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季桐几乎没怎么睡着,早起还是赶去上班了。
她毕业后就在一家IT公司上班,做官网的运营。转眼已经到了星期二,她因为陪着爷爷就没请假,前一天就等于直接旷工。她在路上琢磨,一会儿去和领导解释,争取能补一个事假。
结果她到了公司却发现没人来问她昨天怎么回事,这种事瞒着不说反而让领导印象不好,于是她自己主动去找部门总监。
总监姓蓝,是个四十多岁还单身的老男人,头发都快掉光了,天天捧着肚子坐在办公室里玩游戏。季桐早就忘了他的名字,反正全公司也没人和他重姓,她只知道叫他蓝总。
蓝总一看见她进来,终于把眼睛从屏幕上挪开了。他盯着她上上下下仔细看,突然冒出一句:“小贺今天这身挺漂亮,很少看你穿裙子。”
季桐本来是想公事公办来的,平时和蓝总也不算很熟,都是工作往来,这下她只好客套一下,也去夸蓝总的领带好看,两人寒暄了两句,蓝总的话越说越过头,“你的腿好看,你虽然瘦,但是腿长,身材挺好的啊。”
这下季桐有点坐不住,她早起着急出门,随便套了一件针织裙和靴子,不知道怎么就招他看了,她顾忌面子,尴尬地不再往下接。
他这才正经起来,忽然又想起什么,问她:“病好了?以为你还要休息几天。”
她没明白,想解释昨天自己为什么无缘无故不上班,结果话还没说完,蓝总就笑,抓过一支笔,一边转一边看她:“你家里有人来过电话,说你高烧,忘了请假。”
“我家里?”季桐脑子里想了一圈,虽然不想承认,但最后还是落到贺启诚身上,他果然安排好了。她一时低头也没反驳什么,顺势默认了。
蓝总好像突然就对这事儿很感兴趣,非要和她聊,“是个男人打来的,你男朋友?”
“我哥。”
蓝总破天荒地没着急玩游戏,继续打听,“哦,那你还没结婚吧?有对象了吗?”
季桐实在不想聊这个话题,起身说还要忙,很快就出去了。
她只不过一天没来,邮箱里的事就堆积如山,昨天压下来的,到今天全都来催命。三个设计师同时等她确认广告图。
季桐盯着一字排开的八张图片,都是不同活动需要的,她还有表格在做,两边都乱,最后她看得头晕眼花,实在看不过来,勉强挨个查查,全都确认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季桐脑子还有点转不过来,全是数据报表和对外的文案方向。她忽然记起那些广告图里有一套是要外投的,那是最关键的涉及钱的事,她应该再仔细查一遍,结果她心里有事,工作积压太多,实在没顾上,只好祈祷千万不要出问题。
可惜越这么想越容易出事,人果然不能心存侥幸,何况她一向没有那么好的运气。
眼看过五点了,临到下班的时候,他们这一组的主管匆匆忙忙地跑过来,拉着季桐就去会议室,她心里有不好的预感,结果关上门就挨了一顿骂。
外投广告图上的小字错了,根本就不是当前推广产品的简介,估计是设计师复制有误,但他们公司每项工作分工很细,设计师只管设计和效果,不管最终用途,难免会出细节问题,所以最后还要再返给需求方确认,等季桐检查各处问题去修改,可她却没看出来。
主管满脸是汗,显然也急,季桐态度好,连连认错,他没脾气了,低声问她:“姑奶奶,你知道这广告位一小时多少钱投的吗?中午更新上去,到现在算下来十四万没了!”
她这一行字事小,但终究是对外的关键位置,上边领导觉得影响效果了,必然要追究,追究下来就找各环节的确认人。季桐只好说自己马上回去让设计改,主管快嚷起来了,“你去?你去还来得及?我已经找人换了!”
会议室的门是半透明的磨砂玻璃,季桐站着听训,外边有人端着咖啡杯路过,忽然又退回来了。
蓝总敲敲门,捧着一个和他肚子一样形状的杯子进来,他肯定也知道出了什么问题,还笑眯眯地和主管说:“好了,别这么大火气,小贺昨天还发烧呢,病刚好就来工作,难免出点问题。”
主管一看自己的领导都发话了,心想这事八成能压下去,也不着急了,于是赶紧顺着蓝总的话,说他出去先忙。
会议室里就剩下蓝总和季桐两个人,她靠在椅背上长出了口气,感谢蓝总,她还想表明一下自己认错的态度,结果他没给她这个机会。
蓝总直接拉椅子坐到她身边,越说越离得近了,“小贺啊,你看我也心疼你,年轻小姑娘都毛躁,有点问题没关系,有我在呢,是吧……这事好办,我去帮你拦下来,就说设计部也有责任,上边领导一看涉及的部门多了,顶多批评,两边都不会追究了。”
季桐眼看他的手就要摸在她腿上,直接站起来躲开了。她忍着反胃的感觉,顾忌最后一点面子问他:“你什么意思?”
