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一个人出来散步?不怕冷么?”敏言笑语盈盈,看上去丝毫没有不妥,全然已不见昨日的阴郁哀戚。霖霖反倒不知该说什么,喃喃道,“原来你们出去了?”
高彦飞从车里下来,欠身替她拉开后面车门,低声解释,“敏言想去百货公司看看。”
“我这次回来得仓促,没带什么衣服,本想找你陪我去买的,你上午又去了学堂。”,敏言跳下车,拽了霖霖胳膊,对高彦飞扬起下巴说,“你把车子开回去好了,我同霖霖走一走。”
“要,要我陪你们么?”高彦飞不知怎的,在两个女孩面前像又回到幼时的结结巴巴。
“谁要你陪。”敏言瞪他。
高彦飞尴尬地笑。
他二人神色如常,看起来,她并没有向他吐露那个秘密。
霖霖如释重负,轻轻握住了敏言挽在她臂间的手,有些暗暗的怜惜与宽慰。
或许她已想得明白,就如她在钢琴前的自言自语,她是薛敏言,是薛晋铭的女儿,不管骨子里流着谁的血,也不会从她心里抹去这珍视无比的姓氏。
但愿这个秘密,她能聪明地将之永远藏在心中。
看她们两个真要走路回去,高彦飞不放心,只得说,“我开车在后面跟着,不打扰你们散步可以么?”
敏言睨他,“这是向谁献殷勤呢?”
霖霖看了他一眼,目光似不经意掠过敏言,却没说什么话,淡淡一笑别过脸去。
见她这样笑,高彦飞只觉得耳根子火烧火燎,心里一阵慌,呆呆看着她被敏言挽了,肩并肩走到前面去。眼前两个身影,一个高挑婀娜,一个清瘦窈窕,各自衣袂围巾翻飞在风里,晃得他眼里心里都是乱,仿佛跌进乱红迷绿光景。
今日敏言看来心情十分好,颊上浮起浅浅酒涡,“真没想到,外面到处打仗打得乱糟糟,重庆这里却什么都有,百货公司里货品虽不多,款式却照样时新,到底是冠盖云集的陪都……对了,我挑了件长礼服,剪裁十分别致,一眼就替你看中,回去你快快穿给我看。”
霖霖诧异,记得幼时敏言最古怪,每每随母亲和燕姨出门,她总是什么也不要,看见漂亮衣裳一点兴趣也没有。
“你一向不在意衣裳脂粉,怎么现在像变了个人,突然喜欢起来?”霖霖眨眼笑。
敏言侧首看她,眸光幽然,“哪有女孩子不爱脂粉红妆的,那时不过是年纪小。”
她扬起唇角,似嗔似笑,耳畔坠子在鬓丝间闪动光泽。
翡翠的郁暗绿色,晃悠在她小巧耳垂下,透着一种恻恻情致。
那珠子形状似泪滴,翡翠也不适合她这样的年纪,十七八女子原该佩戴最剔透的水晶。
霖霖怔怔看她,惊觉从前那个瘦弱矮小的敏敏如今已和自己差不多高,薄薄鬓发,淡淡眉尾,顾盼间自有一分青杏早熟的滋味。
在她面前,自己倒像是个小丫头,没半分女子风韵,仿佛她才应该是姐姐。
霖霖低了头,克制自己想回头看向高彦飞的冲动,想看一看他的目光此刻究竟停在谁身上,哪怕心里隐隐已知道答案——至于心底里涩的、苦的、酸的,究竟是些什么味道混杂在一起,已不想再分辨细尝。
耳边隐隐的,似有谁在尖声发笑。
待得回过神来,这尖笑声已清晰转为空袭警报的厉啸。
高彦飞奔过来一手拽起一个,急急拽她们回车上。
三人上了车,岂料发动机轰然急喘,连番熄火,偏偏在这时候抛锚。
远处传来的空袭警报一声紧过一声,霖霖紧张看着高彦飞满头大汗折腾引擎,索性将车门一推,“别管了,这里离家不远,跑回去还来得及!”
