是个固定流程,而季桐这一个电话和他平时帮贺启诚挡下的其他电话也没什么分别,他利落地答应下来,马上就挂断了。
季桐看着手机屏幕,这下她连急都急不起来,车已经开进五环路,她侧脸看窗外,吸了口气尽量让自己冷静一点。
刚刚过了十点,但今天是多云的天气,窗外静城青灰一片。她无心风景,坐立难安,却根本想不出办法。
季桐能接触到的范围里,有背景的人只有陆简柔了,她父亲或许帮得上忙,只是……彼此毕竟就只有面上聊几句话的关系,她未必真能答应。
何况贺启诚娶的人是陆简柔,季桐也是个女人,东湖别墅那一晚她硬逼自己去试过,却没来得及说出口,如今再让她低声下气去求,真和杀了她没什么区别。
两难取舍,可是季桐思来想去也只有求人这一条路可走,她安慰自己,反正她在贺家已经彻底没皮没脸,不差这一件事,她想告诉司机回贺家的路,说了一半又想起爷爷病得越来越严重,家里上下一见她全都刻意盯着,如果今天她再回去生事,万一刺激到老爷子,她罪过更大。
季桐只好中途反悔,还要改目的地,这下连司机都有点纳闷了,从后视镜里打量她,发现她按着大衣领子心神不定,于是开口问她:“姑娘,你没事吧?咱们到底去哪?前边进市区了啊。”
偏偏季桐想不出办法的时候,顾今冬又来捣乱。
她手机响了,接起来就听见他在那边大声问:“亲爱的,咱们晚上去看电影吧?我现在订票,五点回去接你?”
季桐的事再着急也和他无关,她只好耐着性子和他解释:“今天不行,我有点事,你想看就叫上朋友去吧。”
顾今冬还在哼歌,似乎正在收拾东西,他一边拍手上的土一边和她说:“好久没带你出去玩了,就咱们俩……有什么事?用我过去吗?我今天很闲。”
他越轻松越显得季桐心情不好,前边司机师傅也不知道该往什么地方开了,还在喊她问。季桐扫了一眼窗外,早就过了她自己家,前边不远就快到旧宫护城河了,她只能举着手机胡乱地说了一句:“筒子河那边,靠边停就行。”
电话另一边的顾今冬还沉醉在约会之夜的幻想中,已经开始和她商量,看完电影大概九点多,还能去吃点什么。
季桐实在忍不住,说了句没空就匆忙挂断了。
她一个人下车顺着长街往前走,却不知道还能去什么地方。
静城第一次显得这么小,她兜兜转转,怎么走都还是眼前这几条街,从小走到大,永远走不完。
筒子河就是内城的护城河,绕着旧宫,其实这里距离贺家已经不远了,可她不能回去。
时间还早,远远已经有各种旅游大巴开过来停在路边,这里是古迹,每天都有导游带团参观,跑去买票的人越来越多,片刻之间就剩下季桐独自站在路边出神,怎么看怎么显得多余。
她正好赶上游人下车的位置,人人路过盯着她打量,她只好先往河边走。
季桐其实只想让自己冷静一会儿,出事之后她害怕得心慌,一个人干着急,但是光急没有用,怪就怪季如泽出事的时候她还太小,大了也没人再跟她提,她实在不清楚当年父亲的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如今一筹莫展。
过去那几年她试图想办法打听过,贺启诚很快就知道了,他对这件事非常在意,连在贺家知情的人也都按照他的意思闭口不谈。他为此特意去和季桐谈过,告诉她事情的严重性。
季如泽不肯告诉她都是为了她好,这不是普通的纠纷,背后全是涉案的机密,事情到最后已成定局,经年过去的案子水太深,季桐不能沾,万一让谁知道了,她一个流落在外的小姑娘,让她付出代价实在太容易。季如泽痛快认下一切不再上诉,其实都是为了季桐,他请求贺家保女儿一生平安,因此她也绝对不能轻举妄动。
季桐一边想一边向前走,好不容易找到一片安静的地方,她靠在护栏上正对河面,这才发现自己真是来错了地方。
这条护城河几乎能串联起她这些年的全部经历,她小时候就经常来河边玩。
那会儿静城没有现在这么拥挤,城里街上人也不多,就连旧宫这一片端庄肃穆的城墙之下仿佛也和其他公园没什么区别,早起有老人遛鸟,路边下象棋的人围成一圈,一站就到天黑。
