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欠身说,“我找一位名叫Lily Bell的女士,我是她从前的管家。”
“亚福。”
贝儿的语声从身后扶梯传来,莫名拔高音调,透出惊怔,“你怎会找来这里?”
唤作亚福的男子抬头望见她,神色微变,冲口唤道,“太太!”
这时蕙殊才从他身后敞开的大门,愕然瞧见外头停着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
车门半开着,四少从里边转过头来,看见蕙殊,微微颔首示意她过去。
蕙殊望一眼贝儿,急步来到车前,“四少,是你领那人来找Lily?”
四少目光深敛,也不说话,只示意她上车。司机将车开走,也不顾贝儿,将她单独留与那人。蕙殊转头质问四少,“这是怎么回事,蒙家还找贝儿做什么,她早和姓蒙的没有关系了!”
“她仍是蒙太太。”四少淡然开口,“离婚书上缺了丈夫的签字是无效的。”
蕙殊愕然,“他没签字?他不答应离婚么?”
四少没回答,默了片刻,才沉声道,“亚福来找贝儿是为传达蒙先生的遗嘱。”
蕙殊震住,不敢相信自己耳朵。
“蒙先生七天前出海,在南洋海面遇到飓风,至今下落不明。”四少语声很淡,却伸手覆上蕙殊手背,传递一丝安抚的力量给她。他掌心很暖,指尖却有些微的凉,“让贝儿单独待一阵,她不喜欢在人前流泪。之后你陪着她,我去安排,或许赶得上今晚往香港的班船。”
蕙殊早已听得呆了。
贝儿……她不是恨着那个朝秦暮楚的男人么,不是已离他而去么?
许多话想问,却不知如何问,脱口而出却是傻傻的、无关轻重的一句,“她还去北平吗?”
四少侧首看她,眼里有她看不懂的悲悯与温柔,“真是个傻丫头。”
(下)
“火车上的日子真真乏味,闷得人快要生锈。总算今日可得解脱,大约傍晚便能抵达北平。四少说晚间便可吃到德芳斋的珍珠丸子,那里的厨子是从前给王爷做饭的,想来你一定也喜欢……Lily,我真想念你,不知返家后一切可安好?”蕙殊停笔,叹了口气。
指尖本已冷得不灵活,火车又摇晃,草草字迹难看之极。
习惯了南方冬季的温暖,当火车北上,越来越接近北平,便开始感觉到严寒萧杀。车窗外景物飞逝,广袤大地一望无际,铁轨旁尽是笔直的杨树林,车窗上已呵气成霜。
蕙殊起身呵了呵手,看表已是午后,这时间四少午睡该已醒了。
到隔壁包厢门前,列车员立刻热心上前为她拉开了门——她与四少孤男寡女同行,虽是各住一间包厢,列车员却似认定他二人关系非浅,每每见她,总奉上暧昧的殷勤。
听得动静,四少抬起眼来,窗外淡薄日光笼着他侧颜,眉峰鼻梁薄唇,被勾勒得分外鲜明。他闲靠在窗边看书,半敞了领口,领带也未系,手中拿着一本法文版的《La dame aux Camélias》[注:《茶花女》]。
蕙殊不由好笑,“你们男子也爱这缠绵悱恻的调调吗?”
他好似看得太过入迷,眉目间隐有迷茫,“为何她要拒绝他?”
“拒绝才好,我顶顶厌恶那个Armand,这样的男子若是我也不要!”蕙殊不屑道。
四少皱眉搁下书,“她那么聪明世故,却又固执。”
蕙殊心念一动,蓦地想起书中的Margaret生就绝色美貌,引巴黎贵族争相追逐,在风月场上红极一时。因她随身的装扮总是少不了一束茶花,便得来茶花女的名号。
那位夫人昔日恰也是倾城名伶,此茶花女,彼茶花女……似这般心心念念,果真入魔已深,走到哪里都不能忘却心口一抹晶莹雪。
一时两人怔怔,都忘了言语。
不知四少恍惚些什么,蕙殊却是满心缭乱,遐想那位夫人,又想起贝儿与蒙先生,只觉世间最误人,莫过一个情字。当日送别到码头,贝儿临去也不曾落泪,只是走得那样匆匆,连平日最要紧的首饰匣都遗下。替她收拾时,才在匣子底层发现那旧照片——原来蒙是个高大英俊的男人,贝儿依偎在他臂弯像足了一只碧眼波斯猫。
此时想来,似颜世则那样平庸的男子,或许更可堪岁月消磨。
当日四少说,小七,你迟早会生悔意。
会么……火车猛然摇晃,突如其来的后耸令蕙殊立足不稳,整个人跌向窗口。
四少眼疾手快将她拽入怀抱,自己也抵不住巨大冲力,同蕙殊双双摔在床铺上。远远传来铁轨哐当的巨响,随即火车停下,鸣笛声与敲钟声响成一片。
待火车停稳,四少示意蕙殊镇定,探手到枕下,竟取出把乌亮的德造手枪。蕙殊惊呆,只见他趋近车窗查看动静,蹙眉良久,神色紧张凝重。
外头脚步声急,旋即包厢门被敲响,是列车员在大声安抚乘客,“众位不必惊慌,前方遇上铁路管制,火车需暂时停靠……”
四少将枪藏入衣下,拉开门截住一名匆匆奔过的列车员,“前面什么事情?”
