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月…金月…
豁然间,白若来灵光一现。
穆双,木双!
双木,谓之林!
姓林的,先前只认识北州林家的人,那么穆双?
白若来抬头细看穆双眉眼,琢磨一番,恍然大悟!
穆双,便是林!金月,便是锦月!
于是这与自己共处了一年多的人,便是北州林家三公子,林锦月!
而在十多年前,自己的确与林三公子在浮欢小筑有过一面之缘,彼时两人不过十几来岁,都是嫩稚的很。
只是,只是当时自己是裸足了?
而这林三公子还偏偏记下了自己踝上有颗红痣的事?
“你是林锦月?”白若来惊诧道。
穆双见他认出了自己,心里却欢喜不起来。
他对他挂念惦记情深似海十余载,他却对他未曾放在心上只如陌路,虽是早知如此想想应该,却依然愤懑不过,一口气堵在心口不得宣泄,难受的很。
这一往情深固然美好,一厢情愿却太过辛酸。
白若来见他默认,又是晕眩又是迷茫。
年代久远他记不得当初各种细节,对这位林三公子也不过就是一个大概印象,依稀记得桀骜不逊的很,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他不知林锦月对他存了十余年的相思,故而看着他此番满腹委屈的样子只觉古怪。
只是这因缘际遇着实难测,本以为是毫无关联的两个人,却因着这样那样的凑巧走到了一起。
一个是江南白家七少爷,一个是北州林家三公子,本都是金枝玉叶富家子弟,却偏偏各自隐姓埋名沦落进了尘埃里,再偏偏,又这么给撞上了。
确认是故人,老五的那把刀便再不能架着了。
白若来再次让他把刀放下,老五面无表情,迟疑了下,却还是把刀收起来了。
刀一收,滚滚杀气便全消失不见。
老五,就又成了那个老五。
穆双手摸着脖子,脸依然沉着,看着站立在一旁一动不动的老五,嘀咕道:“你那若来客栈真是藏龙卧虎,跟着五木头待了一年多,竟没发现他是个练家子,隐藏的真是深啊!”
白若来目光微动,却是因为“藏龙”二字。
穆双看到了他的变化,心思一动,明白过来,想及先前秋素白的揣测,压低了声音问道:“白米真的是太子遗孤?”
白若来身子一紧,却不答话,只目光深邃的看着他。
穆双见他一副防范样子,心里又不爽起来,“你且放心,那些事,我死都不会吐露半个字的!”
白若来沉吟片刻,问道:“你如何知道那些事的?”
穆双身上,有太多的疑问。
穆双知道白若来的谨慎,心想若是不说个清楚,只怕他对自己也放不下心来,便一五一十的将事情经过说了出来。只是说到被白若来气走那段,不免疑惑:“当时我怎么就被你那几句话就给气走了?”
白若来知道是那支香的缘故,却也不解释。
穆双也不纠结,继续往下说,说到在尹昌苦寻无果的时候,添油加醋的哀怨着…
白若来明白了来龙去脉,也明白了穆双对自己的情深意重,只是两者都太过复杂惊奇,一时竟也不知作何反应。
原来易人王是被这样带走的!
原来穆双跟七星梅园的主人是好友!
原来穆双对自己竟有那么深的情意!
可是不过一年相处,他为何有如此浓重的感情?
穆双没说这份情已经积累了十几年,故而白若来听着只觉突兀。
夜深了,月亮转过树梢,遮掩了光芒。
老五手上端着一盏烛灯,从外头走了进来,见室中二人还在说话,放下后又站立在一旁。
他对穆双还有些不放心,虽然看白若来的样子,已是没了方才的警惕。
穆双见老五不走了,有些嫌他碍眼。他有满腹衷肠未诉,有个旁人在,难免不自在。
他对老五虽有好奇,不过想来也只是一个有着好本事的仆从而已。
白若来见天色已晚,料也无事发生,便对老五说:“你先回房歇息吧。”
刚才穆双说的那些话,他也不好意思让老五听到。
老五面无表情,依言走了。
只是等到出了门的时候,一只手还是紧紧握住藏于袖中的刀。
身后依稀传来对话——
“老五是你仆从?他到底是什么人?”
“他不是仆从。他是我朋友。”
老五背对着屋门,看着天上渐渐沉没的明月,紧握刀柄的手渐渐松了。
明日,又是个晴天啊!