再后来,在这河边玩玩闹闹的人就不只有她一个,她时常拉着贺启诚一起散步。那就算他们之间最好的日子了,家里人还没看出他们的事,她也大了,有自己的心思,而他太忙,难得能在家住几天的时候就尽量多陪她,吃完晚饭和她一起出来。
贺启诚能放松的时候不多,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很少摆架子,他自己也不常开车,带着她随便走一走,所有的路都能通向护城河。
这里才是她最难面对的地方。
正对河边的地方摆了一个石头长椅,冬天冻得人坐不住。如今季桐转身去看椅子,几乎都能看见过去的自己。
她记得清清楚楚,十三岁,他的车从这里路过,她第一次叫他哥哥。十六岁,她逃课被他罚,赌气从家里跑出去,在河边冻了一夜。十八岁,她胆子大了,在这里玩疯了,缠着他咬破他的嘴角。
那天正好赶上初春惊蛰,风大,但已经有了暖洋洋的日光。
她拖着他的手走,跟他说再忙也要记得出来放松走一走。她站在这里看管理处的人划船,他们清理河面,慢慢能看清浮冰下的河水。她非说这水里还有鱼,找来找去,黑漆漆一团哪里看得见。
季桐长大了,到了不尴不尬的年纪,明明幼稚却以为自己是个成人了,就使出这一点小女孩的心机。贺启诚难得回家,她想让他多陪自己一会儿,所以没事也要找出点事来。他其实觉得挺无聊,但总算给她面子,也不点破。
他眼看季桐不管不顾地抱着栏杆,还把头探下去,他怎么看都觉得危险,干脆揽她的腰,把人抱在怀里护着。季桐整个人都能感受到他的温度,乖乖按着他的手。
他觉得她这样有意思,平时牙尖嘴利不服软,这下像被顺了毛的猫。他也笑了,低头说别闹了,带她去吃饭。
贺启诚或许是无意,可是怎么那么巧,他俯身的角度刚好就在她耳后。
季桐觉得痒,缩了肩膀回身看他,直直对上他那双眼睛,他这种男人见惯了虚情假意的应酬,连敷衍都不耐烦。他似乎做什么都是理所应当的,训她的时候是,心疼她的时候也是。他越稳得住,就显得她越年轻,年轻得像刚垂条的柳,柔柔软软在他手心里。
他这一眼就看得季桐忍不住,转过身去勾着他吻。
春日偏能惹恨长,死水微澜,余温尚在,那一刻她几乎能听见冰面破开的声音。
这人世的离合原本就无理可讲,怪就怪季桐跟了他那么多年却没学全他的本事,她拿得起却放不下。
她又和过去一样靠在护栏上往下看,现在这季节天太冷,河面结了冰,但只有浅浅一层,今冬静城还没下过雪,河面也没冻实,没有人敢下去走。
她忽然又想起最艰难的那段日子,她曾经也站在这个位置,真想就这么跳下去。那年那一夜几乎成了反复出现的噩梦,她以为自己已经逃出生天,可她现在站在这里照样无路可走。
季桐盯着河面终于承认自己想不出办法,她救不了父亲,甚至连他只言片语也问不到。
这世界这么大,她还是哪里也不能去,就这么孤零零地坐在河边的长椅上,拿着手机等贺启诚的电话。她从早等到晚,临近黄昏,那石料的长椅一点没变,毫无温度,人坐在上边从头冷到脚,她等到牙齿都打战,还是没等来他的回复。
静城华灯初上,季桐算了半天,估计贺启诚那边怎么也是白天了,最终她豁出脸又打过去,依旧是韦林接的,他客客气气告诉她,贺启诚上午就约见了重要的人,确实没空。
她挂断电话才觉得自己可笑,是她一早发了短信,好聚好散,恨不得和他恩怨两清,结果没出两星期就又回来求他。
如果贺启诚还想理她,他就算再忙也不至于接不了一个电话。
她确实想的没错。
韦林挂了电话,那一位在后排坐着连问也不问,他也不好再开口。
贺启诚今天要见银行行长,距离约见时间还早,他们其实还在去的路上。贺启诚昨天半夜就知道季桐打过电话,如今他手头也没有十万火急的事,但他从头到尾听着这通电话不表态。
韦林琢磨着怎么才能提一句,没等他开口,贺启诚突然说:“她今天应该去看季老师了。”
“所以我是怕监区里有什么情况了,您还是回一个电话吧?”