那人满脸都笑出褶子,眼睛还在她身上打量,“你懂我意思,以后有什么事有我帮你,今天晚上留下,咱们一起吃个饭?”
季桐想都没想,拿起桌上那杯咖啡,劈头盖脸泼了过去。
蓝总瞬间跳起来,会议室和外边办公区只隔一层玻璃,他大怒之下也动不了手,原形毕露,什么难听话都骂出来了,季桐转头就走。
蓝总的职位和她隔了两级,其实平时没什么直接接触,会议室里发生了什么外人都不知道,季桐突然跑出去也没人注意。
季桐回到工位上还得忙,主管还等着她交数据统计。她心里更乱了,一时也没想好怎么办,事情全都等着她,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她只想赶紧处理完快点走,结果这一坐下就加班到晚上。
IT公司里永远不缺加班的人,身边坐着的同事不少,季桐倒不担心蓝总这时候报复。
晚上九点多终于忙完,她下楼准备等车回家,因为大厦门前就是马路,来来往往都是人,也不至于出什么事,她总算放下心,想起顾今冬的事没解决,拿出手机给他打电话,这次他那边总算在服务区了,就是不肯接。
可惜季桐忘了出电梯还有一段路。
他们公司所在的大厦分AB两座,电梯分列在出入口的左右两边,所以她距离大厅出口还有楼梯间和两个拐角。
已经很晚了,加班的人离开时间很分散,大厦一层空荡荡的没有人,就剩下她手机里无人接听的声音。
她一出来,对门的电梯也开了,蓝总正对着她走出来。
季桐立刻就想喊人,正门外总有保安的,但蓝总还在笑,态度和善地对她说:“你也下班了?我送送你,天黑不安全。”
她看他规规矩矩的,也不好再声张。她还拿着手机,一时间不知道能打给谁,下意识按了一串号码,快步向前走。
刚过拐角就是楼梯间的门,季桐盯着那扇门突然反应过来,慌张地想向前跑,可已经来不及。蓝总冲过来从身后扯住季桐的头发,迅速捂住她的嘴。她挣扎不过,他把她的手机扔开,强行把她往楼梯间里拖。
他们刚出电梯的地方全是摄像头,这里反而是死角,男人们总躲着大厦保洁去角落里抽烟,对这些都熟悉。
季桐用尽力气也挣不开,蓝总手劲太大,扭着她的胳膊就把她推进了楼梯间,上下楼全是黑洞洞的,其中一层的灯还坏了一盏,最终只剩下扭打声。
季桐真怕了,她喊不出声就发疯似的咬蓝总的手,可他更狠,掐着她的下巴,一腿踹过来骂她:“你这小模样挺对我胃口……天天端个冷淡样,我还就好这口儿!老子给你脸,你他妈给脸不要脸!”