列车员苦笑道,“有专列到,车站到沿线一律管制,这往北平是常有的事儿,遇上了谁也没辙。您且放宽心,等管制过去吧。”
这位乘客派头极大,打赏也大方,见他闻言面色不豫,列车员便凑近了低声道,“也不知是哪位大人物,专列来得仓促,还神秘得很。”说着往包厢内一瞥,列车员露出个暧昧笑容,连忙告退而去。
蕙殊回过神来,发觉自己仍躺在四少的床上,忙面红耳赤地站起来。
四少并不将枪放回枕下,反而贴身藏好。
他一介平民,却随身带枪,蕙殊看在眼里暗自心惊。
四少也不解释,只淡淡道,“遇上管制也没办法,你回去休息,有事我会叫你。”
他送她回自己包厢,出去时伸手在她胳膊轻轻一扶。
从他掌心传来的温度,隔了衣物也那么暖人。
蕙殊无端红了脸。
回到包厢,重新在桌前坐下,欲提笔写完给贝儿的信,却发现一个字也写不出了。
管制足足耗去四个钟点。
非要遇上同大人物狭路相逢的逼仄,这才知特权阶层的可恼。
总算火车到站,随着熙熙攘攘人群钻出站台时,天色已经黑尽。北平的冬天寒冷干燥,夜风兜头吹着,似小刀子刮脸。蕙殊从未尝过这般饥寒交迫滋味,在站台外张望半晌也不见来接人的车子,忍不住哀叹,“这可好了,连个接的人也没有,果真是谁也不惊动。”
怪就怪他,来之前贝儿问北平那边如何安排,四少却道谁也不惊动。明明已到家门口,却一幅微服私访的派头,当时她便打趣说,四少也要来一出三过家门而不入么。贝儿还怪她多话,眼下可好,落得在寒风中受冻。
她嘀嘀咕咕,四少也不辩解,只脱下大衣搭在她身上。
大衣又长又暖,几乎把她整个人包裹进去。
一辆车子无声驶近,夜色里也没有打灯,静悄悄就停在了身旁。
蕙殊惊了一跳,就见车门打开,一截纤细的小腿从旗袍下伸出。
裹着裘皮大衣,臂挽手袋的女子款款下车,几步走到四少跟前,立定了朝他上下打量。
“好啊。”她哼一声,扬起手,作势欲打他,“没良心的,还算记得回来!”
四少微笑捉住她手腕,“怎么嫁了人还是这副坏脾气。”
“有好脾气也不会朝着你!”那女子脸一扬,站台灯光照见她凤眼粉腮,妩媚可人,一口脆圆京腔十分好听。
四少摇头笑,“难怪人说徐总长什么都好,就是怕老婆。”
“呸!”那美人啐他,转眸朝蕙殊一扫,似笑非笑,“薛四公子也什么都好,就是太好色。”
蕙殊羞得无地自容,张口想要反驳,却听四少已淡淡笑道,“祁小姐是我的秘书。”
他为她二人介绍,“这位是徐季霖徐总长的太太,胡梦蝶。”
蕙殊了然,对她含笑点头。
胡梦蝶与她握手,笑容里有一分不冷不热的疏远。
司机安顿好了行李,上前欠身道,“二太太,可以走了吗?”
