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烟,你的志向就是保家卫国,如果为国战死,会有遗憾吗?”她问得很认真。
顾长烟顿了顿,放下烧饼,咽下了嘴里的食物。
遗憾?她的遗憾太多了。她想,若是父母给她一个男儿身,兴许就不会有这么多憾事。
她便深深地看了一眼夏珂筠,又默默地拿起了烧饼,装作若无其事道:“有啊,以后就吃不到烧饼了。”
夏珂筠死死盯着她手里的那只烧饼,眼里慢慢地出现一丝嫉妒,人生啊,活得不如一只烧饼。她一把夺过烧饼,在顾长烟咬过的地方狠狠地咬了一口,舔了舔嘴唇,愤愤地丢给她。
顾长烟茫然地拿着无辜的烧饼,盯着夏珂筠咬过的那一口,想了又想,抬起手,又咬了一口。
夏珂筠见她依旧那么无所事事地咬烧饼,心中更气,又抢过来,继续咬。
顾长烟便看着她不动了,她却又强塞给顾长烟,看她继续痴痴地咬了一口。还没伸手开抢,她已经把烧饼递到了自己眼皮底下,好像再说:“该你了……”
夏珂筠默声接过,配合地咬。
这回顾长烟忍不住了:“你没吃晚饭的话就吃吧,我吃过了,不饿。”
夏珂筠一顿委屈地就把烧饼丢进了她怀里,又好气又好笑。顾长烟除了行军打仗极致敏锐,平日里若是和她在一起,单纯天真的让她不忍直视。
于她们这般从军从政,到底是没有什么简单的人物。只是心里那片简单纯净的空间里,还住着一个人而已。
顾长烟结果烧饼,瞅了瞅,低头看看夏珂筠,默默地啃了起来。
这烧饼的味道并不好吃,比起夏珂筠宫中的四海珍奇寰区异味有天壤之别,只是被夏珂筠咬过,想到此处,她便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夏珂筠侧眼心疼地看着她,她见过军中将士临战前的狼吞虎咽,军中的人进食是当真没一点讲究的。
“好了,我不走了,你就天天能吃烧饼了。”夏珂筠叹了口气,交叉着手指一个人嘀咕。
她蓦地停下来,抬起头:“去祭祖大典,就不要回来了,如果战事稳定,我会去找你。”
夏珂筠猛地一震,祭祖……她都快忘了这回事了。
在莽苍原的日子过得特别快,起先盼着顾长烟能来,后来不时与她相见。心中抑郁,又思及今晚赵恕会被偷袭,便越发躁动不安。
顾长烟刚刚吃完了整个烧饼,拍了拍手心,搓了点雪清洗。寒气逼人,雪在手心从皮肤渗入骨子里。
背后是空旷的冷风直袭脖颈,顾长烟扶着剑刚想站起来,便感觉到背后被柔软地拥抱。夏珂筠整个人倾身附了上来,脸埋在她冰冷的盔甲上。
她蹲在地上,一动不敢动。她怕一动,磕到了夏珂筠,也怕一动,温暖便消失殆尽。她保持着这个姿势,很久很久。
任风吹,寒夜中漂泊无依的风在低声吟唱;任雪飘,寒冬下结伴而行的雪在风中舞蹈。火把在簌簌燃烧,脚步声久久回荡,似有远处被风带来的厮杀声,还有血溅白雪的将士的怒吼响彻偌大的莽苍原。
“阿……筠。”顾长烟红着脸,轻轻喊了一声。
夏珂筠不放手,也不动。盔甲的冷气直逼脸上,比天气似乎更冷些,她能感觉到那般厚重,像背了一块钢铁在身上。莽苍原若是没有这么多铁矿多好,这里就不会有战争,也不会有顾长烟和她。
她突然放了手,顾长烟直起身子,看见她写满忧伤的脸:“你……怎么了?”
她在想今晚赵恕军营的事,谁输谁赢?也在想祭祖大典的事,她若是回去了,又要过多久才能见到她?
