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这样的安全背后有太大的风险,太大的隐患,一不小心,就会踏入万丈深渊,前功尽弃。
白若来不管不顾,险中求胜,可他老五不能顺其自然。
这十年,白若来精心照料白米,俨然亲生。他教他柴米油盐酱醋茶,教他酸甜苦辣咸麻涩,教他古史典籍忠孝仁义,教他人间百态世态炎凉,甚至他也不反对当初穆双教他一些旁门左道。他让白米如同野外幼苗恣意生长,不束缚,不压制,任他生出自然模样。他放任放纵置之不管,却偏偏有一样,死活不让白米触碰。
那就是——习武练剑!
白若来不准白米习武练剑,甚至白米五岁那年无意把玩隔壁小孩的木剑都引得他勃然变色。
白米不解,别家的孩子都习剑,为何我不行?
老五不解,白米资质甚好,为何不让他习剑?
可白若来始终不解答,只沉着脸让白米从此以后不得碰那些东西。
之前在四平镇,白若来不让白米习武练剑也便罢了,总归是太平之地,没什么危险。可现在来了锦安城,出门一步都可能碰着万一,再不让白米学点东西已自保,如何是好?
他老五一把薄刀在手,能护着他们,可是护得了一时,护得了一世吗?
立于危境,当自强啊!
所以在搬来锦安城的这一个月里,老五擅自做主,开始教白米习剑。
老五虽然用刀,但跟着剑尊那两年耳濡目染了不少东西,所以可着法儿回想出那些最好的剑法,然后一股脑灌给白米。按他的想法,恨不能三天之内就将白米打造成一个绝顶高手!
白米也真是个聪明的人,对剑术有极高的天赋,并且被白若来压制了好几年,如今终于如愿,怎不学个酣畅淋漓如饥似渴?他虽然没能短期成材,但如今比划出的一招一式也极有模样。
但教归教,老五也只是让白米拿着树枝练,没给他整把剑出来。
白若来将白米视作珍宝,他擅自做主教白米练剑已然触了白若来的底线,倘若再扔个剑给他任他肆意挥来砍去,这万一伤了皮肉,白若来还不找自己拼命?
虽然已经忤逆了一回,但老五还不敢往死里忤逆。
不过树枝到底没什么型,白米拿着它喊打喊杀的样子也忒没气势,所以老五琢磨着给白米做把木剑,到时候再在木剑上做点手脚,这碰上了事,也能杀得了人。
鬼族的人做暗器,也是有点本事的。
老五的算盘打得很好,从最大程度上增加己方的能力,以抵御可能到来的风险,虽是未雨绸缪,却也必要之极。
他答的四个字,虽然简单,却有理有据。
白若来心知肚明,所以无言反驳。
可是,当真就要让白米学那杀人的本事了?
白若来看着庭中那颗尚未开花的桂花树,蓦然就想起了皇城惊变那夜与裴玉说的那些话了——
我答应你,我会将这孩子带入尘埃之中,任人挖地三尺都寻不到。你若不信,我甚至可以自废武功,不让他学得半分剑艺,不让他对你有半分威胁!只要你放过他,只要你不再牵连无辜…
言犹在耳,却已十年过去。
这十年间白若来信守诺言,只将白米照养成一个凡夫俗子,哪怕他早已看出这孩子极具慧根,却也只是狠心的将之抹杀掉了。
虽然他想着这是奉行着君子一诺千金,想着这是为了白米的太平安定,可是扒开表象触及内心呢?
说到底,他是不想这孩子再去扰了裴玉的安生啊!
裴玉杀兄夺位,卑鄙无耻,他白若来明知这是错的,应当唾弃的,可他却偏偏怨不了这人半句!
明知这个叫裴蕴秀的孩子爹娘惨死背负深仇大恨,他白若来却只字不提只让他混噩的过,甚至连个本名都不曾说起!
裴玉何其残忍!
裴蕴秀何其无辜!
他白若来何其是非不分!
这是助纣为虐啊!
白若来心力交瘁,想着平日里白米对他视作唯一的亲近疼爱,不由觉得愧对那声声肺腑的“爹爹”。
眼眶酸疼,不敢想他日白米得知真相会如何看他!