胡梦蝶将四少挽了,“晋铭,你同我坐后面,有好多话,路上我慢慢儿跟你说。”
“好,先去住处安顿下来,祁小姐累坏了。” 四少侧首微笑,“你我叙旧不急这一时。”
“那怎么成,季霖已在德芳斋备下薄酒,等了你大半晚上。”胡梦蝶一面拉他坐进车子,一面嗔道,“我可记着你素日口味,你且尝尝,看这些年变是没变。”
“自然没变。”四少的语声低沉带笑,“虽说世道在变,总有些人心未变。”
“晋铭……”胡梦蝶语声一软,轻轻叹口气,“此番见着你回来,我这心里总算踏实了。”
“这几年知道你同季霖兄都好,我也快慰。”四少淡淡笑。
蕙殊在前座听着这番对答,半明白半懵懂,只觉两人语意都萧索,听来令人心酸。她是见不得这种场面的,便想岔开话头,令两人轻松些……却苦于插不进话,闷闷等了半晌,总算觑着个空,“徐太太,真不好意思,劳烦您久等。今晚也不知是什么要人来了北平,害火车被管制四个钟点,足足挨到这会儿。”
四少接过她话头笑道,“天子脚下,要人往来频繁,这种事只怕三五天便有一起。”
然而胡梦蝶不答话,静了片刻,才轻声问,“晋铭,你真不知是谁吗?”
蕙殊一怔,良久未听见四少出声,忍不住转头看去。
车子开得颇急,外边路灯不时扫过,将一片片光影投入车内,晃得人脸上也明明暗暗。四少的神色瞧不清楚,只隐隐见他薄唇一动,“霍督军?”
“不,是霍夫人。”
第四记:登粉墨·看飞觞
“是她,这倒巧。”
只得这五个字,似提起一个遗忘许久的旧人。四少语意淡薄,令蕙殊以为自己听错。回头想看清他神情,他的脸却匿在昏昏绰绰阴影里,似个没有喜悲的雕像。
胡梦蝶也意外,怔了一怔,吁出口气,“嗳,可不是巧么。”
她笑得不经意,却流露如释重负的感慨。静了片刻终是忍不住开口,“当初真不值得,我早说过,你迟早要吃亏在女人上头。”
四少笑笑,“陈年旧事,我不大记得了。”胡梦蝶哼了声,“她也算个有能耐的,只是你们薛家上上下下的嘴脸,倒叫人看了个透骨凉。枉你为李孟元尽心出力,却落得那般下场。”
四少仍是笑,彷佛事不关己,“也不能全怪姐夫,他有他的难处,这两年他也过得不如意。”
“说起他,真是薛家的孽障,你大姐怎么嫁了这样一个人。自被撤办以后,费尽资财各方疏通,如今捞个小官只图太平终老。”胡梦蝶的语意也不知是惋惜还是奚落,“还有你那二哥、三哥越发不像话,一个滥赌,一个烧大烟……幸好还有你在。”
“外头不是说么,薛家吃喝嫖赌俱全,老四就占着一个嫖字。”四少自嘲而笑。
胡梦蝶却笑不出,长长叹了口气。
蕙殊听得难过,心里亦转明白七八分滋味。
到德芳斋已是晚上八时过了。
听见包厢外脚步声至,里边已有人连声笑道,“晋铭,晋铭,可叫我好等!”迎出来的正是徐季麟,看他相貌清癯,风度上佳,却不是预想中官僚模样的徐总长。除却北方人的洪亮嗓音,更似个儒雅文人。
四少与徐氏夫妇久别重逢,席间言笑晏晏,相谈甚欢。
徐季麟夫妇热络善谈,桌上也不回避蕙殊,可他们的话题蕙殊全然插不上嘴,只觉自己是个多余的外人,一顿饭吃得毫不知味。原以为四少风尘仆仆北上,见了徐总长必有要事商谈,可他三人从头到尾都在叙旧,絮絮问候别情,上至家中亲眷,下至狐朋酒友,尽是琐碎之事……甚至连那位夫人抵达北平之事也没再提及。
私心里,蕙殊更愿意听他说一说这位霍夫人。
四少却闭口不提,和胡梦蝶只说幼时趣事,和徐季麟只问故交近况。
席间倒弄明白了胡梦蝶的来历,原来是薛家表亲,按辈分是四少的庶出姨母,年岁比四少倒小。她少年时寄居薛家,与四少情同姐弟,如今跟在徐季麟身边,出入官场交际,手腕十分练达。名分上虽是徐家二太太,大太太却早已故身,扶正是迟早的事。
饭局过后,徐氏夫妇说要亲自送他们至住处。
出了德芳斋,徐季麟走在前边,胡梦蝶当着他也不避讳,亲热地挽住四少胳膊,有说有笑地走在一起,蕙殊默不作声跟在后面。经过走廊时听着叮一声,缀在胸前的珍珠扣针脱落,滴溜滚到一间包厢的门缝边。
蕙殊低头寻找,恰此时包厢门打开,里边人和她俱是一怔。
那人定睛打量她。
却是个年轻男子,衣着阔气,身姿挺拔,相貌也堂堂。
蕙殊有些尴尬,“我……在找东西。”
那男子低头看,眼尖地发现了扣针,俯身拾起来给她,温言道,“是这个吗?”