此刻,她不知道风雪从哪个方向来,也不知道自己身处风雪的哪个方向。
“长烟,有句话我想对你说。”
顾长烟的手微微一颤。
“前些天气象官推测今日极寒,我们就猜到南泽军会发动突袭,目标肯定是存放粮草的月牙一侧。所以……”夏珂筠顿了顿。
顾长烟露出一丝浅浅的笑,这是她的长项。
“我早就猜到赵恕会想到我的行动,即使他想不到,我也要防着军中细作。”她说得简单又直白。
☆、第13章 别来无恙
夏珂筠顿时懵在了原地,片刻之后转醒过来,并不生气,反而笑得比春花还灿烂:“我就知道长烟不会被这么轻易地看穿!”带着满是崇拜的语气,像极了街边人谈论双姝时的羡慕语气。
她曾说,她以顾长烟为荣。被南泽引以为豪的女将军,又怎会轻易调入大夏的陷阱中?她早就想到了,夏珂筠很是宽心。
“阿筠,你知道的,我以你为荣,哪怕最后我会输。”
顾长烟看着她,寒光铁甲之下的眼眸中似有万里星空深邃辽阔。
那是惺惺的自古惜惺惺吗?那不是吗?
是高山流水觅知音,亦或是,千里相会心头人?
她没有答案,她只知道,这样的夏珂筠,让她觉得惭愧。
幸而自己遇见她,让她坚定了信念,相信这世上没有女子做不到的事情。相信有出挑的女子,无论是心胸还是眼界都胜过男子。也幸而自己救了她,一辈子牵牵扯扯如绕指丝线,剪不断,理还乱。
她突然喜欢这种为她担忧为她愁的心情,这里有一个人,想看着她,却又不得不远离她。
因为——
突然间火光窜天,跳耀的火将浮屠山烧得恍如白昼,从夏军营地处传来厮杀和兵器相撞的金戈声,竟是浮屠山的营地遭到了偷袭!
顾长烟是两边开弓,一起偷袭!明知道夏珂筠会出来见她,趁着夏珂筠不在营地先把浮屠山下的敌营给拔了!如此,既不会伤到夏珂筠,也不会使行程拖延。
她爱她,亦珍惜这片土地。
这片土地没有负过她,所以她也不能负了这片土地。
面对无尽的火光,夏珂筠突然蹙拢了眉头,急上心头,二话不说提着裙子就往营地跑。从此处到营地有一段距离,顾长烟没给她这个机会,一手抓住了她。
“阿筠,别去!”她声声殷切,脸上焦灼,不是因为战事,而是怕夏珂筠出事。
她不会武功,若不是习惯了此刻出来与自己相见,顾长烟又怎会选在此时?
夏珂筠停下脚步,她没想到顾长烟会接着她一直以来接近她的机会发动突袭,倘若浮屠山营地受挫,她如何向赵恕交代?
“你现在过去,怎么解释你刚才不在营地的事实?”顾长烟板着脸,沉声问道,“说你在见我?”
她茫然地回头,是啊,她怎么回答?
行军期间与对方主将私会,哪怕她是大夏女皇,她没有卖国的动机,可缘由呢?因为她喜欢敌国的女将军,所以卖了子民的性命?
“阿筠,现在回去赵恕的营地还来得及,过段时间祭祖大典,赵恕会让人护送你回去。”顾长烟已然想好了退路,“你便说自己是趁乱逃出来的,在大夏,没人敢不信你。”
夏珂筠一个字都没说,直直地看着她,眼中是不可置信。
诚然,她知道无论如何,顾长烟有皇命和祖训,不管大夏有没有夏珂筠,都阻止不了她的开战。
只是……夏珂筠甩开了顾长烟的手。
火光映出惨白的面色,配着一席华丽的红裙,如雪落红梅,孤寂绝美。她提着裙摆回头强拉扯出的那抹笑,无奈又凄惨。“顾长烟,如果南泽兵败,你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顾长烟缩回手,她便知道,在夏珂筠眼皮子底下开战,她定是会恨她的。南泽兵败吗?她想象着溃不成军的场面,垂眸回答:“一个无能的将军,有何颜面存活在战场上?”