至亲至爱,不过自私自利!
老五见白若来站着,怔怔不说话,想了想,停下薄刀,道:“他还小。”
他还小,将来还有很长的路。
最后一根稻草落下,白若来终于无力长叹,“罢了!”
这是同意让白米习剑的意思了。
老五咧开嘴笑了,又道:“你教他。”
虽然老五懂剑术,但专的是刀法。白若来虽然武功尽失身弱体虚手无缚鸡之力,但教授个剑法还是绰绰有余的,当年他可是以擅长写剑谱而闻名于世的。
然而白若来听着他的话却更沉默了。
他已经十来年没碰过剑了,不但是剑,看到那些有刃的利器心里都会有些揪着似的疼。因为他再也拎不动,拿不起了。
谁曾想,当年被誉为剑术奇才的白七少有朝一日会变成这副模样?
俨然是个废人!
可是这又是拜谁所赐?
当年他也教授过人剑法,并为那人特特的写了本剑谱,可是结果呢?
如今还要教授人…
真正为难啊!
白若来觉得心死沉死沉,便不想再继续说下去,“容我再想想。”
说着又转换了话题,“这一个月你可曾打探到了什么?”
裴玉为何要来寻他?
老五继续低头削木剑,回道:“不太详细,不知确切,只大概听了些风声…”
说着便慢慢将打探到的关于朝堂之上的事说了出来。
白若来越听眉头皱得越紧。
他已非十年前的白沉欢,经过这么多年的耳闻目染思索琢磨,早已将那些朝堂江湖上的事知道了大概,所以老五说的那些虽无真凭实据只属臆测,但他知道这已是八九不离十的事了。
不然,他实在想不出裴玉还有什么理由再来寻他!
只是这理由,也太过让人伤怀了。
期盼着或许是思忆旧情,期盼着或许是怀念故人,冷不丁真相大白,原来不过如此。
裴玉冷心寡情,当初心狠手辣,如何还能对他白沉欢念念不忘?
呵呵,到底是自己不死心,存了幻想——
笑煞人啊!
可你裴玉机关算尽,不累吗?
当初千方百计赶尽杀绝,如今再想来四海寻人…呵,纵使埋没白米不去搅了你的好事,却也不能够让你呼之则来挥之则去为所欲为!
风吹雨打日晒雨淋,师兄,这回你且自个担着吧!
再不奉陪了。
白若来让自己冷了心,意图袖手作壁上观。
两人又说了会分别之后各自的遭遇,说着说着白若来突然想及一事,匆忙跑出屋中。再出来时手里拿着个瓷瓶。
“我这次去了南疆,但只在尹昌边上转了圈,之后便去了永福县。当年师尊让你服下易形引,形容俱损,苍老十岁,并说再无解药。可后来我在宫里时翻了古文志,发现易形引不是无药可解,南疆永福县特产的一种叫穗灵芝的就能解了易形引的毒。我询问师尊,师尊说也知道这回事,只是易形引太过厉害,其毒十年方可排尽,之后才能食用穗灵芝,不然适得其反。如今十年已过去,我又正好去南疆,便顺道寻了这穗灵芝出来。因为绕了点路,就延误了归期…”
老五紧紧握着瓷瓶,面容沉静,眼中惊喜却分明。
白若来看着他这模样,欣慰的笑了,“论年纪,你还比我小了三岁。你原来面容很是俊秀,也不知恢复之后是何模样。”
这话无意触动了老五的心思,他抬起头看着白若来。面前的这张脸平庸无奇,远不比往昔姣好容颜,当时见着只觉陌生,如今虽已习惯,但每每想及总不免可惜。现在他自己服了易形引尚可恢复本来面貌,可他白沉欢这脸经过巧手薄刀改了翻天覆地,可再也换不回了啊!
老五面店就这么开着了,街坊邻居见着店里出现了个白若来,询问一番后也就各自忙去了。
白若来对于外界的解释是:老五是他兄长,白米是他儿子,三个人一起过活着。
锦安城里的人到底不比四平镇人纯朴,好似生下来就会察言观色审时度势,见着你笑若春风却让人感觉不出丝毫暖意,也热情的跟你拉家常但不过就是浅尝辙止。抬头见着笑,低头各自走,谁也不会多关心谁的事。
不过这样也好。
白若来想着这些,嘴角微微露出笑意。不过很快他的眉头又皱起来了。
昨天夜里,白米跟他说:“爹爹,我能不能跟何川一样去学堂念书?”