“不用,就算有事,他们也不可能随便在监狱里胡来,急也不急这两天。”他很清楚,八成是因为季如泽还是没能出来会面,但他毕竟是季桐的父亲,这种事落到谁身上也没理智,季桐心里害怕,一个人孤零零地等消息,肯定等不及。
韦林还是劝他:“我是怕您把她逼急了,她想不出办法又该回去求太太了,不能再让她和陆家的人接触。”
贺启诚听见这话并不意外,他似乎只是感慨,盯着窗外说:“我费了这么多年的工夫,就想让她一家团聚,但这事没这么容易,她一个女孩子,乱七八糟的东西知道得越少越好……好不容易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她说她只是为了利用我。”
韦林一直跟在他身边,亲眼看着他们走过来,他知道贺启诚心里有气,也不肯让她好过。季桐毕竟是他亲手带大的,她说的话能有几分真假,贺启诚一清二楚,可他怎么都没想到她敢拿孩子报复他,这件事才真正刺激到他,让他直到今天不肯说半句软话。
贺启诚这辈子就相信过一个人,所以也就被骗过一次,他在这种事上没那么多经验,不确定一个人寒心之后是不是还能义无反顾。
季桐一条短信发来四个字,让他卡在心里不上不下,让他想起她的时候总要逼她,想看她到底还有没有良心,等她真遭罪他又受不了。
一物降一物,他早就该认命了。
贺启诚最终也没有回电话。
季桐在河边坐了一天,冻得浑身难受也不想回家,她怕自己回去更要胡思乱想。最后天都黑了,她终于坐不下去准备走,刚一起身就听见身后有人叫她。
隔着一条马路,顾今冬站在对街一声一声喊她名字,让她站着别动,喊得一条街的人纷纷回头看。
他一脸紧张的表情,季桐这一天太疲惫,接二连三出事,她被他喊得不知所措,也不敢走了。
这里是市区的旧路,路口刚刚变为绿灯,行车道上车流量很大,自行车和摩托都穿插在一起,行人停在路边谁也没敢过马路,只有顾今冬发疯似的冲过来。
季桐就站在树下,他跑过来像抓住什么宝贝似的一把抱住她,她原本想问他为什么突然找来这里,可是话还没出口,她隔着两个人的外衣都能感觉到他心跳极快,一下一下压着她问不出来。
顾今冬紧张过头了,跑得脸上都是汗,他一贯没个正经样子,今天难得严肃一回,像出了什么大事似的,抱紧她直喘气。
她拍他肩膀,好半天才说:“怎么了?我就是……来走走。”她说完也想到了,顾今冬肯定误会了。
他果然还不停往河边看,嘴里就念叨一句:“吓死我了,你别做傻事啊!有什么难处你和我说……季桐,我……我以为你又……”
就在这个地方,曾经顾今冬亲眼看见她要寻死跳河,显然这件事也成了他过不去的坎儿,他上下看她,确认季桐真的没事才放心,又和她说:“我以为你去公司了,去接你发现你不在,突然想起来上午的电话里你说要去筒子河,急死我了……”
季桐明白过来直想笑,可看他急得脸都白了笑也笑不出来,她只好伸手去抱抱他当作安慰,“没事,我就是回来走走,好久没来了。”
他贴着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狠狠亲在她脸上,又恶劣地笑,腻着她不放手。他脸上有汗,两个人贴在一起,一阵凉凉的触感,弄得她忍不住了,推他的脸笑出声。
季桐一抬眼看见两侧的路人纷纷盯着他们看,她实在不好意思,拉着他边走边说:“大冬天的,河上结冰了,我现在跳下去也淹不死啊。”
顾今冬生怕她再说这些,呸了一声不许她再提跳河的事,他手冻得冰凉凉的,可一直牢牢握紧她,问她今天有什么事。