见老五走了,穆双起身关上门,回头见白若来正拨着灯芯一派宁静,竟有些不敢往前。
刚才情绪波动,说话做事皆莽撞,现在静下来,神智清明,便生出了困扰来。
面前这个人,是白沉欢。可是白沉欢对自己来说,是高高在上的一个人,是陌生的,遥远的,不知如何面对的,生怕喘一口气都能因着这浑浊将那么美好的一个人给玷污的。
面前的这个人,也是白若来。白若来对自己来说,却是具体的,亲近的,可以嬉皮笑脸死缠烂打同床共枕的。
穆双不知道到底该将眼前的那个人当作哪个,前者要抱着虔诚的心,不能撒野,后者可以随心所欲,但总觉得是对着别人了。
穆双有些糊涂了,明明是一个人,却让自己有着截然不同的两种对待的心思。他突然想起了一个问题:如果他们是两个人,那该怎么办?
他到底是喜欢白沉欢多些?
还是白若来多些?
很快他就有了答案。
他上前一把拉住白若来的手,说:“掌柜的,你就从了我吧!”
掌柜性子太冷,若是将他当作白沉欢像神一样供着,这到猴年马月兔子日才能缠上?倒不如还是当作那个平凡之极的小掌柜,说着柴米油盐,过着苦辣酸甜。难对付之时,还能敞开了胡搅蛮缠一把。
他已蹉跎了十年!不能再蹉跎下去了!
白若来却是吓了一跳,想及刚才穆双将他扑倒在床的事,薄嫩的脸皮泛出了红色。
胳膊想从他手中抽出,却始终挣脱不得,不由急道:“穆双,休得胡来!”
穆双不管,只黏着他耍无赖的说道:“我欢喜你,怎么算是胡来!你可知道这十来年我是怎么过的?当我听到你的死讯时,我的魂儿都丢了,想着这辈子生死不相见,难过的死去活来!这一年同一屋檐甚至同床共枕,我却不晓得是你,白白辜负了许多时候!掌柜的,我是真欢喜你,你若不信,我愿把心剖出来给你看!”
穆双这番心迹表露的彻底,白若来听着却是心惊肉跳。
穆双趁热打铁,步步紧逼,“小时常听闻你的传奇,便已对你情根暗种。十二年前在你的浮欢小筑见了你一面,更是一见倾心。只是当时年少不懂事,只想着我的名字有朝一日响于你,以为是心高气傲,却不知是想光芒能站于你身侧而不逊弱!我想着学出一身好本事再去寻你,哪知无一而精,失败之极!我没脸面去寻你,只能更加勤学苦练,然后四处打探你的消息!可是我却听到了你被杀的消息!
你可知当时的我是什么样的,整个人就跟被五雷轰顶一样,一颗心不停往下沉往下沉,跟没个尽头一样!我不信啊,你那么出色,怎么会说死就死呢!可是满天下的人都再传,宫里还给你办了丧事,剑庐和白家的人都去了,我不得不信了啊!
你一死,我整个人都跟失了魂魄一样了,觉得做什么都没意思了,我还学什么剑练什么武!戏上说,没了你,满目山河皆是空,我没了你,千般繁华都只是废墟一片啊!
从此我浪荡没个正形,那个心高气傲的林三彻底变成了一堆扶不上墙的烂泥,就跟生生的变了个人似的。我老子气得死去活来,可是我就是没法,没了你,我就是觉得人生了无趣味,回不去了啊!
这十年间我满天下的游荡,可是无论去了哪里,认识了多少人,你白沉欢始终在我心尖尖上的位置!我也想啊,你死都死了,我为什么还忘不了你,我们还只见了一面,甚至你都可能压根都不记得我。我问了很多人,他们都说我自讨苦吃,是劫是孽啊!
是啊,你就是我的劫,我的孽!是白沉欢的时候让我牵肠挂肚此生难忘,容貌俱改变成了白若来,还是让我一头扎进心心念念!你说这天大地大,我怎么就绕不开你了呢?
可是绕不开就绕不开,阴阳相隔让我痛苦消沉,如今你死而复生,我定要感谢上苍偿了我十来年的夙愿!听闻你还活着,我直想仰天大呼啊,上天待我不薄,真的不薄啊!”