盘山路是向上的斜坡,满地碎石子,三人起初跑得还快,渐渐喘息急促,只觉路越来越长,良久还看不到家门。霖霖跑得气促,蓦然发觉高彦飞不知几时将自己牵住,五指紧紧与自己相扣,一路就这么手牵着手……他的掌心温热有汗,太过紧张用力,捏得她手上有些疼,有些麻。
心口因这一握的暖,刚刚泛起,却不知怎么鬼使神差,令她向他另一侧看去。
果然他也牵着她。
掌心里的温暖随之变成扎手芒刺,令霖霖猝然将手一抽。
高彦飞低头,看见她冷冷将手抽走,一时愣了愣,暗自将满是汗的手攥起,只觉自己唐突冒犯,不敢再碰她一根手指。
“霖霖小姐——”前方传来老于焦急呼喊。
“老于来了!”霖霖快步迎上去,扬声回应,“我们在这里!”
警报声越来越急,飞机轰鸣声隐约可闻。
身后却听见一声痛呼,竟是敏言跌倒在地。
“敏敏!”高彦飞慌忙将她扶起,紧紧揽她在臂弯。
“谁要你管!”敏言痛得脸色煞白,莫名冲高彦飞发了怒,一掌将他推开。
“让彦飞背你,你这样走不动。”霖霖回身来扶她,想扶她到高彦飞背上,却也被她重重推开。敏言倔强挣扎站起,还未站稳又是一晃,跌入高彦飞怀抱。这次他再不许她挣脱,不管不顾地将她横抱起来,眼里满是怜惜,“敏敏,别再这样逞强!”
他叫她敏敏。
不是往日在人前一贯称呼的敏言或敏言小姐。
霖霖看着他,忘了收回搀扶的手臂。
老于赶过来,二话不说从高彦飞手里接过敏言。
高彦飞这才转头寻霖霖,却见她头也不回,径自而去,看也没有看他一眼。
第十八章下
「一九四零年十二月陪都重庆」
一天天的轰炸仍未停歇,前方不断传来的战事消息,如重庆深冬不散的云层沉沉压着,叫人全然没有过节的心思。与之相反,却是家中四处布置一新,满目琳琅为平安夜舞会准备的白刺绣桌布、银花缠枝烛台、水晶玻璃杯……全都准备妥当,钢琴移出来搁在客厅一隅,地板已打上光亮的硬蜡,漆色鉴人。
老于从山上拖了一人多高的柏树,竖在客厅扶梯旁,由母亲亲手打扮成缤纷的圣诞树。乍眼看去,彷佛回到战前香港家中,甚至幼年茗谷华宅那一番衣香鬓影光景。
往年即使是除夕夜,也没有这样隆重过,父亲辞世三年来,家里还是第一次张灯结彩。
到底还是有一个人能劝董母亲固执的心,从她心上拂去结了三年的霜,让她重新站到阳光下来,看一看这世界仍是美好的。哪怕战火纷飞,山河浴血,哪怕父亲的身影已不在,哪怕许多人已埋骨黄沙……更多活下来的人还有更漫长的岁月要走下去。
霖霖站在窗前,轻轻叹了口气,窗玻璃蒙上一层雾气。
岁寒时节,呵气成霜,连日来心绪低迷,平安夜的舞会就在明日,却仍提不起半分兴头。只是为着母亲,无论如何要打点起精神,把这舞会办得热热闹闹。
窗上的花环用丝带编扎,嵌着“Merry Christmas”,却被不识英文的仆人挂倒了。霖霖踮起脚尖试了试,够不着花环,便站到一把椅子下,将花环取下。
叮一声,丝带上系的铃铛掉落。
“我来。”
霖霖低头,见高彦飞抢步捡起铃铛,仰头递上来,一双眼睛定定望着自己。
