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准……
十六岁那年春天,我走我的阳关道,你过你的独木桥咯。
第十二章 预言
部队啊,部队是个好地方。好男儿走就该走四方,有枪扛有操练,喊一二三四的时候,带着那么一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宣泄。
贾桂芳千叮咛万嘱咐,唯恐没离开过自己身边的这儿子在外面受什么委屈,王树民却是压根没当回事,苦不苦,想想人家长征两万五,怎么别人受得了自己就受不了了?老人说了,有享不了的福,没吃不了的苦。
新兵先是班长带着军训,班里一水儿的新军装和新兵蛋子,还真是五湖四海的哪都有,有个小孩,叫何小兵,听这名儿就不像有出息的,明显着不够岁数,小脸光光的,连胡茬都没有,一问才知道,是初中就念不下去的,托人改了户口本上的年纪,混进来的,在军队里服役两年,回头在地方上待业一年,就能回去接他爸在国企的班。
还有个叫李爱军的哥们儿,偏远山区里来的,原来叫李狗蛋,入伍前不久才拥有了自己的大名,普通话说得实在不怎么样,不过人品真没的说,又仗义又实诚,唯一的缺点是饭量有点大。第一天集合吃早饭,一帮大小伙子,驱车劳顿的,老实说都狼吞虎咽的,可是李爱军同志一上桌子,众人就全傻了,连班长都差点把眼睛瞪出来。
这哥们儿以其对食物极大的热情,在一顿早饭中,总共消灭了十五个馒头一盆粥,直接导致全班都没吃饱。
王树民心说,不愧是解放军队伍,人才就是多。
驻地在辽宁的一个山沟里,生活确实是大大的艰苦,伙食标准一天还不到七块钱,一天到晚的青菜萝卜土豆,吃到最后,王树民觉得自己那张脸已经赶上非洲土著了。战友们私下里把军歌词改了,就叫“我是一棵菜,来自老百姓”。
不过会这么抱怨的多半是王树民这种“纨绔子弟”,人家李爱军就不说,李爱军告诉他们,在老家,十天半月的都不见得吃个饱饭,青菜土豆怎么了?有粮食有蔬菜还挑三拣四,没挨过饿的大少爷们。
鉴于以上原因,这小子是唯一一个过得滋润的。
早晚五千米越野跑,那就是开胃消食的。可新兵们不行啊,一个个跑下来全都面有菜色,恨不得腿都迈不开,后来王树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那时候班长脸色那么臭,一天到晚除了找茬就是找茬。
这新兵蛋子不折腾不行,熊得难受。
当兵头一年,衣服上带着的盐花好像永远也洗不掉,内衣除了睡觉之外就没干过。
当然,这些他都只和谢一说过,打电话的时候,连王大栓他都不给提,嘻嘻哈哈两句话,部队好啊,吃的香。
父母年纪虽然不大,可是王树民已经学会了报喜不报忧。他有时候庆幸,幸好还有谢一这么个发小儿,什么委屈什么苦都能给他倒一倒,那边从来听不见半声儿安慰,最后也就是一句不咸不淡的“谁让你去呢,自作孽不可活”。
王树民就傻笑,其实他只是有话想说说,还真不希望别人拿这事儿安慰他什么,大老爷们儿一个,出来是保家卫国的,撒娇就没意思了。
一晃两年,真不夸张。好像一睁眼一闭眼,那时间就花花的过去了,两年前的王树民想着,当完兵回去就能转业,在地方上混个单位,然后朝九晚五,像他爸妈一样混一辈子,可是两年以后,王树民突然不想离开这身部队和军装了。
北新市是个那么舒服的地方,高楼大厦,公园草坪,可又是个那么小的地方,到处都挤满了神色木然的市民,各自来去匆匆,然后岁月会在那些男人女人们身上留下各种印记,每天看着自己的小肚子鼓出来,看着自己脸上的皱纹越来越多,住单位分的房子,骑自行车上下班,来往菜场和超市。
王树民想,自己就这么甘心地过一辈子?