她恐惧之下不知道还能怎么办,用胳膊肘去撞他,蓝总一下子吃痛,狗急跳墙,反手按住她的头,就要把她往墙上撞。
她闭上眼,一瞬间什么念头都没了,楼梯间的门却突然被人撞开了。
蓝总立刻放手,他以为有人来走楼梯,正要变脸装好人,却直接被来人揪到一边。对方都没给他反应的时间,直接把他摔在墙上就踹。
季桐顺着墙壁滑下去,瘫坐在地上,她大惊之后说不出话,颤抖着开口,想喊他也喊不出来。
每一次都是这样,季桐想找顾今冬的时候永远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鬼混,可她万念俱灰的时候,只有他回到她身边。
他下手用了十成十的狠劲,季桐扑过去死拽着他,不能让他把人打出事。最后她眼看他急了,拽他说自己害怕,求他先走。
顾今冬不依不饶要报警,蓝总却突然想明白了,他们的冲突还没造成实质性伤害,说是骚扰,季桐有什么证据拿出来?他立刻理直气壮地嚷嚷是季桐主动的,她在公司里暗示自己没有男友,故意加班和他搞暧昧。
他倒打一耙,顾今冬火更大了,季桐眼看再纠缠下去保安就该过来了,她是个女人,这事真让蓝总继续胡扯下去,她实在没脸见人,于是她硬拖着顾今冬赶快离开。
今天顾今冬租了一辆别克开过来,他消失两天,准备好才回来接季桐,想给她一个惊喜,结果她一直加班。他在她办公楼下等了好几个小时,实在坐不住,忽然看到季桐给他打电话,知道她应该出来了,他进楼去迎她,路过楼梯间,正好撞见她被人拖着走。
顾今冬不依不饶还在骂街,季桐惊魂未定,好不容易冷静下来,捂着脸让他别再说了。蓝总那种无赖不可能轻易承认,报警之后,除了让她丢人之外没别的用处,她尽快辞职,再换个工作就行了。
顾今冬看她脸上全是冷汗,总算不再提这事了,伸手抱着她哄,“别怕别怕,没事了啊……都是我不好。我打电话看你生气不理我,我不敢回来了。”
这样的天气他只穿了一件皮制上衣,里边就是短袖,等她半天,等到手都冻凉了。他捧着季桐的脸安慰她,她看他永远没个正形,笑起来格外痞气,明明是比她大两岁的人,可是看着半点都不老成,永远像个孩子,她心里一下也软了。
她原本想好见他之后怎么谈分手,这毕竟是原则问题。本来还有一肚子火,可今天突然出事,季桐惊吓过后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就安静这一会儿也好,她任由他抱着。
他不等她问,自己解释:“我知道你不信,但我发誓,我和彭晶就是逢场作戏,我给她拍了一组片子,她请我在二环吃饭,我想让她帮我介绍一个杂志主编谈合作,所以才过去的,后来我们俩有点喝多了……我以后不见她了,那天晚上是我不对……”
她越听越愤怒,完全不想再听他狡辩,可她知道自己回贺家也没干什么光彩事,有些事真是天意,他们两个活该走到这一步,谁也别怨谁。
她问他:“你这几天去哪了?”
顾今冬脸都垮下来,“我让他们告诉你我去秦皇岛了,其实我就躲在厕所里不敢出去。”
“躲我?你躲我干什么,我该看见的都看见了!”她推他的手。
顾今冬死缠烂打就是要抱她,亲她额头说:“走,我送你回家,别再出什么事,心疼死我了。”
他给她拉开车门,季桐不肯上车。她已经认命了,顾今冬死性不改,她也不是什么好女人,不善良也不无辜,这段关系走到今天彼此都没有必要再继续,“我打车走,不耽误你和彭晶合作。”
顾今冬非要挡她的路,把她拉回来,他示意她低头,她往车里一看,惊讶地发现车后座上放了一个巨大的心形花束,不是鲜花,而是他用照片拼成的,每个照片上都是季桐的侧脸,不同的地方,不同的时间,她一张一张看过去,完全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被他抓拍的。
甚至还有她过去上学的时候,在大学校园里喂流浪猫的照片。
季桐只听顾今冬自己提过,他毕业后还时常溜回学校,就为了能多看她几眼。可是男人哄女朋友的话永远都是这一套,她听归听,远没有今天亲眼见证更触动。
她明白,顾今冬花天酒地,但他对她的感情是真的。季桐心里矛盾,明知自己也对不起他,没资格怪他,半句硬话也说不出。
原则上的问题无可挽回,她又问他:“我卡里的钱呢?”
他一点都没觉得这事不好,把卡还给她,还得意扬扬地拍拍车顶跟她说:“我租了辆车,交了押金,剩下的我去给你买了生日礼物和晚餐,看……我也能开车带你出去玩了!”
季桐看见他买的蛋糕和礼物盒子,这才意识到今天竟然是自己的生日。她这一天忙得喘不过气,下班还被蓝总报复,心力交瘁,实在没力气再想生日的事。
她眼看他挥霍自己辛苦攒下的钱,还非要学别人花大价钱买奢侈品,给她送的是Tiffany最经典的手链,她真是彻头彻尾对他不抱希望了。
顾今冬还在邀功,他看出季桐脸色不对,拉着她的手哄她说:“我知道,我私自用你的钱不对,但这算我借你的啊,我接了个杂志上的活,拍完很快钱就能到手了,下个月就还你!”