这些话在这十年间早已在心中翻腾了无数遍,裴玉将白沉欢的墓穴严加防守不得擅入,他便以为此生连个对着坟冢倾诉的机会都没了,谁曾想,有朝一日还能摸着骨肉面对面的把这些话说出来。
穆双又是激动又是兴奋,连哭带笑将这缠缠绕绕十年难以割舍的情愫说完,而后竟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伤也,痛也,心碎,肠断,如今统统过去也!
风流遍地,却只为尔一人专情矣!
作者有话要说:我在很努力的隔日更,一更努力4000+
三寸日光
穆双说得激动步步紧逼,白若来被拉扯着只觉慌乱便连连退后,这一退就退到了床边再无可退,穆双就势拉他坐下,却不再唐突,只是握紧他的手挨靠着他的身。
白若来身子紧绷只想逃离,可听完穆双那番话,因为震撼又忘了逃离这码事,只是怔怔的看着他,状似木鸡。
他如何能料到穆双对他已存了十余年的情思!如何能料到在他浑然不觉的背后发生了那么多的事!
不过是只见了一面,如何会有那么绵远深刻的感情!
可是穆双那大颗大颗滚落的眼泪是那么真实,打在手背上还能感觉到凉凉的,湿湿的!
这伤心,这喜悦,都作不得假啊!
“可是,你到底欢喜我什么呢?”白若来看着靠在自己肩头的穆双,疑惑着,淡淡的问道。
穆双抬起头,泪眼婆娑,哽咽道:“我倒是也想知道,我到底欢喜你什么!”
那就是茫茫不可知了。白若来突然觉得累了。
穆双似想起了什么,从怀中掏出一物,递到他面前,怕他不信似的说道:“你看看这是什么?”
白若来接过,摊开一看,却是一块素白锦帕。而当他看到右下角那用金线绣成的“欢”字,更加怔住。
穆双问道:“你可还记得此物?”
白若来点点头。
穆双立马又道:“我能有的,除了这一方锦帕,再无其他。我便如宝贝般的贴身收藏着,别人讨了也不给…”
白若来恍惚不已,穆双见状以为他是被打动了,又说了好一番情话,而白若来却已失了神。
这方锦帕,却是当年裴玉差人绣的。一共两块,一块绣着“玉”,裴玉自己留着,一块绣着“欢”,特意给了他。虽是一方锦帕,却是昂贵的很,用的是雪锦织成,千年不腐不坏,十年含香。
他原先并不知晓这锦帕的珍贵,所以见林三公子鼻子流了血,便用锦帕给他捂住,给他拿了去也不在意。后来回了宫,一次裴玉无意说起,他才知道这帕子实属难得之物——不仅价昂,还有着和裴玉成双的意义。真是懊恼不已,只是已被人拿了去,便没有再拿回来的道理。
本以为与这锦帕没了再见的可能,就如跟那个人一样,可谁知十年转身又回到了自己手中。
真是世事无常!
白若来看着穆双,心里百味杂陈。
他对自己欢喜的没有缘由,自己欢喜裴玉,又有什么道理?不过都是莫名其妙,突然而已。
自己对穆双来说是劫是孽,裴玉对自己来说又何尝不是呢?
相思苦,一厢情愿,更苦!
白若来突然就叹了口气,穆双跟他是一样的。感同身受,便唏嘘不已。
只是自己一腔热情空流逝,还要辜负穆双十年盛情吗?
白若来紧攥着那方锦帕,半晌无言。
而那十年含香的锦帕,也在十年云烟过眼时,消散尽了味道。
这夜穆双不肯走,挤在床上要与白若来共眠。白若来心里空茫又杂乱,顾不得太多,只让他规矩行事便应允了。
穆双失而复得,珍惜的紧,虽不敢乱来,却也紧紧抱着白若来不肯松开,念念叨叨说个不停。
他已将自己的事说了个完全,也表明了同甘共苦同生共死的心意,奈何白若来却只将自己的事说一半留一半,含糊的很。穆双有些恼,却又不敢追问,因为白若来又摆出了一副让他心疼的沧桑模样,他只能恨恨的在白若来的肩头咬上一口。白若来吃痛的轻呼声让他知道这不是梦,所以他开心的笑了笑,往白若来身上又蹭了蹭,心满意足的睡了过去。
此时此刻,于他穆双来说,是得偿所愿,是柳暗花明,是苦尽甘来,是十年辛苦终于皇天不负,给了个好结果!