他给谢一打电话,那边沉默了很久,才低低地说了声:“你要是愿意留在军队里,就留吧,我听说可以考军校是吧?回头你要是需要,我给你寄点参考资料过去,你们军校考试题好像比我们高考简单。”
这么说的时候,王树民几乎想不起印象里那个瘦弱的、文质彬彬却长着一双招人的桃花眼的男孩子的样子,谢一的话越来越少,语气却越来越平稳,声音低沉,像个大人一样。出门在外,真的会让一个孩子很快地成长起来,无论是部队,还是学校。
那时候高考还是在酷暑的七月份,人心惶惶,知了添乱一样地在路边的大树上叫,马路好像要被晒化了似的,冒出漆黑的油渍——就像这个七月一样漆黑。
这是一场严酷的成人礼。
三年的努力,需要最后的交付。学校考场外面家长多得几乎造成交通阻塞,打着阳伞的,拿着冷饮的,全都以一致的,焦虑而期盼的眼光往里望去。班主任在临把孩子们送进考场之前,组织着所有人站成一圈,人太多,所以大家不得不侧着身子,把手叠在一起,大喊三声“四班必胜”。
一声比一声大,连大门外的家长们都忍不住往这边多看了几眼。不大合群的谢一也站在人堆里,难得地跟着疯了一把,随后众人一哄而散,各奔考场,走过的,无论熟悉不熟悉,都在肩膀上狠狠地搂一下拍一拍,叫一句“加油”。
高二的时候,看着来去匆匆的高三同学,觉得高三像是一辈子都过不完一样,真到了毕业班,却觉得倒计时牌子就像是把时间都吃进去似的,恨不得再多挤出一天,现在坐到考场上,谢一反而心情平静了。
考完以后,谢一回寝室打扫好了卫生,整理了行李回家。他打开行李包,在最底下一层翻出了一张照片,上面两个少年勾肩搭背地站在一起,脸上带着傻乎乎的笑容。那是初中春游的时候班里一个有钱的同学帮忙给照的,也是谢一和王树民这么多年来唯一一张合影。
有人说,距离产生美,但是近距离产生感情。可是从近距离拉成远距离,这份感情却失去了禁制一样,疯狂地生长壮大。
卷卷苍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
陟彼崔嵬,我马虺隤。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谢一的第一志愿是南方的一所大学,离家千里之外,听说那里终年难见雪花,校园里有四季常青的植物。他想离开这座城市,离开谢守拙和所有那些童年少年的念想,到一个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
谢一自卑,他自己心里明白。
一个月等待结果的过程是漫长的,别的同学在这样煎熬而无所事事的状态中,每天数着日历上的日子,对于出分数出结果的那天,心里既盼着,又怕着。
谢一一直在打工,他现在已经成年,找这种活干,比小时候偷偷摸摸的要容易得多,每天的日程排得满满当当的,去建筑工地帮忙,然后每礼拜在麦当劳当两次班,晚上去KTV做服务生。
就这么到了月底,几家欢喜几家愁。
老天终于开了一次眼,录取通知书到达的时候,他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回一中去领取,班主任在办公室挨个等着他们,把红色的快递给他,唏嘘不已,拉着他说了半天的话。
报的学校算一本,但不是名校,专业是调剂的,不过对于谢一来说,这个结果已经好得不能再好了。
全班二十六个人上了重点线,谢一排二十四,发挥稳定,成绩理想,连志愿都报的不错。
班主任知道他家里的情况,临走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谢一啊,老师只能带你走这么远,以后就靠你自己了,人这一辈子,不要老是争强好胜,该服软的时候,就服个软,可是你自个儿心里头不能软,一软了,就好像是水桶底下漏了个洞,多小,那水也就都流出去了。”
谢一点点头说:“老师我明白。”
班主任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以后你自己在离家那么远的地方,肯定有很多难处,不过你记着,怎么难也别放弃,你有第一回放弃,就有第二回放弃,我女儿是读心理学的,她们管这个叫破什么效应来着(注)……咳,没记住,隔行如隔山,老师觉得你是个有出息的人。”
谢一还从来没听过这样的话,他愕然地抬头看着这向来严厉而不苟言笑的老太太。
班主任笑了:“真的,老师活这么大岁数了,从来看人就没看错过,你肯定是个有出息的,记着这话,咱们打赌,十年以后,你回来咱们再看。”
第十三章 断绝父子关系
班主任老太太毕竟是个教物理的,教物理的人都讲究唯物主义,所以老太太难得偶尔地迷信一把,唯心一把,那必然就是不灵的了。
当天晚上谢一揣着通知书回到家里,里面的开学通知单以及种种注意事宜,他已经看了无数遍,几乎能一个字一个字地背下来。有关学费收缴的注意事宜后边,那个带着三个零的数额一直在他眼前晃,晃得他随着上上下下的公交车有点眼晕。
一本院校的学费固然比什么三本四本五本的低多了,可那学校的地理位置在上海,生活成本高得出名的地方,学费五千,再加上住宿费生活费,一年要将近一万块钱吧?谢一心里有点惴惴不安,他想,早知道就报个西北西南的学校得了,离家也远,分数还不算高。这么大一笔钱,怎么和谢守拙说?