季桐和他说不通道理,干脆转身往相反方向走。
街对面停了一辆车,这个角度车牌刚好反光,她顺着看过去,心里一动,拿出捡回来的手机看,这才发现她刚才慌乱之下按的那串号码真的拨出去了。
顾今冬从背后追过来,死活不让她离开自己,又发毒誓又承诺,说他一定不再和别的女人有瓜葛。
季桐僵在原地,捏着手机说不出话,她不再看那辆车,心里却很清楚。
她刚才那通电话还是打给了贺启诚。
原来那一夜永远都过不去,她回到那座祖宅就再也出不来。明明她被蓝总报复的时候都不想哭,这一刻却突如其来地鼻尖发酸。
顾今冬还在喊她,拉拉扯扯,路上的行人都看过来,街对面车里的人也在看。
季桐深深吸了口气,把所有情绪都忍回去。她不甘心,那么多年青春尽付,她要一个答案,她不能放任贺启诚痛痛快快地过日子。
她回身拉住顾今冬的手,好像突然被他感动,和他一起上车回家。
顾今冬订了酒店的招牌菜送到家里,一顿饭价值不菲,但季桐心里有事,吃得实在索然无味。
他们吃完饭都快十一点了,顾今冬又喝了不少酒,整个人醉醺醺地过来抱她,还问她高不高兴。
季桐也累了,把他留在家里的东西都收拾好,拿出来让他带走。
他脸都喝红了,看她这态度,突然有点生气,问她:“我做了这么多事,陪你过生日,你还要和我分手?”
这一整晚所有东西都是他偷她的钱去买的,他还能理直气壮,季桐实在懒得和他讲理。
她尽量心平气和,和他解释:“我们先分开一段,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没必要。”
顾今冬往她那边走,醉到说话都困难,一把抱住她,非要亲她。季桐一开始觉得他只是想哄自己,躲他的脸,推了两下没挣开,由他抱着。
她继续说:“也有我的问题,我们各自想一想,给彼此一段时间吧,好不好?”
她想和他好好商量,可他好像全没听进去,扯她去沙发上。季桐顾忌他喝了酒,让他先坐,她去倒杯茶,结果顾今冬一把就抓住她的手,把她按在沙发上,没头没脑地顺着她的脸往下吻。
这个角度看过去,其实顾今冬不算帅,但他坏,身上有那些小女生最爱的影子。他半哄半蛊惑地拉她的衣服。
季桐突然慌了,踹他腿让他放开自己,“顾今冬!”
他的手已经往她衣服里探,嘴里嘟嘟囔囔地说:“知道我为什么找女人吗?都是你死活不让我碰……两年了,我也是个男人,季桐,你去问问别人有这么玩柏拉图的吗……我是真爱你,要不然我能忍到今天?”
季桐心里瞬间乱了,她就是迈不过去这道坎,好几次顾今冬想亲热,她忍着逼自己试一试,却始终接受不了。
她完全是在自讨苦吃,哪怕贺启诚结婚两年了,可她时至今日都没想过接受别的男人,她之前觉得和顾今冬感情还不到,再交往看看,但今天她听他抱怨,才明白这事和时间没关系。
这就是女人,装得再牙尖嘴利她也是个女人,她一开始认定了贺启诚,哪怕后来撞得头破血流,可别人一碰她,她的反应总是很反感,因为贺启诚不会这样……因为他给她的从来不是这个感觉。
她果然是贱,就连这事上她唯一的经验也是贺启诚教的。季桐突然忍不住,这一整晚的辛酸翻上来,硬是逼出几滴眼泪。
顾今冬来劲了,正在兴头上,还试图劝她:“你是我女朋友,怕什么,早晚你……都是我的。”
她越来越害怕,推他,“放开我,不行……别让我觉得你和流氓一样!”