“我虽不是将军,可我是一国之主。我看着我的子民在火海和刀山中挣扎奋斗,我也是这样的感觉。”她回头,面对着南泽营地的方向,感慨,“比如现在。可我进入莽苍原后就知道,这是迟早的,我需要莽苍原,南泽也需要。错只错在你身在南泽而我在大夏,就像三年前的莽苍原之战。”
“阿筠……”
三年前,一样的火光,一样的厮杀,一样是突袭,只是南泽花了全部兵力,一举攻破大夏驻地。那时封彧监军,她无法护住夏珂筠,眼睁睁看着她被俘。
惨痛的回忆。
这次来莽苍原之前她便知道,无论如何,都要让夏珂筠离开险地。
夏珂筠往前走了几步,回头冲着她嫣然一笑,只是那笑里有点无奈,杀戮和血海非任何人所爱,而顾长烟的心思,她又怎会不知:“看来我只能回赵恕那里了,长烟,如果战争结束,你会来看我的,这是你说的,对吗?”她带着期冀的眼光就像期待垂怜的小猫,她是个女皇,素来只有万人景仰,却万般期待受到宠爱。
似乎突然间想通了,可这场面配上刀剑刺入胸膛的声音,血淋淋地让人觳觫。
顾长烟张了张嘴,小声地吐出一个字:“是。”
“好!”夏珂筠惨淡地笑笑,她岂不知道浮屠山的危险?只是顾长烟在这里,她想多见见她,这是她的私心,也是她的赎罪。当年不是她,顾长烟便不会和封彧翻脸,更不会隐居三年困窘落魄。可来前她就知道,等到顾长烟着手攻打浮屠山的夏军营地,她就必须离开。
她身后是整个大夏,而不是沉迷于儿女情长的小家碧玉。
“长烟,我等你。”说完便回头离开,浮屠山到赵恕营地的路,她很熟悉。
顾长烟站在原地安静地看着她,她从未想过夏珂筠会走得那么利索,便好像之前那个死都不走的女子并不是她。说到底,她顾全大局。
顾长烟来了浮屠山,就不会允许浮屠山有他人落足,与敌军对面驻扎,对任何一个从战场上厮杀过来的将军来说,都是一种耻辱。
“阿筠……”看着那抹渐行渐远的血红色在雪中迤逦而去,顾长烟低声呢喃了一遍。
远山眉黛,细柳腰肢,无须浓妆,一笑千金。
心中的空落就像当初离开莽苍原一般,把那般眉眼深深刻下,却又不得与人诉说。
她朝着夏军营地的方向张望了一眼,她的部下需要他。
她早便安排好了,张哼是去吸引赵恕目光的,粮草虽重要,却不及浮屠山的夏军驻地重要。只有浮屠山的夏军溃逃,她才能和陈林的十万军队形成对赵恕的包围之势。
脚步有些沉重,哪怕,她一开始就知道,这场面在所难免。
身不由己,心不由己。
寒冷的莽苍原,夏珂筠行走在皑皑白雪之中。她出行,素来带着侍女。从方才南泽突袭开始,她的侍女便在满营地找她,直到在远离营地处找到了孤身一人的她。
谁都没有问,毕竟,她若是在营地,恐怕现在早已落入了南泽军的手中。
“去赵恕那儿。”夏珂筠说得干脆。
一行人便在风雪交加中蹒跚而行。
从麒麟山到浮屠山是一段漫长的路,当初顾长烟一人跋涉而来也花费了不少时日。此刻两山之间,突兀地出现一队人,在雪地上蹒跚而行。
为首的人裹着厚厚的白色大氅,步履坚定又轻飘,目光一直朝着浮屠山的方向。
是封彧。
顾长烟走后封彧便去顾府稳住顾长泽和顾母,可当他去的时候,顾长泽和顾母已经失踪了。
他心道不好,快马加鞭赶来了莽苍原。
顾长烟在浮屠山,顾长烟竟然撇了陈林一个人来了浮屠山,更为致命的是,夏珂筠也在浮屠山!
封彧几乎是卯足了劲,用最快的速度赶往浮屠山。
张哼今晚的计划他如数知晓,但是张哼说,顾长烟还有自己的计划。
他边走边想,夜色幽深,只有星光在雪面上倒映出星碎的几点影子。
“王爷!”侍卫在一旁停下脚步,“前方有队伍!”
“这么晚了有队伍?”莽苍原不似他处,这里悄无人烟,此刻而来,若不是南泽的人,就一定是大夏军队的人!
“是,看身形,都是女人。”侍卫又道。
封彧恍然一怔,俄而,面上浮现出一丝意味深长地笑容。
“先避一避,等她们上来,一个不剩的给我拿下!”封彧这便懂了,除了夏珂筠,不会是别人。
顾长烟的其他计划,十有八|九是对浮屠山的南泽军动手了!
速度可真快,只可惜,也不知夏珂筠是顾长烟放出来的,还是自己逃出来的!