被她这么一看,他又局促起来,错开目光不看她,显出腼腆笑容。
霖霖默不作声接过铃铛系好,将花环挂了上去,轻盈跳下椅子。
他伸手扶她,却迟了一拍,她已稳稳站在地上。
这下子弄巧成拙,他袖口扣子擦过她鬓发,挂住了一缕发丝——霖霖哎呀一声痛呼,高彦飞也傻眼,尴尬地举着胳膊,一动不敢动。两人身体贴得太近,她半身都像是偎进他臂弯,无意间构成个暧昧姿势,令高彦飞面红耳赤。
“你还愣什么,快帮我解开头发呀!”霖霖嗔怒。
高彦飞手忙脚乱去解那缠上袖扣的头发,她偏过头来配合,脸颊时不时与他手背相贴,那温热肌肤不知为何竟格外烫人;他屏着急如乱鼓的心跳,偷眼觑她,看那一缕青丝拂在脸颊,肌肤透出粉光,耳垂小巧如珠,少女清新发香阵阵袭人……
念卿从楼上下来,一抬眼便看见客厅窗下的这一幕。
敏言跟在身侧,手里牵着慧行,不作声地看着那两人。
“咳。”
念卿缓步走下楼梯,轻轻咳嗽一声。
霖霖一慌,忍痛扯断发丝,将窘迫的高彦飞推开一旁。
高彦飞更是尴尬,所幸此时传来汽车喇叭声,院外爬满藤蔓的铁花门缓缓开启。
慧行高兴地挣开敏言的手,在打过蜡的地板上跑得飞快,到门口刚刚大叫了声“爸——”,却发现车里下来的,是个裘衣雍容,拢着雪白围脖的娉婷少妇。
“殊姨!”
这声惊喜呼喊,令念卿一怔,忙快步迎出去。
果真是蕙殊,一别数月不见,她原本莹润的鹅蛋脸大见清减,显出尖削下巴,两鬓蓬松,犹带旅途劳顿的倦色,身边也不见许峥身影。
慧行一头扑进她怀抱,缠着她欢喜闹腾。
蕙殊俯身将他抱起,笑着在他脸颊吻下,任由他双臂环住自己脖子。
六岁的半大男孩子已令她抱得吃力,慧行却不自知,仍如小时候一般撒娇。他自幼鲜少在父母身边,对细心照顾自己的蕙殊格外亲热。蕙殊自己没有孩子,视慧行有如己出,自是百般宝爱,被他赖在身上再疲惫也不忍放开。
还是念卿上来,将八爪鱼似的慧行拽下地,才令蕙殊得了喘气的余地。
“我还以为你赶不及回来。”念卿喜出望外,望了她疲惫面容不由升起一丝忧心,“怎么累成这样子?”
蕙殊唤一声“夫人”,语声微哑,目光莹然,启唇欲言又止。
“这一向还好么?”念卿关切审视她脸色。
“没事。”蕙殊笑一笑,“小病了一场,已经好了。”
念卿蹙眉,正欲追问怎么回事,霖霖与敏言却左右迎了上来,亲热地唤着蕙殊阿姨,争相与她拥抱。霖霖快言快语追问许叔叔怎么没一起回来,她笑一笑,只说军务繁重,实在抽不开身。待与孩子们一一拥抱之后,蕙殊与念卿相视而笑,彼此张臂相拥。
伏在念卿瘦削肩上,蕙殊黯然一声长叹。
念卿什么话也不问,轻拍她肩背,只柔声道,“回来就好。”
这一路风尘仆仆,到家用过午饭,蕙殊顾不上小憩,便急着想去山上孤儿院看看那些孩子。尤其担忧着小英洛,她离开时英洛便病着,听念卿心中说一直未全好。
见劝不住她,念卿只得吩咐老于备车,一面亲手倒了热腾腾的参茶递给她,望着她消瘦暗淡脸庞,低低叹口气,“你只顾操心这些孩子,自己这副病怏怏的样子倒是怎么回事?”