谢守拙什么反应无所谓,重要的是……他能给么?他们家拿得出那么多钱么?
他的思绪漫无边际地转开,这么多年,如果没有王大叔和贾姑姑,他的生活会是什么样?被城市边缘化的孩子,比生在那些电视里希望工程扎堆的偏远山区还要不幸。人家有自由和淳朴,有青山绿水,可是他什么都没有。
他胡思乱想了一路,晚上是不是应该去贾姑姑那报个喜?将来王家夫妇就是他的亲父母,就算王树民那个白眼狼远在边疆指望不上,他们还是有他的。他伸手去掏自己兜里的钥匙,手自然而然地搭在自家门的门把手上,却不想,轻轻一推,门就开了。
谢一心里漏跳了一拍,谢守拙喝多了的时候,通常会忘了把门关上,他捏着通知书,听见屋里有悉悉索索的人声,脚步下意识地顿了一下。
谢一皱皱眉,趴在门口侧耳听了一会,那声音好像有些不对劲,还不是一个人,有女人低低的笑声夹杂在其中,很低,听不大清楚,可是却能感觉出,里面那么一股子让人不舒服的轻浮意味。
谢一轻手轻脚地把书包放在门口,往半掩着的谢守拙的房间走去,走了没两步,脚底下被什么东西缠住了,他低头一看,脸色立刻青了。缠住他的脚的东西,是一件桃红色的女式吊带衫,旁边还有一条热裤,最后连内衣都遗落在了主卧门口。
门缝里传出让他头皮发麻的淫声媚语,屋子里飘着一股淡淡的酒气,谢一立刻明白了里面是什么情况,他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轰”地一声,就涌上脑子里了,额角一根暴露出来的青筋跳着,指甲狠狠地掐进了肉里。他甚至无意识地把牙咬得直响,秀气的面容扭曲起来。
谢守拙,你怎么可以,你怎么可以……这是我妈的屋子啊!
谢一猛地抬起脚,狠狠地把主卧的门踹开,木头门撞在墙上,发出一声惨叫又弹回来,露着白花花的身体的赤 裸女人尖声嚷嚷起来,谢守拙的眼睛像是要从眼眶里瞪出来一样:“找死你……”
他那不堪入耳的话,在意识到了踢门的人是谁之后,突然全部卡在了嗓子里,父子两个人像极了的眼睛隔着不到两米的距离对视着,在不明状况的女人的叫骂中。谢一觉得,自己方才涌上头的血气正迅速地退下去,全身像是掉进了冰窟窿里一样的冷,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是今天?
为什么在这个,他自己觉得已经可以告慰母亲在天之灵的时候,撞见这么肮脏恶心的一幕。谢守拙这个垃圾在妈妈的房间里干了什么?把一个血髓都烂透了的脏女人带到了自己妈妈的床上!
谢一死死地盯着谢守拙,突然就笑起来。他脸色有些泛青,尖削的下巴落在门打出来的阴影里,精致的桃花眼大大的睁着,眼角没有半分笑纹,嘴角却提了起来,那笑容竟然有几分诡异,女人忍不住把身体往里缩了缩,拉过被子尽可能地裹住自己。
谢守拙这才回过神来,眯起眼睛看着自己这一向逆来顺受、绵羊一样的儿子:“你作死么?想干什么?皮紧了……”
谢一深深地吸了口气,打断了他的话:“谢守拙。”他说,尽管有很多年不愿意叫这个男人“爸”,但是也从未这样带着十二分的陌生和敌意直呼他的名字。
谢守拙愣了一下,猛地从床上跳起来:“你叫我什么?反了你了!”