何川,便是对面字画店老板的幼子。
白米已十一岁了,上学堂是早该的事了,原来在四平镇的时候读书氛围淡,白米也就不在意,可来了锦安城,谁家小孩都上了学堂,他也就觉着了自己的异常。
读书是好事,可是读书,认识的人就多了,这危险,也就多了啊!
可是不让他去…
白若来叹了口气,站起身往对面走去。
古韵斋的何老板正研墨书写,见着白若来进来,颔首致意,又龙飞凤舞几笔后才放下毛笔。
何老板吹着尚未干透的墨,笑得自得,“白老弟,来看看我这幅字如何?”
白若来虽然自己的字写得不够美观,但赏析上还有几分水平,之前闲着无事就跟何老板切磋过。
他上前几步,嬉笑道:“何老板的字当然是好的了…”
话说到这就没了下文,白若来看着那几个字,只觉心颤。
纸是好纸,字是好字,只是这两句诗——
指尖玉簟凉如水,一枕浮欢到月明。
前尘往事汹涌袭来,白若来想及那年与裴玉在剑庐山上秋叶斋内度过的那些时光,不由窒息。
同床共枕,亲密无间。
两人躺于凉席上,对月长谈,压着衣袂,缠着发丝,说不出的风流缱绻,天真无邪。
而那两句诗,也是裴玉附在耳边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出来的…
白若来松了松脸上发僵的笑意,故作平静问道:“这诗,是何老板作的?”
何老板笑道:“那可不能。我告诉你,这诗可是昨儿早朝时候陛下念颂出来的。”
白若来心潮微动。
何老板继而道:“昨儿陛下召见新上任的刘御史,问了几句话后就突然的念起了这句诗,堂上所有人都莫名其妙啊,这刘御史更是立在当场手足无措。陛下念完这诗就宣退朝了,神色还不大好看。大伙就奇了怪了,这皇帝陛下是怎么了啊?好端端的怎么就突然念起了诗了啊!这你看我我看你半天,都没想出个所以然来,直到礼部的王大人说了一句话,大伙才恍然大悟。你猜,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何老板说着卖起了关子,白若来心痒难耐,却还是不动声色的配合着问道:“说来听听。”
何老板小眼一眯,笑得神秘,“原来啊,这新上任的刘御史像极了一个人啊!这人便是曾为陛下明卫的白家七少名沉欢者!嘿嘿嘿,这事一揭,那诗就好理解了!沉欢沉欢,一枕浮欢,啧啧啧,真是风月无边啊,哈哈哈…更有甚者,据说丽贵妃也是因为神似白七少而得宠的啊…之前我还纳闷,陛下为何对白七少如此情深意厚,现在可算是明白啦,咱们的陛下只怕也是…哦呵呵呵…唉,白老弟,你怎么这就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萌妹纸们的留言支持╭(╯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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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波不定
白若来不知怎么回到了店里,目眩神迷,失魂落魄,连老五跟他说话都没在意。
老五刚从外头回来,看白若来心事重重模样,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刚才打探到的事太过惊心,也就等不及他回过神,一把拉着就往厨房里走。
“出事了。”老五沉沉道。
“啊?”白若来见老五脸色不大对劲,眉头一跳,预感不妙。
“易人王被抓来这了!”
“啊!”白若来大惊失色。
原来,上午时候老五去菜市买东西,见一群官差正围着说着闲话,走过时听到“易人王”这三个字便留了心。放慢了步子磨蹭了会,听了个大概。
这几个官差里的一人的兄长在飞鱼营担任看大牢的职务,前几日飞鱼营从江南带回了一人,扔进他所在的大牢,让他严家看管。狱卒平素跟犯人打交道,无聊的紧,便总会打探着犯人们的事迹,这次一打听,竟发现这老瞎子是大名鼎鼎的易人王,而他犯的事是庇护朝廷重犯将之改头换面逃了这法网恢恢!