季桐摇头,也不想解释,“到日子了,我上午去看我爸。”
他想问那为什么还跑来在河边坐着,但眼看她不想说,他不想招她生气,于是也没再自讨没趣。
季桐走着走着回头,发现顾今冬到如今这个季节还是就穿着那件皮夹克,这条路东边堵车了,他显然是着急,从路口一路跑进来的,刚才身上还有余温,这下冻得他直吸气。
他其实是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人,却总想来照顾她。
季桐实在对他没办法了,问他冬天的衣服都扔哪里去了,结果顾今冬特别认真地想了半天,抓着头发稀里糊涂来一句:“不知道,去年穿完不知道塞到什么地方去了。”
她只好快点走,一边走一边想打车,但到了晚高峰的时间,市中心再想打到空出租实在太难。顾今冬一直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他突然低头笑,季桐没工夫儿跟他胡闹,就听见他一个人跟在她身后越笑越大声。
她回头看他,果然还是一脸坏样,这人笑起来格外散漫,她习惯性地又想踹他让他老实点,结果顾今冬马上就憋着笑摇头,一脸全听她的表情,这下季桐也被他逗笑了。
平常顾今冬干缺德事的时候主意多着呢,这会儿来跟她装可怜了。
季桐忽然觉得自己没那么紧张了,顾今冬总有本事把一切都打乱,这样也好,她光顾着应付他也没时间胡思乱想。
她问他:“笑什么?”
顾今冬耸耸肩膀,得意地说:“你心疼我?”
季桐低声骂他活该,冻死才好。
他这下更成心了,从身后抱着她,脸都贴在她的围巾上,她挣扎不开就只好认命,让他别捣乱她先打车,好不容易等到车来了,他松手的时候突然说:“季桐,你换个地方住,咱俩一起合租吧。”
她愣了一下没说话,先和他上车,两个人都坐在后座。
他很紧张,打量她的表情,喋喋不休地试图解释:“住在一起省得彼此都不放心,我也……我也能帮你照顾樱桃,你如果去上班,我有空闲还能陪它玩。”
这话题没能继续太久,很快司机打断了顾今冬,问他们要去什么地方。
季桐看看他浑身上下,忍不住还是说先去附近邻近的商业圈,和他先找个地方买件大衣,不然他真病了,在家里死皮赖脸让她照顾更难缠。
顾今冬握着她的手也不放开,他还有个优点,得了便宜知道卖乖。
季桐还在想他刚才突然冒出来的那句话,她不知道怎么回答,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她转眼看向车窗外,车水马龙还是旧日那几条街。
这是她学骑车的地方,前边还有她坐地铁的街角,包括那家二十四小时的便利店,开了七八年,在当年还算很少有的经营模式……那时候她还小,好奇里边关东煮的味道,看着很香很诱人,可贺启诚最看不上路边的东西,不放心,不让她乱吃。
转眼十年便过去,方知岁月冷漠如水,人事不改,只是耗得人心都变了。
季桐不由自主又陷在过去的回忆里,直到出租车拐弯她才回过神,这一下她明白了顾今冬的意思,他其实是希望她能走得远一点,再远一点……也许这样她才能脱离过去的生活。
季桐反反复复回到这条河,就像某种古怪的凭吊,她前二十年命中不顺,经历过太多伤心的事,如果不痛下决心做一个了断,她这辈子都不能为自己而活。
她已经在贺启诚身边过了太久……久到即使不承认,她也成了他的附属品,贺启诚随便一句话就能牵着她走,可是他现在成家立业,她还这样算什么呢?再这么徒劳争下去,在老人眼里,他们连兄妹都做不成。