谢一冷笑一声,捡起地上的衣服,劈头盖脸地冲那对狗男女扔过去,然后转身,从客厅里把身份证和户口本里有自己的那一页拉出来:“谢守拙,就算你是个畜生,在人间这么多年了,也应该听得懂人话。”
他的声音冷静得吓人,也冷漠得吓人,都说会咬人的狗不叫,谢守拙忽然有点恐惧起来,这个向来温和到有些软弱的少年,好像突然之间就变得让他认不出来了。谢一推开自己的卧室门,动作极快地把自己攒下来的存折、年幼时候的相册都拿出来,一字一顿地说:“那你挺好了,我已经成年了,从今天起,我和你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你再说一遍?!”谢守拙没来得及穿好衣服就追出来,一把抓住谢一正在翻自己衣服的胳膊。
谢一猛地一侧身,挥出一拳打在谢守拙的脸上,谢守拙觉得自己眼前黑了一下,脑袋“嗡嗡”直响,酒精已经掏空了他的身体,他踉踉跄跄地往后退了几步,后背撞在墙上,身体弓得像个虾米,两道鼻血滴答到地上,哀叫起来。
谢一看着这个已经不再高大的男人,心里涌上无比的快意。多少年了,多少年了他一直渴望这么一拳,替自己,替去世的母亲,狠狠地揍在这男人脸上。
来路不明的女人见事情不对劲,已经穿好了衣服跑了出去,谁也没空理会她。谢一手指的关节让他攥得“咯吱咯吱”地轻轻地响着,就像是随时要扑上去,狠狠地揍这眼前的男人一样。
然而静默了半晌,他终于还是放松开拳头,把上高中时候用的行李包从床底下拖出来,麻利地收拾好自己的衣服,拉上拉链,拖了出去,在门口捡起自己的书包,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家。
他在门口犹豫了一会,上楼敲开了王树民家的门,正值双休日,王大栓在楼下打牌,贾桂芳在家看电视,她开了门,看见谢一拖着行李箱站在门口,就是一愣:“小一,怎么着,出门?去哪啊?”
谢一对她笑了笑,贾桂芳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这孩子身上,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就见谢一从书包里把录取通知书拿出来递过去:“贾姑姑,干妈,我考上大学了。”
贾桂芳张大了嘴,立刻顾不上考虑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了,双手把通知书接过去,接圣旨似的虔诚:“哎哟,重点大学啊!干妈这辈子还没见过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呢!上海的重点大学,啧啧,大学生啦,他们别人谁考得上啊?真不简单,真不简单……说,吃什么,干妈给你做去!一会把你干爹也叫回来,踏上这一步可太不容易了……”她把通知书还给谢一,这才想起谢一的那堆行李,“你这孩子,着什么急啊,这还一个月呢,就先收拾行李啦?”
“干妈,”谢一轻轻地叫了一声,以前大多习惯叫“贾姑姑”,很少把这么亲昵的称呼挂在嘴边,少年忽然站直了,然后郑重其事地给贾桂芳鞠了个躬,“我谢谢您。”
贾桂芳吓了一跳:“小一,你这……这干啥?”
“我今天就算是给您跪下磕个头都不多,”谢一说,“将来您就是我亲妈,您放心,只要我饿不死,就一定回来孝敬您。”
贾桂芳睁大了眼睛,她心里忽然涌上一种不祥的预感:“你要上哪去?”
谢一低下头,沉默了一会:“我妈出殡的时候,乡下有亲戚的,您见过。我妈活着的时候,老瞒着谢守拙给家里偏瘫的姥姥(注1)寄钱来着,我还有个在南方打工的舅舅……”他顿了顿,“我去问问,没事,干妈,我年轻,什么苦都能吃,我先去学校办个休学,找我那舅舅,跟着他干点活,够了学费我就去上学,耽误不了多长时间,一本的学费便宜。”
贾桂芳立刻急了:“你说什么?你这傻孩子要干什么?”她伸手要去拉谢一,可是谢一已经先她动作一步,退到了门外,她的手走了个空,“你傻不傻啊?登上这一步容易吗?干妈供你!小民在部队用不着家里花钱,干妈有钱,干妈能供你!你念到硕士博士,博士后干妈也供得起你!”
谢一却摇摇头笑了,什么也没说,拎起行李箱:“谢谢干妈,您好好保重身体,等我回来孝敬您,跟干爹说一声,我来不及跟他道别啦。”
贾桂芳穿着拖鞋就追出来,可是她哪追得上谢一这年轻的小伙子,眼看着那高高瘦瘦的背影越来越远,贾桂芳急得眼泪都出来了,她徒劳地大声叫着:“谢一!谢一!”
可是那年轻人已经走远了,带着义无反顾的决绝。
第十四章 他乡