蕙殊正要道谢,却听身后传来四少的声音,“小七?”
薛晋铭折返来寻她,一抬眼见着那年轻男子,两人四目相对,俱是一怔,神情各有古怪。
也只刹那僵持,四少淡淡点头,那人回之一笑,都没有开口。
蕙殊一头雾水,被四少不由分说揽了,转身便走。
楼梯处胡梦蝶已迎了上来,朝他们身后张望,“那人是谁,瞧着眼熟。”
四少随口答,“不认得。”
那人已回了包厢,方才匆匆觑得一眼,胡梦蝶着实觉得眼熟。
“对了,好像是佟孝锡佟三公子!”
四少漫不经心道,“是么,不像吧。”
徐家这处闲置的别业,地方雅洁幽静,仆佣俱在。
蕙殊所居的客房毗邻花园,从露台即可到苑中,夜里有风灯亮起,照见喷泉藤萝和秋千。别具一格的情调令蕙殊当即爱上,连连欣叹道,“这地方真美,住下来便哪儿也不想去了!”
这愿望却未能满足,随后两日竟是走马灯似的转,从早忙到夜,一刻不得停歇,尽忙着饮茶看戏,酒宴舞会,以及种种风花雪月。
阔别数年,薛四公子重回北平的消息仍激起小小哗然。
尤其是在霍夫人只身抵达的同一日,薛四公子也不期而至,这实在不能不引来或暖或冷的目光无数。不知有多少人在猜测薛晋铭重返北平的目的,然而四少似乎只为拜访旧友故交,频频出入名流宅第,会友宴聚,除此也不见他做过别的事情。
他所拜访的大多是政府要员,眼下时兴西式做派,宴毕之后,总是女士们一边享用茶点,一边谈些风月闲话;男士则在书房谈论他们自以为有趣的话题,不外乎官场风向,谁得势谁倒霉,谁个敛财有道,谁家后院起火,并不比女人间蜚短流长来得有趣。
外面到处在打仗,里面却酒浓脂暖,俨然太平盛世。
蕙殊从心底里厌恶这些虚假繁华的调调。
四少却偏喜欢同这些人把臂言欢。
蕙殊心中失望,又不得发作,每日里不得不笑颜相迎,做好秘书兼女伴的份内事。
周旋在夫人们当中,她虽不及贝儿有天生的社交明星风度,却也不是什么难事。
胡梦蝶将她介绍给诸人,只称她祁七小姐,旁人心领神会,理所当然视她为薛四公子的新女伴。她性情活跃,举止仪态、见闻谈吐都令夫人们满意。在她面前,夫人们也保持着微妙一致的默契,闭口不提霍沈念卿。
但总还是有人漏出口风。
只言片语间,蕙殊听得出北平名媛对这位大督军夫人的敌意。
据说当初督军迎娶她为正室,北平霍家大为恼火,几位族公力陈族规家训,劝降沈氏为妾室。霍督军非但不听,更拒绝回北平成婚,也不邀族亲到场,径自举行了一场沸沸扬扬的西式婚礼,为一时之轰动。
又据说,霍家大公子对这位继母恨之入骨,专程赶去大闹一番,惹出不少祸事。督军震怒之下,将大公子强遣出国。当年的闹剧至今说来还令人津津乐道。
再又据说,这位出身风尘的霍夫人婚后依然出尽风头,在督军纵容下公开参与政治,与南方政要过从甚密……此番霍督军在前线督战,她却现身北平,来得如此张扬,着实令人瞠目。
人人口中传来传去都是这据说二字,全然不知真假,也全不在意真假。
这般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的日子一晃就是三天过去。
自踏入北平,四少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令蕙殊觉得无所适从。
仪容还是四少的仪容,风度也是四少的风度,分毫不差。但究竟哪里不同,她说不上来,只觉难以接受。那张熟悉的脸上,像罩了层逼真的面具,人前人后无暇可击。
这里的人不大唤他四少,或称薛四公子,或呼其名。
晋铭。
蕙殊从未叫过那两个字,私心里,只觉四少才是他。
一声“薛晋铭”,怎样听来都是疏离。
他一次也不曾提起过霍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