封彧一挥手,他的侍卫都是身经百战之人,在雪地里隐藏地快又精准。因着是远远地看到,夏珂筠的人似乎并没有发现封彧。
谁都没料到封彧会在此刻出现在莽苍原!
疾行中的夏珂筠满脑子都是顾长烟,她已经下定了决心要回大夏,至少,先把祭祖大典的事情解决了。
正在此时,面前突然走来一个白衣男人,大雪天执了把折扇,同雪的颜色分外相近。
夏珂筠猛地抬起头,大惊失色:“封彧!”
黑暗中的封彧笑如冷玉,又如凉月寒气逼人:“女皇陛下,别来无恙?”
☆、第14章 重蹈覆辙
夏珂筠踉跄了几步往后退去,她不知道为什么此刻封彧会站在她面前,只是一遍一遍地思考,自己落到了封彧的手上,那么然后呢?
又和三年前一样?可是顾长烟在浮屠山,怎会知道自己落入了封彧的手里?
“在下想请女皇陛下去我那儿喝杯茶,可否赏脸?”封彧问得谦谦有礼,但夏珂筠知道,这里有封彧的埋伏,他根本没给自己选择的机会。
雪落在脸颊上如铁片般沉重,地上积了厚厚一层,积到了小腿上,透彻心扉的寒凉。
夏珂筠是明智的,她露出一丝微笑,如雪中绽放的红梅,又如雪上沾染的鲜血,美得惊心动魄。
“平王如此有雅兴,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夏珂筠笑着回答。
“请你的侍卫一起去吧。”封彧一挥手,再没有给夏珂筠说不的机会。
这个时候两边营地都在作战,麒麟山和浮屠山交界应是最安全的,夏珂筠并没有带太多侍卫,和封彧的手下比起来,不堪一击。
那就不要做勉强的无谓抗争。她什么都没说,微笑着,如赴刑场般,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侍卫正要反抗,却被夏珂筠喊住:“平王有此雅兴,你们就别扫了他的兴致!”
雪地上一片寂静,分明是两边拔刀呼之欲出的对峙紧迫,却因着夏珂筠的从容化为雪中的一缕轻烟,无声无息。
封彧很满意夏珂筠的自知之明,回头转身:“不去浮屠山了,回大营!”
夏珂筠在手上,他还有什么去找顾长烟的理由?
他手上的,可是大夏的女皇,有她在手,别说二三十万大夏军队和赵恕,就是大夏以举国之力倾巢而出,也只有一败涂地的下场。
“要通知顾将军吗?”侍卫问道。
“不用。”封彧制止,“浮屠山那边让长烟自己决定,也不用告诉他我来了。”
夏珂筠蹙了蹙眉,默默地跟了上去。
浮屠山,雪停了,晨曦的阳光照在白雪上落下一地泛红的光。天放晴了,雪却没化。
双方都在收拾战局,浮屠山坳的南泽军积攒了多时的怒气爆发出来,有顾长烟运筹帷幄的安排指挥,虽不得将战场一扫而尽,但无疑对敌方而言是一次重创。
她站在浮屠山山腰的哨岗出,低头看着山下的动静。
孤烟、残血、尸首、战甲,七零八落的,被昨晚的厮杀描绘出一幅金戈铁马三月桃花的别样画卷。一遍一遍清扫下来的遗留,被运到山的尽头抛掷。这是多么熟悉的场景,她自小便看着这样的风景,萧瑟而凄凉,却又绝美无伦。倘若,此刻身边还有夏珂筠,有她比红日更闪耀的丹雘,怕是,世间万事也不敌片刻。
正看着,一个急脚子跑了上来:“报——张将军来信!”
“哦?”顾长烟伸出手,“张哼来信了?这么快?”想来偷袭也就是昨晚的事,从大营到浮屠山少说也得三五日,也便是说,张哼前几日写了信。
有什么事情值得他如此匆忙来报?顾长烟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若是陈林那头的事,她说过了,张哼去大营,他的意思便是她顾长烟的意思。
如此一想,分外心急,匆匆拆开信封,只有寥寥几字:平王已来浮屠山坳。
顾长烟脚下一顿,战靴踩松了脚下积雪的土地,从山腰落下被踩开的小雪珠子,和着沙石瓦砾,滚落到山脚。
封彧来了?
封彧在这个时候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