蕙殊捧了茶杯低头,唇角微牵。
念卿如水目光静静落在她脸上,等了良久,只听蕙殊低声说,“我打算收养英洛。”
“收养?”念卿闻言大感意外,看着她神色,沉吟道,“这倒也是好事,不过为何突然想到收养……”
语声未落,蕙殊已低头垂下泪来,转身伏在她肩上,微微哽咽。
“蕙殊,发生什么事?”念卿扳过她身子,惊怔注视着她的眼睛,“你说你病了一场?这到底怎么回事?”蕙殊别过脸去,神色惨淡,语声低寥若游丝,“在那边才刚知道,没来得及告诉你,就没了……这是第三个,医生说再有的可能性不大了。”
念卿望住蕙殊,嘴唇紧抿,纵是极力克制,也掩不住眼底的震惊、悲酸和不忍。
许峥与蕙殊,那么好的一对眷侣……是不是上天见不得繁花锦绣,若太美满,总要夺去写什么,留下永不磨灭的伤痕才肯安心。
故人亲朋之中,有的劳燕分飞,有的阴阳两隔,唯有忠心耿耿追随仲亨的许峥,与秀外慧中的蕙殊结成良缘,做了一对最叫人艳羡的佳偶。或许是真有天妒一说,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尚未出生便因意外失去,数年后第二个孩子也遭遇同样不幸,自那之后,蕙殊与许峥多年再无生养,眼看着她也从双十年华而至而立之年……她一直都喜欢孩子,不但帮着晋铭和燕绮照顾敏言慧行姐弟,对霖霖百般疼爱,更将爱心倾注在孤儿院那许多无依无靠的孩子身上,尤其对她亲自救回来的孤女英洛,怜惜备至,恨不得当做自己女儿。
天意如此不公,见惯人间悲喜如念卿,也黯然无言以对,只将蕙殊的肩膀轻轻揽住。
“医生惯爱将话说得严重,你还念卿,慢慢养着身子,以后日子还长。”念卿握了握蕙殊的手,尽力给她温暖笑容。蕙殊淡淡点头,黯然道,“命中不能有的,强求无益,既然我们留不住自己的孩子,世上亦有许多孩童失去父母,这何尝不是天意注定,孤儿院里的孩子也就是我的孩子,有他们,我也知足了。”
车子一路去往山上,念卿陪着蕙殊说话,将近来家中乐事说给她听,言及燕绮即将新婚、四少年后晋升少将、敏言将要长留重庆,以及明晚的平安夜宴会等等,蕙殊消瘦的脸庞总算泛起暖暖笑意,眉梢薄添几分喜色。
难得今年众人相聚重庆,只遗憾少了许峥。
“他整年都在滇桂两地奔波,防务运务一刻不敢松懈,原以为年底能回来一趟,谁知又有新的命令。”蕙殊叹息,“他并不愿意驻守大后方,一再请战到前线去,对政府的抵抗策略十分不满,总是不分场合说些抨击上峰的言语,我担心他这性子迟早会在官场上吃亏。”
念卿苦笑,许峥是仲亨一手带出来的人,他那刚直的脾气,她又岂能不知。现今许峥已升至军长,以他并非嫡系的出身,能被委以重任已算难得。只是他的脾气越来越像仲亨,在如今的官场自是格格不入。想着当年那个率真的年轻副官,而今已是独当一方的大将,仲亨若是还在,想必会笑着骂一声“这混小子”……念卿将脸侧向车窗外,看着不断掠后的树影,过了良久才淡淡道,“听晋铭说,缅甸那边情势越来越坏,9月越南失陷,日本人在东南亚半岛横行无忌,英国人想要保住缅甸,只怕艰难。”
“是,滇越线已经中断了,现在只剩缅甸最后这条血线……听说上面已经在和英国人商量共同防御,保卫滇缅,我们的军队迟早也会入缅参战。”蕙殊忧心忡忡,挂虑着许峥的去向,既盼望他平安留在后方,又希望他能在前线尽到一个军人誓死护国的职责。
车子缓慢沿崎岖盘山公路而上,停在道路尽头。
两人徒步爬上石阶,望见隐匿在山峦松林间的青瓦灰墙,隐约听得孩子们朗朗读书的声音传来。原先有个教员在这里教习孩子们读书,后来因事回了乡下,一直没有找到新教员,平日都是霖霖间或来教一教。
蕙殊惊喜看向念卿,“太好了,终于找来了新的老师?”