至于这朝廷重犯是何人无从得知,狱卒只知晓这重犯定是做下十恶不赦的罪孽,不然总管颜大人也不会亲自审问易人王以打探出那重犯的下落!
只可惜,飞鱼营的刑罚再残酷,颜大人的手段再狠,也始终撬不开易人王紧咬的牙关!
易人王这犟老头儿,是宁死不招啊!
白若来听闻易人王的惨状,脸色惨白,倒真像是他挨了那一桩桩的酷刑。又听说他宁死不招痛骂奸臣贼子,更是颤危的站不住。
易人王这番作为,可是至忠至义啊,为了保全太子遗孤,为了保全他白沉欢,他受尽非人折磨也不吐露半个字啊!
白若来眼眶红了,恨不能立马冲出去跑到颜翡面前,告诉他我就是白沉欢,你且放了他!
老五如何不知白若来心思,死死拉住,斩钉截铁道:“不可!”
白若来攥紧拳头。
老五不放手,见他不似刚才冲动,又道:“他们是故意的。”
飞鱼营行事严谨,如何能将这等大事任人随意传说?不过是宣扬出去,让白沉欢听闻后坐不住,自投罗网!
一语惊醒,白若来像是泄掉了全身力气,无力之极!
这确实是裴玉能做出的事。
易人王宁死不招他无可奈何,便令寻他法——易人王为了你可以去生去死仁至义尽,你白沉欢听闻此事又如何能见死不救?
毕竟是你白沉欢将他易人王置于水火的啊!
毕竟你白若来长着颗温软柔慈的心啊!
裴玉是吃准了白若来的弱点,所以布了这么个局!
白若来又想及刚才何老板说的那桩事,想来也是他裴玉刻意为之吧!
软硬兼施,只让你乱了分寸自个儿从人海茫茫中站出来,端的是用心良苦心机叵测!
假使现在依然在四平镇上过着闭塞的日子,未曾见着颜翡,不知裴玉寻人,只从酒楼茶肆里听闻陛下立于朝堂念出了这思念之情,只怕心中感慨万千,头脑一热不定做出什么事来。
可现在他白若来不是一无所知啊,他已将那些阴谋阳谋看得清清楚楚,所以裴玉这番作为只惹了虚假伪善的嫌疑,只让人觉得太过残忍!
可是那又怎样?
纵使全天下的人都说裴玉至奸至恶,在白沉欢的心里,他的原形始终是剑庐山上那个郁郁不得志的孤僻少年…
这是孽,亦是劫啊!
白若来长叹。
老五见他脸上风云变幻直至不见波澜,微微松了口气,道:“他们不会让他死的。”
易人王活着,才能引白沉欢出来。更何况,现在只是锦安城里传着,要想传遍天下,还要一段时间。
这一段时间,足够静观其变。
老五说得在理,可白若来听着更觉难过。
易人王是不会死,但他死了比活着会痛快很多。
生不如死,才是世间最大的折磨啊!
但是眼下,真的只能静观其变。
裴玉尚未大张旗鼓,他也不能把筹码就这么全部押上。
易人王生不如死的日子没有过多久,在白若来听闻他消息的第二天晚上就死在了阴森幽暗的飞鱼营天字号大牢里!
死因:自尽。
佯装妥协,得以松绑,附耳密谈之时一口咬住审问者耳朵,咬断方松口。狱卒大乱,拔剑刺死。
大笑,瞑目。
是宁死不招!宁死不拖累人!
颜翡闻讯大怒,斥其无能。欲追究责任,却发觉异常。当时狱卒共八人,一人率先拔剑,呼喝上前,众人方乱。然问责之时却发现率先拔剑之人消失了,一查,竟得知此人在自家屋中昏迷三日而未醒。
那夜此人,竟是别人易容假扮而成!
此事非同小可,那人趁乱杀人,只怕是潜伏已深,计划良久!
可是,是谁敢与飞鱼营作对,是谁有这精湛的易容本事?
这是杀人灭口啊!
易人王一死,也不知是谁泄露了出去,这消息便如大火燎原般迅猛蔓延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