可是顾今冬好像铁了心,他确实喝多了,一心想着自己花费这么大心思,又送东西又哄她高兴,干脆趁热打铁,非要和季桐再进一步。
顾今冬抱紧她,一边哄她别紧张,一边低头把她的外衣往下拉。季桐明显能感觉到他浑身滚烫,激动到完全没有理智了。她心急,伸手在旁边的茶几上摸索,抓到家里的电话座机。她感觉到他的手摸索着自己的内衣扣子,再也忍不下去,把手里的东西冲他扔过去。
座机还被电话线牵着,最终没能完全砸到顾今冬,可是话筒已经甩出去了,他哎哟一声松开季桐,捂住脸坐起身。
屋里一片混乱,门铃突然响了。
顾今冬酒劲完全上脑,糊涂地揉脸,似乎还在发蒙。
门外的人极有耐心,还在坚持按门铃。季桐趁他失神,赶紧起身拉好衣服,确认自己周身什么也看不出来,这才去开门。
是韦林来了。
他态度很客气,恭恭敬敬地拿了一个首饰盒子递给季桐,和她说:“生日快乐,贺先生的意思,老规矩,这是他送您的生日礼物。”
季桐并不惊讶,她年年过生日都会收到贺启诚送的礼物,这是他们这两年唯一的联系。
她就站在门口,韦林和她说完话抬眼去看,她身后的玄关处做了大镜面,挡住客厅,视线受阻,他很快不再看第二眼。
季桐脸上还有泪痕,但人还算平静,她问他:“他在楼下?”
韦林摇头:“贺先生今天还有事,让我抽空送一趟。”
季桐握紧盒子,还要说什么,但韦林似乎不想让她再问,他说了一声晚安,很快就离开了。
季桐关上门,靠着冰凉凉的镜子坐在鞋架前,直到她终于缓过力气,逼着自己再一次站起来,回去面对这混乱不堪的生活。
所幸一切都比她想得要好,顾今冬没有力气再耍无赖,她去开门,前后不到两分钟的时间,再回去,他已经抱着靠垫歪在沙发上睡着了。
她拿出一条毯子给他盖上,回自己的卧室,把门上锁。
时间太晚了,季桐洗完澡应该赶紧睡觉,可她终究还是把那个盒子拿过来看。她怕自己哭,也怕顾今冬突然醒过来,于是躲进卫生间。
她知道盒子里是什么,打开一看,果然又是一枚胸针。
贺家祖传古法琉璃的手艺,到今天他尝试和现代技术结合,烧制成独一无二的胸针,历来只有长子去学,都是他亲手做的。贺家其实早已转做地产,只有一条工艺品辅线还在坚持本行,销售各种高端琉璃艺术品,因为按古法烧制的琉璃价格高昂,产量极少,所以完全不能拿来盈利,只为不忘本。
她和贺启诚在一起的时候刚上大学,那年他就送了她胸针,而后年年依旧,到如今整整六枚,有她喜欢的矢车菊花朵,有人像,有桐叶……但只有胸针。她不知道贺启诚为什么一直执着于它,他喜欢送而已,从不解释。
这一次竟然是枚暗红色的心型琉璃,被藤蔓样的缠丝绕紧。季桐盯着它剜心蚀骨地疼,非要等到物是人非的时候他才送来一颗心,可她受不起。
卫生间里没有空调,她渐渐觉得冷,打开暖灯,贴着墙壁坐在浴缸旁边。
两年前贺启诚来找她的时候,季桐也是这样,她好像一定要躲在狭小的空间里才有安全感,她再也看不见那棵槐树,再也没有那么多双眼睛。
贺启诚在她门外一直等,这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最大让步,他从未为谁伏低做小,但那天他等她开门,等了整整四个小时。
贺启诚从小家教严苛,他平时绝不抽烟,但季桐那天打开门,楼道里迎面而来全是浓重的烟味。
他根本不等她让开,直接进到玄关里,反手关门,第一句话就问她:“孩子呢?”
季桐表情平静到令人齿寒,她在医院一个人躺着的时候就把眼泪流干了,等到他再来质问,她已经演练过千百次的铁石心肠,终于派上了用场。
她就随意靠镜子站着,好像和他开口寒暄一样告诉他:“我打掉了。”
贺启诚是真的伤心了,她看得清清楚楚。他一把掐住她的脖子,她一点也没挣扎,她眼看他目光里的恨意,他恨不能掐死她,可她只觉得悲哀。
“你怪我?你凭什么怪我……是你娶了别人,还想让我养大你的孩子?这都什么年代了,贺家规矩大,但还没大到放任你在外边养私生子。”她边说边笑,“贺启诚,你未免太自私了,就算你想要孩子,我也不想做情妇,你别忘了,只要我还姓贺,只要我还在这家里一天,我就是你妹妹。”
她不傻,她不信贺启诚这么多年对自己没有半点真心,只是还不够,他或许爱她,但这爱抵不过卖掉茶园七千万的盈利,抵不过陆家能带给他的背景支持。
她知道他为什么最终娶陆简柔,他做房地产,太多因素都受到政策影响,陆简柔家里三代从政,他们能够成为一家人,不管对他自己或是对贺家而言都是最合适的选择。
贺启诚似乎没想到季桐能这么平静,他所有的愤怒和失望在她面前通通没有意义,他最终放开她,一步一步往后退,直到抵在门上,他死死盯着她,那目光如遇蛇蝎。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怀孕了。”他连这句话都很难说出来,很久才问,此前季桐态度坚决要搬走,从头到尾都在嘴硬,他直到婚后才得知这个消息。
时过境迁,季桐早想到他会问什么,跟他说明白:“如果我第一时间坦白,你会放弃和她结婚吗?”