念卿却驻足侧耳,静听屋里传来的读书声。
那诵读声,抑扬顿挫,念的却是岳飞的《满江红》。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
孩童整齐稚嫩的语声,念着含含糊糊,并不知其深意的句子。
一个有着低低磁性的男子语声,随后念道,“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孩子们齐声复诵。
阳光斜斜照着他眼底久违的温煦,教她有刹那失神。
念卿悄然站在门外,微笑看着,不愿打断。
他去蓦然转头,瞧见了门口的她与蕙殊,一时间四目相对,各自忘言。
屋里孩子们见到离开好久的蕙殊阿姨,早已喜出望外,争先恐后拥上来将她团团围住。
“小七。”薛晋铭瞧见蕙殊,扬一扬眉梢,依然唤她乳名,“总算舍得回来了?”
蕙殊唤他一声“四哥”,笑眉弯弯,“我道是谁呢,今日你这大忙人怎会有闲情跑来教书?”薛晋铭笑而不答,念卿替他说,“他是贪新鲜,喜欢山上清净,最近常来同小孩子一起打发时间。”
“这可难得,看来四哥真是高升了,有闲有暇有雅兴。”蕙殊一面打趣他,一面被孩子们缠得应接不暇。薛晋铭摇头笑,留她在那里与一屋叽叽喳喳的孩子们缠,转身与念卿步出屋子,并肩走到外面檐下。
“又遇着烦心的事?”念卿低垂目光,微微含笑。
她是知道的,每每烦心的时候,他便来这山上独自静一静,有时也不知会她,只身而来,与孩子们呆上半日,便又悄然而去。
薛晋铭驻足檐下,望着远处起伏松涛,似漫不经心笑道,“人海阔,何日不见波。”
念卿侧眸看他,“这句子,看怎么解,念得通透也可作豁达讲。”
“通透?”薛晋铭笑了一笑,“我是俗人,只愿混沌,要那么通透做什么。”
想来他是倦极了,厌极了,才会有这样的话。
若能真的混沌糊涂,倒是更仁慈——在他这样的位置,这样的处境,每日不知有多少烦恼龌龊事,偏偏落在他这么个玻璃心肝似的明白人身上。
有些话,有些事,即便在她面前,他也不能倾吐。
唯有在这些干净得来不及沾染尘俗的孩子们中间,他才能放下杀戮与阴晦,忘掉世间的至残酷与至丑恶,觅得片刻安宁清净。
念卿不再说话,静静陪着他站在檐下看那山峦远岚,看谷间松林被风吹得起伏。
“冷么?”他将风氅披在他肩上。
“累么?”他回眸笑。
山间的风自然是冷的。
世间的事自然是累的。
只在这一刻,在彼此间,都不足道了。
第十九章
「1999.5茗谷废宅」
正午阳光照在窗前弧度优雅的半月形阳台,雕栏上涡形刻纹留存着只属于大半个世纪前的风情韵致,那一种含蓄入股的细腻,欲语还休的眷恋,重现在明灿灿的五月阳光下,形存神去,似是而非。
遐想当日曾是谁在这露台凭栏而立,有曾是谁在远处徘徊相望。到如今只剩得人去楼空,纵是楼阁依旧,草木重芳,流年早已暗换。站在初露真容的副楼阶前,启安恍惚,心思浮浮沉沉,到此刻竟不知自己做这一切是否真有意义。
历经数十年风雨的废宅,沉默在天空下,不曾言语,不动喜悲,却冥冥中引导她来到他的身边——启安侧首看艾默,目光却凝住。
他在流泪,泪痕闪闪划过脸庞。
仰首望着刚刚完成框架修复的副楼,艾默哽咽,殷殷目光不像是看着一栋冰冷的房屋,倒像越过砖瓦木石看见血脉相连的亲人,看见朝夕思慕的故乡——这样的神色,他是见过的,不在艾默脸上,而在少年时那个牵着他的手,指他遥望关山的那个人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