而对白若来来说,却又是几多沉浮,更加沧桑。
听着耳畔平缓的呼吸声,白若来闭着眼睛,毫无睡意。
那条环在腰上的胳膊温热而有力,让他觉得真实又恍惚。仿若很多年前也与一个人这样紧挨着睡,只是那人的身上没这么温热,他也不会那样环着自己。
裴玉是怕冷的,手足常常冰寒,放在怀里怎么捂都捂不过来。
他的睡姿也是极规矩的,常常蜷缩着,如初生的婴孩般…
想起裴玉,想起白米,自然而然的就想起了许许多多的往事以及危险复杂的现状,白若来的心,也就更加的沉重了…
翌日清晨,穆双醒来已不见了白若来,赶紧起床穿衣进了店里,见他好好的站在那收拾着柜台上的东西,这才放下了心。
白若来还是原来一副从容淡定的模样,似乎昨晚的震撼惊奇未曾上演或者早已过去般。穆双撇了撇嘴,心想亏自己还有些紧张。
“老五呢?”
“去菜市口了。”
“白米呢?”
“去学堂了。”
“哦。”
穆双应了声便没了声音,因为他发现白若来神色温和,却比原来多了些疏远,那双眼睛就算看着你,也是平平淡淡没有感情,就跟看个陌生人似的。而且,静得诡异。
穆双有些不安。
白若来收拾好东西,走到厨房端出一碗一碟子,碗里盛着粥,碟子里是酱菜。
“吃吧。”
这是生平第一遭穆双被白若来伺候着,在四平镇上时,白若来可是懒得出奇,一个劲儿奴役他的。只是现在他没法表现出受宠若惊的无赖样子,白若来的样子太奇怪了。
果不其然,在他老实的喝完粥的时候,白若来说话了。
“吃完了,就走吧。”
语气平平淡淡,却是毋庸质疑。
穆双从头冷到脚。
“掌柜的…”
白若来没让他说完就打断道:“你既然知道我的事,也就该知道如今我身处怎样危险的境地,实不敢再连累了你。”
“你怕我受你连累,我却不怕!我为你受了十几年煎熬,来寻你也就不在意这生死了!”穆双以为他是担心自己,心上一热,身子也回暖了。
谁知白若来又缓缓说道:“你不怕,我怕。我隐居于此,不敢与人往来,是怕被人瞧出了端倪惹下麻烦。你是林家三公子,背后有着太多的干系,我也怕一日不测,反被你连累了去…”
穆双呆住,这理由他是从来没想到的。他也没想到白若来会说出这样的话!
白若来脸皮微红,他未曾说过如此精明计较的话,又是如此违心,难免不习惯。可有些话不得不说,有些关系不得不撇清,有些孽缘——也不得不解开。
故而暗吸一口气,继续道:“更何况,你对我情深意厚我感激万分,然情这一事,终须两情相悦。如今你心中有我,可我心中没你…”
“那你心中有的是谁?”穆双愤然道。
白若来垂下眼帘,半晌才回道:“无人。”
穆双气得笑了,“你那些话可是想了一宿的?”
白若来淡淡道:“当是深思熟虑才说的。”
穆双道恨极了他这副无情无欲不悲不喜的样子,真不像个人!自己昨晚诉尽衷肠掏心掏肺,他却完全无动于衷!
真是怄死了!
穆双狠狠盯着白若来,直盯得他脸颊发红坐立难安,而后方松了紧绷的脸皮,笑道:“我被你气走了一次,不会再被你气走第二次。”
这下换白若来哑然了。
穆双继续道:“掌柜的,我活不了几个十年,也不想再白白浪费几个十年,我既然三番两次栽到你手里,也就认命了,你现在心里没我,不要紧,来日方长,总有一日你会发现我的好的。就算你这辈子也发现不了我的好,那也不要紧,我还是会留在你身边的。你怕被我连累,我便断了与这尘世的关联,随你隐遁山林去!掌柜的,锦安城虽然今日安全,可到了明日,也许就变了天地,我们——一道离开这里,远走高飞吧!”
白若来定定的看着穆双,心思波动。
穆双见自己又拨转了形势,暗自欣喜,又道:“我们离开这,你还是做你的白若来,我还是做我的穆双,我们什么都不要管了!”
什么都不要管了?
突然的,白若来想起了裴玉。他抬头看向门外,一直往北便是皇宫,裴玉就在那里,可是中间隔着太多路,谁也见不到谁。
连他都不要管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