贺启诚久久沉默,答案已经摆在眼前。
她自知大获全胜,还来开解他:“女人总是吃亏,我认了。其实我和你也是彼此利用,我为了能留在这个家,你为了我爸的茶园。可我当时年纪小,不知轻重,我应该谢谢你的决定……提前打醒我。”
一座地价连年升值的古茶园,换她留在贺家平平安安住十年,这交易谁也不亏。
贺启诚声音喑哑,讽刺地问她:“利用?就为利用我,亲生骨肉你也下得去手?季桐,谁把你教得这么浑!”
他最后那句话近乎低吼,他终究不是质问他,是彻头彻尾对自己都绝望。
季桐终于有些动容,她勉励维持冷静却还是撑不住,她气到发抖,“这都是你的手段!你说茶园是季家的根,绝不能动。你说再过几年等我大了,去和家里人说清我们的关系……贺启诚,你摸着良心问问自己,到底是谁在骗谁!”
那天僵持到最后,季桐一滴眼泪都没掉,他终于见识到他亲手带大的人能有多狠心。
贺启诚离开的时候扔了一句话:“还没完,季桐,那是一条命……早晚你我都要还。”
从此她一连几个月都在做噩梦。
那件事已经过去这么久,季桐现在想起来还是一身冷汗,她拼命咬着手让自己冷静,好一会儿才能平复下来。
再来一次,她绝对没有勇气说出那些话。
季桐为了报复他不惜伤人伤己,拿刀往自己心里扎。女人走到那个地步,她确实想过放弃孩子,可她不忍心,实在做不到。
她打算好了,哪怕从此只有她一个人,也有办法把他带大。
可惜事与愿违,他们这段关系见不得光,她连彼此唯一的见证都没能保住。
那段时间季桐整个人都垮了,最后通通熬成几句狠话,一股脑儿说出去,从此发生什么她都能忍。
那一晚,季桐卧室的灯很久没有关,直到凌晨。
楼下有车一直停在路边,韦林回来的时候就把自己看到的说了一遍:“季桐小姐哭过,但是人没事,我看不见屋里什么情况,开门之后很安静。”
于是车后座上的人也没再问,他不让开走,司机也不敢擅自做主,只好和韦林一直陪他坐在车上,一等就是半夜。
没人知道他还耗在这里做什么。
韦林忍不住回头劝:“您不放心的话,上去看看吧。”
贺启诚盯着自己的手机,翻来覆去,其实什么都没有,就是一通接起来就被迫挂断的电话。
他摇头叹气,“她是成心气我,非要当着我的面把他带回家,她知道分寸……我的人,这点气性我清楚。”
他打开平板电脑,一张一张看暗中拍摄的画面。
顾今冬出去和人私下见面,两个人坐在咖啡馆的角落里,而坐在他对面的人竟然是陆简柔。
贺太太戴着墨镜,显然不想被任何人认出来。她推给顾今冬一个信封后交代了两句话,立刻就走了,究竟是什么交易看不出来。
贺启诚毫不意外,又和韦林吩咐:“给我查,她收买顾今冬到底有什么目的。”
眼看天快亮了,贺启诚的手机再也没响过。
他终于让司机离开,韦林一路都在琢磨身后那一位的意思,却想不透。
他们回去的路没变,又经过季桐工作的地方。韦林盯着昨夜停过的大厦门口,他毕竟是跟了贺启诚这么多年的人,突然就明白了。
季桐一个电话打过去的时候,贺启诚正在路上,他们匆忙往这边赶,到的时候只看见顾今冬搂她出来,一切都晚了。
贺启诚怕她出事,他不能再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