车很快就到了附近的商场,季桐想了一路,下车后跟顾今冬说:“等我彻底从公司离职吧,还有……我爸那边最近也有点事,等这些都过去,差不多租期也到了,我们去你家那边,一起找个正经房子,你也别住地下室了。”
顾今冬看她一直不出声,以为她是故意不想回答,没想到她竟然同意了,这下他心里痛快了,高高兴兴拉着她准备去逛街。
商厦门前有很大的广场,人来人往,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却已经有品牌开始布置圣诞节的装饰,巨大的圣诞树刚刚摆好,还没有堆砌礼物。
有人正好从Ermenegildo Zegna的店里走出来,他迎面看见季桐有些意外,很快就停下了。他笑着和她打了个招呼,好像彼此很熟的样子,开口就叫她小季桐。
顾今冬显然不乐意了,拽着季桐要走,但她好像还真认识对方。他只好歪着头上下打量这男人,也就三十上下的年纪,顾今冬虽然没见过,但看对方浑身上下也知道人家摆明了和他不是一个层次,于是他不屑地侧过脸,也不说话了。
季桐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他是庄煜,过去她还住在贺家,贺启诚带她一起出去,他们和庄煜在私人会馆里偶然见过几次,但那时她就觉得贺启诚和庄煜的关系说不上融洽,两个人明明生意场上彼此往来,但难得聊几句也都是场面话。
庄煜花心出了名,风流名声在外,最后也栽得很惨。前两年,小报上都写他为了一个女人差点把家底都玩光,这事虽然是个八卦消息,不过无风不起浪,也不全是假的。
好比他这张嘴就实在太爱招惹是非,当年季桐跟在贺启诚身边,她才十八九岁,庄煜最喜欢逗她,非要背后笑他们,说贺启诚耽误人家小姑娘,开口闭口叫她小季桐,这还是小事,最让季桐忌惮他的原因是……最后幕府茶园就被贺启诚转卖给他了。
男人生意场上狼狈为奸的事太多,亦敌亦友,无非都为了一个利字。季桐不懂,也不想和庄煜客套,她点点头就算打过招呼了,拉着顾今冬就要赶紧走。
可惜她心有芥蒂,但庄煜没有。
这人早就混得八面玲珑,他明明和季桐好几年没见,脸上却笑得格外热络,仿佛他们昨天还聊过,非要问她:“你哥呢?他一结婚就更不出来玩了,我好久没见他了。”他说完这句才往顾今冬那边看,极不客气地直接问,“这就是你男朋友?”
季桐眼看顾今冬火气上来,他一直瞧不上这群纨绔子弟,如果再让庄煜说两句过去的事,指不定他要干出什么。季桐不想让彼此误会,于是按着顾今冬的手,和庄煜客客气气地解释说:“我不住在家里了,最近也没和我哥联系,抱歉,今天还有事,先走了。”
来来往往,高楼之下正好是风口,实在不是什么聊天叙旧的地方。
这下庄煜看出她不高兴了,让女人为难不是他的作风,他潇洒地点头让开。
他眼看季桐拉着她所谓的男朋友一路进了商场,那小子明显不是什么正经人,但对她很在乎,看上去和她感情不错。
这日子实在太现实,世事无绝对,到什么时候也别妄言天长地久。
谁对谁错深究不清,只是看在外人眼里,贺启诚曾经一心一意把季桐藏在家里,最后竟然娶了别人,而她这只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谁也没想到她真能离开他给的那片天。
庄煜停在原地,他越想越觉得有意思,拿出手机,一通电话拨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